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

2012-05-08 05:08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4期
关键词:西川

1

还不到下班时间,因为秋雨连绵,感觉已近黄昏。《西川日报》值班副总编徐志红正伏案忙活,突然,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儿袭来。抬头一望,见是廖苇径直从他窗前经过,匆匆向总编何文栋的办公室走去。

廖苇也是副总编。她并不喜欢打扮,她也不擅打扮。她常说,四十大几的女人,还有啥打扮头啊?但是徐志红突然发现也不尽然。她有时还是很注意的,比如今天。考究的黑色套装,还洒了香水。

想起来了,何总刚刚从西欧考察回来。昨天副刊编辑吴星星就在他办公室冒了一句,老板这次出国,给我们送的不过是一支CD唇膏,你猜人家给廖总送的是啥?是大瓶的毒药啊。当时,徐志红一听懵了。吴星星忙说,毒药是法国名牌香水,克里斯蒂-迪奥,你懂吗?

那么,今天廖苇就是带着一身毒药去见何文栋了?

徐志红并不关心女人之间的事情。廖苇去找老板,只能说明老板还在办公室。手头这份全市工业系列报道方案很重要,宣传部长洪文韬亲自安排,上午部里新闻科长许丹还两次电话催问。所以,他不敢怠慢。他必须抢在老板离开之前改定,以便他审查了给宣传部交差。

十几分钟以后,徐志红将改定的方案打印了一份,急忙给何文栋送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院子里到处积水,满世界都是滴答的水声。

1985年,也是连绵秋雨中,徐志红扛着母亲给他的那只旧樟木箱子,也是踏着满地落叶走进《西川日报》大院的。那时的西川刚刚由县升格为市,格局还是县城。所谓报社大院不过是建于乾隆时期的文庙,被围在东倒西歪的民居中间。二十几年过去,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拆迁,古城遗迹差不多已经被消灭干净。为了扩大文庙广场,大成殿前面的所有建筑,包括九仞宫墙、泮池、泮桥和大成门等,已经被推倒或者填平。只有标志性的石牌楼“棂星门”被保留下来,矗立在广场中央。而报社院子里,大成殿、魁星楼和东西配殿,以及毗邻的西川书院,虽经多次内部装修,但外形和结构未动,作为本市最后的古建筑群,成为这个所谓历史文化名城名副其实的遗迹。在现代楼群的包围下,在文庙广场的繁华与喧嚣中,报社显得格外孤独与落寞。尤其是现在,秋雨,黄昏,黑糊糊的古建筑立在梧桐落叶之中,越发像一座古庙,阴翳得有几分鬼气。

何文栋的办公室在魁星楼的二楼。去年才新装修过,红漆木地板,新换上去的雕花木窗,显得古朴又精致。这里本来还有一个资料室,管理员周春莲是宣傳部常务副部长曾德超的老婆,一脸正气的样子,每天来得晚去得早,好多时候根本就不上班。加上老板就在隔壁,平时没有人愿意来,所以常常就何文栋一个人在这里办公。他与徐志红一样,没有任何爱好。只要在报社,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推敲字句,琢磨标题,非常投入。

徐志红走上楼梯的时候就自觉放轻了脚步。到了总编办公室门口,他停下来,先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才推门进去。

没有开灯,屋子里光线暗淡。徐志红进去了,才看见一男一女在办公桌前抱在一起。虽然影像模糊,但是白晃晃的一个光屁股,正对着门口,成为很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团光影,显然这是廖苇。何文栋的身子被廖苇挡了,然而他高出一头,脸露出来了,徐志红看得清清楚楚。就那一瞥,徐志红被电击一般呆在那里。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廖苇下意识地回头,惊叫一声,提起裤子,跑进办公室内的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但是老板毕竟是老板。何文栋老练得像川剧演员的变脸表演,他迅速藏起了尴尬,不但没有惊慌,反而瞪了徐志红一眼,低吼一声,你干什么来了你?

徐志红慌忙从何文栋办公室跑出来,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但他意识深处还是留了一丝清醒,知道自己祸惹大了。

飞快地逃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严了门,也不开灯,徐志红深陷在幽暗之中。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蜗牛,将自己的肉身缩回壳内。

他拿起桌上的报纸,从《人民日报》、省报到本市的晚报和商报,就着微光,一版又一版。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浮现着那个白晃晃的屁股。

隔了一阵,廖苇从窗外过去了。几分钟以后,何文栋也过去了。因为天色已暗,他完全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当然,他也不敢看。

待脚步声远了,徐志红出门,前后看看,这才大胆往家走。这时已是华灯初上,雨也停了,文庙广场的夜生活已经登场。“凤凰楼”火锅城、“老西蜀”大酒楼、“澳门豆捞”和“伊丽莎白”西餐厅门前已经挤满汽车,像是办车展。“快乐王子”歌城、“炫彩之夜”娱乐大世界的霓虹灯已经开始流光溢彩,妖艳,刺激,闪烁着媚惑之光。就是“上岛咖啡”、和“永和豆浆”这些地方,也是人气旺旺。加上街舞的小青年,溜旱冰的孩子,小吃摊前的食客,几处公共汽车站点上上下下的人群,实在繁华。

这里是西川老城的中心。东西走向是文庙街,南北走向是书院街,两条大街又穿插了纱帽巷、孙家巷、黄家巷、窦家巷和何家巷等小巷。这些小巷过去都是达官贵人公馆集中的地方,包括何文栋祖屋所在的何家巷,据说明清两朝出了好几个进士。他还知道,解放前西川县的末代参议长就是何文栋的爷爷。

徐志红过去很喜欢文庙广场,喜欢它的热闹和生机勃勃。他常常拿它与南京的夫子庙比,觉得它像一个腾腾跳动的心脏,带动着整个老城区的脉动。但是现在,这里的浮华与喧嚣,人们的欢聚与享乐,一切都与他的心境相反,放大了他的惊惶与孤独。

到了自家宿舍外面那条巷子口。昏黄的路灯下,一条流浪狗在垃圾桶里扒食。这是一条白色的狮子狗。虽然它湿漉漉的,满身泥污,他还是认得它,因为它一只耳朵有缺。他记得前天中午,就是它在这里与一条黄色的土狗交尾。奇怪的是,当时旁边还有一只黑狗,不知是作为B角在等待上场还是在作警戒。沉浸在幸福中的两条狗全然不知羞耻,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倒是旁边的黑狗,见了他却穷凶恶极地狂叫。

不久前他在网上看见一条八卦新闻,说的是某省一贵妇与爱犬做爱。那则消息还说,那女人气质高贵,仪态万方。他于是就想,真可惜啊,真的成狗日的啦,太浪费资源啦。他正在往深处胡思乱想,老婆却提着一塑料袋蔬菜来了。看见男人站在那里看狗耍流氓,她当时就没有给他好脸色。

老婆说,不要脸,这是你随便可以看的吗?晦气死了!

他反应过来了,坪山老家有这样的说法,如果看见了动物交尾,无论是蛇、猫还是狗,都是要倒霉的。忙给出一个笑脸,讨好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哈,人家在等你嘛。

老婆不再追究,要他去南山寺烧香,驱邪。但是徐志红拖到现在也没有去,一是没有时间,也不好意思去。报社副总,也是领导干部嘛。

现在想来,他后悔不已。烧香拜佛,他过去并不怎么信。不过,世界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当然,他更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为什么不先给何文栋打个电话?为什么不把门敲重一点,等有了回应再推门?为什么不看见廖苇离开了再过去?

现在麻烦大了。看见人干那种事情,这晦气,比起看到狗交尾来,怕是要厉害好多倍吧?

2

到家门口,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他以为老婆还在外面打麻将,开了灯,却发现她不声不响地窝在沙发上。

他轻轻问了声,你生病了?

老婆却咆哮起来,老娘还没有死!你就是盼老娘有病快死吧?升官发财死老婆,不是你们男人的人生三大喜事吗?不过我要告诉你,老娘的身体好着呢!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徐志红慌了。老婆如此震怒,他莫名其妙,只好像小学生一样站在她面前,等她发话。

果然,老婆见他不来气,就直接问他,上个星期六晚上,你在“老妈”火锅说了些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也让老娘长长见识!

徐志红在脑壳上抠了几把,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才从外地调进的编辑嘉小辉请编辑部的几个人烫火锅,自带的白酒喝完了又喝啤酒。大家都东倒西歪的时候,编辑中心主任邓晓岗说,我们谁他妈没有做过亏心事?大家活得累,除了工作压力,也和心事太重有关。我们今天就坦白他妈一回,释放一下。每人都必须说出一件,哪个龟儿子不说。

大家一听就来劲了,都说,好,哪个龟儿子不说。

徐志红也附和,说,好,就从晓岗开始吧。

于是,邓晓岗就把他将大学女同学骗上床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大家只知道他和现在的老婆黄春桃是青梅竹马,大学的桃色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就问他,后来为什么不要人家啊?

邓晓岗说,我一开始就是闹着玩的,你们想,二十来岁的人,刚进大学,一下子从高考复习中解放出来,对异性就特别想。虽然我和春桃高中就好上了,但是远水不解近渴啊。

大家又问,现在你们还有联系吗?

邓晓岗说,还敢联系?她至今也没有结婚啊。说着,他将面前的一大杯啤酒猛地喝干,接着又给自己倒满,正要喝,嘉小辉忙给他拿开,说,还是我接着说吧。他就讲,他上大学时校门口有个音像店,卖碟的那个女孩很漂亮,也很清纯,所以生意特别的好。他也被她迷住了,就想方设法去追,追到手了,但是不到一年就闹翻了,后来音像店垮了,人也不知所终。

接着,吴星星也讲了她捉弄一个痴情男生的故事。

徐志红无心听别人的光荣历史。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徐志红本来的名字叫徐卯卯。他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姐,叫丁丁,徐丁丁。父亲是解放前夕四川大学毕业的,狷介耿直,认为做人做事就应该丁是丁卯是卯,所以就为这一双儿女取了这样让人觉得怪怪的名字。然而,就因为他的名字不够通俗,特别是因为他爸爸是坪山中学的右派,爷爷解放前是坪山的大地主,名字也成了取笑的材料。上小学不久,班上的几个调皮蛋就把他叫卵卵,这就成了他在家庭出身之外的又一个疮疤。于是,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就毅然做出了一个让父母非常吃惊的决定:将自己名字改为徐志红,意思当然是要立志做红色的革命接班人啦。

改了名字的徐志红并没有能改变自己的处境。那时,常常是父亲在台上挂黑牌挨批斗,他自己则在台下被一帮孩子追来撵去,像是一只小羊羔子身陷狼群。

一天,母亲叫他到街上买酱醋,出门就遇到了班上那几个刺儿头。他们把他堵到一个墙角,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裤子,往他雀雀上抹泥,还掰开他的嘴巴,往他嘴里吐口水。

正在这个时候,陶秀英出现了。

陶秀英她爸爸是坪山中学的炊事员,就住在徐家隔壁。陶秀英与徐志红同班,成绩不好,但身体很棒,已经人高马大,班上那些男生足足要矮她一个脑袋。她那时正挑了两筐蜂窝煤经过,听见徐志红同学杀猪一样的哭喊,放下煤筐,大喝一声,提了扁擔就赶了过来。几个小坏蛋马上逃窜,但还是有一个被她一把抓住,被她拧着耳朵原地转圈,直到反复告饶之后才让他滚蛋。

当他夹紧了双腿,接过陶秀英递来的裤子时,徐志红羞愧得只恨没有一个裤裆可以让他钻进去。

但就是从那时起,他在班上的命运大变,再也没有人敢公然欺负他了。

徐志红知道是陶秀英护着他。她也经常以这样那样的事情来他家串门。她勤快,嘴甜,和他妈他姐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徐志红总是尽量躲着她。

更要紧的故事发生在1974年夏天。

那时,他已经是高中一年级学生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朋友,并且随着进入青春期,他更自卑,更加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一天他一个人在家,听见隔壁传来了隐隐的水声,还有淡淡的香皂味儿。贴近一听,知道是隔壁有人洗澡。显然,男人是不必这样讲究的,肯定是女人。不管是陶家哪个女人,这都让他兴奋。哗,哗,温水被有节奏地撩起,在女人光滑的胴体上顺流而下。一声,一声。水声带着暧昧,流向私密的地方,撩拨得他十分难受。

这个发现像魔鬼一样抓住了他,探看的欲望不可遏止。正好他们住的房子是旧式民居,墙壁里层是竹编,外面只是糊了一层泥和石灰,只须在开裂处抠几抠,现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孔,就可以将隔壁窥视。

发现是前所未有的,对他影响深远。从那天起,他内心深处像有一头冬眠的野兽,被一声惊雷唤醒,张牙舞爪,将他折磨。

接下来的暑假,一个中午,坪山中学校园静寂无人。徐志红上厕所拉屎。那厕所是吊脚楼形式,隔壁女厕所正有人,哗哗的响声加上坠物从高处啪啪砸落粪坑的声音,十分的响亮。这时候,再拿这种声音来考验徐志红同学显然是不公平的,因为他还是一个未成年人。他知道那声音源自哪里,他对这种声音还特别敏感,不可能不浮想联翩,产生冲动。

因为砌了砖墙,他没有办法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抠洞。但是他很容易就想到了另外的办法,就是干脆在厕所外面,下到吊脚楼下,从下往上,通过蹲位处的孔洞窥视。

但是很不幸,距离太高太远,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就被人逮住。而且,逮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陶秀英。

徐志红脸红筋胀,嘟囔了一声,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陶秀英笑了,说,你拿啥谢我?

随便你要啥。

那好,你跟我来。陶秀英说着不紧不慢地转身走了,一直走进了教学楼后那片树林。

徐志红跟上去,却迟疑着站在林边。隔了好一会儿,陶秀英的声音从林中传来,瓜娃子,你还等啥呀?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徐志红考上了四川大学新闻系,毕业分配去了北京的新华社。

1985年,徐志红从北京调到《西川日报》,当年就和陶秀英结了婚。

调动,结婚,都是他妈做的主,没有商量的余地。

往事不堪回首,徐志红实在不愿把自己的过去抖露出来。不但如此,别人说自己的风流韵事也是往他伤口上撒盐。所以轮到他时,他只说了一句,我他妈这辈子太失败了,失败就失败在找错了老婆!说完,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就这么一句话,怎么就传到陶秀英耳朵里?但是无论如何,他现在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也不敢承认。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老婆,都老夫老妻了,我是个什么人你难道还不知道?我难道是向泽远、何文栋那样的人吗?你可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啊。

老婆不理他,一把抓过他的文件包,一层层地搜。徐志红包里是不可能有什么违禁物品的。但是她还是搜出来三百块钱。她直视他的眼睛,问,钱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不上缴?准备拿去嫖婆娘啦?

徐志红见她转移了话题,松了一口气,忙解释,钱是报社上午才发的误餐费,我还来不及给你啊。

陶秀英把钱拿了,斜了徐志红一眼,我量你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

徐志红忙接过话头,说,老婆英明,老婆英明。我去做饭吧,还要值夜班呢。

女人说,你有球本事做饭?滚到一边去吧,只要你不惹老娘生气,你就享福不尽!

3

草草吃了晚饭,徐志红破例没有陪老婆到河堤上散步,说了声到办公室看稿,径直出了门。

他要去见《西川日报》第一任老总向泽远。

在西川,徐志红几乎没有朋友。每当遇到难题,他唯一可以问计的地方就是向泽远。

向泽远与何文栋是同时来到报社的。那时报纸刚刚筹建。组长就是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向泽远。何文栋同志和宣传部的新闻科长兼地委报道组组长周大光同志都是副组长。何文栋是行署办公室的秘书科长,算是西川著名的笔杆子了。他们后来分别当了正副总编。再后来徐志红来了,新闻科班,又是从北京回来的,向泽远格外器重,很快就让他当了总编助理。有一次,向泽远出差,徐志红是唯一的随员。他告诉这个自己颇赏识的部下,你今后对何文栋要小心一点,这烂虾子很阴暗,很刻薄,肚皮里的名堂多得很哦。

从此,徐志红对向泽远言听计从,自觉与何文栋保持了距離。后来提他当了副总编,更是把向泽远当老师甚至父亲一样尊敬。

进入九十年代,西川市到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很遗憾这时的向泽远同志没有能经受住考验。他太喜欢女人。不管官员、老板、部下还是业余小通讯员,只要请他玩他来者不拒。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泡在娱乐城里,和小姐们打得火热。后来他越来越放肆,大胆。为了显摆,还大大方方地给人家发名片,甚至在搂着小姐的同时,经常举着砖头大的大哥大给部下发号施令。那些日子,阴暗的包间常常就是他晚上的值班室。

那年夏天,报社要对破旧的文庙进行内部改造和装修。工程开始前夕,老板在西川大酒店请向总吃饭。饭后,老板在他耳边说,向总您今天特别高兴,喝得稍微多了点,我给您开了个房间,找个美女按摩一下。

向总那天的确喝得有点多。当警察破门而入,将他与小姐在床上抓了个现行时,他还满不在乎,说,我是《西川日报》的党组书记、总编辑向泽远,我和你们何局长李局长周局长都是好朋友。我的大哥大呢?我要给他们打电话!

警察一胖一瘦。瘦警察递给他一支烟,打火机当的一声,凑到他面前,点燃,毕恭毕敬地说,没事向总,我们知道该怎么办,哪里还需要麻烦领导。

旁边的胖警察将一个硬皮夹子翻开,送到向泽远手上,说,向总,您是一个很耿直很大气的领导,只需要在这上面签个字就可以了。

醉眼朦胧的向泽远同志,连夹子上那张纸也没有看清楚,就在胖警察指点的地方潇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感觉与平时行使老总权力,在报社文件上签字没有两样。

一个星期以后,《西川日报》历史上最大的一场地震发生了。向泽远因为道德败坏,嫖娼,被撤职,开除党籍。并且,行政级别连降两级。《西川日报》总编辑由何文栋同志接任。同时,在原《西川日报》城市版的基础上组建独立的《西川晚报》,由周大光同志任总编辑。

何文栋同志任总编辑后,报社的装修工程仍由那个老板做,只是造价比向泽远还高。大家都说,何文栋和老板联手设套将向泽远拉下了马,真是一箭双雕,升官又发财啊。

聪明一世的向泽远,得意忘形的时候,全然忘记了旁边的何文栋。

向泽远现在住在东河坝的一个老旧的居民区。徐志红到时,他老伴华阿姨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忙将他让进门,一边亲热地向里面喊,老向,志红来了。同时,又是递水果,又是泡茶。

的确,向泽远家实在寒碜。家里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更没有任何说得上奢侈的东西。华阿姨正在看的电视还是老式的长虹。她递上来的苹果肯定也是小贩的处理货。

徐志红知道,向泽远又在里间爬格子。退休以后,他深居简出,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一点应景的豆腐块文章。不过,他名声不好,加上何文栋可能封杀,所以他的文章都是署上笔名后悄悄拿给徐志红处理。有时候他写得多了,徐志红就帮他另外安上一个笔名。至今也只有徐志红知道,在那些署着“南山”、“江河”等等名字的关于西川历史掌故、古今名人逸事的小文章背后,躲着的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向泽远。

才两个月不见,向泽远又老了一大截。头发全白,身体因为佝偻而显得萎缩了许多。徐志红抓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冰凉,一把骨头。

徐志红喊了声,老领导,您老人家好啊。向泽远知道他有事要说,就把他让到竹沙发上,说,志红,来,我们好好摆龙门阵。于是,徐志红就坐下来,把当时在何文栋办公室看见的情形述说了一遍。

向泽远听了,有些兴奋,脸色潮红,神态几乎又回到了当老总的当年。他慷慨激昂地说,他是太嚣张,太色胆包天啦,大白天也敢在办公室搞流氓活动!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回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但是,接下来到底怎么办,向泽远并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向纪委举报?向组织部反映?都不现实。这些年,报社内部匿名告何文栋的还少吗?他还不照样在台上?并且,只要谁身上有那么一点蛛丝马迹,都会招来他加倍的报复。要徐志红站出来,去具名检举,拿他这个鸡蛋去碰何文棟这个坚硬的大石头,他绝对没有这个底气。

并且,徐志红你有把柄吗?没有。有证人吗?没有。那么,你仍然是何文栋手下一个有职无权干苦力的副总编,只要他愿意,他照样想怎样收拾你就怎样收拾你。

喝了几口水,剥了几颗瓜子,搜肠刮肚说了一些话,徐志红感到再也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已经出门了,向泽远又把徐志红叫住,塞给他几篇稿子。那是老头子专门瞄准重阳和国庆这几个节日写的文章。

4

星期五上午是报社的例会,徐志红照例提前五分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何文栋还是按他的习惯,准点进来。

他轻声叫了一声何总好。

何文栋哼了一声,头也不抬,眼睛仍在今天刚出厂的报纸上,看不出表情。何文栋的嘴脸他已经看了二十多年,应该说他对这个上司太了解了,但实际上还是有太多琢磨不透的地方。

这是一张很沧桑的脸,黄皮寡瘦,永远阴沉着。徐志红感觉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他猜忌,看见有人窃窃私语就会认为是在商量坏事或者说他坏话。向泽远下台的那年底,省里评新闻奖,徐志红拿了个一等奖,得了1000元奖金。何文栋不但没有按规矩加倍给奖,反而找了个岔子扣了他1000块钱。接手总编以来,何文栋把《西川日报》像自家企业一样经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谋求其他职务,因为他对报纸之外的地方都毫无兴趣,也不懂。话又说回来,别看他一年到头连衣服也没有穿像样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油水大着呢。

当然,徐志红不知道,何文栋的坏脾气都与他的病有关。过度焦虑、猜疑,内火太重,伤了胃,坏了肝,这反过来又让他的脾气更坏。他是一个死不吃亏的人。不健康是他吃的最大的亏,于是病了,也要通过吃药,吃最昂贵的药,花一般人花不起的钱补偿回来,这样他才多少找回一些平衡。报社出纳和会计都是他外聘的亲戚,加上他从来不在本地医院体检,病就成了他捂在心中的秘密,连廖苇也不知道。因为有病,他一直拒绝应酬。不要说吃喝嫖赌,他连烟、茶都不沾。上班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活,这样,他就有了许多神秘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深不可测。

五年前,在人们心中早已定型为一个为党的新闻事业呕心沥血的好干部,一个工作狂,一个道德模范的何文栋,突然成为一个轰动西川的绯闻主角。

那天刚上班,编辑才坐下来,记者大多还来不及出门,突然魁星楼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何文栋,你出来!你这个伪君子,流氓!色狼!接着,就是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打门的巨响。

大家都拥了出来,看见司机小孟和资料员周春莲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连拖带抱地推了出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副刊编辑柳晓笛。

柳晓笛花容失色,跌坐在魁星楼前的草坪上,哭得呼天抢地。几个和她平时要好的女人拉着她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地劝。

没有几句话,大家已经大致明白了原委。

美女诗人柳晓笛原来是一个乡村教师,后来写诗出名调入报社做副刊编辑。她老公章树林,笔名瘦马,是《西川文学》的编辑,诗人,作家,也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平常身边总有几个说不清楚的女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何文栋勾引了她,并且说了太多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话。他们的地下恋情多年,她已经为他打胎多次,何文栋现在却明白地告诉她,他不可能和她结婚。于是,她觉得被玩弄了,今天要来个鱼死网破。

大家都感到意外,何文栋那样一个乏味的人,怎么可以和柳晓笛搞到一起?

何文栋始终没有露面。哭一阵闹一阵,柳晓笛最终被几个姐们塞进了车子,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最多何文栋再花点功夫消灾了事,谁知第二天,柳晓笛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她提着一袋子据说有她和何文栋体液的内裤和毛巾,找市委书记,找纪委,找组织部。于是,西川版的“莱温斯基事件”成为西川全城一个持久的话题。

那段时间是何文栋最黑暗的日子。他每天低着头,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匆匆来去。冬天还没有到来,他已经围上了围巾,目的是捂住脖子上的抓痕。只有个别亲信问起,他才可以坦然撩起衣服,让他们看背上老婆给他留下的青紫的瘀块,或者含泪倾诉晚上被逐出家门在车站候车室过夜的屈辱。

好在市委书记邹奇峰是他的老上级,他最终躲过一劫。邹书记在常委会上力排众议,一双慧眼在常委们的脸上严肃地扫过,说,何文栋是西川的笔杆子,政治上可靠,办报纸还是要这样的人。

现在,事过境迁,他感觉他经过了惊涛骇浪,又活过来了,并且自我感觉更加良好。他坚信自己永远是一个强者。他战胜了向泽远,战胜了那些若明若暗的挑战者。他也战胜了自己,那个病恹恹的何文栋。

现在,徐志红面对的,是与他远不是一个段位的何文栋。这些年,他一直在何文栋的阴影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而今,不幸撞见了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撞见的事情,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知道何文栋一定是要出招的,而且是狠招。

他到底要出什么招呢?徐志红感到背心冰凉,再也不敢看何文栋。

廖苇终于来了。她是何文栋悉心栽培的接班人,所以现在报社开会都由她主持。廖苇是一个不会正经讲话的女人,但这也难不倒何文栋。他总是在会前向她详细交代。如果会议复杂,或者重要,还事先亲自把主持人需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好,让她照着念。

今天,何文栋也把主持词写好了,刚展开,推到她面前,马上又改变主意收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要直接讲。他照例用锥刺一样的目光先扫视了一下会场,连开场白也不要,直接就严厉批评起今天的报纸来。一是,漏发了一位常委的活动,晚报、商报都见了报,我们不上,这是什么道理?二是,今天头版头条关于杜书记和下岗工人座谈的消息,这么重要,为什么不配发评论?更严重的是,照片上的书记,为什么没有在中心的位置上?编辑是这么当的吗?值班的老总在干什么?你们的新闻敏感在哪里?政治敏锐性在哪里?

徐志红一听,知道何文栋在找他的岔了。他正在想如何过关,手机响了。在鸦雀无声的会场上,“两只蝴蝶”的彩铃声变得比警报还要刺耳。他一看是老婆的小灵通号码,忙打开翻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只听何文栋把手上的杯子重重一顿,厉声说,我再次宣布,开会必须把手機调到震动上,不然……

本来,徐志红这时已经紧张得头上冒汗,突然何文栋不说话了。原来,他看见特稿部的何流鬼鬼祟祟地从外面进来,挤在吴星星的身边坐下,还亲热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何文栋一直对吴星星很欣赏,何流这个动作正好拍到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上。他吼道,只要我还在《西川日报》当家,就容不得什么公子哥儿习气!接着把手向办公室主任谢刚一指,办公室给我记住,现在才进来的,扣100元!

何流的父亲何立衡是市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很强势,现任市委书记杜森林也是他家常客。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吴蜀生又是外地人,公安局的大半个家倒是何立衡在当了。在很多事情上报社有求于公安局,再说,廖苇老公张凯还在他老子手下。因此,他是报社极少数不怕何文栋的人之一。他不怕扣钱,但一听说他“公子哥儿”,心中的火呼地一下蹿了上来。何文栋话还没完,他就站了起来,很牛逼地说,你扣吧,不扣是龟孙子!

何文栋完全没有想到何流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一下子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的廖苇倒还聪明了一回,她用手碰了何文栋一下,将他叠起来放在一边的那张纸又拈了起来,展开,看了一眼,大声说,下面,请本月的值班副总编辑徐志红同志,讲下星期的编采工作。说完了,看下面还是乱哄哄的,又补了一句,大家欢迎!

于是,掌声响了起来,很热烈。

5

会一完,徐志红忙给陶秀英打电话。

老婆在电话那一头哭,她骂道,日你先人刚才干啥去了?老娘的电话都不接了?

徐志红忙解释,人家在开会嘛,研究下周的宣传报道。

老婆那头的声音更大了:你研究个球!你编报纸都编到老了,仍然是个打不出粮食的东西。昆昆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到现在也没有音信,你难道一点不着急?儿子是我偷人生的吗?

我告诉你徐志红,假如昆昆有点什么,老娘跟你没完!

徐志红慌了,说,好,好,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看见徐志红焦头烂额的样子,廖苇上来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说,看你那个苦大仇深的样子,遇到啥事情了?

徐志红很难见到廖苇这样亲切地对他说话,心里温暖,就将儿子的事情讲了。

儿子徐昆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姐姐徐丁丁的儿子从西川中学毕业就被直接保送清华大学,接着又到美国留学,在加州大学商学院从硕士读到博士,毕业就在华尔街找到了工作,年薪一二十万美元呢。外孙的出息当然让他妈高兴,但他毕竟不姓徐啊。老太太更想徐昆有出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是他就是不争气,成绩一直没有好过,好不容易才在西川大学混了个专科。毕业找不到工作,成天只知道睡懒觉,打电子游戏。昨天下午,徐昆带回来一个女孩,样子一般不说,听说还是外地农村的,老婆一生气,借故骂了他几句,一气之下就跑了。昨晚一夜没有回家,手机也关了,现在到哪里找他去?

廖苇说,别急,我派几个记者分头找去。

徐志红仍然没有信心,苦着脸说,西川这么大,怎么找啊?说不定已经没有在西川。

廖苇问,他身上钱多吗?

徐志红又打电话问老婆。老婆说,我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他身上就几十块吧。

徐志红就安慰老婆说,没钱他就还在西川,向经常与他在一起的那几个小子打听吧,我马上回来。

看徐志红急着要走,廖苇又把他叫住,压低嗓子说,明天我请你喝茶,西川大酒店18楼,到时我给你发短信。

回到家里,老婆正在给坪山的老妈打电话。老婆说,徐志红回来了,你直接给他说吧,说着就气呼呼地把电话递了过来。

老太太说,你两口子像话嘛,就一个儿子也带不好,还给我弄跑了,你们还好意思问我!还不赶快去给我找回来!如果我昆昆有个三长两短,我是要和你们拼命的!

放下电话,徐志红说,看看哪些人经常和他在一起,还是先向他们打听打听吧。

女人说,他那些烂朋友,你有电话吗?你知道他们住哪里吗?

徐志红无法回答。正发呆,老婆吼道,看你那个瓜逼样子,还不开车去找!

两口子下了楼,徐志红发动了汽车。这是一辆已经跑了三十万公里的普桑。这车先是何文栋的座驾,后来给了廖苇,前年她换了辆广本,于是普桑就成了徐志红的专车。但是他的技术实在太臭,车子也破,跑起来不那么听使唤。所以,出了小区老婆就瞪大了眼睛,既要看要找的人,又要监视徐志红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再弄出点什么。他们沿街一路巡视,见网吧就看。但是转了大半个城区,后来连车站、广场也去找了,一点踪影也没有。

眼看中午已过许久,徐志红又困又饿,加上内急,就将车在一家叫“第一家”的米粉店外停下,和老婆走了进去。他急急地进到内堂,找可以撒尿的地方。里面很窄,也很乱。堆着大葱、萝卜和生粉丝,还有一堆臭哄哄的猪大肠,苍蝇乱飞,一地血水。

他正要离开,眼睛突然一亮,正在洗碗池边一边洗碗一边和旁边的姑娘说笑的小伙子,不就是徐昆吗?这时徐志红才记起,昨天来家那女孩的父母是进城开米粉店的。

见徐昆老子找来,女孩就避开了。徐昆也要走,徐志红忙一把拉住,说了声,儿子,终于把你找到了,你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着急啊。

陶秀英跟了进来,见到徐昆就哭了,说,儿子,我们回家。

徐昆却望着天上说,你们走吧,我现在不是你们的寄生虫了。

他妈哭得更厉害了,说,不要和妈赌气了,我们马上回家,妈不吵你。

徐昆看都不看他妈一眼,说,不要说废话了,现在我不可能回去。

徐志红有点生气了,问,连家也不回了,这是为什么啊?

儿子硬着脖子说,不为什么,不回就是不回。

他妈急了,说,你不要说这些混帐话,必须回去。

徐昆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他妈说,你们不要逼我。不然,你们是要后悔的。

徐志红看母子俩又要闹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机响了,是廖苇。她说,派了几个记者在外面找,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看需不需要让公安局张凯他们帮忙。

徐志红忙说,找到了找到了,真是谢谢你了。

廖苇很亲近地说,找到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这下就放心了。记住,明天我们要喝茶哈。

合上手机,他感到很纳闷,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但是不管怎样,他的心情好多了。他低声对老婆说,先稳住他吧,我们暂时回去。

6

西川大酒店在市中心。

这是西川第一幢现代化高楼,也是外资在西川的第一个大手笔。二十五层,前年已升为五星。虽然十几年过去,这楼的外观已经谈不上新颖和现代,但它毕竟地处西川最繁华的区位,像一个门第显赫的贵族,即使繁华渐逝,仍然不失其尊贵。所以,西川人在这里请客或者做客,仍然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徐志红清楚地记得,西川大酒店是1996年8月8日奠基剪彩的。那时他是总编助理,分管记者部。7日临近下班,廖苇来找他,话还没有说就哭起来。原来,西川大酒店的开工是西川的重大事件,来的副省级领导都不止一位。她打听到,庆典发的红包丰厚,给记者封的都是800元。但是,记者部两张请柬,竟没有她的份。徐志红见廖苇哭着,有些楚楚动人,心一软,忙将自己的那张掏给了她。

廖苇不哭了,直勾勾地盯着徐志红,说,你是領导,怎么敢打抢你啊?

徐志红和她灼热的目光对接了一下,马上移开,说,没什么,这也是工作啊,我到时还不一定去得了呢。

廖苇破涕为笑,温柔地说,那就我去吧,如果有红包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徐志红很男子汉地说,你这样也太小看我了吧?

廖苇笑得更妩媚可爱了,冷不防踮起脚在徐志红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一扬手,高跟鞋得得得地走了。

廖苇走了好久,徐志红还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有一点眩晕。这可是他此生第一次有异性对他如此亲昵。他很感动,也很幸福,不禁拿她和老婆比较。他想,这女人虽然说不上好漂亮,但是比陶秀英有文化有姿色有女人味多了,并且也不狐臭。

何况,人家还是副市长的媳妇,那可是高干家庭啊,是天鹅和鸡婆的差别呢。

从此,徐志红就把廖苇时刻在心里想着,念着,时时处处眷顾着。觉得他和廖苇之间,有了一根红丝线,若隐若现,有那么一点温暖,一点暧昧,很情调,很浪漫,很情意绵绵呢。

但是,廖苇虽说曾经是小学语文教师,毕竟是照顾关系进的报社。参加记者部的第一次会,她发言,一上来就说,你们都是造纸(诣)很深的专家了,我要好好向你们学习……从此,她就有了一个“造纸小姐”的外号。因为是这样的水平,她当记者已经一年多,还没有真正入记者之门。就是在徐志红看来,她也完全不是搞新闻的料。

然而她偏偏对自己评价很高,非记者不干。记者,好风光好吃香哦。

不过,徐志红觉得这样也好,因为他现在有机会可以英雄救美啦。事实上他的确很诲人不倦,精心为她指点,改稿,甚至代劳完成任务。

有天晚上加班,夜宵是肉丝饭。他们吃的时候挨得很近,廖苇把每一丝肥肉都拈出来,放到徐志红碗里。偏偏这时,何文栋进来了,他看见徐志红很下贱很幸福地吃着廖苇拈给他的东西,心里就来气。因为他也喜欢指导廖苇同志。他当时不露声色,但他很快就绘声绘色地将这事告诉了陶秀英,陶秀英大闹了一场,从此对他实行了最严格的监控。后来何文栋将徐志红视为眼中钉,既与向泽远有关,更与廖苇有关。

徐志红走进西川大酒店的时候,一个白衣女孩正坐在三角钢琴后面,弹着《水边的阿狄丽娜》。琴声和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儿在大厅里轻柔地弥漫。门前停了一辆豪华大巴,许多金发碧眼的男男女女拥了进来,大厅里尽是哇啦哇啦的外语,让人有异国之感。

这个地方他很少来。真正直接体验它还是在前年,老乡聚会,由一个搞房地产的坪山老乡买的单。当时的奢华已经让大家太开眼界,太震撼。现在,这里显然又重新进行了装修,更上档次,更浪漫,更纸醉金迷。

徐志红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与他格格不入,对他形成压力。尤其是随着电梯的上升,他更加紧张了。他想起了向泽远当年在这里遭遇的桃色陷阱,他也想到他即将面对的廖苇,以及她背后在公安局当政治部副主任的丈夫,还有何文栋。

徐志红心中浮现的还有那个至今未破的公安部挂牌大案。文庙街1号,现在报社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就是自己单位的地址。但是对徐志红来说,它是一枚血淋淋的钉子,扎在记忆深处。

1985年秋的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他到报社上班第二天,报社大院发生了一件离奇的凶杀案:分来报社才一年的秦海波和他的川大同学,以及他还在西川大学读大二的弟弟,三个小伙子同时在秦海波的办公室被杀。凶案轰动小城,宣传部说不能不见报。所以星期一上班,向泽远找到徐志红说,你是从新华社来的,秦海波又是你的校友,你来写个消息吧。徐志红当即写了一条800字的消息。第二天见报时却变成了一句话的简讯:

前天,我市城区文庙街1号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三个男青年被杀,凶手在逃,公安部门正全力侦破中。

案子一直未破。后来两年中,报社先后又有3人自杀,为财,为情,甚至什么也不为,吃药的跳楼的都有。文庙街1号也就是报社大院,更让人觉得阴森神秘,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一时间,社会上的人们都用怪怪的眼光打量报社。

还在胡思乱想,18楼已经到了。电梯门打开,徐志红面对的是悠长又空旷的廊道。一个小伙子站在门边向他鞠躬,机械地向他说了声上午好。远处,有个中年女人推着吸尘器在地毯上嗡嗡地游走。他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些可疑。那些紧闭的房门里面可能也有人在猫眼里窥视,说不定哪扇门会猛然打开,闪出几个彪形大汉把他小鸡一样架走。但是,他经过了几个房门都没有异常,倒是里面麻将搓得稀里哗啦,把他从幻想中拉回来。

他犹豫着叩开1818号房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他知道这依然是“毒药”。

廖苇站在门背后,一脸笑容。她今天是一身绛红色的羊毛套裙,认真化过装。看来,她已经来了好一会儿,桌上的那杯茶已经有些淡了。房间里隔夜的霉味已经排净,空气清新。室内没有开灯,外面的光线经过双层茶色玻璃的过滤,淡淡的,柔柔的,照在一尊木雕裸女身上,与萨克斯奏出的背景音乐一起,营造出几分飘渺,几分缠绵,几分暧昧。

看看屋里只有廖苇一个人,徐志红放下心来。她关好门,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徐志红心里有点虚,将屁股往外挪了挪。

廖苇拉了他一把,说,紧张什么啊你?女人可不是老虎,我更不是。我不会吃了你。

徐志红装出一副很大气的样子,说,谁怕谁啊?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廖苇。

廖苇脸一下子红了。她以为徐志红是在说她前天与何文栋的事情。她低了头,说,志红,那天何文栋太不稳重了,竟然对我动手动脚的,如果不是你来呀,我可就麻烦大啦。我真的好感谢你哟。说着,她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徐志红的手捉住。

徐志红的手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半推半就,最后还是接受了。他已经十几年没有拉过她的手啦。现在,廖苇在表白自己的无辜,自己的纯洁,正是徐志红所希望的。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陶秀英。他觉得廖苇才是自己真正的初恋。他愿意无条件地将自己交给她。他容忍甚至喜欢她的横蛮、霸道和为所欲为,他觉得这些正是他所欠缺的。所以,他从来不愿意相信那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他不愿意自己真正的初恋情人被玷污。时隔多年,现在她的手又被他握住了,肉是多了些,但是更觉温软。此时此刻,即使有人告诉他,她的无辜与纯洁不过是一件皇帝的新装,他也依然对廖苇坚信不疑。

廖苇突然一把抱住了他。他没有拒绝,甚至情不自禁地给予了回应,也用了用力,耳热心跳,有所期待。但是,他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还是感到不真实,所以他又始终比较清醒,无法回到當年面对她时的那种状态。尤其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毒药味儿,不能不让他想到何文栋。无处不在的何文栋就像法力无边的孙悟空,香水分子就是他用一把猴毛变成的小猴子,压迫着他,控制着他。虽然他们已经倒在了沙发上,但是,他麻木,意识散乱,找不到占领和主宰需要的勇气与魄力。压在廖苇身上,肌肤相亲,像是摩擦着橡皮。经过一番坚持和努力之后,他终于崩溃了,跌倒在她的门前。

徐志红沮丧极了,他再一次在廖苇面前溃不成军。

不过廖苇表现得很大度。她说,你是好样的,今天能来就是男人。

事后,徐志红才明白,廖苇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太长的铺垫。

廖苇坐在徐志红腿上,看着他说,估计不久报社班子要调整,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想法,能让我心情舒畅地工作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何总不是还有两年才到点吗?

廖苇把嘴一瘪,说,他下月底就到点了。你肯定不知道,他身份证上的年龄是通过我家张凯帮忙改过的。不过,组织部认不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

徐志红想到廖苇和何文栋关系毕竟特殊,不敢造次。便反问,你有什么想法?

廖苇来得很直接:我是个敢说敢干的女人,你如果无心,希望支持我。

支持你?我有什么能耐?何况,何总和市委分管我们的李书记,甚至杜书记,关系都那么好。

廖苇说,我们可以给组织部,给纪委,给杜书记写信,归纳那么几条。你能真名实姓更好。只要材料扎实,四两拨千斤,恐怕那时杜森林要保住他也没有办法了。

徐志红一下子感到廖苇是从来没有的陌生。他什么也不敢答应,什么也不敢拒绝。当他离开1818房时,感觉是在逃。

7

离开廖苇,徐志红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焦虑。

廖苇,何文栋,他和他们之间这种三角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三方之中,他是最弱势。廖苇,不管怎么说也是何文栋的女人,与她有染,就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了。于是,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更加微妙,更加危险。

秋意越来越浓。徐志红紧贴着人行道,走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下,身上凉飕飕的,觉得明显有了冬天的味道。彷徨中,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流浪狗,谨慎,小心翼翼,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又什么地方都不属于自己。他想抽支烟,但他从来没有买过烟,因为老婆的预算里从来就没有这个项目。车坏了,今天他是走来的。想打车,一摸身上连一个钢蹦也没有。他老婆从来也不会给他兜里揣一分钱。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感到空前的孤独。老婆在外面打麻将,说好了中午不回家。报社一百多号人,此时好多都在牌局或饭局上,但是他进入不了任何一个圈子。他心中有很多东西需要释放,有很多问题需要解答。老婆,向泽远,坪山的父母和远在美国的姐姐,他感觉他们都与自己距离遥远。

拐进一条小街,他记得这条街叫沿河路。街道看起来空旷,细看才发现这里内容其实丰富。电子游戏,洗脚房,按摩院,歌舞厅,比比皆是。只是它们大都像昼伏夜出的动物,现在处于休眠状态,到了晚上才苏醒过来,恢复它们生猛的本来面目。当然也有白天也营业的。特别是美容院,门半开半掩,门口坐着一个两个装扮浓艳的女子,拿眼光勾人。

徐志红看着好奇,他想窥探,想体验一下放肆一下,但一捏衣兜,叹一口气,很正人君子地快步走过。

到了沿河路和猪市街的三岔路口,他正拿不定主意往哪边走,突然背上被人猛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不禁啊了一声,怎么是你啊?

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面前站着的是谢刚,报社的办公室主任。

谢刚抓起徐志红的手亲热地直摇,说,走,徐总,进去坐一坐。

徐志红抬头一望,才发现他们正站在“浪漫之都”休闲中心的门口。徐志红心里郁闷,正无路可去,见谢刚热情相邀,也不推辞,就跟了上楼。

谢刚大模大样地吆喝着,门前的迎宾小姐,里面的男女服务员,到处都在喊“谢哥”,麻雀一样唧唧喳喳。这时徐志红才仿佛记得有人说过,谢刚开了个娱乐城,看来就是这里了。

浪漫之都在西川的娱乐城里不算大。但是看得出来,生意还不错,大约是这里流动人口多的缘故。上到二楼,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包厢,因为白天,客人极少,显得冷清,昏暗。穿出去,顺着一个金属楼梯上到五楼楼顶,就是一个很大的临江屋顶花园。花园里有一个玻璃屋,像茶室,像客厅,也像餐厅。旁边一条人造小溪,鲜红的锦鲤懒洋洋地游动。

坐下来,谢刚对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姐说,舒红,你去安排几个菜,要精致点。再叫个乖一点的妹妹上来,陪徐哥一起吃。

等菜的时间里,徐志红和谢刚就在玻璃房里喝茶。

徐志红呷了一口茶,赞道,你这茶真好。

谢刚淡淡地说,虽说是极品铁观音,但也只是二三流货色。如果你喜欢,我给你准备两罐带回去吧。

徐志红见谢刚如此大气,心中羡慕。就说,想不到你如此能干,你是报社头号成功人士哦。

谢刚使劲地摇了摇头,说,我算哪把夜壶哟,你才让我佩服呢,全省报界都有名气的业务权威,学历、职称都高,报社一把手的位子早晚都是你的。

徐志红只以为他在信口恭维,也不当真。就说了句,我把这个副总编能当稳就不错了,哪敢想那些好事。

谢刚定定看着徐志红说,徐总,你是个好人,我敬重你。只要你雄起,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谢刚愿意为你尽犬马之劳!

徐志红心里热乎乎的,正要接话,菜上来了。同时,舒红果然还带来了一个女孩,虽说气质比不上舒红,但是还要年轻漂亮些。

舒红说,她叫露露,今天专门来陪徐哥。

谢刚对着徐志红诡秘一笑,说,怎么样?露露今天就跟你了哈,人家可还是未婚青年哦。

徐志红看着露露,顺水推舟说,好啊,那你和舒红又怎么说啊?

谢刚装得一本正经,说,我和舒红老搭子啦,舒红你说是吧?

舒红斜了谢刚一眼,说,那才不呢,我们早就拜拜了。

徐志红一头雾水,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是闹着玩的。就说,那你们现在破镜重圆吧,我作证。

舒红笑了,说,徐哥的面子我敢不给啊?我同意。

谢刚就说,舒红你过来,我们在徐哥面前要恩爱点。

于是,本来与谢刚对坐的舒红就和露露换座。她还没有落座,谢刚就一把将她拉了过去,舒红就顺势坐在了谢刚的腿上,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才下来。

闹了一阵,气氛活跃起来才开始吃饭。徐志红肚子早就饿了,而谢刚根本就没有吃早饭,所以饭吃得很快。一瓶五粮液用四个大玻璃杯分了,一人一杯。谢刚不用说了,舒红和露露看来都是海量,那么一杯白酒喝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徐志红,在桌子上就很有状态。

看看差不多了,谢刚说,徐哥,我们一起做个按摩,放松一下。

徐志红很爽快地说了声好。四个人就下到四楼的洗脚房,舒红开了一个双人房间,让大家进去。

徐志红才躺下,谢刚就拉了舒红,说,我们到隔壁去吧,徐哥是正人君子,不像我们这些土匪,我们在这里他放不开。说着,反手把门带上,和舒红走了。

露露转身把门关严,从里面挂上锁链,开始脱衣服。

徐志红想起了向泽远的故事,有些紧张,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露露看他迟疑,就娇声问道,徐哥,你不喜欢我是吧?

徐志红连忙说,不不,你很可爱,我配不上呢。

露露说,那你还不赶快上来,你如果真的不要我,我就惨啦,谢哥肯定不会饶我。接着,她夸张地将耳朵贴在墙上说,你来听,他们在隔壁好大的动作哟。

徐志红认真听了,好像并没有什么动静。不过,他想像谢刚和舒红不同一般的关系,胆子稍微大了些,头脑也清醒了些。他想好了,除了做爱,他和露露干什么都可以。

于是,他把露露揽进怀里。他想,人们都说,一起同过窗、扛过枪、下过乡、嫖过娼,有这些关系的才算是真正的铁哥们。

那么,现在我和谢刚呢?

8

星期天上午十点,徐志红叩响了组织部长高天鹏的家门。

拜访高天鹏是谢刚的主意。并且,他把此行的一切细节都设计好了,包括徐志红需要说的话。

高天鹏与徐志红是大学同学。但是他们并不往来,所以报社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这层关系。毕业的时候,徐志红去了北京,系团委书记高天鹏直接派到西川县板桥镇当党委副书记。徐志红回西川不久,高天鹏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了。那时他们关系还不错,有时还通通电话。

一天,高天鹏亲自给值班的总编助理徐志红送来一篇文章,标题叫《小荷才露尖尖角——板桥镇改革启示录》。高天鹏说,他已经给向总说好,可以发明天的四版头条。徐志红说,没问题,我首先好好拜读。当时市委书记是刘德中,正在板桥镇蹲点。高天鹏有些踌躇满志,见到刘书记就汇报了他对板桥经验的看法,还预告了他明天即将发表的文章内容。谁知第二天高天鹏翻完《西川日报》各版都没有自己的大作,四版头条发的是长篇通讯《赶着鸭子奔跑在致富之路上》,介绍一个农妇贷款养鸭,鸭群发展起来了又生产板鸭和松花皮蛋,终于成为万元户。文章的作者正是徐志红。三天以后,高天鹏的文章终于见报,发在四版右下角,六千多字删了差不多一半。高天鹏打电话给徐志红,只说了一句,你他妈的吃了人家好多皮蛋啊,然后啪地一声压了电话。从此,二人不再往来。

今天,谢刚开车将徐志红送到这个叫东方威尼斯的高档小区门口。因为昨天电话里已经联系过,高部长语气亲切,连说了几个一定见。看来,他早已忘记了曾经的不快。更重要的是,谢刚还给他准备了两幅画,一是本省已故名家冯无眠的《剑门秋色》,一幅吴作人的《牧牛图》。谢刚说,高部长对古玩字画很痴迷。因此,徐志红觉得自己底气很够。

徐志红在门前等了好几分钟才等到开门。高天鹏穿了身丝绸面料的睡袍,边打哈欠,边说,志红,你真是稀客。

徐志红说,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老同学叙叙旧,同时也想将工作上的事情汇报几句。

高天鹏边给徐志红找鞋套,一边说,你早就该过来坐坐。我有时候就想,人家把我的门槛都踩断了,我这个老同学连照面也不打一个,就你脚步金贵。

几句话说得徐志红心里热乎乎的,进门也就没有了拘束,坦然地坐在沙发上喝高天鹏夫人田晓禾给倒的茶。高天鹏洗了脸,就带徐志红楼上楼下地随便参观。房子位于二十六层,顶楼。很宽,近三百平方。看起来不是很豪华,但是装修很讲究。客厅连着花园,室内具有热带风情的植物隔着流水潺潺的整面玻璃水幕,與外面花园里的竹林、花木、溪流、怪石和小径相互呼应。书房是中式的,一色红木的仿古家具。墙上挂了几幅画,连齐白石、李可染都有,更显示了主人的尊贵和品位。博古架上,满满地放着青花瓷、白瓷、彩陶、黑陶和青铜的壶、盘、瓶、罐和佛像,让徐志红看得有些傻眼。

坐下来,徐志红打开报纸包住的画,递给高天鹏。

高天鹏生气了,说,志红,你这样就不像是同学干的了。

徐志红忙解释,这画是我姐姐留给我的,她全家不是去美国了吗?她公公就是陈鸿儒啊。

高天鹏肃然起敬了,说,我还不知道你家和陈老是亲戚呢,他可是大书法家啊。

徐志红说,姐姐连房子也卖了。去年走的时候,就给了我这两幅画。你知道我不喜欢也不懂这个,留着也没用。你是行家,你这里才是它们该来的地方啊。

高天鹏略作沉吟,说,既然是这样,就暂时放在我这里吧,空了好好鉴赏,附庸一下风雅。不过,哪个时候你还得拿回去。

徐志红使劲地摇頭,说,你千万不要客气,千万不要客气。

高天鹏说,好了,不再说这个了,说说你工作上的事情吧。

正说着,田晓禾进来,一人递一小碗醪糟蛋。

一小时以后,徐志红提了盒高天鹏送的铁观音出了小区。谢刚还在门口等着。上了车,他急切地问,怎么样啊?

徐志红晃了晃手上包装很是豪华的茶叶,掩饰不住得意之色,说,该说的都说到了,部长很高兴,应该有效果吧。毕竟是同学,他还是很念旧的。

谢刚右手在徐志红大腿上啪地一拍,说,事情基本成啦!走,我们回浪漫之都庆祝一下。哦对了,露露还可以吧?

徐志红说,你的人还会不行吗?

两个人在车上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徐志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回让你血出多了。

谢刚说,徐哥,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干什么!你要关照我,今后有的是机会。其实啊,我给你说实话,那幅吴作人是赝品,只有冯无眠是真的。

徐志红有点紧张了,说,哎呀,这样多不好啊。

谢刚又笑了,真品?你几十万还买不来呢,哪有那么多啊。不过,冯无眠也值十来万吧。你知道吗,何文栋悄悄告诉过我,那年他送邹奇峰的古董也是假的呢。话又说回来,吴作人那幅画不是还有集雅斋的鉴定证书吗?你以为高部长真懂啊?

9

初冬的重庆,本来应该比西川暖和,但是因为赶上了寒潮,细雨霏霏,倒有隆冬的感觉了。坐在车里,还得开着暖气。

徐志红是第二次来重庆。上次还是大二那个暑假,和家住江北铜元局的同学李锐锋一起去的,目的是要走进《红岩》,走进渣滓洞、白公馆和歌乐山那些地方。当年坡坡坎坎的城市并没有留下好的印象。二十多年过去,现在重庆有太多的摩天楼、高架路和立交桥,磅礴大气和现代化几乎让他目瞪口呆。

在环城高速的北环出口,徐志红被李锐锋接到了。

李锐锋大学时和他不但同班,而且一直同宿舍。作为很重庆的重庆崽儿,李锐锋豪放,义气,天不怕地不怕。打架,闹事,晚上在女生楼下撒尿,什么事情都干过。外语系的白晓芙是大家公认的校花。大三的下学期,临近暑假的一个晚上,宿舍里的几个男生又在一起盘点班上的女生,打精神牙祭。李锐锋就说,日你妈我们班的女生有啥子谈头啊,和人家白晓芙比,哪个还有资格称美女?于是就有人赌他说,都说你有脾气,你娃敢在白晓芙乳房上去摸一把吗?李锐锋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输啥子?全宿舍的都起哄说,只要你敢上,我们每人给五块钱的菜票。那时的五块钱,对穷学生来说,比现在的五千元还有分量。李锐锋马上答应,说三天之内兑现。结果,第二天他们几个就在食堂外遇到了白晓芙。她穿了身白色连衣裙,胸前缀了一朵同样白色的什么花。李锐锋走了上去,叫了一声,白晓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触到了她的胸脯。紧接着,他转身对大伙说,你们都说白晓芙的胸花是真花,结果怎么样?假的,绢花呢!你们输球了!

白晓芙莫名其妙,说了句神经病,恨恨地走了。几个男生在那里捧着肚子,笑得不可收拾。

他和李锐锋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六年前的成都,毕业二十周年的同学会上。那时他还在重庆一家电视台当广告部主任。现在的李锐锋,已经是《西南财经导报》的老总了。虽然当老总,穿西装,依然很不绅士,甚至可以说他当年的德性一点没改。见面握手的第一句话就说,你娃车是怎么开的啊,日你妈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多钟头了。

徐志红很尴尬,因为他的车实在跑不起来,凭他的技术也不敢跑,所以三百来公里,基本上都是高速公路,他却跑了近五个小时,只好连连道歉。

李锐蜂说,你就别开你那鸡巴普桑了,坐我的车吧。于是徐志红就上了李锐锋的奥迪,李锐锋的司机就开了普桑跟在后面。

在车里,李锐锋一路接电话,此外就尽说他的报纸。他说他的报纸已经有了三十万的发行量,广告收入已经达到五千万,三年内争取过亿。此外他还要多元发展,现在一个月就要新办一个企业。眼下,他正在活动征地办传媒产业园,将来还要争取包装上市。

徐志红听了李锐锋的介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老同学太牛逼太有脾气了。他由衷地说,和你比,我们那个何文栋实在狗屎。

李锐锋问,你和他现在关系怎么样啊?

徐志红叹了口气,不怎么样。不过,这几天他对我好像又好起来了。你看他不是让我过来开会了吗?

李锐锋朝徐志红瞪了一眼,说,你娃莫幻想。搞不定他,就搞死他。日你妈现在都还不抓一把,你娃这一辈子就洗白了。

在新世纪大酒店报了到,交了会务费,领了房卡和纪念品,李锐锋说,你那鸡巴研讨会有啥开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玩。不由分说,拉徐志红上车就走,丢下司机去修他的普桑。

奥迪过了观音桥,在机场路又上来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李锐锋叫他三哥,是个做地产的老板。

车子在烟雨朦胧的丘陵上又跑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到达一个叫望乡湖的地方。这应该是一座大型人工湖,众多的小岛和半岛切割了浩淼的水面。植被葳蕤,水鸟翩飞,波光岛影在细雨中混沌一片,梦境一般。近了,才发现有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别墅躲在湖湾里。沿着曲折的湖岸线开了一段,随着一声汽笛,一艘豪华游轮出现在不远处的码头边。时近黄昏,船上“梦里水乡”的霓虹灯已经亮起。

在停车场泊了车,李锐锋带着他们二人径直上船。看得出来,船上的人他不是一般的熟,服务员、领班、座中客人,许多人都在招呼李总。

二楼是咖啡厅。推开镀金的门,水晶吊灯、南欧风格的装饰,以及咖啡的浓香和小野丽莎的低吟浅唱,让人完全忘记自己所在的国度。落座不久,又是一声汽笛,船慢慢离岸,在镜面一样的湖面缓缓滑行。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船在湖中下了锚。他们来到三楼一个叫里斯本的雅间用餐。烧烤,清蒸,软烧,三哥点的全是海鲜,基本上是徐志红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红酒是法国的什么拉菲,服务小姐正要开瓶,李锐锋忙抓住她的手,说,这个东西不过瘾,还是五粮液吧。

吃完饭,服务员将桌面一撤,下面原来是麻将桌,而且是机麻。三哥说,今天麻将就算了,我们三兄弟先斗几把地主再说。

徐志红酒有些多,头晕,就直摆手,说,我不会,你们打吧。

李锐锋哈哈一笑,日你妈真是个迂夫子,老子他们两个人怎么打啊?你娃必须上。

见徐志红狼狈的样子,三哥说,兄弟,争上游你该会吧?我们先教你几把,算热身。说着,他开始洗牌,发牌。然后帮徐志红看牌,出牌。

打了几把,觉得差不多了,三哥说,徐总悟性好呢,他完全可以独立操作了。接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三个厚厚的信封,拉开三个人面前的小抽匣,分别都塞进一个,说,现在真刀真枪地干了,如果有一家子弹打光了我们就撤漂。

李锐锋说,三哥的血是放不完的,徐志红你娃给我好好打,我们狠狠地铲他。

徐志红完全没有想到,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战斗,输家竟是三哥。李锐锋赢了几大千,徐志红居然也有八九百元的进帐。

三哥爽快地说,说话算数,今天就不打了吧,改天我再加倍拿回来。兄弟们说,接下来干点啥?

李锐锋说,喊几个妹妹来吧,今天来了就是玩,玩就玩他妈个痛快。唱歌、跳舞、桑拿,哪样离得开妹妹啊?

徐志红当着初次见面的三哥,又有些难为情说,妹妹就不一定要了吧?

李锐锋以为他真的是真君子,道学家,就说,你娃放屁。自古以来,英雄美人是绝配!成吉思汗的蒙古武士战斗力从哪里来?女人。他们有军妓,他们作战的重要目的就是女人。古希腊不是因为一个海伦而大战吗?貂禅、陈圆圆,也包括蔡文姬、王昭君、文成公主,她们不是改变了历史吗?战争让女人走开,日你妈战争哪里离得开女人哦,女人是战争的主角!至少是战争要素。男人死绝了,只要有女人,就可以繁衍人口,重新开动战争机器。女人是男人成功的动力,情人是成功男人的游戏。没有女人缘的男人,就不是成功的男人。徐志红,我看你娃缺少激情,阴死倒阳的样子,就是没有爱情的滋养。日你妈你这趟算是来对了,老子给你娃当一回启蒙老师。

这时,徐志红才想起,李锐锋前些年曾经出过一本书,书名就叫《女人与战争》,就说,锐锋研究女人太深刻啦,我们好落伍哦。

三哥笑了,说,就是就是,锐锋说的是理论,接下来还是联系实际吧。

在“梦里水乡”顶层的一个大间里,几排沙发上坐的都是小姐,像是超市货架上的鲜活商品。三哥悄悄地对徐志红说,这里的妹妹都长得乖,你可以随便点杀。

徐志红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看着一个个表情麻木或者眼波撩人的姑娘,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见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姐,样子颇像廖苇,心中便咯噔了一下,就慌乱地朝她一指。

三哥见了,就喊了声,小妹,过来。那小姐就喜滋滋地过来了。

三哥说,这个帅哥看上你了,缘分啊,你必须给我陪好哦。说着,三哥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票子塞给小姐,并耳语幾句。

小姐的牛仔裤到处都是兜,像是专为收藏秘密而设的疑阵。她左右看了看,将钱小心塞进小腿上的暗兜,说,大哥放心。

三哥说,兄弟,我们把你就交给这个妹妹啦。明天早晨八点我们在餐厅会合。

李锐锋悄悄对徐志红说,放心玩吧,上次高天鹏过来我也是这样安排的。

到了外面走廊,小姐说,哥哥,你就叫我丹丹好了。刚才那位大哥交代了,唱歌、保健,做什么随你,他到时候买单就是。反正晚上我跟你就住船上。

徐志红想起了浪漫之都,就说,我们就做按摩吧。

“按摩”是在自己房间进行。这是一个只有几平方的舱室。虽小,但装修豪华。西式铁床,地毯,油画,连中央空调出风口都设计成壁炉。这很像电影里达官贵人在火车或者轮船上坐的豪华包厢。丹丹将墙上开关一按,“壁炉”立即红光闪闪,有火焰缭绕的效果,使这里像家,更像爱巢,催生着欲望,制造着幸福的感觉。

徐志红在床上坐下,丹丹立刻依偎过来,勾住他脖子。他正迟疑着下一步,忽然房门被擂得山响。一个声音在门外吼着,老三,快出来!三缺一,就差你了!

徐志红心一惊,忙把丹丹朝里一推,半开了门。

门外,一个秃顶的胖子涨红着脸,见了他惊愕了一下,连说了几个对不起,带着一股酒气走了。

经过一场虚惊,徐志红清醒了许多。内心挣扎了一番,狠狠心,他决定不再在这里冒险。就说,丹丹,你今天晚上就不住这里了,真感谢你陪我。

丹丹急了,说,哥哥你不要这样说,我们就好比是拉三轮的,没人坐我们吃什么啊。小时候我看电影,看见那些有钱人坐三轮或者黄包车,觉得坐车的好坏,欺压劳动人民。现在才明白,人家坐你车,是照顾你呢。不怕哥哥见笑,我老公前年在山西矿上出了事,瘫了,儿子才三岁,我出来找不到钱怎么办啊。

徐志红听了,有些心酸,忙摸了两百块钱,让丹丹仍然藏在裤兜里,她这才走了。

舱外夜色浓重,冷雨浇窗,能听见清晰的风声,感觉很冷。徐志红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10

圣诞节就要到了。这种洋节,在西川也一年比一年热闹,热闹得夸张。文庙广场周边的酒店、商家、酒廊和咖啡屋都装饰一新,圣诞树不分白天黑夜地闪烁。但是,躲在文庙里面的西川日报社,一切依然按部就班,似乎与外部世界脱节。

中午,在家的徐志红刚刚端起饭碗,突然接到谢刚的电话,下午两点要开职工大会。徐志红有点紧张,就问,啥事啊?怎么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谢刚说,徐哥,我也是刚才知道,大概是班子的年度考核。可能还要说作风整顿的事。这些天何文栋不是经常发飙骂人嘛,他已经叫我起草了作风整顿的文件。

下午两点不到,报社一百多号人已经在会议室了。徐志红进来,在廖苇旁边坐下,她身上依然是浓郁的“毒药”的气息。

那次在重庆,他曾经专门去逛了解放碑,给她也买了“毒药”,并且也是大号。他正心情复杂地猜想她用的“毒药”是他的还是何文栋的,廖苇已经凑过来,说,组织部的人马上要来了,是班子测评,你可要给我撑起哦。

徐志红一愣,忙喏喏连声。

正议论着,一辆帕萨特轿车驶进报社大门,停下。车门打开,下来的是组织部管干部的常务副部长刘怀德一行三人。何文栋快步小跑,亲自在门口迎接,然后陪到会议室。

今天改变了以往职工大会的惯例,台上只有何文栋和刘怀德。会议由何文栋同志主持。热烈欢迎组织部的领导,欢迎刘部长作重要讲话,何文栋同志代表报社班子以及他本人述职,徐志红同志述职,廖苇同志述职。掌声一次又一次有礼貌地响起,同样的认真,同样的热烈。看起来,西川日报的班子真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有战斗力的班子,能够带领报社全体员工发展西川报业的班子。

述职完毕,接着填写测评表。徐志红分别给何文栋和廖苇在所有“优秀”栏里都划了勾,一丝不苟。当然,他也不能亏了自己。他也用笔,给了自己同样的待遇。

廖苇将徐志红的表一把抓了过去。看见他给她全部都打了优秀,灿烂地笑了。但是她很快又板起脸,耳语道,你给他也打优秀啦?

徐志红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我有啥办法?反正这也是走走过场。

测评结束,全部的表册都由组织部的工作人员收起来了。大家正要散去,性急的甚至已经走到了门口。何文栋满面春风,微笑着检阅他的队伍。这时,刘怀德突然宣布,大家稍安勿躁,下面还有一个重要的议程。

待人们重新都坐下了,刘怀德同志目光炯炯地将会场扫视了一回,然后严肃地宣布,何文栋同志,因为年龄,已经到了领导干部任职的最高年限,市委决定,免去,他的西川日报社党组书记、总编辑职务,改任,西川日报社,调研员。

紧接着,刘怀德又讲,市委对西川日报的班子建设高度重视,一定要由政治上强、懂业务的同志来做一把手,并且,最好就在西川日报内部产生。所以,我们今天要让大家民主推荐一名总编辑候选人,作为市委任用的重要依据。

廖苇看了徐志红一眼,微笑。

停了一下,刘怀德继续讲,基本条件是,现任副职党员领导干部,国民教育本科以上学历,副高以上职称,新闻工龄十年以上……

何文栋和廖苇都惊呆了。何文栋脸色铁青,好一阵,才摸出身份证,结结巴巴地对刘怀德说,我我才五十四呀,分管我们的李书记,一直都说我是高高级职称,专家,可以干到六十岁,还还有六年啊。

刘怀德严肃地说,何总,你我都是领导干部,你应该知道,关于干部年龄的认定,组织上有严格规定,一律以最早的档案记录为准。领导干部,年满五十七岁改任非领导职务,这是全市统一的规定,任何人概莫能外。如果有异议,可以到组织部干部二处咨询,核查,甚至也可以找高部长乃至杜书记申述。好了,工作人员发推荐表!

何文栋呼地站起来,气狠狠地往外走。他走时的动作太大,带翻了他桌上的话筒架,先是滚到桌上,然后又掉在了地上。由于话筒还开着,发出了一连串炸雷般的巨响。

廖苇的推荐资格在学历上被卡住了,所以符合条件的只有徐志红一个人。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见自己升迁无望,涨红了脸,憋了一阵,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她将发到手上的推荐表一扔,回头朝徐志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你不要得意太早!昂头也朝门外走了。

不知是谁拍了一下巴掌,全场立即爆发出一片掌声。

刘怀德始终菩萨一样稳坐台上。待大家安静下来,才郑重宣布,在新的总编辑明确之前,《西川日报》的工作,由徐志红同志以常务副总编辑的身份主持。

晚上,高天鹏给徐志红打来电话,说,志红啊,你今天的测评情况还不错嘛,看来,我再推你一把,当一把手问题可能不大啦。只是杜书记已经去中央党校学习,你的事情要等他回来才能上会。你搞编辑工作多少年了?二十五年了?我的妈哟,这么久,把人都给搞迂了,今后可要多接触社会,解放思想啊。

徐志红连声说谢谢部长,热泪盈眶。

11

第二天,徐志红还是和往天一样,八点就到了办公室。

他马上就发现了新的變化。桌子、沙发全是新的,连文具也换了,铅笔都是削过的,还摆了一台尚未启封的手提电脑。泡茶时,他发现原先那筒本地炒青也变成了铁观音,和上次谢刚送的一模一样。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份已经改变,心情大好。当一把手真的是不一样呢。他抓起电话就拨通了李锐锋,报告了自己的最新消息。接着,他又给上次重庆研讨会上认识的几个市州党报老总打了电话,谦逊地要他们多多帮助,盛情邀请他们抽时间来西川玩。

他想,西川日报的重大人事变动,很快就会扩散到全省报界。

刚放下电话,谢刚进来了。徐志红说,你怎么这么快就添置了这么多的东西?

谢刚说,你虽然还是代理,但事实上已经“登基”了,一把手就是不一样呢。你这个办公室也太小了,过些天正式任命来了,马上就让何文栋搬出来,重新装修了你再搬进去。你的用车我也想好了,何文栋不是占了两台车嘛,那台别克就暂时让他用吧,丰田普拉多拿过来你将就坐,才开两万公里呢。

徐志红没有反对,算是默认。谢刚又报告,廖苇说她身体不舒服,最近都没法上班;何文栋的老婆也来了电话,说何文栋病倒了,要去省医院,可能要住院。

徐志红有些吃惊,问,你看怎么办啊?

谢刚说,廖苇不来正好。至于何文栋,让他司机送去就可以了,他老婆反正也退休了,虽说他们关系不好,但是真的有了大病,她不能不管吧?当然如果需要,请个护工也行,无非是花点钱。

谢刚一说,徐志红踏实了,就让他通知开编委会。

编委会就在徐志红办公室进行。何文栋和廖苇都不在,徐志红心情很放松。他先是感谢大家的信任,然后希望和大家一起共同努力,全面提升报纸质量,把西川日报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他也具体讲了他的办报思路,从编采、经营到品牌的打造,甚至还说到了报纸的版式、字号和字体等细节。

不到九点,宣传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关键和新闻科长许丹就来了。见面,握手,关部长笑得有些耐人寻味。来不及多问,多想,门口一声喇叭,关部长转身就往外小跑而去。徐志红和许丹刚跟出去,组织部的别克车就到了,这车挂的是9号车牌,徐志红曾经既熟悉又亲切,因为不久前它的主人还是高天鹏。车子还没有停稳,关部长已经到了车前,拉开车门,出来的正是新上任的组织部长陈钢。徐志红与陈钢不熟,只知道他以前是西城区的书记。不过陈部长十分和气,客气地与他握手,让他心里温暖。

进会场,徐志红才发现除了刘怀德和组织部的干部科长外,付振川也来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有关部长现场招呼主持,很快就秩序井然。先是陈部长居中坐下,然后关部长和付振川分坐两边,最后徐志红挨关部长坐了。其余同志,包括廖苇,只让坐在台下。

刘怀德宣布,市委决定,付振川同志,任西川日报社党组书记、社长、总编辑;谢刚同志,任党组成员、副社长;许丹同志,任党组成员、副总编辑。免去,廖苇同志的党组成员、副总编辑职务。刘部长解释说,廖苇同志另有任用,调市政协学习委员会,任副主任。

关部长说,欢迎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陈钢同志给我们作重要指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陈部长轻轻一扬手,掌声戛然而止,他就讲,班子建设意义重大。这次对西川日报的班子主要是充实,加强。在何文栋同志退下来,新的一把手到任之前,是徐志红同志在主持工作,在此期间,他的工作是努力的,成绩是主要的。希望大家深刻理解市委的决定,像支持何文栋同志那样支持付振川同志的工作……

第二天,徐志红给陈部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到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言辞恳切。

半个月以后,徐志红正式调入西川市地方志办公室,任副主任。

15

坐在地方志办公室的旧办公椅上,徐志红自己都感到很奇怪,居然没有多少失落感。相反,他像是坐了一回过山车,在上面心惊肉跳,下来了如释重负。

不久前他常常盘点自己在酒色财气方面的“成绩单”。

露露,丹丹,还有名字更加虚拟的几个小姐,有十来个吧?有的手里还留有他给的名片。真可笑,他也像向泽远一样的弱智了。名片,会成为定时炸弹吗?

他还被廖苇拉着去签过新闻纸购销合同,他得了纸厂不大不小的好处,廖苇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她得了多少,天知道。

小姐,那一串名字就是一串鱼钩,他吞下去了,挂住他肚肠,想起就痛。还有他得的那些好处,就像一堆石头坠在心头,扯着他往深渊里滑落。特别是听说李锐锋在重庆打黑风暴中落马之后,每当街头警笛响起,他就緊张不已。

现在,他突然觉得一切释然,一切变得如此简单。他把过去的名片全部扔进纸篓。预存的手机话费用完了,干脆停了机,反正也没有人再给他打电话。有一天他下班路上遇到嘉小辉,告诉他邓晓岗离婚、报社在城西新区买地盖楼准备搬出文庙,这些报社的重大事件,也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他完全钻进了故纸堆,研究李白、杜甫和陆游在西川的行踪,研究那几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地方名人。他觉得渐入佳境,文联和政协的刊物几乎每期都有他的文章。

当然,他最高兴的事情是他的儿子和女朋友办了个“西川牛肉面大王”的面馆,生意兴隆,还说将来要开连锁店呢。

16

又一个秋天来临。

傍晚,西风阵阵,河堤上落叶如雨。徐志红照例陪老婆沿河堤散步,一走就是几公里,走得背上冒汗。

回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座机电话惊炸炸地响,经久不息。他拿起来一听,却是谢刚。自从离开报社,这还是第一次呢。

谢刚说,徐哥,我们兄弟好久没有见面啦,好想念噢。平时鬼忙,身不由己啊。不过,你的电话也老打不通。是怕我们干扰你写传世之作哈?

看来,兄弟们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徐志红心里一阵温暖。才寒暄了几句,谢刚突然问他:何文栋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徐志红无动于衷,说,他关我什么事?

见徐志红真的一无所知,就告诉他:今天下午,何文栋跳楼死了!

原来,何文栋退下去后,重新和廖苇打得火热。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时间一久,胆子越来越大。谁知道廖苇老公张凯早就盯住他们了。昨天上午,他们在城西一个出租房里幽会时,被张凯带人现场抓住。张凯说,我手里有你们搞流氓活动的录像资料,蛮好看的噢。你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各自写出让我满意的交代材料,不然的话,我要起诉你们,还要将东西放到网上去,让你们的臭名传遍天下。廖苇打死不写,哭闹着跑了。但何文栋吓坏了,乖乖地按张凯的要求写了,不但交代了他和廖苇关系的始末,而且还在威逼下把自己说成是禽兽,是流氓,色狼,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何文栋不堪奇耻大辱,一回家就从他家阳台上跳下去啦。由于他写了遗书,事情是明摆在那里的,公安局的结论也出来了,报社和家属都想大事化小,尽快了事,决定明天上午十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对外的统一口径是抑郁症自杀。

谢刚说,你愿意参加追悼会吗?付振川要我征求你的意见。不过我告诉你,报社多数人都不打算参加呢。

徐志红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去,我去,明天上午十点,我准时去。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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