文化创伤视阈下的黑人女性主体性之构建——解读托妮·莫里森的《慈悲》

2012-04-08 21:59薛玉秀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11期
关键词:弗洛伦斯雅各布铁匠

薛玉秀

(盐城工学院 大学外语部,江苏 盐城 224051)

托妮·莫里森 (Toni Morrison ),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殊荣(1993 年)的美国黑人女性,也是当今世界文坛最活跃的最受瞩目的黑人女作家之一。身为黑人和女性,莫里森立足于黑人女性所处的现实矛盾,运用黑人女性独特的视角,“以一个女人的眼光来描写美国黑人的经历,通过各种不同的人物和他们的斗争,揭示这个建立在种族偏见基础上的社会中的罪恶”[1], 进入到“非黑人,非女性者所不能进入的情感与感受的广阔领域”[2]Piii。

莫里森的第九部小说“值得每家图书馆收藏”[3]的《慈悲》( A Mercy),更是得到了多方面的肯定和关注,被《纽约时报书评》遴选为“2008 年度10 大最佳图书”之一。该作品站在历史的高度,描绘了17 世纪北美大陆蓄奴制初期不同族裔的人的生存状况,把处于社会边缘的黑人女性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以其寻找自我的经历为主线,再现了黑人女性承受着历史遗留下来的因种族差异和性别歧视而引起的文化创伤带来的痛苦,努力探寻“奴隶制和种族主义联袂之前的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4],显示了莫里森“对历史、社会和人心的深刻洞察”[5],高瞻远瞩地指出了黑人女性走出文化创伤的可行之道。

本文以创伤理论研究为依据,通过剖析作品中的黑人女性形象,认为文化创伤导致了黑人女性主体性的缺失,从而凸显了黑人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和自我价值的肯定是走出文化创伤的关键。

创伤一词源于希腊,最开始是指对身体的伤害。在后来的发展中,创伤的意义已延伸到对心理的伤害。20 世纪初,人类在享受西方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物质财富和奢华生活的同时,又承受了战争的暴力和恐怖所带来的心灵世界的剧烈震荡。心理学家西蒙·弗洛伊德开始思考战争、种族和历史暴力给人们造成的心理创伤,他认为心理创伤就是由和这些生活事件有关的天灾人祸所引发的一种强烈的情感反应,如早期的受虐经历能够影响甚至阻碍一个人的发展稳定。

20 世纪90 年代初,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提出个体创伤这一概念,他认为:“事件由于发生得太突然,太无防备而使受害者无法在当时完全了解,完全认同,但会在事后反复地体验,受到创伤就是被某个场景或某个事件所困扰。”[6]P4-5之后,凯·埃里克森( Kai Erikson) 进一步发展了创伤理论,他认为并不一定需要单个的创伤化事件而产生,它也可以通过各种创伤化的经历累积而成。在此基础上,杰弗里·亚历山大( Jeffrey Alexander) 等几位学者提出了文化创伤这一概念:当一个群体的成员感到他们所遭遇的可怕事件给他们集体意识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他们的记忆中烙下了永恒的标记,并且还根本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身份的时候,文化创伤便产生了。

《慈悲》采用后现代的写作手法,以“卖女为奴”这一事件为核心,通过运用重复叙述和多重聚焦的手法,让读者在悬念中思考,并逐步把所有叙述碎片拼凑起来,最后拼成一幅完整的心理创伤——个体创伤——文化创伤下的黑人女性构建主体性的宏伟画卷。

开篇第一部分是十六岁女孩弗洛伦斯( Florens)回忆七八年前的情形:她的母亲请求来奴隶主家讨债的陌生人雅各布带走年仅七八岁的她。刚开始雅各布挑到了她的母亲,但母亲把她往前一推,恳求雅各布把女儿带走而不是自己。“求您,先生。别要我。带走她。我的女儿。”[7]P26在弗洛伦斯看来,母亲让自己而不是“那个小男孩”(弗洛伦斯的弟弟)离开她,这说明母亲肯定是不爱她,幼小的心灵里从此便认定:弟弟比自己在母亲那里更重要。而她印象里的这个“被母亲抛弃”的场景所产生的惨痛感折磨着她,这也由此给弗洛伦斯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心理创伤,她的失意与痛苦自此始终困扰着她,“这景象老是在我眼前”,“我盯着看,我的母亲在听,她的男婴在她胯上”[7]P7。“母亲为尚吃奶的小弟弟抛弃她,在她心中留下了永远的阴影,在她痛苦时,在她恐惧时,总会想起来。”[7]P6“我母亲知道这一切吗? 为什么她不要我了呢?”[7]P115母爱空间的缺失,断裂了上下传承,实际上也意味着民族文化的丧失,从而消逝了滋养她们潜在的主体性意识的根基。而主体性作为人的基本属性,其特征体现于人在社会中的语言和文化实践之中,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就连准备购买奴隶的白人雅各布也认为“真作孽,这岂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生意”[7]P26!但是,看他拒绝,母亲“突然跪下,双目紧闭”[7]P27。母亲如此决绝地卖女为奴,真是让人匪夷所思,这也进一步渲染了悲剧。在雅各布看来,不管选择女儿还是母亲,骨肉的分离都是注定的,雅各布因此感觉“悲惨”。

记忆是残酷的,它在建构小说人物作为受伤者个体身份的同时,也在人物内心世界里不断地回放他们遭受创伤的场景,从而又加重了他们的心理创伤。弗洛伦斯被母亲抛弃的创伤成为持续困扰她的噩梦。在这些梦里,弗洛伦斯看到母亲总是和弟弟站在一起;母亲总是想要告诉自己一些事情:母亲睁开双眼,张大嘴巴。

弗洛伦斯对爱情自主权的争取显然超越了爱情本身的意义,是对人权的向往和对女性主体性的追求。她反对她仅仅是所爱男人“树上的一片叶子”[7]P61的说法,而是认为“我是他的树”[7]P61。但是,遭遇母亲抛弃的心理创伤却使得她极度渴望、依赖爱,以致完全没有了自我。在她心中,铁匠就是“我的塑造者,也是我的世界”[7]P71。她的视线始终离不开他。她对他如此痴迷以至于晚上点着蜡烛看他熟睡的样子。伍尔芙曾说,“当她们(女性)将男权强加给自己的禁锢当做自己的行为法则时, 就意味着女性作为一个族类,已经完全被男权社会所改造,她们的自我意识也就在此时全面丧失”[8]P31。

等铁匠在主人家的建房工程竣工,却与她不辞而别,留下她在主人家里牵肠挂肚、失魂落魄。适逢女主人重病,派她去请铁匠回来医治。在寻找铁匠的途中,弗洛伦斯遭遇了一群视她为异类的清教徒的非人待遇。即便在她逃离了清教徒之后,仍然感觉到他们“那些企图从她身上找到一条尾巴,一个额外的乳头的眼睛……那些盯着我看的迷茫的眼神,它们在想着我的肚脐是否长对地方了,或者说我的膝盖是否会像猪的前腿一样向后弯曲”[7]P114。如同莫里森的《宠儿》一样,黑人女性再次被放在了动物的属性一列。此时,弗洛伦斯感觉遭母亲遗弃的创伤又返回来折磨她。她开始认同清教徒的种族主义观点,认为自己黑色的皮肤是邪恶的,母亲之所以抛弃她,也是因为如此。她的这种所见所感内化为深深地埋在个体无意识和种族集体记忆之中、处于被遗忘或受到心理排斥的创伤。此时,受创黑奴的过去以多种姿态和形式反复重演,成为似乎永远占据意识和记忆的空间。过去的经历与现在的遭遇重叠交缠,创伤如影相随存在于时间和意识之间。单纯个体的心理创伤也逐渐演变成历史大背景下的种族歧视以及信仰差异所带来的文化创伤。

弗洛伦斯在新主人家(雅各布家)给周围人的感觉是她“不设防,总想讨好人,最为突出的是,还愿意为别人的卑劣而自责”[7]P152。她害怕被再抛弃的担忧不仅在现实生活中时刻困扰着她,而且还最终得到了可怕的应验。历尽艰辛找到铁匠之后,弗洛伦斯发现他有一个养子且十分疼爱他,便不由心生嫉妒。她将自己与铁匠和那孩子的关系等同于自己与母亲和小弟弟的关系,担心铁匠会抛弃自己而选择那个小男孩,如同母亲当年选择小弟弟留在身边一样。铁匠骑马去治病,弗洛伦斯呆在家里照顾这个小男孩。这个时候,那个横亘在心头的创伤再次在眼前浮现,“阿闵玛斜靠在门上,牵着小男孩的手,口袋里塞了我的鞋子。一如既往,她想对我说点什么”[7]P137,痛苦的记忆转化为对现实的担忧。因为小男孩毁坏了她的鞋子,更因为担心铁匠对小男孩的爱超过对她的感情,恐慌之下盛怒之下,弗洛伦斯对小男孩动粗,扭伤了他的胳膊。这一幕正好被归来的铁匠看见,以为弗洛伦斯故意伤害那孩子。他不听弗洛伦斯的解释,暴打了她并执意赶走她。女性的话语权在这里被剥夺得干干净净。铁匠没有给其爱人任何的话语权利,并在其爱子面前痛打了她,男性的主导地位突显无疑。黑人男性与黑人女性本来同属一个领域,然而,黑人男性非但没有帮助和团结黑人女性,而是对相对于他们而言的弱者进行压迫,自我优越感强烈,始终无意识地凌驾于黑人女性之上。最终,“自由人”铁匠拒绝了“奴隶”弗洛伦斯,因为他发现弗洛伦斯“没有心灵”[7]P141,没有思想,用“奴隶的方式”[7]P141爱他。身为奴隶的自我丧失、精神处于一种无意识被奴役状态的弗洛伦斯实际上已经成为物化的客体,算不上是“自由的”人,更谈不上是具有能动性和创造性的主体。

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心理创伤必须通过创伤事件的重演而得到完全的治愈,因为这可以帮助患者修正造成创伤的心理事件。弗洛伦斯的心理创伤也在不断的被抛弃的过程中开始得到慢慢地愈合,其主体性意识也渐渐觉醒、自我身份也得到重新认识和构建。自我身份认同“强调自我的心理和身体体验,以自我为核心”[9]。自我身份认同是对自己身份的确认,涉及人对自我的重新认识, 然后重新建构自我的身份。弗洛伦斯在经历了一些波折后,直面创伤,反思自己,逐渐重新确立了自我身份,赢得了人的尊严和价值。

人生的再次被抛弃使弗洛伦斯意识到:“是内在的枯萎才使人沦为奴隶。”[7]P160真正的奴役源自内心,铁匠抛弃她的原因在于她“没有心灵”,缺乏主见,因此她懂得了:只有重建自我,才可以独立、坚强地生活,才能够获取精神上的自由,从而找寻自己存在的真正意义和价值。因此,她与铁匠大闹一场后,昂首阔步奔回到主人家。此刻,曾经像“贵夫人”[7]P4的那样柔嫩怕坚硬怕潮湿她的脚板,变得“像柏树”[7]P161一样坚韧。“奴隶。自由了,我最终自由了。”[7]P161弗洛伦斯意识到自由的精神对女性的重要,没有独立的自我甚至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弗洛伦斯对自由的感悟,就是对自己族裔即黑人女性这一特殊身份的认知与感悟:要想走出历史走出创伤,“自由”很重要,即主体意识的觉醒和自我价值的肯定是关键。

弗洛伦斯已经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和耐力面对人生曾经的创伤,她开始渴望并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我将只有一件难过的事情。就是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妈妈要告诉我什么。妈妈,你现在可以感到开心了,因为我的脚底板硬得像柏树皮一样。”[7]P161她“只有一件难过的事情”,而这个难过既不是因为自己被母亲所抛弃,也不是因为自己被黑人铁匠所抛弃,更不是因为自己即将被女主人罗蓓卡给卖掉,而是因为她不知道母亲想要告诉的东西,她开始渴望自己能够更多地了解母亲,也就是了解了族裔文化,了解自己的根了。这充分说明,弗洛伦斯不再为伤心噩梦般的个人心理创伤所困扰和纠缠。正如莫里森自己所说,弗洛伦斯“在小说的结尾处和她在小说的开头已经不一样了”[10]P1。

同时,弗洛伦斯也渴望知道母亲想要告诉自己的一切。小说的最后一章,通过弗洛伦斯母亲的的叙述,告诉读者其“卖女为奴”的情非得已。母亲认为她求人带走女儿这个行为一种“慈悲”而非“残忍”。因为她从非洲被运来,被转卖被轮奸,所以她在远方对女儿倾诉,“我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太黑了谁是谁都看不清……在这个地方作为女性就像是敞开的创口,没有办法愈合。即便是疤结痂了,脓血还在下头”[7]P163。女儿正在发育的胸脯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母亲为此忧心;她觉得女儿在原来的环境里将会重蹈母亲的命运,母亲恳请雅各布带走女儿,是因为雅各布看人的样子表明“他心里没有兽性”[7]P163。因此,母亲认为她卖女为奴、雅各布同意带走弗洛伦斯是“人给予的慈悲”[7]P167。至此,母亲的叙述也帮助弗洛伦斯重新确定了自我身份:她不是母亲的“弃儿”而是母亲的“爱女”,母亲当年抛弃自己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她内心深处对自己浓浓的爱。母爱回归,民族文化扎根,黑人女性的主体性得以完善构建。

莫里森的作品体现了黑人女性主义批评的原则:探索性别和种族——即黑人和女性双重身份。作家通过塑造这样的一个黑人女性形象,昭示了黑人女性要想获得真正的独立,首先就要走出历史遗留下来的因种族差异和性别歧视的而引起的文化创伤,不能脱离本民族的文化根源,同时,不能盲目地依附于他人而把自我建立在男性这样的“他者”身上,这样才能建立自己的主体性,从而才能肯定并实现自我价值。

[1]陆伟红.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J].译林,1994,(1):208-210.

[2]托妮·莫里森.宠儿[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

[3]Carrigan Henry L.A mercy[J].Library Journal, 2008,(15):58.

[4]Boris Kachka.Toni Morrison's Historical Lesson[J].New York Magazine, Aug 24,2008.

[5]王守仁,吴新云.超越种族: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奴役”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09,(2):35-44.

[6]Caruth Cathy.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M].Baltimore and Maryland: Johns Hopkins UP,1995.

[7]Toni Morrison.A Mercy[M].New York:Knopf,2008.

[8]Woolf Virginia, A Room of One's Own[M].New York:Harcourt Brace&Company,1991.

[9]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J].外国文学,2004,(2):37-44.

[10]James Phelan.Living to Tell about It: A Rhetoric and Ethics of Character Narration [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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