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的建构
——异托邦理论视域下的《地铁》

2012-04-09 00:25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9期
关键词:韩松异托邦乌托邦

贾 彬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的建构
——异托邦理论视域下的《地铁》

贾 彬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韩松的《地铁》可以看作是一部长篇科幻小说,也可以作为五个短篇的合集。就整体来看,五个短篇均以地铁无止境的前行隐喻人类的终极结局,以疏离的片段组合成主题以混沌方式存在的“准长篇”。该文将异托邦理论引入科幻作品批评,从分析韩松《地铁》的异托邦特征入手,探究“地铁异托邦”的现代隐喻和生成、走向,发现其中存在的“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模式,发掘这一模式遮蔽和凸显的中国“痼疾”与西方科技之间联姻诞生的精神危机,试图发现韩松创作中可能存在的模式。

异托邦;《地铁》;创作模式

一 引 言

1967年福柯在《另类空间》中写道:“在没有船的文明社会中,梦想枯竭了……”[1]P52在异托邦视域中,海船以其异质于主流文明空间的相对封闭和关系碎片化而成为典范想象力仓库。今天,地铁显然比海船更具异质空间特征, 在中国最早觉察并清晰描述地铁这一特性的是科幻作家韩松。《地铁》并非五个短篇的简单串接组合,而是以疏离的片段组合成主题以混沌方式存在的“准长篇”,以地铁无止境的前行隐喻人类的终极结局。这种组合本身即是长篇结构的审美创造而具有阐释的意义。本文认为在《末班》和《惊变》中韩松完成异托邦叙事,在《符号》、《天堂》和《废墟》中实现了恶托邦建构。如果严格按照作者安排的顺序阅读,《地铁》实现了地铁“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叙事模式的建构,本文的关注焦点集中于异托邦理论视域下韩松的科幻写作。

二 《地铁》异托邦的建构

韩松在《地铁》序言中描述了老人们乘坐地铁的狂热,在他们的青春记忆里地铁以近似乌托邦的形式存在,而有生之年竟然能够眼见乌托邦成为现实的老人们可谓超越时代的脚步,而这令人欣慰的长寿似乎也正是“遗老”被时代抛弃的明证。英国人文主义者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是以空间维度存在的“不在场”,而在19世纪科学乌托邦的催化下,乌托邦以时间维度成为未来某个时刻的“在场”。这是基于人性、科技无止境完善的自信,而这种自信在老王记忆中“梦游年代”向往核战争的运动中同样存在。“毕竟那时他还年轻,觉得这就代表了进步,年轻人都筹备盛大节日一样……就像畅想光明美好的未来。人人有事可做,欢天喜地……”[2]P30核战争没有发生,但科技不曾止步。地铁背后庞大科技军团占领世界已经成为时间轴上确定的一点。代表着科技进步、现代气息、梦幻感受、民族骄傲的地铁“像是天外来客,一种超级梦幻之物,一段未来向现实的意外插入”[2]P40,青春已逝的中年人也满怀自豪地享受地下巨龙传递的时代脉搏,正如现在每日奔波于其间不假思索、为航天成就激动不已的年轻人。在《惊变》中,乌托邦是隐含的,但仍然以小寂激发人们残存信念的谎言建构起来:“就在我们的正前方,展开了由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美妙极了!我们正是在往那里着急地赶路啊!”[2]P89换言之,被动的对科技的崇拜造就了地铁乌托邦——对科技扩张到文明每个角落的向往。

小寂所说或许不是谎言,积淀人类目前所有科技成果并见证了无限光明未来的小寂如同穿越回史前时期,他自身就代表了乌托邦时间轴上的一点,可到达且可被超越的一点。然而能量转化器所象征的科技前行的强大动力与人类“进化”成为低等生物的现实构成强烈反讽,击碎了未来的美好,如康德所言,扭曲的人性中造不出完全笔直的东西,小寂的毁灭也是乌托邦在人性与生俱来的缺陷中灰飞烟灭的隐喻。

19世纪之后的乌托邦以其批判性存在。地铁乌托邦的“批判性”直指社会“新陈代谢”速度的缓慢,“这也正像他们这些老人,一个一个被年轻人顶替。崭新的、优质的、看上去更靠谱的生命诞生了,活水重新注满了被污染的游泳池”[2]P47,于是上下地铁隐喻了老人被层层置换:老王被年轻同事取代,过去和当下的时代被十岁儿童模样新生命的未来时代代替,而人类则被地铁终点亿万形态的“高级”生物吞没。年轻人把铁钉打进老人脑袋的回忆,缤纷人群漫过骷髅的比喻、被黑暗牢牢擒住的老人的梦呓和孩子复杂而冰冷的目光都透露出老者对以“幼者本位”为原则的“更新”的恐惧,面对以几何速度扩张的科学技术而产生的被时代抛弃的精神危机。乌托邦是隐藏在时间维度中的,存在于老者的“过去”的梦想、年轻人的“当下”渴望和儿童的“未来”的体验,一旦老人、青年、儿童被同置于丧失了时间维度的空间之中,人类共同奔赴光明未来的乌托邦瞬间瓦解,老者不断被幼者吞噬的新旧循环绵延不绝的异托邦诞生。

“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实的场所……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在这些乌托邦中,真正的场所,所有能够在文化内部被找到的其它真正的场所是被表现出来的,有争议的,同时又是被颠倒的。这种场所在所有场所以外,即使实际上有可能指出它们的位置。因为这些场所与它们所反映的,所谈论的所有场所完全不同,所以与乌托邦对比,我称它们为异托邦……”[1]P54韩松笔下的地铁就是这样一个异托邦。地铁是社会缩影、时代的产物,一方面是现实世界偏离的异域,另一方面又与现实生活出奇的对应。地铁是现代社会的一部分,也象征了世界的全部。进入地铁的“老人”一切观念立场都是现实的反映,但另一方面,他们被挤压到社会的边缘,对他们的呈现既是对主流社会形态的反讽,也构成对现实虚假性的解构。

地铁是老人的偏离异托邦,是被主流排斥的“异域”。“与所要求的一般或标准行为相比,人们将行为异常的个体置于该异托邦中”[1]P55换言之,异托邦体现着人类不同群体之间的文化规范、社会思想或风俗习惯方面的鸿沟,异托邦属于那些被主流秩序压抑、排斥的人群。进入地铁异托邦的是“老人”,也只有老人能进入异度空间。“老年毕竟是一个危机,但也是一个偏离”[1]P55,是需要被“置换”的人群,《末班》中老王和过去时代的老人被钢铁巨龙飞速奔驰的呼啸吞没,在《惊变》中作者有意设计了时间飞逝让年轻过客迅速衰老,从而通过异托邦的门禁,进入时代下水道,“而这全车的乘客恐怕正是凶猛的时间在进食后所消化出的垃圾,正被搬运向一个秘密的焚化场所”[2]P78,在强烈的死亡气息中透露出对衰老后被遗弃和消灭的恐惧。跳脱出个体的束缚,古老中国依附于乘客的思想观念进入地铁异托邦,演化出“新生命”。这“新”与“进化”却是相对的,人类回归到或者螺旋上升到原始生物的状态,而终点却是起点,一切又重新开始,老者的偏离异托邦“涅槃”之后周而复始,年轻的科技力量未能改变衰老国度令人窒息的现实,对科技昌明的质疑、对中国毒瘤残存的担忧呼之欲出。

地铁是异时间作用下的异托邦,通过时间叠加揭示未曾改变的人性危机。“异托邦的时间是片段性的,在时空交汇中能够使空间时段化”[3]。“无限积累的时间异托邦”[1]P56是异时间作用下异托邦的表现之一,也是地铁的存在状态。地铁隔离了老王与世界的联系,隔离了时间,于是他能够和过去时代的“死人”同处一个空间。而小寂也同样处于与传统时间联系完全中断的情况下,所见却是每个车厢的时间都更琐碎、短暂和不稳定,现代社会、封建社会、奴隶制社会、原始社会、人类出现以前和消失以后,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西方文明和东方模式都以一种碎片“拼贴”的方式不断积聚、碰撞,没有尽头。时间叠加提示现代社会空间化的本质,韩松的选择几乎是对福柯下述论断的阐释性写作:“我们处于同时的时代,处于并列的时代,邻近的和遥远的时代,并肩的时代,被传播的时代。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我相信,世界更多地是能感觉到自己像一个连接一些点和使它的线束交织在一起的网,非像一个经过时间成长起来的伟大生命。”[1]P52地铁是后现代多元文化的象征物,以一种隐喻方式将时间碎片拼接在一起,在交互中生成新的意义和价值——若本质不曾改变,新与旧不过是形态改变,在碎片化的关系网络中,人性深层的危机并未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改变,反而在异托邦中更直接地显现出来,在韩松的笔下,人性从来没有光明的未来。

地铁是与现实发生关系的镜子。地铁中的“我”不过是现实中“我”的折射,促使“我”开始重新审视自身,反思“我”所在的位置和周围关系。“这就是那个吞噬了他一辈子的名叫‘生活’的怪物吗?那么,昨夜的又是什么呢?如果确有多个世界存在,哪个比较靠谱一些?他为第一次看见了横亘在昼夜之间的那条巨大鸿沟,而打了一个寒战。”[2]P23地铁形成了巨大的人性实验室,空虚、冷漠、迷茫、失望、怀疑、怨恨、陌生逐渐展开,人与人之间看似温暖的交流完全处于朴素的利己主义原则,甚至只是获取食物和性的生存本能。“此刻经历的才是真实和正常的吧”[2]P66,这也是异托邦试图揭示的。在地铁形成的异质空间,人们才可能重新审视现实的虚幻性。异托邦中的危机层层剥离了社会契约的外衣,打开了审视人性的豁口,人只拥有饮食、性欲基本生存需要,伦理道德、文明理性全部灰飞烟灭。在这一意义上,地铁以地下文明形态揭示了所有真实空间的虚幻性和地上文明的道貌岸然,古老中国“人吃人”的命题在更血腥、恐怖、鬼魅的氛围中再次露出狰狞的面目。这也正是即使老者全部被“置换”而恐惧却不能消除的原因,正如作者所言:“有一种东西,还早在地铁出现以前,就一直顽强存在并鬼影般紧追着人了,且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消损”。[2]P47

韩松在幻想和现实交互作用下建构地铁这一“地下文明”,从而反思当代中国在西方语境入侵下痼疾复发、无力自救的危机状态。这显然已经超越了现实中地铁能够负载的异托邦内涵。按照这一思路,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复杂的异托邦嵌套,地铁本身是社会空间中的异托邦,作家笔下的“地铁”是作品空间中的异托邦,而《地铁》作为科幻小说在文类和社会中又是一个异托邦。于是,《地铁》是一面镜子,我们从中看到自我和社会在真实地处于不存在之境,而呈现真实——压抑的日常生活、信仰危机、价值混乱、资源枯竭、社会腐朽沉重的痼疾、迟滞的道德发展,归结于人性与兽性的较量,充满了卡夫卡式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三 “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模式的建构

人吃人,这是古老中国亘古不变的话题,也未曾在现代进程中被彻底消除,地铁作为老者偏离异托邦和时间堆积产物的特征也指向这一命题。以科技高速发展遮蔽这一历史毒瘤的努力会走向何方?韩松在《符号》、《天堂》和《废墟》中造就了充满死亡气息的地铁恶托邦——阴暗、血腥、暴力、杀戮、肮脏、诡异、鬼魅,将答案呈现出来。韩松的恶托邦写作已为评论者较多关注,在此不做赘述。如同先锋作家对人性丑恶的展示,韩松也选择将读者引入卡夫卡式的地洞,但不同的是,所有逃离地洞抵达天堂的尝试都被证明是失败的,地洞外面是更大的地洞,人类就是生存在封闭的无限空虚的绝望之中。韩松在《地铁》自序里坦言,“那些偶像般的作家并没把中国最深的痛,她心灵的巨大裂隙,并及她对荒谬的挣扎,苏醒过来并繁荣之后,仍然面临的未来不确定性,以及她深处的危机,在世界的重重包围中的惨烈突围,还有她的儿女们游荡不安的灵魂,等等,更加真实地还原出来。抛开这些再去谈论其它,都是肤浅的”[2]P12。这种痛彻心扉的断裂在每一个人灵魂深处以不同形式留下印记,在韩松笔下激荡成对批判现实的力量,在“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的模式中韩松完成了科技进步无力改变人性“恶”的千年积蓄、二者联姻将诞生人类巨大梦魇的建构,揭开西方科技的外衣审视中国亘古未愈的疮疤和当下的精神危机。

“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的叙事“拼贴”在韩松的其他长篇小说中也有显露。 “人吃人”的批判想象在韩松作品中并不少见,为了凸显这一主题,相对封闭的环境通常被用作故事背景,或者可以说,韩松造就了多个人性实验室。《红色海洋》中在海陆间进行生存选择的人类将海面上“裸露”的实验室、岛屿、作业平台、海船建构成异托邦,而深入海底的人类却只能生活在恶托邦之中,寻找人类未来的先民把海洋作为乌托邦,寻找“向海而生”的拯救者,实现人性的自我救赎。《2066年之西行漫记》中的互联网也是如此。在回忆的笔调中,互联网乌托邦在高科技“泛滥”的中成为社会的异托邦,而通过毁灭自身形成人性的恶托邦。然而,《2066年之西行漫记》作为文明复兴史,又在主人公寻找“福地”和解决危机的过程中使得“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的模式循环往复。在这一模式中,韩松写作的缺陷也鲜明显露出来,在韩松笔下,短小的乌托邦建构是为了经由异托邦叙事过渡到漫长的恶托邦描写以表现人性的空虚绝望,“异托邦”和“恶托邦”不过都是人性实验室,作者不断展开实验,反复证明在兽性和人性的对决中,科技进步或文明进化无力支撑人性取胜的必然结果,却停留于此并无进展。读者无从知晓或者作者并没有为我们提供人性的出路,“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是无尽的循环,韩松在此提出了“铁屋子”的问题,却停留于人性本恶的展示,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强烈的感染力毁灭了打破“铁屋子”的希望,阻断了人性自我救赎之路。

[1]福柯.另类空间[J].世界哲学,2006,(6):52-57.

[2]韩松.地铁[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3]吕超.比较文学新视域:城市异托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4]王德威.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之一)[N].文艺报,2011-05-17(007).

[5]贾立元.韩松与鬼魅中国[J].当代作家评论,2011,(1):83-90.

[6]欧翔英.乌托邦、反乌托邦、恶托邦及科幻小说[J].世界文学评论,2009,(2):298-301.

(责任编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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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09-0062-03

2012-03-25

贾彬(1987-),女,河北石家庄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儿童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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