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尔·菲利普斯作品中的“渡河”现象透析

2012-04-12 17:26李永梅赵素华
山东社会科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菲利普斯黑奴渡河

李永梅 赵素华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124)

与其他来自加勒比海地区的作家一样,卡里尔·菲利普斯也不断地以言行展示着自身的移民经历:还在襁褓中时便成了移民大军中的一员,学业行将结束时开始探访出生地加勒比海地区,到远祖非洲去寻根,不停地在栖息地——英国与美国——之间穿梭,所以菲利普斯自身便是“渡河”的思考者和践行者。由于作品中的大多数人物都有渡河的经历,渡河的行为直接影响人物的命运,因此跨越海洋成了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渡河的人群中既有黑人也有白人,既有地理意义上的时间空间移动,也有跨越种族界限的比喻意义,同时还有菲利普斯为适应“渡河”的主题所作的叙事技巧上的跨越。

“渡河”的意象与菲利普斯的多部作品有关,如《最后的通道》、《剑桥》、《渡河》、《大西洋之声》、《遥远的海岸》、《粗糙的错爱》等,其中《渡河》、《粗糙的错爱》的题目与“渡河”有直接的关系。可以说,菲利普斯的每部作品中都有一条河,河的一边是非洲,另一边是新大陆或欧洲。在大多数情况下,河指的是大西洋,这必然与奴隶贸易及贩奴船从非洲西海岸穿越大西洋到加勒比海或美洲的这段中间通道(middle passage)联系起来,所以这些河,无论是浩瀚的海洋,还是无名小河,似乎都承载了渡河人太多的期望或失望,河的两岸分别代表着自由、梦想或奴役、毁灭。同样,作为渡河工具的船,也起着关键的作用,无论是臭名昭著的贩奴船、载入史册的“帝国风驰号(Windrush)”海船①1948年6月22日,满载着492 名加勒比海移民的“帝国风驰号”海船停靠在蒂尔博里港,该海船的着陆意味着新一代英联邦移民进入劳动力市场,它标志着英国多元文化的开端,有时候也被称为英国“多种族化”的开始。,还是普普通通的运客船,都是渡河人跨越河流必然要乘坐的工具,因此河流及船只对重塑“渡河人”的身份起着决定性作用。保罗·吉尔罗依(Paul Gilroy)在《黑大西洋》中强调了船的重要性:“由于历史和理论上的原因,船的作用显得特别重要,因为它是处于运动中的活的微型的文化系统和政治体系……船会关注从非洲西海岸穿越大西洋到加勒比海或美洲的这段中间通道,会关注思想的传播以及主要文化和政治产品的移动。”②Paul Gilroy.The Black Atlantic:Modernity and Double Consciousness.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93,p.3.

一、黑人渡河

最早的“渡河人”一般指那些从非洲被贩卖的黑奴,在非洲大陆上他们是自由人,由于各种原因,被卖身为奴,然后贩奴船运载着他们穿越大西洋,病死的黑奴葬身海洋,幸存下来的被卖至欧洲或美洲,成为家奴或者进入种植园,如《外来人》中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家奴弗朗西斯·巴伯,及《剑桥》中在种植园干活的黑奴剑桥。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参与渡河的黑人有个体,也有群体,还有“协助”渡河的中间人,在经历被奴役之后,他们的命运有相似也有不同。

“渡河”现象非常典型地体现在小说《渡河》中。菲利普斯在小说的扉页上特别表明,把《渡河》献给“那些曾经渡过河的人们”,说明作者对“渡河”给予特别的关注。该小说以三个被贩卖的黑人孩子为主线,时间的跨度是两个半世纪,从结构上看,不是一以贯之的一个完整故事,除了起统领作用的引子和结尾,小说分为四个部分。小说的开篇与结尾采用充满负罪感的非洲父亲的视角,在小说开篇,非洲父亲满怀愧疚地道出迫不得已卖掉孩子的辛酸:庄稼歉收;小说的最后,非洲父亲对三个卖掉的孩子魂牵梦绕,他似乎幻听到从遥远的河岸传来的鼓声:“由众多的声音汇成气势雄伟的大合唱,一齐咏唱着他们共同的记忆。”①Caryl Phillips.Crossing the River.London:Vintage,2006,p.235.非洲父亲代表着遭受掠夺、满目疮痍的非洲,他无力抚养子女,只好把他们卖给奴隶贩子,希望他们“在异国的土地上扎下树根”,他深知被卖掉的孩子是“没有归程”的。“众多的声音”代表着被卖掉的黑奴群体,他们对共同的记忆念念不忘,同时也是对带给他们屈辱历史的列强的集体声讨。由众多的黑奴汇成大合唱的情景还出现在《更高的地面》中,黑奴们异口同声地“许诺有朝一日重返家园”②Caryl Phillips.Higher Ground.London:Vintage,2006,p.59.。

三个被卖掉的孩子是成千上万黑奴的代表,他们被卖到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遭遇。纳什接受了白人主子的基督教教育,被派回非洲教化“异教徒”。纳什在宗主国接受的基督教教育,不知不觉地给自己的黑皮肤上加了一层“白面具”,因为“黑人想当白人”③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11.。纳什刚踏上非洲大陆时用白人主子的视角来审视他的故土,随着对先祖的土地的深入了解,潜意识中的种族认同感显露了出来。如果说第一次渡河使纳什由自由人变成了奴隶,那么第二次渡河则让他找回了被剥夺的自由,尽管纳什为这种自由付出了死亡的代价。另一个孩子玛撒对渡河极为反感,因为“假如奴隶贩子买了一个男性奴隶,那么他的命运就会顺河而下,直至死亡”。所以当她的主人要把她卖到河对岸时,她的一个反应是“越过河到地狱”④Caryl Phillips.Crossing the River.London:Vintage,2006,pp.77-80.。她下定决心要远离大河,这样就可以远离死亡。玛撒从自己变成奴隶的经历得出,“渡河”象征着变为奴隶,或者死亡。

菲利普斯在关注被迫渡河的黑人个体及群体的同时,还塑造了“协助”渡河的中间人。在小说《更高的地面》的第一部分“心地”中,一位非洲大陆上的黑人靠着语言的优势给白人奴隶贩子充当翻译。虽然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看成是谋生的手段,但正如法农所说:“讲一种语言是自觉地接受一个世界,一种文化。”他采用白人的视角来看待世界,比如,他把村子里疯跑的孩子看成很快可以输出的青壮年劳动力。这俨然是“男性的注视”⑤The“Gaze”is a psychoanalytical term to describe a condition where the mature autonomous subject observes“the observation of himself”in a mirror.In cinema theory,Laura Mulvey?identifies“the Male Gaze”as a feature of power asymmetry,in sympathy with the Lacanian statement that“Woman is a symptom of man.”,是白人奴隶贩子对非洲大陆进行掠夺的心理写照。凭借着掌握两种语言,这位黑人翻译不是帮助自己的同胞阻挠白人贩奴,而是“协助”同胞变成奴隶,让贩奴船上的黑奴们彼此孤立,阻止有计划的集体叛乱。

对于白人来说,在购买和运送黑奴过河的过程中,黑人翻译起着关键的作用,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对黑人稍加尊重,因为在他们看来,“黑人只不过是个孩子”,黑人凭借着语言优势才“使他比动物高出一等”。在殖民主义背景下,翻译所扮演的双面人角色在《帝国反写》一书中有很好的说明:“这种角色包含着截然不同的目的:它用来获得拥有新语言和文化的权力,以便保存旧的语言和文化,甚至当它协助处于强势文化中的侵略者时也不例外。在这分歧的时刻,翻译发现完全依靠哪一种话语生存是不可能的。”⑥Bill Ashcroft,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The Empire 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p.79.中间人终究会遭到双方的唾弃。当他开始爱上一位非洲姑娘,并且要求得到作为人的认可时,他才能逃离这种地狱外缘,摆脱这种“中间状态”、两边都不属的“夹缝”⑦Homi K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0,p.1.。法农认为,“我一旦有了欲望,我就要求得到重视,我不仅仅是此时此刻被确认为东西,我还属于别的地方,成为别的东西。”①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218.因此,中间人的中间道路在奴隶制时代是行不通的,他被迫沦落为与其他黑奴一样的命运——加入黑奴渡河大军,同时他重新获得了人的尊严。

二、白人渡河

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渡河人首先指的是黑人,不论是早期被迫渡河的黑奴,还是随后的黑人移民。此外,参与渡河的还有白人,就像《渡河》中的汉密尔顿船长在他的航行日志中记载的,贩奴船上的死亡名单中除了黑奴,还有白人船员。由此可见,黑人和白人都参与渡河。针对人们对奴隶制的误解,菲利普斯坚持认为:“它(奴隶制)不仅仅指黑人,它与白人也同样有关系,这是他们的历史。”②Maya Jaggi.“Interview with Caryl Phillips”,in Brick 49 (1994),p.74.事实上,白人,特别是欧洲人有着历史悠久的渡河史,如果说欧洲文明史某种程度上是跨越海洋的历史也许并不为过。这是因为它与侵略、征服、战争、扩展及殖民地等有着密切的关系,目的是为了掠夺财富、贩运黑奴、争夺海上霸权及进行传教活动等。

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白人加入渡河人群,除了奴隶贩子,如《渡河》中的汉密尔顿船长,还有到殖民地视察财产的白人小姐、试图跨越种族界限的白人妇女,以及尝试实现种族平等的白人法官。

小说《剑桥》主要写的是英国白人小姐艾米莉·卡特赖特在奴隶制废除前夕到加勒比海地区查看父亲的种植园和房产的故事。同穿越大西洋的黑奴们一样,艾米莉也乘船经受了渡海之苦。尽管贵为富家小姐,但是在19世纪早期,作为妇女,她的自由和权利是受到限制的。她本想借这次加勒比海之行逃离父权社会为妇女设定的淑女标准:“一个女子要么会弹钢琴,要么会画水粉,要么会唱歌”,也就是要求待嫁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以此把闺中女儿培养成“优雅的女大使”③Caryl Phillips.Cambridge.London:Picador,1992,pp.3-4.。所以在逃出“孤独无助的政体”后,艾米莉像一位乐观而富有冒险精神的殖民者,她制订了宏大的计划:想废除奴隶制度,准备回国后做讲座。艾米莉的叙述采用19世纪流行的游记形式,这在当时被认为主要是男性使用的文体。塞拉·米尔斯(Sara Mills)发现了在帝国主义背景下女性旅游叙事中存在的问题:“女性游记作者无法像男性那样很自然地采用帝国主义的口吻。”④Sara Mills.Discourse of Difference:An Analysis of Women’s Travel Writing and Coloniali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dge,1991,p.3.艾米莉记游记的行为透露出她努力地想“穿上”一种身份,即她想“女扮男装”,成为一位(男性)帝国主义冒险家。然而在男人主宰的航船上,艾米莉受到上至船长下至船员的歧视;在她父亲的庄园里,她受到庄园代理经理的轻视和怠慢。她曾希望“超越以前游记作者采用的俗套的传记的形式”,但不久她的叙述中就充满了像“据麦克唐纳先生说”这类的话,而她对奴隶的了解都是种植园里的白人灌输给她的。所以米尔斯认为女性作家被置于帝国主义和女性这两种话语中,“不论哪一种她们都没有诚心地使用,所以她们的作品暴露了其不稳定的基础”。艾米莉试图跨越性别界限,想拥有男性殖民者的权力,可是她的愿望落空了,她搁浅在了西印度群岛,无法返回英国。

试图跨越种族界限的白人妇女主要有《渡河》中的乔伊斯,及《遥远的海岸》中的多萝西。白人姑娘乔伊斯对于黑人没有偏见,她的与众不同对于村民来说是一种威胁。当然有的评论认为,乔伊斯之所以特立独行,是因为她有“色盲”——她没有在一开始就表明特拉维斯的黑人身份,而是过了一段时间才交代给读者。⑤乔伊斯“色盲”的评论参考Benedicte Ledent’s“‘Overlapping Territories,Intertwined Histories’:Cross-Culturality in Caryl Phillips’s Crossing the River”,and Gail Low’s“‘A Chorus of Common Memory’:Slavery and Redemption in Caryl Phillips’s Cambridge and Crossing the River”.在村民们看来,乔伊斯与进驻英国的美国黑人士兵特拉维斯的结合破坏了白人种族的纯洁性。温迪·韦伯斯特(Wendy Webster)在其著作《想象的家园》中写道:“‘异族通婚’这个概念在20世纪50年代的种族话语中大量地使用,这一概念表明种族不但体现在不同的生物类别上,而且异族之间发生异性关系会有很多问题,同时也违反常规。”⑥Wendy Webster.Imagining Home:Gender,“Race”and National Identity,1945-64.London:UCL Press,1998,p.48.乔伊斯的前情人莱恩称乔伊斯为“种族的叛徒”⑦Caryl Phillips.Crossing the River.London:Vintage,2006,p.217.,这种严厉的指责反映出,在白人的心目中,白人与黑人有着壁垒森严的界限。法农对于黑白关系有着敏锐的觉察:“白人与黑人代表着世界的两极,永远处于冲突中的两极:世界上真正的善恶二元论。”⑧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45.尽管乔伊斯跨越了种族界限,与特拉维斯结合了,但是在特拉维斯死后,她却难以顶住反对的力量来独自抚养混血儿子格瑞尔,这样格瑞尔就被转入“郡议会作为孤儿来抚养”。乔伊斯又回归到了她的白人同胞中间,退回到了种族之河的另一边。当已长大成人的儿子格瑞尔去看望乔伊斯时,没有出现母子相认、儿子回家的大团圆。萨义德认为:“假如生物学意义上的繁衍后代要么太难,要么令人不愉快,是否会有其他的方式让男男女女缔结一种社会关系,以此来取代家庭中维系代与代之间的纽带?”①Edward W Said.The World,the Text,and the Critic.London:Vintage,1991,p.17.对于抛弃儿子,乔伊斯难以免除负罪感,虽然这对母子没有恢复亲情关系,但是他们在沉默中达成了默契,预示着一种基于诚实与理解基础上的新型关系的萌芽。

在《遥远的海岸》中,多萝西遭受了一系列的打击:失败的婚姻、被迫提前退休、妹妹的病故,其中对她伤害最大的就是糟糕的婚姻。她多次遭到男人的抛弃,她是一位“多余的女士”。菲利普斯在一次访谈中表达了他对多萝西的同情:“多萝西的困境在某种程度上比所罗门的更令人心碎,这样说或许有点出人意料,但却是事实。”②Alfred A Knopf.“Author Q&A:A Conversation with Caryl Phillips”,in Borzoi Reader,2005,p.18.多萝西在自己的家乡进行自我放逐,寻求一处避风的港湾,没想到邂逅了黑人守夜人所罗门,她在所罗门身上发现了很多白人所不具备的优点,于是友谊慢慢地在两颗孤寂的心灵中滋生。《帝国反写》一书的作者认为:“在很多社会,妇女被降为‘他者’的境地,被边缘化,在比喻意义上,即‘被殖民化’……妇女与被殖民化的种族、民族分享压迫与镇压政治的亲密体验。”③Bill Ashcroft,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The Empire 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p.172.多萝西尝试着跨过种族之河,可是她的这种友善的行为却间接地加剧了所罗门的死亡——他被少年种族极端分子以石击死。多萝西发现自己已很难在这些心胸狭窄的人们中间生活下去。

遭到家乡排挤的还有《大西洋之声》中的白人法官华林,他尝试在自己的辖区内为黑人获取投票权,然而他的这种种族平等思想却遭到亲友的侮辱和隔离,他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无奈之下70 多岁的他只好背井离乡,最后客死他乡。痛苦的经历使他意识到:“在我们(美国)南方不存在黑人问题:我们存在着白人问题。”④Caryl Phillips.The Atlantic Sound.London:Faber and Faber,2000,p.201.长期以来白人具有天生的优越感:“白人们认为自己比黑人优越”⑤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12.,而这种优越感筑成的一道难以逾越的藩篱,形成黑白两个阵营,无论是哪一方想打通或跨越,都会伤痕累累,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三、叙事上的跨越

“渡河”既是菲利普斯的一部小说的名字,也是其众多作品的一个主题。为适应“渡河”的主题,菲利普斯在叙事技巧上进行了跨越,他在小说中加入其他的文学体裁,比如书信、日记等。叙事不是按照线性的顺序,视角常常在不同的人物之间转换。从某种意义上说,菲利普斯不再局限于传统小说的要素。另外,他在小说与非小说之间实行了跨越。为了清晰起见,叙事技巧上的跨越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声音类,主要有复调、主人叙事与奴隶叙事、腹语;为了与声音相对应,另一类可称为文本,如互文性、游记。

菲利普斯之所以采用多种声音叙事,与他出生在加勒比海地区有密切的关系。当被问及复调叙事时,菲利普斯表达了他对于声音的钟爱:“我喜欢不同的声音这个观念,因为这是我在加勒比海地区耳闻目睹到的,这也是我对加勒比海的感受。它由形形色色的人们组成,我觉得我无法轻易地把代表作者立场的第三人称叙事应用到这个环境里,因为这个社会是由许许多多不同的声音和经历组成的。”⑥Frank Birbalsingh.“Caryl Phillips:The Legacy of Othello”,in Frontiers of Caribbean Literature in English.London:Macmillan,1996,p.195.正是加勒比海的特殊位置——支离破碎的历史和群岛的地理环境——才启迪了作者。通过采用多种声音,菲利普斯试图瓦解英国历史叙事的同质性神话。

复调,即多个声音,最初用于音乐中。俄罗斯形式主义批评家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认为,复调指的是文本中采用了好几个声音,但是没有哪个声音具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特权。在巴赫金看来,“多个彼此独立又未被吞没的声音和意识,真正的完全有效的声音构成的复调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小说的主要特点”。不同人物的不同观点没有被统一到作者单一的意识中,或者说没有屈从/隶属于作者的观点,他们是“各种意识具有同等的权利,并且拥有自己的世界”,同时还能保持独立和完整。因此,人物“不但是作者的话语的客体,而且也是他们自己直接话语的主体”⑦Mikhail 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Ed.and Trans.Caryl Emerso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84,pp.6-7.。菲利普斯采用复调描述了渡河人,这样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渡河人“众多的声音汇成气势雄伟的大合唱,一齐咏唱着他们共同的记忆”。

除了复调,菲利普斯还采用了主人叙事与奴隶叙事。主人叙事是指居于支配地位的主人的叙事,而奴隶叙事则是前奴隶对自己从奴隶到自由的追述,但是它“同时也代表成千上万依然不自由的、沉默的奴隶”①Henry Louis Gates,Jr.The Classic Slave Narratives.New York:New American Library,1987,p.x.。这两种叙事呈现出对同一件事的不同的描述,二者的历史是相互依存的,就像萨义德所认为的:“不论人们如何千方百计地想把属下从精英历史中剔除去,精英与属下尽管不同,但其历史却有交叉重叠之处,并且令人奇怪的相互依存。”②Edward W Said.Selected Subaltern Studies.Eds.Ranajit Guha and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New York and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viii.此外,菲利普斯还使用了腹语技巧。腹语,指的是说话或发声的艺术或实践,采用它之后,声音似乎不是说话人发出的,而是来自别处。由此出现了它的引申含义,它也用来指某人的观点和态度通过另一人表达出来,尤其是作家通过虚构的人物或文学人格的表达。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单一的声音,而是由无处不在的腹语所产生的声音。正是借助腹语,沉寂的故事得以传播,不一样的声音得以发出,但是菲利普斯不能也无法把声音赋予处于边缘的人们或者属下阶层。

复调构成了内在对话,菲利普斯作品中还存在一种外部的对话,即互文性。这种互文性范围很广,它首先表现在音乐上,特别是爵士乐和黑人灵歌。这些黑人音乐给予菲利普斯“文化上的力量”③Aimé Césaire.Discourse on Colonialism.Trans.Joan Pinkham.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2000,p.15.,帮助他应对种族和身份问题。菲利普斯有些作品的题目“借自”黑人艺术家的歌曲或诗歌的题目,如菲利普斯的第一部戏剧《奇异的果实》就借用爵士乐坛的天后级巨星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的同名歌曲。另外,互文性还表现在某些作品的内容上,菲利普斯对以前的典籍进行了重新加工,如他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奥赛罗》中奥赛罗这个人物进行了改写,组成了《血的本质》中的一部分内容。菲利普斯还在他的作品中“插入”许多前人的文本,实现了文本与文本之间的跨越,这些易于辨认出处的材料表明了作家的文化传承,但同时也成了备受诟病的地方。菲利普斯拒绝对所用的材料进行改头换面,目的是不愿意创造得到认可的作品,这样多个文本颠覆了英国官方鼓吹的同质性。

叙事技巧上的跨越还体现在游记上,这在小说与非小说中都有涉及。渡河人从一地跨越到另一地,不停地跨越疆界,因此,旅行及其伴随的流放、移位、重新定位等都是旅人所必然要经历的。比如游记《欧洲部落》记述了菲利普斯跨越大陆的经历和感受,但同时让他切身体会到了自己与欧洲大陆的“既属于又不属于”的关系。与《大西洋之声》中试图寻根的行为相反,菲利普斯认为:“我宁愿在旅途中,也不愿意呆在旅程开始与结尾的‘家’中。”④Stephen Clingman.“Other Voices:An Interview with Caryl Phillips”,in Salmagundi 143 (Summer 2004),p.113.采用旅游文学这种形式可以塑造意想不到的关联,借助旅行或跨越,人们把原住国与寄居国联系起来。

四、结语

在菲利普斯的作品中,“渡河/跨越”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从过去到现在,无论是出于政治迫害,还是迫于经济压力,参与渡河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成了不容忽视的现象。渡河的行为不仅仅局限于不同时代的人们在地理意义上的渡河,它还有跨越种族之河的比喻意义。这些“跨越”发生在多个层面上,不仅代表文化之间的内在流动,而且还包括自我构建所引起的改变。渡河人群的复杂性、持续性恰好说明了渡河的必然性,反映了人类所面临的共同的处境:对家园的永恒的追求,对于身份的不停的构建。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在黑白依然不平等的时代,“渡河/跨越”很难实现渡河人的期望,不论是黑人还是白人,渡河都会使他们遭受创伤,有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要想改变这样的现状,需要黑白双方的共同努力。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指出,要想实现黑人世界和白人世界之间的平等,首先要“最坚定地抖落那件几个世纪的不理解所编织的悲惨的号衣”,同时“这两者都应摒弃他们可敬的祖先们的非人道的声音,以便产生真正的沟通”⑤Frantz Fanon.Black Skin,White Masks.Trans.Charles Lam Markmann.London:Pluto Press,1986,p.183.。黑白双方只有相互理解、沟通,才能拆除藩篱、打通壁垒,这样才能为渡河架起一座友好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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