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金瓶梅》中的“哭”

2012-08-15 00:48牛亚伟
关键词:春梅李瓶儿西门庆

牛亚伟

(河南大学 文学院,开封475001)

解读《金瓶梅》中的“哭”

牛亚伟

(河南大学 文学院,开封475001)

分析指出,在文学作品中,“哭”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段,具有极其重要的审美意义和研究价值。本文立足于《金瓶梅》文本实际,对“哭”态进行系统的分析、探讨、研究。分析书中人物百般哭态的描写,以及由这种种哭态所刻画出的鲜明的人物性格,凸显出的人物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

《金瓶梅》;“哭”;人物塑造

婴儿呱呱坠地,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哭”声。哭,是一个人类生命诞生的宣言,又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堂必修课。从古至今,文学作品中描绘“哭”的情态可谓形态各异,异彩纷呈,古人赋予“哭”以不同的寄寓意义与审美价值。“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煜《破阵子》),“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离骚》),“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林黛玉《题帕三绝》),这里既有抒发对国破家亡的伤痛之苦,也有忧国忧民的悲悯情怀,又有纯情少女的闺阁哀怨。“哭的是一种真情,哭声之中,情灵摇曳,自有人情真美,憾人心律,感人至深,引人共鸣。”[1]还有著名的民间传说“孟姜女哭长城”,相传孟姜女为寻丈夫来到长城脚下,得知丈夫死去,悲恸欲绝,竟把长城哭倒了。窦娥哭冤,六月降雪,可知哭的无穷力量震撼人心。

在中国古典著作中,“哭”作为一种情态,具有极其重要的审美价值和研究价值。曹雪芹以“一把辛酸泪”哭成的《红楼梦》,用“血”和“泪”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的封建贵族世家的衰亡史,并以如椽大笔塑造了一个哭哭啼啼、深入人心的“泪美人”形象——林黛玉——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永垂不朽的艺术典范。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指出:“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哭泣,浸渍着作家的眼泪。”[2]同样,作为一部具有里程碑式的开创性的伟大小说《金瓶梅》,通过描写一个市井家庭“树倒猢狲散”的衰落崩溃,也暗含着作家的辛酸之泪。金钱和肉欲成为人们的至上追求,作家用冷峻的态度毫不留情地剖开人物的内心世界,赤裸裸地展示着人物的另一种“真实”,他们以行动的至恶宣布自己的至丑。然而,佛家因果轮回的思想让死亡成为他们的最终唯一的归宿,以悲剧结束了他们的人生和命运。与悲剧相关的“哭”作为一种重要的艺术手段,更为小说增添了无穷的悲剧美。书中大量描绘了各种人物的“哭”态,表现的方式也千姿百态,既有嚎啕大哭,也有佯装假哭,还有默默无声哭泣,异彩纷呈的“哭”态赋予“哭”丰富的文化内涵。《金瓶梅》的作者极善于用“哭”这一情态来凸显丰富的人物性格,抒发了人物各种丰富多彩的情愫,彰显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并能更好地揭示小说的题旨。

与同一对象相关的不同人物的“哭”,对塑造不同性格的人物有不同的作用,其艺术效果是不同的。《金瓶梅》的“大哭”主要集中在丧葬场面。作者用“哭”来刻画人物性格,并且反映出中国传统的丧葬文化。“哭灵”是生者对逝者的一种悲痛欲绝情感的表达方式,这样既可宣泄亲人伤痛眷恋之情,也可超度亡者的灵魂,让亡者毫无牵挂地上路。书中主要描写了潘金莲哭武大、西门庆哭李瓶儿以及李瓶儿哭官哥儿的场面。同是哭丧,作者却用不同“哭”的方式,以突出人物的个性、身份和人物之间复杂而又微妙的关系。

武大死时,“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3],“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第六回),“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第六回),这里潘金莲的哭,作者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假哭”,她为了嫁给西门庆,亲手毒死丈夫,武大的死她岂有留恋痛惜之情呢?只不过是一种猫哭耗子式的“假哭”,乔张乔势,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武二是武大的同胞兄弟,“便放声大哭……哭的那两家邻居无不恓惶”(第九回),其悲伤凄切,感动人心。“西门庆大哭李瓶儿”这一回,西门庆无止境的性欲酿成了李瓶儿的血崩症,官哥儿的死又使她精神崩溃,加上潘金莲整日的谩骂讥讽,抑郁的性格使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人永远定格在27岁,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于李瓶儿的死,书中用了大量的笔墨进行阐述,然而不同人物的哭态也有所差别,惟有西门庆的哭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别具一格。如:“这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的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第六十二回);“西门庆在前厅手拘着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得放声号哭”。西门庆的“哭”伴随着口口声声地叫、离地跳有三尺高、手拘着胸膛,真是声形并茂,让人如临其境一般。“号哭”更能表达出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死的悲恸心情,进一步显示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李瓶儿温柔贤淑,谦逊忍让,又为西门氏家族生下唯一的子嗣,这便使她在西门家庭集万般宠爱于一身。这个集官僚、恶霸、富商于一身的人物,在人们的眼里就是无赖、恶棍,但作者把他对爱妾难分难舍的悲痛心情通过对其哭态的描写展露无遗,让我们不仅颠覆了这个人物原本的形象,也使我们体会到在这个充满私欲的人身上也有那么一点“情”的存在。官哥儿是李瓶儿在西门家庭得以生存的唯一希望和精神支柱,正是由于官哥的出生,使李瓶儿在家中的地位逐日攀升,这在《金瓶梅》很多情节中彰显出来。然而,这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潘金莲撒泼发狠,用精心驯养的“雪狮子”夺取了官哥儿的性命。官哥儿死了,“那李瓶儿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第五十九回),这仅仅是出于一位母亲的本能,在痛失爱子之后,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真切感人,把嗓子都哭哑了。

同一个人物的“哭”,由不同对象引起,对丰富同一人物的不同个性有重要作用,所达到的艺术效果也是不尽相同的。以吴月娘为例,吴月娘是正室,是西门家庭除西门庆之外的掌权人物。面对李瓶儿的死,西门庆是“离地跳得三尺高,大放声号哭”,紧接着说“吴月娘亦泪哭涕不止”,“号哭”是大声地哭喊;“哭涕”是小声或无声地哭,二者有很大程度上的差别。由于中国封建宗法家庭的媵妾制度使妻妾之间进行无休止的斗争,一个侍妾的死亡对其她妻妾来说虽称不上是好事儿,但也是幸灾乐祸的了,此后便少了一个对手,根本触动不了她们内心哀婉怜惜的心境。“合家大小,都抬起房子来也一般,哀声动地哭起来”(第六十二回),极尽夸张讽刺。中国传统的哭灵,为了表达对亡者的悲恸难舍之情,生者要边哭边喊。书中“西门庆哭道‘姐姐(李瓶儿),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第六十二回),正如哭喊“我那苦命的……”一样,但“月娘听了,心中有些不耐烦了,‘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那么,吴月娘的“哭”是当她看到丈夫痛苦不堪,念起昔日与李瓶儿的旧情?还是出于正室的身份,碍于面子?抑或是在怜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的生命?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而在西门庆奄奄一息,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那吴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这次哭得痛,哭得狠了。她的哭既是一个女人失去丈夫、失去依托的悲伤,也是对日后这个家庭以及自己的命运何去何从的担忧。西门庆倒下了,这个家庭以“忽喇喇似大厦倾”之势迅速走向衰落。通过这两次不同的哭态,也显示出了不同的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多侧面、全方位地塑造人物形象。

各人哭的原因不同,哭样也各异。《金瓶梅》中众人或为真情、或为命运,爱恋地哭、委屈地哭、撒泼地哭、生气地哭、思念地哭,大家的哭各有一段心事,各有各的滋味。“异彩纷呈的‘情态’,是人物内心的情绪、情感的外部流露,作者以‘情态’从不同侧面、不同层次上反映了人物的性别、年龄、身份、地位和文化修养。而读者则可从这些不同的情态中去认识、理解人物的个性,乃至对他们命运及其结局的关怀。”[4]

《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泼辣狠毒、凶狠剽悍、挑拨离间、造谣生事、无事生非,在金学界,她被很多学者评定为“淫妇”、“荡妇”,以一个反面人物形象出现。然而这么个泼辣的人物也有为真情流泪的时候,其情真意切洗刷了自身的反面色彩,也引起读者情感上的共鸣。当西门庆慌忙迎娶孟玉楼,却把她抛至脑后的时候,她在家中是“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第八回),并时常唆使王婆去西门庆家观望,把积聚的对西门庆的怨气全撒在迎儿身上。当玳安把娶孟玉楼之事儿对她和盘托出的时候,潘金莲“听了由不的那里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止不住纷纷落泪来”(第八回),譬如一位被遗弃被冷落的妇人对负心郎的一种怨恨和无奈,唯有靠眼泪发泄心中的懊恼和不满。不管出于何种情愫,这里是暗含了一点儿“情”的。自武大死后,潘金莲迫切希望嫁给西门庆,在她的眼里,只有西门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她,她也心甘情愿把自己托付给西门庆。然而,当西门庆信誓旦旦地娶她为妾,却又很长一段时间冷落她,此时,她的眼泪,是一个弱女子对负心郎的埋怨,与往日潘金莲的作风截然相反,虽然很多学者对潘金莲尽情地谩骂嘲讽,但这时也博得了他们的怜悯之心。她对西门庆的期待,对自己日后命运的担忧,全在这眼泪之中。

还值得一提的是她与庞春梅之间的情谊。在西门大家庭里,潘金莲可谓是勇敢的“圣斗士”,她挑拨是非,造谣生事,处处与人争锋相对,然而单单靠她一人势力,有些薄弱,作者为了迎合作品需要,又刻画出庞春梅这个人物形象,与潘金莲并肩作战,潘金莲做很多事情都需要春梅的辅佐才能完成,这样使西门家庭的日常生活更加真实,更富有情趣,因此很多学者评定庞春梅是第二个潘金莲。当然,春梅机敏聪明,善于察言观色,也很能领会潘金莲的心思,在西门家庭,潘金莲关系最好也最信任的就是春梅了,潘金莲跟人争风吃醋,却偏偏维护春梅,让西门庆收用了春梅。春梅破口大骂李铭,招惹吴月娘与潘金莲相斗一场,吴月娘埋怨她太护丫头。《金瓶梅》中很多地方都能够彰显出她们俩关系非同一般,当西门家庭破败之后,由于潘金莲跟陈经济偷情,吴月娘把春梅赶出了家门,“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第八十五回),这里潘金莲的“哭”是对昔日盟友的留恋与不舍之情,更是一种对春梅日后未知命运的无奈。后来也时常想念春梅,感慨命运的残酷与无奈。

柯灵先生说:“泪是感情的净化”,哭陪伴着人的一生,而不同方式的“哭”却表达出不同的思想感情,使语言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形象逼真。她们以哭这种独特的形式向人们展示了她们的内心世界、她们的抗争精神,以她们的形象给文学作品增添了无穷的悲剧美。

[1]聂翠青.说“哭”[J].人间文学论坛,1998(2):35.

[2]刘鹗.老残游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1.

[3]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57-1190.

[4] 胡文彬.红楼梦人物谈:胡文彬论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178.

Interpretation of Jinpingmei's cry

nIU Ya-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of 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In literary works,“cry”as a unique artistic expression means,has the extremely vital significance and research value.In this paper,based on the“Golden Lotus”the actual text of“cry”state,systematic analysis,exploration,research through the characters in the book and the“cry”state description,it describes the distinctive personality and highlights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characters.

Jinpingmei;cry;mold of characters

I207.419

A

1009-8976(2012)01-0073-03

2011-11-03

牛亚伟(1986—),女(汉),河南平顶山,硕士主要研究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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