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宋珠

2012-05-08 05:08杨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4期
关键词:巧巧玉兰

杨猎

1

宋珠第一次来位于“丹枫苑”小区的江家是江上舟替她开的门,当门拉开一条缝时江上舟又马上推了回去,同时客气地说道:“你找错门号了。”

门“咔嚓”一声,贴到了宋珠的鼻尖上。她只好退后两步,压低声音道:“你是江老师吧,我,我是谢松介绍过来……工作的宋珠。”见门仍未有动静,她又稍稍提高些音量再说了遍。

门果然又开了,江上舟满面疑云地审视着眼前这个身着松松垮垮的古装戏服、脸上涂抹油彩的女人,问道:“你,你就是来做保姆的?”

宋珠讪讪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演出完,谢松说你一点半要走,我来不及换装就急着赶来了。”

江上舟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闪开身让进了宋珠。

这是套三居室的房子,客厅非常宽敞,阳光透过整面钢化玻璃墙,将客厅照得比外面绿树掩映的街道明亮得多。江上舟没有让宋珠坐下的意思,他自己也站着:“情况谢松跟他姐姐聊过,我不是太了解。本来是我太太回来等你的,她临时有事来不了,具体的安排让她与你细谈。现在我只跟你确定两件事,第一你是否决定做,第二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就这被阳光普照的大客厅,宋珠心里已决定了,无需再看自己的住处或厨房阳台卫生间什么的。宋珠此番赶来,就是特意了解她的“工作环境”,她对此似乎比较在意。她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演出氛围中,将两只长长的袖子用“水袖功”捋上来,露出一双微微红肿且布满细细裂痕的手背,双手快捷地将挂落下来遮住眼睛的一绺头发用发夹夹住。她说:“江老师,我决定今天就正式开始。”

“好,那你下午六点再来,把你的身份证件和随身的生活用品全带上,哦,可别再穿这样的行头过来了。”江上舟最后一句话已明显把她当作家中一员了。

宋珠羞涩地朝江上舟笑笑,轻声软语道:“怎么还会呢?”

晚上,江上舟赴朋友宴请后回到家,竟一点没认出坐在沙发上与谢玉兰聊天的宋珠,以为她是妻子的同事或女儿的某任课老师。直到宋珠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唤了声“江老师”后,他心里才猜到或许是中午来过的那个保姆。他的眼睛亮了下,原来她长相挺清秀的,身段也健美匀称。他真的一点都无法将中午的她与眼前的她套在同一个模型里。

谢玉兰说:“阿江,这个小宋的动作非常快,只用一小时零几分就把饭菜做好了,而且做菜的手艺十分了得,巧巧吃得汗流浃背的。桌上还有些剩的,你去尝尝。”

这时谢玉兰的弟弟从卫生间出来,对江上舟说:“姐夫,以后你下班再不用做伙头军师了。”

江上舟拍拍内弟的肩膀,频频点头,果真走到餐桌旁,拿起筷子挟了块虾仁丢进嘴里,慢慢地嚼动了会,晃动着头赞许道:“不错不错,味道不比我刚才的四星级酒店差。”

谢玉兰姐弟和宋珠都笑了。

事实上,虾仁的味道怎么可能与四星级酒店的美味佳肴相提并论?何况还是早已没有了色香型的剩菜。江上舟之所以如此褒奖,不是为迎合谢玉兰姐弟,更非取悦宋珠,他只是在巧妙地表达“请保姆”这个提议经过事实检验是正确的。

江上舟早跟谢玉兰建议过请保姆一事。谢玉兰的体质向来羸弱,还有严重的心律不齐等心脏疾病。她在审计局的工作并不清闲,一年中总有五分之一时间得请病假。但无论是她一脸倦容地回家还是病恹恹地倚在床上,江上舟都不忍心让她再去操劳晚餐了。他每每无奈地推掉应酬赶回来煮饭做菜,双休日也大都呆在家中洗衣或收拾房间。可他毕竟是一个职业学院的副院长,完全有经济能力雇请保姆,何苦听到铃声就急着赶回家当伙头军师呢。当然谢玉兰的拒绝是有深意的,她说女儿住在学校,就两个中年人还雇佣保姆,给人的印象是有钱没处花生活太奢侈了。

江上舟自然听出了干审计职业的妻子的弦外之音,他可是一个在台上的领导,千万别让人产生浮想联翩的话柄。某些被查出问题的领导,就是在细节琐事上不注意检点引火烧身的。

两个多月前的中考,女儿巧巧从私立初中考入了普通高中,学校离家不远,也没有学生宿舍。于是江上舟再与妻子重提请保姆的事,谢玉兰便同意了。正好谢松的儿子可以入托幼儿园,便将此前雇请照看幼儿的保姆推荐给了姐姐。

2

宋珠当住家保姆有前提条件,这在她从事这一职业之初便定下的。首先她每周两个双休日的下午得放假,其次是她认识的人找她或见她与生人在一起时,东家别称她是佣人什么的。如此的条件摆出来雇主大多会蹙眉摇头,真是搞笑,保姆难道成了“非典”时期的板蓝根冲剂?然后一脸不屑地拂袖而去。好在宋珠从不借助中介撮合,均是经前东家或熟人推荐的。她干活卖力又细致干净,会烧菜做面又不生事非,凡有意向雇请保姆的家庭一听说,便忍不住叫来试试,一试就试上了。

每周两个双休日的下午,是宋珠与一帮年龄相仿的越剧迷浅吟低唱或自娱自乐的时间。宋珠来自浙西地区,原本很难成为“玩票”的,是她向嫁到越剧故乡嵊州的表妹阮忻忻再三恳求,表妹见她执著,就跟大姑子商量,大姑子看在弟媳份上,又考虑到搬搬道具、跑跑龙套的需要,就让宋珠参与进这个业内小有名气的票友剧社中来。

在票友剧社聚集的湖滨公园,宋珠结识了厉民,没有浪漫的过程和值得记忆的瞬间,纯粹相遇的次数多了彼此熟络并产生了好感。厉民是景区个体摄影摊的老板,说是老板,其实就他一个人,寒暑假他的女儿偶尔会过来帮忙。厉民敬佩这些毫无报酬的越剧迷,曾偷偷给她们拍过许多剧照,冲印好后送给她们保存。生意清淡时他会过来与她们搭讪,他跟阮忻忻说:“我老婆過去很喜欢听‘小百花的茅威涛、方雪雯的演唱,家里有许多磁带,她常常是听着《梁祝》《五女拜寿》睡熟的。”一旁的宋珠插嘴:“那你何不带她来这里听李姐现场演唱,她的《黛玉葬花》是一流的。”厉民的脸上旋即失去了光泽,声音喑哑地说:“她去年生病走了。”宋珠“哦”了声,许久说不上话来。

宋珠在江家落脚不久便逢国庆长假。江上舟一家准备去云南旅游,这期间他们给宋珠放六天假。她在感激的同时,也显出些许的茫然来,江家显然不希望她呆在没有主人的家里。她很识趣,心想等江家人离开的同时,她就把门钥匙交还他们。可她内心着实空落落的,如何度过六天假期反而成了她颇费踌躇的事。阮忻忻在教育局做后勤保洁员,她早说过国庆节要与大姑子回嵊州,宋珠自然不会厚着脸皮跟她们去。她有几次冒出干脆到厉民的摊上帮忙,长休假景区拍照留影的游客少不了,她帮他照看摊子,他一定十分乐意。问题是到了晚上她宿在哪里?难不成也跟着他回家?她随即就骂自己无耻。

看来她只能回德县西禾村了,那是她自己的家。

除了春節,宋珠一般不会有假期可以回老家。她每次回去都是老公宁国豪再三打电话,说小兔想妈妈了。她清楚这是宁国豪的借口,其实是他想她了,更确切地说是想她的身体了。偶尔她也会被身体折腾得盼老公打来电话,她便顺坡下驴地回去一趟。自然大多是被他的电话纠缠得心烦意乱,就利用双休的某个半天,匆匆赶回西禾,宁国豪一定是猴急地等在房间里。两人在床上翻云覆雨地忙过一阵后,她再去隔壁的婆婆家看望儿子女儿,吃过晚饭她又会与他们呆上一会,问问女儿小芹的学习或生活情况,再给儿子小兔搞一下个人卫生,然后雇一辆村里的“摩的”赶到长途车站,乘上开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长途客车。

江家三人一早就要出发,宋珠也只好早早地离开“丹枫苑”。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马路上冷冷清清的,间或有几个晨练的男子从身边跑过,带过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宋珠不自觉地翕动了下鼻翼,眼神便显得有些发飘。街两旁除了几家供应早餐的饮食摊铺外,其它的商店门都紧闭着。即便营业了宋珠也不想买什么带回去。衣服之类都是过年才买,而食品更是多余,宁国豪自己就在家开着一家小食品超市。宋珠只在随身的小挎包里放了瓶“资生堂”护手霜,那是江上舟前些日子在日本旅游时买回来送给她的,一共两瓶,她想到婆婆常年累月地替小兔洗衣擦身,手背早已开裂得如老树皮一般,就决定拿一瓶给婆婆使用。

宋珠空着手登上了回家的长途车。从省城到西禾只需两小时零几分,她连点心和饮用水都省掉了。

乡村的上午依然静悄悄的,国庆休假对乡村来说是淡漠的。乡野村落只有到了春节,那才会出现人来车往、鸡飞犬叫的盛况。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去广东打工,即便像宋珠这样就近在省城打工的人,大多也是享受不到国庆假期。

宁国豪的食品小超市尚未开门,这对宋珠来说一点不意外。几乎所有令人憎恶的“吃喝嫖赌”劣行在宁国豪身上都能找到,相比之下,“懒”就成了一个中性词。宋珠绕过小超市,在自家屋前掏出钥匙,打开门步入房间。

孰料,迎接她的却是一幅令她瞠目结舌的画面。如此的画面在她脑海里经常浮现却从未亲眼目睹,今天让她撞上,使她不知该怪罪还是感激江家给她的休假了。自然这属于事后的纠结,当下宋珠不会有如此迅即的思维或感叹,完全只有听凭下意识的摆布了。

宋珠狠狠地将门碰上,发出一声雷鸣般的震响,这响声惊醒了床上的两个人,那女的反应相当灵敏,只稍稍一怔就一个鱼跃,迅速地套上长裤和体恤衫,提上高跟鞋一溜烟地蹿出了房间,连床角上的裤衩乳罩都未及穿上和带走。待宋珠反应过来时房门已然阖上,那女的像影子般在眼前倏地消失了,她甚至都来不及记住女的长什么模样。

宁国豪倒是一点不怵,只抬了抬头,懒洋洋地说:“你是特地回来抓我的?”见宋珠铁青着脸,他也就识趣地不再说刺激她的话了,艰难地坐起身,然后侧着身寻找自己的裤衩。这时,在一旁的宋珠突然抬起一只脚,对准宁国豪肥大的屁股猛地一脚踹过去。宁国豪猝不及防,两手又抓着裤衩,被宋珠后面用力一踹,整个人便滚到了床下。宋珠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房间,关门的声音一样震天动地。

宋珠蹬蹬蹬地跑到婆婆家,小芹和小兔一个在看连环画,一个在地上爬滚。宋珠进去二话不说,扔掉小芹手上的连环画,又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兔,然后拉起小芹的手,边往外走边说:“小芹小兔,妈带你们去县城玩。”

坐在靠椅上的婆婆满脸愁容,也许她已听到了儿子房间传出的几声巨响,见到怒气冲冲的宋珠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赶紧从身后取下一条毛巾,追到门口说:“阿珠,带上毛巾,把小兔的手擦擦干净。”宋珠接过毛巾,这才想起小挎包里还装着给婆婆的护手霜,便迅即地从包里取出来,递给婆婆:“妈,这是防手开裂的,你拿去用吧。”

3

夜色很浓了,宋珠才带着小芹小兔回到婆婆的住处。她马上给小兔洗了澡,抱上床睡下,又嘱咐小芹赶紧洗脸洗脚睡觉,然后将儿女换下的衣裤洗涤晾出,完了对正在织毛线的婆婆招呼了声:“妈,我走了。”婆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阿珠,这么晚了,你还赶回去?已经没班车了,就跟妈挤一晚吧。”宋珠暗忖,婆婆心里其实什么都明镜似的,只是也没能耐再管老大不小的儿子了。她口气酸涩地说:“今晚我去东禾挤一挤,刚才跟他们通过电话了。明早就回省城。”

婆婆乞求般地望了宋珠几眼,见她一脸固执状,便说:“那你路上小心些。”

宋珠回娘家住,摆明就是对宁家无声的谴责。在宋珠父母不算宽畅的家里,还住着宋珠大哥一家五口,宋珠只能在走廊的过道上临时搭一张起早铺。这个状况,宋珠的婆婆是知道的。

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用在宁国豪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宋珠在月色昏暗的机耕路上缓缓地走着。此刻,她心中的火气怨恨早已消退。宁国豪的丑闻她还听得少吗?在省城打工五六年,她经常能遇到来自西禾的老乡,有的是她当代课教师的同事或学生,有的是与她相处不错的小姐妹,她们中有些会不经意地将宁国豪的“风流”抖出来。每每听到如此的信息,她的脸上会禁不住泛起羞耻的红晕,仿佛干那丑恶勾当的是她自己。从内心讲,宋珠宁愿没有今天这种亲眼目睹的机会。明摆的,碰到了她又能拿宁国豪怎样?只有徒增自己的痛楚悲愤罢了。要说能惩罚他的措施也有,便是不再理睬他的电话纠缠,那不等于也在惩罚她自己吗?宋珠朝着苍茫的夜空深深地叹息一声。她清楚自己的个性,那便是肯定要惩罚他的。她无法面对自己的眼睛。

忆起十二年前,宁家吹吹打打地把她从贫困的东禾小村娶进了相对富裕的西禾大村,一夜之间,模样俊俏的她便成了西禾名副其实的凤凰。宁国豪是给西禾及周边几个村镇跑运输的,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公公更是大权在握的村长,接下来她这个高中生又顺利地进了村中心小学做代课教师。五年之后,公公为她谋到了一个去县教师学院进修然后转正的名额。然而就在她快结业时,一场轰动十里八乡的丑闻诞生在她的家庭。宁国豪把一名即将出嫁的姑娘睡大了肚子,娶那姑娘的婆家是外村的,当晚便纠集了几个男子带上棍棒守候在村镇公路旁,等宁国豪的汽车一到,他们便堵住了他,拖下来就是一顿暴打。直到第二天清早,公公婆婆才被告知儿子已躺在县医院抢救。最终宁国豪的性命是保住了,可一条腿从此彻底地废了。公公原本就患高血压,儿子弄出如此丢人的事,他又羞又恼,急火攻心,脑血管猝然崩裂,当即一命呜呼。

所谓祸不单行,已一岁半的小兔不能坐直,不会喊妈,去省医院一检查,宋珠当即瘫软在地,儿子竟是严重的脑瘫患儿。从这一刻起,宋珠辞掉代课教师,抱着小兔去北京上海的各大医院求治,除了花掉他们的积蓄外,效果并不明显。仿佛又是一夜之间,宋珠感到自己从凤凰变成了乌鸦。小学校长倒是希望她继续来代课的,可宋珠觉得自己再没有脸站在讲台上了。

翌日中午,宋珠回到了省城。她在一家饮食店吃了碗面条,就直接来到湖滨公园。昨晚在父母家嘈杂逼仄的过道上睡觉时,她对自己劝说开导了无数次。毕竟她才三十四岁,往后的路长得让她不寒而栗。

公园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宋珠来到厉民的摄影摊前,果然有几个人等着拍照取照,厉民在给一个顾客找钱,然后领着那人去湖边的一艘“画舫”前,摆造型,退后几步,“咔嚓”一声。

厉民回转身发现了宋珠,随意道:“今天这么早,你们那些小姐妹都还没来呢。”宋珠笑了笑说:“这几天人数凑不齐,几个主角都回老家了,要过完假期才来。”厉民懵懂地点点头,说了声那你坐一会吧,便忙着招呼顾客去了。

宋珠逮着空档道:“厉民,有什么忙我帮得上的,别客气,这几天我也放假,没事干。”

“那你不回老家?”厉民下意识地问,见宋珠低低头,便不再等她回答了,“本来我吃饭或上厕所你可以帮我照看一下摊子,不过我女儿这几天都会过来,她现在去吃饭了。”

“哦。”宋珠听了稍稍失落了下,心想厉民没拿她真正当朋友待,假设是女朋友的话,厉民必然让女儿回家而乐得将她留在身边。她有些怏怏然,走也不妥,坐在那里更尴尬。这时,厉民的女儿文丽来了,拽住厉民的衣角说:“爸,我同学邀我下午去她的新家玩,能不能吃过饭让我去?”

厉民的思维可能还在拍照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宋珠开口了:“厉民,让你女儿去吧,忙的话我可以替你照应。”厉民这才快速地思忖了下,刚才他纯粹是客气,不愿麻烦宋珠,现在她又一次表达了替他照看摊子的意愿,他若再拒绝肯定会招致她的误会,于是他转向女儿:“宋阿姨肯来帮我照看,等会你就过去吧。记着别弄得太迟回家。”

文丽颇兴奋,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谢谢阿姨。”又转向厉民道,“爸,那你快去吃饭吧,我跟阿姨交待些注意事项。”

文丽与许多同龄姑娘不太一样,她勤劳懂事脾气也好。宋珠发觉自己与她不足半小时的接触中,马上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表的亲近与信任。宋珠想到小芹也是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孩儿,也许她们都生活在不健全或不健康的家庭的缘故吧。宋珠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4

公园内的人流渐渐稀少时,宋珠拿出手机瞟了眼时间,跟厉民说:“厉民,快四点半了,你若信得过我,我替你先回家做晚餐,这样,你和女儿回家张嘴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了。”

厉民听罢着实吃了惊,暗忖她今天的言行似乎都带有别样的意味。是她已解除了婚姻?还是纯粹的友情体现?或者另有用意?厉民起初与越剧迷的接触中,反而是这个长相讨他喜欢的宋珠对他最关注最近乎,开始他颇纳闷,后来忆起好像是他说了老婆去世后她才对他热络的,他便猜测她也是离异或丧夫。于是他在看她的眼神里注入了些许情感与向往的内容,行动上也体现出对她的关切照顾。正当厉民欲邀她来家做客时,无意中从另一个“玩票”的口中听到她原来是有丈夫的。此后,厉民对宋珠的关注便冷淡了,不过他并不反感她此前的热络,毕竟她让他的心温暖过一段时间,而她从未向他提过任何索求的事项。

厉民抓抓自己的头发,嘿嘿地笑了笑。他巧妙地说:“老熟人了有什么不放心,再说我那厨房是独立的。只是你这样无条件帮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别不好意思了,告诉我地址,再把厨房钥匙给我。”宋珠温婉一笑道。

厉民掏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把交给宋珠,“很近的,朝阳新村3幢3单元102室。”说完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把钱来,抽出一张五十元面额的递过去,“你经过菜场时顺便买些肉和蔬菜。冰箱里只有一条小黄鱼。”

宋珠接过钥匙而把钱推了回去,边走边说:“我也不能白吃呀。”

宋珠走后不久,厉民打电话给女儿,说宋阿姨正在他们家帮着弄晚餐,他要文麗早点回去给她指指摆放油盐酱醋的位置。女儿可能听出了父亲另外的一层意思,遂答应一会儿就回家。

厉民回到家时,一桌在他看来实属丰盛的晚餐摆好了。他心情非常不错,宋珠走后他又做了几票生意。长期在景区拍照,他有了经验,越在夜幕快降临时留影的客人越多,因为此刻晚霞在天边露出了瑰丽的色彩,而倒映在水中宛若撒下了一把金子。留影的多是中老年客人,将绚丽又贵气的晚霞作为背景,也是寄托了自己晚年生活的一份期盼。厉民坚定地认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游客是带着这个心愿留影的。

这一顿饭,厉民和宋珠都吃得相当开心,本来厉民要宋珠喝些酒的,但宋珠婉言谢绝了,厉民就自斟自酌。等文丽吃完饭回自己房间后,厉民的话就多起来,夸宋珠的菜做得好,夸宋珠长得比城里人干净,眼神也随之放肆起来。宋珠几次像女主人似地催他快点吃,她要收拾碗筷锅灶了,而厉民则嘻皮笑脸地不睬她。借着酒劲,他的话越来越大胆,眼神越来越转不动了,当再次听到宋珠说要收拾碗筷时,他说:“阿珠,慢慢来吧,你不是休息吗?迟了就在这里……休息吧。”宋珠催他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让厉民先说出这句话来,然后她便顺从般地小声道:“那也好,不过我得声明,我跟文丽睡一起。”

厉民愣怔了下,他刚才的话是没有当真的,他也不敢当真。但宋珠的回答却令他难以捉摸,是婉转地答应抑或只想借宿他家?看来酒是有些喝高了,他的脑海就不像海水那般清澈,而如胶水般黏稠了。他大着舌头说:“这,这得问问文丽,我可……做不了主。”宋珠站起身,莞尔一笑道:“好,说定了,文丽同意的话,这几天我就睡在她房间。”

文丽举双手赞同,如此她可以不用洗菜煮饭,更重要的是这几天她不必去公园帮父亲照看摊子,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度假了,这是宋阿姨跟她商量时暗示她的。

不巧的是,第三天午后,天空下起了雨,而且骤然间就下成了暴雨。厉民与宋珠赶紧撑起硕大的晴雨伞。雨是淋不到了,可游客也蓦地没了影子。厉民仰头望望天空,黑压压的乌云正慢慢地向周围扩散,雨显然一时半会停不了。再如此呆着,他们倒成了雨中一景,很写意的,若有摄影爱好者从远处用长焦将他们拍摄下来,没准能拿大奖。厉民的手碰碰宋珠:“阿珠,雨太大,不会有人来照相了,我们回吧。”

宋珠也觉得雨一时颇难停歇,便点了下头。两人又迅即地收起摊子,该锁的锁上,该带的带回,默契得如多年的搭档。厉民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皱巴巴的雨伞,说只有一把备用伞,两人将就着撑回去吧,反正路不是太远。

宋珠好久没与男人挨这么近了,有些别扭又有些微的温馨。两人都不说话,或许是簌簌的雨声太干扰,要说些什么只有高八度地吼了,这无疑不符合当下的氛围。他们能表现的只有最大限度地把伞面让给对方多些。

回到厉民家,文丽不在,厉民的眼睛不易察觉地亮了下,他马上给女儿打电话,问她在哪里。文丽说在同学家玩游戏,晚饭前一定回来。厉民忙说不着急不着急,他在家里没见到她就随便问一声。

宋珠换下湿漉漉的鞋袜,找了一双文丽的旧布鞋趿上。厉民在旁边说:“阿珠,你的裤脚也湿了一大片,要不拿条文丽的长裤换?”宋珠笑笑说:“不用,马上就能干的。”

厉民回自己房间换鞋裤去了,宋珠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弄晚餐显然太早,躺上床休息一下更不妥,她总不至于不吭一声将房门锁死吧,那等会厉民进来必然产生误解,不行不行。外面又下着大雨,宋珠只好坐在文丽做功课的靠椅上假寐。

果然,厉民一会儿就过来了,他坐到床沿上,随意地拍了下宋珠的肩。宋珠睁开眼睛,发现他换了套单薄的休闲衫,她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体。

“阿珠,我,我还是想问,休息这么多日,为什么不回家?”厉民突兀地问道,但听口气又十分随意。

在之前的几天,白天忙着拍照、兜生意,人来客往的也说不上多少连贯的话,晚上宋珠管自己收拾碗筷及厨房,偶尔还会替厉民和文丽的衣服洗洗,做完事她就躲到文丽的房间看杂志,连摆在厉民房间的电视都忍着不看。厉民自然不便当着女儿的面硬拽她去自己房间。宋珠心知肚明,厉民的眼神也早暴露了他内心的渴望,所以碰到眼下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势必抓住不放。这样的询问,显然是他动过脑筋的,是一段奔向主题的序曲。

做佣人宋珠都有前提条件,何况将自己的身体交出去。宋珠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她曾当过为人师表的教师,她也曾是西禾多少姑娘少妇羡慕的凤凰。本来她不准备这么快与他摊底,起码过完长假再说。这段时间正好是了解他为人及家庭的极佳时机,一旦窥出他有她难以容忍的瑕疵或无法接纳的家庭暗伤,她便可以打消自己的幻想,及时抽身,反正互不相欠,正好到了去江家上班的时候。

宋珠一点不责怪厉民打乱了她的计划,她觉得此乃天意。

“我回去过,又马上出来了。”宋珠低低头,淡漠地说。

“为什么?你老公儿女都在那里,不陪陪他们?”厉民的语气是关切的。

“厉民,如果你想听原因,我就得将我的家庭情况告诉你。”宋珠心里暗忖,这过程完全符合她曾经的计划,只提早了几天,但没关系,她原本就要给厉民留出慎重考虑的时间,不管他愿不愿意。

厉民点点头,这也是他需要了解的。今天这个凑巧的机会,若非与她肌肤相亲,起码掌握些她的家庭状况与真实意图,当然两者兼有更好。

5

接到谢玉兰的电话,宋珠立马赶到江家门口,门铃按了许多时间也不见有人开门,正纳闷间,江上舟一家坐着“的士”才到,原来谢玉兰下飞机不久便给宋珠打电话了。江上舟对妻子说:“玉兰,你看我说不用这么早打电话么。”语气中略带责怪。谢玉兰不悦地乜了眼丈夫,对宋珠说:“小宋,等好久了?”宋珠忙道:“不久。不久。我也是刚到。”

宋珠理解女主人的心情,离开了六天,屋内必定灰尘蒙罩,希望她尽快清理打扫,让空气早些清爽起来。还有他们旅途归来,身体都疲惫得东倒西歪,可过两小时就到了晚餐时间,她不早早赶来,他们还得挨饿。谢玉兰与巧巧明显连下楼吃碗面的劲都提不起了。

宋珠拿出十足的干劲,先将江上舟夫妇的卧室整理清洁,打开空气净化器,尽早让谢玉兰躺上床休息,然后再去收拾巧巧的房间。巧巧已横在床上呼呼入睡,一只鞋子蹬到了沙发上,另一只脱了一半,像挂在鞋钩上似的,大半个饱满的乳房露在衬衣外面毫无知觉。宋珠不免感慨,若是小芹或者文丽,决不会如此随便率性,也不会这样不懂事,一点不去帮父亲整理带回的大包小包。

这天晚上,宋珠一直忙到十点多才坐到自己的床上休息,期间有两个短信提示她都无暇顾及。现在,宋珠赶紧掏出手机来,翻到收件箱查看。一条是表妹发来的,她告诉宋珠,这次只有她一人返回省城,她大姑子及其他几个本家亲戚转到了苏州打工,票友剧社撑不起来了。宋珠清楚,表妹回来也是她老公在省城开“的士”的缘故。宋珠的心情有些沮丧,愣怔了好一会才翻到第二条,是厉民的号码,他称自己慎重考虑过了,也征求了女儿的意见,文丽表示只要爸爸喜欢,认为合适她就不反对。厉民最后还露骨地添了几个字:想和你亲亲。

宋珠看完忍不住笑骂了声:亲你个大头鬼。骂完她的脸上热辣了起来,情绪也不像刚才那般低落了。

厉民长得矮矮胖胖,头又硕大,如此长相的男人若在西禾,宋珠或许都懒得瞟第二眼,偏偏他長在省城,更主要的是符合自己离开宁国豪的百里挑一。于是她就不打算后悔,不打算食言,更不打算退却。都说矮矮胖胖象征一团和气,她希望自己与小兔能在他的一团和气下安宁地生活下去。

又逢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宋珠终于听到话筒中传来厉民微颤的声音:“阿珠,今天下雨歇工,你能请假来我这里吗?”宋珠愣愣地望着窗外急速的雨滴,思维越过了屈辱与羞赧,她觉得自己这一趟赴厉民家,其意义宛如天空下着的一场雨,有些人会满心喜欢,有些人则叫苦不迭。她希望自己属于前者。

票友剧社散伙,宋珠又撺掇阮忻忻晚上结伴去跳广场舞。如今大一点的小区空地上,总能见到聚集着一批批中年妇女,在欢快悠扬的乐声伴奏下舞动肢体。她们的动作有的轻盈有的笨拙,却都一丝不苟,某些人脸上甚至带着虔诚的表情。宋珠曾悄悄去看过几次,心里其实更喜欢这样的娱乐形式,没有组织约束,无需化妆卸妆。只是她担忧一个外来打工女,参与进以城市居民居多的女人群体中会招来轻蔑的眼神,她会感到孤独、恓惶,这便与她娱乐的初衷背道而驰,所以只好粘上阮忻忻婆家那帮越剧迷了。

一连几天,宋珠都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长出了一些让她恶心的肉瘤,无论她怎么使劲都难以清除掉,只能任它暗暗地流脓、溃烂。她的心里憋屈得很,有几次冲动地要跑到湖滨公园,一脚踢翻厉民的摄影摊,再指着他鼻子斥责他几句,甚至啐他一口唾沫。自然她什么也没做,做了也于事无补。她偶尔会转念到另一种状况,或许厉民真的不是有意含糊其辞,而是太兴奋了,兴奋得晕了,语焉不详了。更重要的一点,宋珠坚信他是真心喜欢她,真心想与她好的。

7

宋珠只得打消杂念,不打消不行,除了徒增烦恼,还浪费时间与情感。万一再遭遇几个“厉民”的话,她真不敢在省城呆下去了。看来表妹的话有些许道理,拖着一个脑瘫儿子,极难指望有正常男人会接纳他们。她的感觉好辛酸,如一个饿汉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家自助餐厅,正急煞火燎地要开票时,才想起自己口袋里竟没有一分钱。

好在她对目前的工作状况比较满意,尤其是环境,与其他进城干活的民工相比较,简直太优越了。去年夏天,她曾去过两回建筑工地旁的民工住宅,十几号人挤在一间小屋里吃饭睡觉,看上去像好几头猪拱在窄小的猪圈里一般,工作环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而她一个人睡独立的小房间,还不必付租金。白天待在设施完好、宽敞明亮的大房屋里,除了付出一些劳力外,跟富裕的城里人也没多大区别。富裕的城里人也是靠劳动所得。她的心情硬是差不起来。

江家人待宋珠也真心友善,吃饭时间,只要宋珠活干完了就喊她一同坐下吃,有时见她不肯搛菜,江上舟还会当她客人般把菜搛到她碗里,劝她多吃些,不必太拘谨。谢玉兰则把自己过时的衣服和巧巧许多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整理出来送给宋珠,让她带回乡下去给女儿或亲戚。宋珠内心既感动又温暖,她叮嘱自己要更卖力更细致地服务好江家三口子。

江上舟是北方人,平时嗜好面食,吃过一回宋珠做的手工面条后,嘴馋得如一个瘾君子,隔三差五地就盼宋珠做。后来生长在南方的谢玉兰和巧巧也渐渐馋上这种小麦面粉做的细面。细面的制作方法是宋珠家乡祖传下来的,讲究颇多,自然也相当费时,还得有一两个帮手。于是逢休息日,又无外出计划时,江上舟便准备好面粉和工具,套上围裙,撸起袖子,要求给宋珠当学徒、打下手。宋珠告诉他,在她们老家,干这种活的全是女人,因为做成像样又好吃的细面,除了技术到位外,还得细心,有耐性,一道道繁琐的程序是偷不得半点懒的。江上舟呵呵一笑,表示要吃好东西总该花点功夫,等他把这手艺掌握了,以后就可以自己动手为家里人做。宋珠软软地小声道:“江老师,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是当领导的,就免了吧。要我教的话,就教谢老师吧。”江上舟摆摆手,很认真地说:“这哪行,她身体不好,还是我来合适。”宋珠听了,羡慕地朝客厅里看着电视剧的谢玉兰睃了眼,心想謝玉兰的福气真够好。江上舟不仅人品正,还非常体贴妻女,他们家中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人操劳,想到自己也是女人,与谢玉兰一对比,竟有如此大的天壤之别。她的鼻头根蓦地酸叽叽的,同时眼眶也有些发热,便赶忙背过身,极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溢出来。

有一天晚上,阮忻忻在跳舞的间歇随意地向宋珠问起厉民的事,宋珠事不关己般地说:“被你的乌鸦嘴说中了,他女儿一百个不答应。”

阮忻忻怔了怔,旋即就把宋珠拽出跳舞的队列。她一脸不解地说:“那你怎么一点无所谓?我还以为你们热乎着呢。”

“难道你要我整天哭丧着脸?我拿得起放得下。再说我也理解他女儿。”宋珠依然平淡道。

阮忻忻找了一处稍远点的石凳坐下,忍不住地说:“表姐,你这样下去……怎么办?你就不想男人?”

宋珠知道表妹关心她的生理问题,她也就干脆直白了,用玩笑的口吻道:“想啊,怎么可能不想?可你让我去大街上拉一个来呢还是再爬到宁国豪的床上?”

阮忻忻缄口了,脸上木木的。静寂了好一会,阮忻忻喉咙沙哑地说:“表姐,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整天忙忙碌碌的,到了晚上,到了节假日,仍没一个可以暖暖被窝、打情骂俏的男人。你为宁国豪这种人守身如玉太不值了。”

“忻忻,你乱嚼什么,谁为他守身了?”宋珠没好气地说,随后又无奈道,“跟男人上床总得有个说法吧,要么是准备结婚的,要么是情投意合的。你说是不是?有文化的人把床上事叫做爱,不是夫妻,又没有爱,怎么做得出来?那样的话我就不该骂宁国豪下流无耻了。”

阮忻忻点头也不妥摇头也不是,傻愣愣的不知如何表达好。稍后,她突然愤愤不平地嚷起来:“宁国豪太可恶了,非得把小兔和你拴在一起。他是存心刁难你,让你离不成婚。”

望着表妹一脸的愤慨状,宋珠的心里却半点涟漪都没有涌动。法律有规定,健全人与残疾人离婚,其残疾子女应由健全一方抚养,这是天经地义的。宋珠的潜意识里早就认下了。

“表姐,要不我去找你婆婆商量,钱归你出,让她帮着带小兔。”阮忻忻想到了一个主意,“反正现在也是她在带,我认为你婆婆会答应的,毕竟小兔是她的孙子。”

宋珠缓缓地摇摇头,表妹说的她早就想到了,婆婆也明确答应过她。婆婆五十七岁,身子骨挺硬朗的,不像她自己的父母,带大哥的三个小孩已经把他们累得半死。婆婆带小兔十几年应该没问题,可宁国豪从中作梗,婆婆只能听从儿子的。宋珠恹恹地说:“忻忻,你不知道,宁国豪自残废后,整个人变得非常无赖。就别指望他开恩了。”

“这个可恶的瘸子。表姐,我若换了你,早就趁他不注意时给他灌农药喝了,毒死他。”阮忻忻咬牙切齿地说,她非常替表姐抱不平。

宋珠苦涩地笑笑,伸出手搂住表妹的肩膀道:“忻忻,假如你真的换了我,也不会这样狠毒的。我了解你。”

8

这天晚上,宋珠跳罢广场舞回来,刚拐进“丹枫苑”小区的边门,无意中瞥见侧前方稀疏的竹林里,一个梳短辫的女子与一个瘦长男子搂抱在一起。女子肩挎书包,背侧影朝向外面,从昏暗的天光中,宋珠隐约觉得女子像巧巧。她心里打了个激灵,好像前几天晚上也见过该瘦长男子从这边出来。宋珠便好奇地兀自唤了声“巧巧”。她想该女子若非巧巧,这两个亲热的男女肯定懒得理睬她的自言自语。当然是巧巧的话,宋珠没想过会出现怎样的场面。

孰料女子一听到喊声,慌忙松开瘦长男子,侧过头发现了宋珠,便极快地撒腿就朝小区里跑去。宋珠呆了下,果真是巧巧。

瘦长男子懵里懵懂地步出竹林时,正赶上宋珠走到他的身旁。宋珠不由分说地拦住他,厉声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可以随便跟女孩搂搂抱抱,她还是个学生。你想欺负她是不是?”

瘦长男子一点无所谓,嗡声嗡气地说:“我也是学生,谁说我欺负她了。我们是自愿的。”

宋珠方才仔细地朝瘦长男子的脸上打量起来,感觉他确比巧巧大不了多少。她的语气遂缓和了些:“既然还是学生,就应该好好读书。你自己不求上进,还想把巧巧带坏是不是。以后不准再找她了。”

“怎么啦,碍你什么事了。”男孩子梗着脖子说,然后又扫了眼宋珠,“难道你是她妈?不像吧。”

宋珠一时语塞,脑海里搜索不出该如何回答男孩子的话。实说自己是巧巧家的保姆,肯定被男孩子羞辱嗤笑一番,谎称自己是巧巧的亲戚或辅导老师,她又说不出口。她撇了撇嘴,沉下脸道:“别管我是谁,反正你再缠住巧巧,我就去告诉你们的老师,还有父母。”说完顾自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巧巧对待宋珠像变了个人似的,尤其江上舟夫妇不在近旁的时候。以往巧巧有什么事吩咐宋珠,都会先客气地唤她一声“宋姨”,现在称呼省略了不说,讲话的态度也冷硬乖戾,简直如刁钻的女主人指使不懂事的小丫环一般。起先宋珠只当巧巧是女孩生理期反应,加上学习的压力太重,情绪就变得暴躁,变得喜怒无常,她便不与巧巧太计较,容让一下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宋珠方醒悟自己对巧巧近期的变化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这天是周六,江上舟出差不在家。

事情并不复杂,晚餐不久,谢玉兰去卫生间洗澡。宋珠在厨房洗刷碗筷锅盘,然后把削好的苹果送进谢玉兰的卧室,谢玉兰晚上习惯倚在藤椅上啃着苹果看电视。当她步入谢玉兰卧室时却吓了跳,木纹地板上淌满了热气腾腾的水,她的头嗡地一炸。冷静下来后,她便绕过大床朝里走去,原来是床头柜旁边的热水瓶倾倒了,她赶忙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扶起热水瓶,又迅速地跑到阳台拿来拖把和抹布。这时谢玉兰洗完澡进来,见到这副情境,脸色瞬间难看起来,问她怎么回事?宋珠支支吾吾地说热水瓶倒翻了,谢玉兰不问青红皂白地斥责道:“做事这么不小心,你看看,鞋子全弄湿了,还有这么好的地板,肯定也浸泡坏了。”宋珠脸色绯红,想解释热水瓶不是她倒翻的,然这样的解释必然招至谢玉兰更大的恼火:不是她倒翻的难道热水瓶自己会倒?再说她送水果进来极有可能不小心碰了下热水瓶。宋珠便沉默了,当保姆五六年,她练就了良好的心态,凡解释不清的事只有自认倒霉。她眼下要做的是赶紧把鞋子和地板上的水擦干。

事后宋珠总觉得蹊跷,热水瓶是她根据謝玉兰吩咐早提进去的,而且紧贴着床头柜摆放,要倒的话除非地震了。宋珠这便想到近来对她态度恶劣的巧巧,此刻巧巧正在房间里看书。对了,肯定是巧巧趁她和谢玉兰不注意时悄悄溜进来,故意把热水瓶弄翻了。

宋珠甚为气愤,又难以理解,巧巧干嘛如此捉弄她。她并未做有伤巧巧的事呀,后来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想必是那晚的事引起的。那男孩子一定告诉了巧巧她说过的话,巧巧生怕她会告诉自己的父母,便故意先对她摆出敌对的状态,再找机会给她制造一些麻烦,借此警告她,假如她真敢告密,她巧巧一定会使她在家里呆不下去的。

原本宋珠是打算找机会将那晚看见的事跟谢玉兰提一下。江上舟夫妇为女儿的学习成绩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满心指望巧巧两年后考上一所理想大学。显然巧巧的心思不全在读书上,而做父母的却不知女儿成绩上不去的主要根源。宋珠自忖,她跟谢玉兰通个气提个醒,可以引起做父母的重视,有针对性地对女儿进行教育和督促。

巧巧的所作所为起到了作用,宋珠决定放弃自己的打算。她想自己尚未透露一个字就招来巧巧如此强烈的对立情绪,倘若真把事情告诉谢玉兰的话,她以后就别想在江家呆下去了。

9

这件事的后遗症其实仍未消除,只是宋珠又一次地蒙在了鼓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江上舟倚在床背上与妻子谈及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说:“前段时间我帮王春争取到了我们城北分院的食堂经营权,他今天拎来一袋茶叶,我觉得挺奇怪的,有些不合常理。”

谢玉兰眨巴下眼睛,望着丈夫问:“有什么不合常理的?这个食堂经营权很难争取到?”

“没我的关系,他王春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而且他非常想经营学生食堂。”江上舟顿了下,忙又解释般地说,“本来他不送东西也没关系,亲戚么帮点忙也是应该的。”

“那不就得了,一袋茶叶表示下心意够了。”谢玉兰懒懒地说,又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或者他要等赚了钱再送厚礼吧。”

江上舟急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快说嘛,我要睡觉了。”谢玉兰推了把丈夫,催促道。

江上舟犹豫了下,说:“我,我感觉装茶叶的袋子里,应该还有其它东西。”

谢玉兰一听,马上警觉起来:“那你是从谁手里接过茶叶的?”

江上舟告诉妻子,他刚下班到家,宋珠就把一袋茶叶交给他,说下午有个男人送来的,当时是巧巧收下的,后来巧巧说要与同学去听名师的一个讲座,得早去占位子,就把这袋茶叶转交给她,吩咐她等爸爸下班马上交给他。

“那现在巧巧在家,你应该问她一下。”谢玉兰说。

“巧巧一回家,我就到她房间问过了,她说的与小宋说的一样。”江上舟急乎乎地说。

“那……”谢玉兰不知说什么好,她已清楚丈夫的疑虑,她自己听了也即刻担忧起来,这并非打破几只碗或浪费一些油的小事,所以一定得把事情搞搞清楚。她说:“阿江,既然有这种嫌疑,你也别不好意思了,直接找王春问他送没送其它东西。”

江上舟叹了声道:“如果王春真没送其它的,我这样问就是向他索要了,你说他会怎样看低我这个表哥。”

谢玉兰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地说:“对了,阿江,你就跟他说,大家是亲戚,送东西不好,再说我们家没人喝茶,那袋茶叶也让女儿拿给她老师了。假如他真放着钱物,肯定会着急的。”

宋珠只轻蔑一笑,不慌不忙地从谢玉兰与巧巧的中间挤进去,来到贴墙角摆放的一只柜子前,将上面的镜子、护肤霜及茶杯、矿泉水瓶等零乱的东西向两旁靠拢。这时,江上舟父女三人惊讶地发现,有个微型监控探头正对着他们。假如镜子、茶杯这些东西堆在旁边,外边匆匆进来的人是发现不了探头的。

“江老师,你们要不看看这里拍录的画面?”宋珠用手指指监控探头,稍有些调侃地说,“里面或许有你们宝贝女儿的身影,怎么样?”

巧巧一听,脸色倏地涨红起来,紧接着便仓皇地跑了出去。

江上舟与谢玉蘭懵懂地不知道究竟,僵在那里。

11

录像回放:巧巧缩手缩脚地进入画面,返手将门掩上。随后眼睛上下左右扫视了下,便移动脚步,在床头前停下,一只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刀钞票。这时她的头又慌张地扭向房门看了下,然后就揭开床头底下一只纸板鞋盒的盖子,将手中的钞票放入,盖好盖子,站起身,退后几步,身影出画面。

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谢玉兰终于耷拉下头,江上舟的身体却有些微微颤抖,他一迭声地说:“小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冤枉了你。这个孩子,竟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她究竟是为什么?”

宋珠懒得告诉他答案,她在心里早有了自己的索求。她不卑不亢地对他们说:“孩子犯错误很正常,但必须意识到这错误严重伤害了别人,所以一定要向受伤者赔礼道歉,如此才会使孩子深刻地吸取教训,避免今后再犯。”宋珠俨然又回到了教室讲台上,把她以前教育学生的那些用词翻了出来。

谢玉兰面露羞恼之色,她冷冷地说:“小宋,她爸爸已向你道歉了,你就别难为巧巧,她是一个女孩子,是要面子的。以后我们教育她就是了。”

江上舟倒通情达理,他剜了眼妻子,说:“玉兰,你不要再庇护巧巧了。小宋提的要求并不过分,做了错事,赔礼道歉是起码的。”

谢玉兰阴着脸,拧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小宋,我一定会教育巧巧,让她来向你道歉。这孩子简直莫明其妙。”江上舟心事重重地说。

江上舟满腹疑问,对女儿的行为甚是不解。他找谢玉兰极为严肃地恳谈了次,要她无论如何把女儿之所以做这件事的动因查清楚,再敦促女儿向宋珠道歉。毕竟女儿大了,有些事母女俩交谈起来方便些。谢玉兰心里也是有问号的,遂答应一定想办法将事情原委搞明白。

在母亲一轮又一轮的软硬兼施下,巧巧终于把她与一个男生搂抱被宋珠发现的事吐露出来。她说本来没这么怨怼宋珠,后来那男生拒绝与她交往,奚落她连家里的佣人都有权管她,那父母老师更不必说了。而她十分痴迷那男生,他们已好了大半年。可男生硬是借此不再理她,所以她把怨恨转向了宋珠。

江上舟听罢妻子的转述,道:“这么说,我们还应该感谢小宋,没有她对那男生的一番教育,我们女儿还会跟他一直胡闹下去,岂不是毁了巧巧的前途?”

谢玉兰心中是认同丈夫的说法,但她没表露出来,她轻叹一声道:“不过巧巧的脾气你也知道,非常犟,我不管怎么开导,她就是不肯去向小宋道歉。”

“这怎么行,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连说声道歉都这么难?我去找她。”江上舟心中的火气嗖嗖地冒了上来。

正如谢玉兰说的,巧巧死也不肯向宋珠道歉,她跟宋珠已结上了冤家,绝不可能为了父母去向宋珠忏悔,在她看来真是丢人丢大了。再说宋珠一个佣人,多扔给她一些钱比什么都管用。她对父亲说:“多给她五百块钱,让她滚蛋。”

江上舟黔驴技穷了,想打又舍不得。道理说了一大箩筐,最后反倒是他在恳求女儿了,然巧巧仍不为所动,她说可以向父母道歉保证,但不会向一个他们花了钱雇来的保姆道歉。“简直好笑死了。”她撇撇嘴角说。

江上舟来到宋珠的卧室,先不提道歉的事,而是要付给她买监控器的钱,他说以后这探头就装在客厅里,有误会也可以查清楚了。另外,他告诉宋珠,谢玉兰决定每月给她加两百元工资,如今连退休人员每年都要加一回退休金了。

往常的话,听到加薪宋珠必然连声道谢了。而此时此刻,她的肚里明镜似的,江家试图用钱来抵消巧巧对她的伤害,她是不能答应的,加多少也不行。宋珠将自己的意思委婉地表达出来。

“唉,小宋,都怪我们做父母的没教育好孩子,巧巧打小就任性惯了。”过了许久,江上舟方脸色羞愧地转到正题,“小宋,我们父母代她向你道歉,你就大人不记小孩过吧。”

望着江上舟的恳切与无奈,宋珠的心有些软下来,在她经历过的东家中,江上舟无疑算最正直、慷慨和友善的一个。然一想到巧巧的刁蛮态度和陷害她的那些事,她的心里又不肯罢休了。难道仅仅让小姑娘认个错道个歉也过分了?她的眼睛避开江上舟的眼睛,冷静地说:“江老师,谁的过错就应该谁反省。是巧巧陷害我,我要她亲自向我陪礼道歉。她若不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我就拿着录像带去找她老师,我不相信老师教育不了她。”

这话有些决绝了,连带着把作为父母的江上舟夫妇也指责了进去。江上舟听罢多少有些不快,他双手机械地搓了搓,又抬起一只手捋捋头发,眼睛也不朝宋珠看:“你这样做的话,她妈肯定,肯定要责怪你,说不定就不用你了。”

不想此言一出,反而惹得宋珠更义无反顾了,她生硬地说:“江老师,我赚钱是付出劳动的,只要肯劳动,哪都能赚到钱。明天巧巧不来向我道歉,星期一我就去她学校。”

宋珠说完顾自地离开了卧室,让江上舟一个人呆在那里。这是自她进江家干活后第一回冲撞江上舟。

江上舟只得再与妻子商议,将事态的利害关系分析了遍。夫妻俩一致认为,眼下只能强迫女儿了,一旦宋珠拿着录像带去学校,巧巧没准会被校方辞退,起码警告处分是免不了的。这何苦呢。

巧巧也意识到不向宋珠服软会惹出大麻烦了,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她答应父母去跟宋珠道歉,但道完歉必须让宋珠立即滚蛋。

江上舟左右为难。他很清楚,辞了宋珠,以后这样的保姆肯定难碰到了,心中甚为惋惜。可女儿又这么倔,一点不留回旋的余地。权衡利弊,江上舟只能答应女儿的无理要求。而谢玉兰之前也默认了。

12

宋珠租下一间小平房,租金仍是不菲。她一直当住家保姆,最初的考虑便是能省掉一笔租房费用。现在她准备干钟点工,收入略高于住家保姆,能抵消些租房的费用。但钟点工要比住家保姆辛苦得多,自然优势也明摆的,便是爽气,自由自在。

原本宋珠是打算与人合租的,那样的话租金起码少开支一半。后来考虑到小芹小兔,她还是咬咬牙单独租下了。因为惩罚宁国豪,她已三个多月没回西禾,儿子女儿一定在想妈妈了,她当然也十分挂念他们。有了单独的住处,等小芹放假时,她就可以把儿女接来住上几天。

阮忻忻携老公回了趟德县,是去参加他们阮家堂弟的婚礼,回来时给宋珠带了一大包喜糖,以及一串长长的手机号码。

“表姐,我这次去德县喝喜酒,有一半原因可是为你哦。”阮忻忻神秘地说。

“那我可得拿出一半的贺礼份了。”宋珠打开喜糖盒子,取出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玩笑道。

“贺礼钱就免了,谁让我们是最贴已的表姐妹。”阮忻忻也抓了粒糖果丢进嘴里。

宋珠嚼着巧克力,道:“那就说来听听吧。”

阮忻忻的表述大致属实。早几天父亲与她通电话,聊到堂弟小隆过几天要结婚了,他们又得包一大笔贺礼钱。阮忻忻不愿把自己扯进去,一扯进去就得替父母分摊礼金。她于是感叹小隆终算成了家,大伯母再不会天天唠叨了。父亲说小隆成家了,可大隆离了,大伯母照样天天在唠叨,她就是个爱唠叨的人。阮忻忻听了心里“咯噔”了下,大隆的身影渐渐在她眼前清晰,然后她不知怎么想到了表姐,蹊跷。没准大隆与宋珠有缘,她自忖。遂跟父亲说,她也要带老公来喝喜酒,顺便看望一下父母。

大隆也算个不幸的人,日子刚有起色时,做体育教师的妻子,有一次在给学生示范高低杠时,不慎摔了下来,下半身全部瘫痪了,每天只能躺着或坐在轮椅上。大隆把儿子托付给丈母娘,一边工作一边照料妻子。好在两人都已从代课教师转成正式编制,经济上倒没有大碍。

阮家许多亲戚认为大隆早该离婚了,无奈他们夫妻俩的感情笃深,谁劝也枉然。阮忻忻不解,如今大隆怎么开窍了?

带着疑惑,阮忻忻把正在婚宴大厅忙碌的大隆叫到一边询问,得到的答案是老婆逼他离婚的,但现在他们仍像兄妹般住在一起。阮忻忻有些混沌,不知该不该把表姐的情况透露给他。后来她放弃了,她想应该先找体育教师聊聊。待婚宴一散席,她就让丈夫陪父母先回去,而她直奔體育教师的家。

阮忻忻与堂嫂自然是认识的,她就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疑问抛了出来,希望堂嫂爆料。

体育教师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精神不错。她拉着阮忻忻的手激动道:“你堂哥真是个好男人,三年多来无怨无悔地照顾我。而我除了连累他什么都不能替他做,连床上的事都不能了。你说我再不逼他离婚不是太造孽了?”

阮忻忻并不清楚堂嫂瘫痪到什么程度,听堂嫂这么说,她的大脑里再次闪出了表姐,凭她的第六感觉,她相信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说:“堂嫂,大隆说你们还住在一起,那其他女人……”

“那是他的说法。房子我已叫人隔开,你看,我这里一间半,他那边是前后两间,一点不影响女人去他那里。不过现在他总赖在这边,赶也赶不走。”体育教师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一脸的开朗乐观。

“如果大隆找到了合适的女人,那你的生活由谁来照顾?”阮忻忻觉得有必要问清楚些。

“我现在可以推着轮椅自己做点小事,做不了的就叫钟点工,还有社区志愿者。除了十分危急的事,其它一点用不着大隆沾手。”体育教师耸耸肩,然后她又想到什么地说:“忻忻,你有合适的女人替他物色一个,我是真心话。他自己不主动接近女人,有谁会自动送上门。”

只剩最后一道障碍了,阮忻忻便及时地抛出来,“那阮翔呢,他同意大隆替他找后妈?”

没想到体育教师的脸上立即光彩四溢,她说:“忻忻你不知道吧,阮翔已被上海交大录取了,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我跟他一点明,他马上理解了爸妈的苦衷,说他不会干涉我们的事情。”

“表姐,阮大隆你认识吧。搞了半天,你和他竟是同学。缘分,你和他实在太有缘了。”阮忻忻啧啧道。她是后来找大隆介绍宋珠的情况时才得知的。

阮大隆,宋珠当然能记起来,他是当时进修班的班长,班里年龄最大的一个男人。在宋珠的印象中,阮大隆帅气稳重,待人热情谦和。因为他家就在学校后面的一条小街上,面积又比较大,许多同学晚上常常溜到他家里看电视。他老婆也是早他几年转正的教师,对丈夫的同学相当友好,总是捧出茶水或瓜果招待他们。宋珠从未想过自己会介入如此一对公认的恩爱夫妻之间。尽管他们中的一方瘫痪了,他们离了婚,她仍是缺乏自信,仍是惘然无措。当然更多的还有矛盾,不是吗,能与这样的男人重新组成家庭,她的后半辈子又会灿烂得令人羡慕。

“我,我还是考虑一下吧,他要真打算再娶,县城……好女人多得是。”宋珠嗫嚅道。

“考虑什么呀,真是的。”阮忻忻生气地说,“县城好女人是多,但你也不差。关键还是大隆,他一听我提的是你,之前心不在焉的神情马上消失了,掩饰住兴奋地说,宋珠我认得,她那时是我们的班花。你看看,男人没一个不喜欢漂亮的。”

听了表妹这番话,宋珠的心里腾地涌起一股暖流,看来阮大隆真的对她印象不错,须臾间她就把失去的自信找了回来。她曾经也是教师,又比他年轻较多,重要的是他欣赏她。她的“班花”身份当时没有达成共识,有一半人认为另一女子更靓丽。称她为“班花”的自然都是欣赏她的那一拨人。宋珠不由地感叹,表妹的话真是言之有理,男人对女人的脸蛋和身段总是特别在乎。她的心情渐渐舒畅,忍不住对自己的未来憧憬起来。

“喂,你发什么呆?”阮忻忻把宋珠手中的糖一把夺了过去。

宋珠刹那间又理智了起来,她眼睛盯住阮忻忻,慎重地问道:“忻忻,那你有没把我的情况与他交待清楚,特别是要带着小兔。”

“交待了。大隆意思能成的话,小兔还可以给前妻做伴,前妻呢也会教教小兔认字什么的。他说你们两个健康的正好一起照顾两个残疾的。”阮忻忻又选择了一粒糖果扔进嘴里,以至说出来的话似乎都带着股甜香味。

“他倒想得挺周到的。”宋珠脱口而出,脸上不知是兴奋抑或羞赧,竟有些微微地泛红了。

13

第二天是周日,宋珠决定跑一趟德县。她清楚做教师的只有双休日有空余时间,她不想挨到下一周再与阮大隆见面。

阮忻忻随后避开宋珠,悄悄打电话给大隆,與他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一些他该注意的事项,然后将信息传回宋珠这边。

约会地点安排在大隆父母家,那里有一房间原本给小隆结婚用的,后来小隆的丈人决定让女儿女婿与他们住一起,他们住房有上下两层,四个人照样住得十分舒畅。不过小隆父母家的那套房子以后仍归小隆夫妇。

根据表妹提供的地址,宋珠没费多少时间便寻到了那个地方,其实就在离教师进修学院不过一千米距离的小弄内。小县城毕竟这么大面积。

阮忻忻跟宋珠解释过,之所以安排在大伯父家,是为了避免大隆尴尬,若在他自己家见面,他肯定难以进入状态,这对两人此后的发展极为不利。她说,她已告知大隆,以后他俩在德县约会均落脚在他父母家,直到正式登记结婚再住进他自己的房子。

宋珠站在弄口,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才一点十分,与他们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十分钟,她也不清楚怎么会早到这么多时间。也许她进车站恰巧有一班到点的客车,也许客车的司机开得太猛,也许沿途未遇拥堵并且一路绿灯。反正在她的估计中是不会留出如此多宽余时间的。

此刻阮大隆必然不会呆在父母处,宋珠心里猜测,不过即便他候在那里她也不该这就与他相见。尽管彼此早已熟识,然而他们眼下见面的性质特殊,作为女方还是矜持些为好,千万莫让男人产生她迫不及待的错觉。

在弄口傻等也不妥,若被他父母瞧见,日后同样会告诉大隆。干脆去进修学院那边转转,她估计慢慢走过去也不过七八分钟时间。

自结业后,宋珠从未踏入过进修学院,她已不是人民教师了,再遇到那些曾给她授课的老师她会汗颜的。今天休息,老师不会过来。

到了学校门口,宋珠才发现这里早已面目全非。里边机声隆隆,钢花飞溅,原来改成了一家机械加工厂。向门卫大伯一打听,方知道进修学院早不办了。宋珠想想也是,如今的教师拿起教鞭前起码是一名师范毕业生了。

宋珠大脑里又跳出了新的念头,她想何不趁眼下的机会,去阮大隆的家门口偷偷侦察一下。她记得他家有两个房间的窗户面向小街,她可以躲在大树或墙壁后面眺望。她的心不知怎么竟“咚咚咚”地跳得厉害起来。

欲偷窥些什么呢?宋珠脑海中其实没有明确指向。可以了解阮大隆当下是否在家,在做什么?也可以关注一下体育教师,她尚不清楚体育教师瘫痪后变成怎样一副状况。她的视力向来就好,只要逮到谁准能侦察得一清二楚。

稍稍转个弯就到了那条小街,宋珠迅速察看了下周围,发现阮大隆家对面有几间旧房在拆迁,于是她缩头弯腰地钻到拆了一半的墙后面,仰头一瞥,正好对着阮大隆家的两扇窗户。

宋珠稳定了下情绪,将视角移向对街。她的眼睛即刻撞上阮大隆的身影,他正从一扇门内出来,仰头看了看天色,随后走到隔壁的房门前,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而入,紧接着他又推开紧闭的两扇窗子。宋珠终于看清了,阮大隆老了许多,当然他这么辛苦岂有不老的道理。不过他的身板仍那般健壮挺拔,她甚至感到他又长高了几公分。他还能长吗?她抿嘴笑了下,浑身不由地暖洋洋的。不一会,她看见对面窗户内,阮大隆双手横抱着一个女人从里间出来,然后将女人放在靠墙的一张轮椅上。

虽未能正面目睹到女人的脸和表情,但宋珠断定她就是体育教师。同为女人,宋珠的心骤然有些许的伤感和怜惜,以前的体育教师是多么英姿飒爽啊。怜惜归怜惜,接下来宋珠还是莫明其妙地生出些醋意来,她想到自己若与大隆成的话,以后类似搂抱体育教师的活应由她承担,替体育教师擦身换衣就更不能让大隆沾手了。总之她不愿看到自己的男人与其他女人太多的肢体接触。

阮大隆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蹲下身给女人剪手指甲。宋珠瞪大眼睛望着,阮大隆剪指甲时非常细致,剪好后还举着手指移到亮处左看右瞧的,宋珠心想,她给小兔剪手指甲基本上两剪刀一只指甲,更懒得去检查了,可见阮大隆的细心。没准他只是对前妻才这般细致入微呢?想到这,她的心不由地一沉。

阮大隆慢慢地剪过去,间或会抬起眼睛,柔情地注视一会前妻。宋珠猜想,此刻体育教师或许也在默默凝视他,但她视力所及的只是体育教师伸出一只手,梳理他有些零乱的头发,或俏皮地拉拉他的耳垂。宋珠的眼眶有些湿润起来,这种琴瑟和谐的画面她在电视剧里见过,她曾为此感动得流下眼泪。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是一个病号伤者,自然前提条件要有一个呵护她、与她心灵相倾的男人。

剪完指甲,阮大隆从里间捧来一条散着热气的毛巾,交予前妻擦手。他自己则转过身来,又开始按摩体育教师的肩胛、脖颈。宋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神情非常专注,双手揉捏的动作舒缓有度,手势看上去娴熟老道,决非一年半载能练就的。她的眼前模糊了,身体禁不住晃了晃,急忙用手扶住墙壁。

体育教师摸出手机看了下,一只手从肩上伸过来,攀住阮大隆正按摩着的手掌,好像跟他说了些什么,宋珠不用想也知道是提醒他约会时间快到了。果然阮大隆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飘了眼屏幕,但他没有就此停住,一只手仍在用着劲道。宋珠的头支撑不住般地耷拉下来,她此刻断定,表妹说的他听到是她时如何兴奋状的那些话纯属夸张。

宋珠浑身变得僵冷起来。透过他俩的眼神与小动作,她能感觉到他们仍像传说中的“夫妻榕”那般彼此缠绕着。她的闯入,势必将他们之间交缠在一起的藤与枝锯断,但表面上的容易清理,埋于泥土下的怎么办?况且“夫妻榕”在她心中也成了一道美好而又感人的景观,她焉能下得了手?

阮大隆终于停止了按摩,将轮椅推移到一张小餐桌旁。桌上堆着几本杂志,还有一些糖果、蜜饯之类的零食。然后他舒展下四肢,又弯下腰来,一只手亲昵地在体育教师的头上拍了拍,这才转身出了房门,朝他父母家的方向走去。

宋珠低头瞄了眼手机,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只差八分钟了。她的大脑稍稍出现了一会真空状,随后她在手机键上按了一串数字,提起手机轻声道:“忻忻,我是宋珠,与你堂哥的事我,我想算了——不为什么,我暗中见过他了,觉得不太……般配。麻烦你跟他说一声不必再见面了。”

“我不是给了你大隆的手机号吗,为什么自己不打?你一定有隐情瞒着我。”阮忻忻在电话中嚷嚷道。

“哪有什么隐情,我真的觉得与他不合适。忻忻,请你理解我,所以我不想给他留下我的手机号。”宋珠说得十分诚恳。

“我有点想不通……唉,实在太可惜了。不过你决定的话我也不劝了,强扭的瓜不甜。”阮忻忻的语气颇为失落。

“再说他在德县工作,而我希望在省城做下去。这也是一个实际问题。”宋珠想多找些理由让表妹别再为她惋惜。

“这理由还说得通,我也可以跟大隆交待。”阮忻忻说完停顿了下,又安慰道:“表姐,没什么大不了,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的个人问题就是我的头等大事,我一定能在省城找到符合你条件的男人。”

“谢谢你,忻忻。”宋珠关了手机,从遍地瓦砾砖石的矮墙后面走了出来。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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