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宫面宿胭脂

2013-05-14 09:47苏域
飞魔幻B 2013年7期
关键词:胭脂

苏域

雪霁离开那日,骊歌站在山顶送他,那日日光尚好,骊歌得以清楚而明晰地望见他的背影是如何在满目湖光山色里渐渐消匿为山水墨画中一个落笔的墨点。

他走得疾,衣摆处染了泥点,越发衬得他一身素白衣裳耀眼。

须臾后他回身,对骊歌挥手,笑得不见瞳眸,只说:“你涂樱花色的胭脂一定好看。”

骊歌便捂了自己左颊上那道丑陋的伤疤,笑容几分羞怯几分悲伤,她下意识上前几步追逐他的身影,喃喃问他:“三年之期是吗,三年之后你会回来找我吗?”

雪霁狠狠颔首,嘴角紧抿,却又匆匆将视线转开。

骊歌笑了,笑得仿佛她真的涂抹了樱花色的胭脂一般美好。

再后来,骊歌穷尽一生,都在寻找樱花色的胭脂。

社日前后是皇族围狩以祈祷来年农事兴旺的时日。

今年年初瑞雪连连,加之春回时漫街细雨,是以这次围狩收获颇丰。因而没过几日,皇城内外便张贴了大大小小的告示,征用一些擅长收拾野味的厨子,工期在一个月左右,不必编入宫中奴仆编制。

骊歌便是跟从一行五大三粗的壮汉进了这九重宫阙,共事的除她以外皆是男子,却偏偏遇上山猪毒蛇等物,众人皆讪讪后退,唯有骊歌一人将壮硕而蛮横的山猪引至膳房后一片竹林,凭借轻盈身姿引得那山猪左右奔顾精疲力竭之际,一刀过去直入要害。

血液溅了她满头满脸,她不以为意地挥手抹开模糊的视线,撞上的便是竹林间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尽头一身明黄的男子暗沉未明的视线。

骊歌首先望见的是那人堪比冰雪不见血色的肌肤,再是那样一张如金如银、如圭如璧的脸,以及那样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深黑瞳眸,和里头有着星辰般明亮醉人的夜色。

还兀自陷入挣扎的山猪便这么在她惊怔的动作中滚落出去,那山猪发了狂,不管不顾便向着她冲过来。

远处那男子见势不妙欲疾步过来相助,只是几步后他却因脚下打滑和不防的骊歌一齐跌落在地,闷响声让彼此望了一眼,那一眼还未理出山长水阔,就听破空而来一道尖细而急切的声音响起:“陛下怎如此不小心——”

那人被随行而来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扶起,只深沉目光仍然凝视她。

骊歌试图在他的目光里翻阅出一丝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抑或物是人非后的尴尬,但任凭她再如何竭力去寻,那堪比夜色还醉人的眸子,都寻找不到一丝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她忽觉惶恐,不顾摔得生疼的膝盖和身边那仍旧虎视眈眈的物种,爬行几步试图接近他,凝望着那人喃喃出声:“雪霁……”

而那人已走近,无视她几欲落泪的姿态和眸里急切的征询,他似乎身体很是孱弱,单是蹲下身向她伸出手意欲搀扶她起身都用了如此大的气力。

他微微笑了笑,如天际流云般云淡风轻:“姑娘好胆量,寡人好生佩服。”

放置于她眼前的手指青白不见血脉,而她的雪霁却是那样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她为这认知不禁惶惶,口中却仍然大不敬地发问:“你是谁?”

那人不禁莞尔,抬手挥退意欲呵斥骊歌不懂礼数的内侍,自腰际掏出一柄短剑向那仍悲鸣扰人的山猪掷去,果然不出片刻,那山猪再也不复呻吟。

他复又转头面向骊歌,方才那一系列动作似是花光了他所有气力,他竟不管不顾席地而坐,亲和温良不似一国之君,引袖为骊歌擦去面上混淆的血迹和泪珠。

“我叫杭子梢,这大祈朝第四位皇帝。”

他衣袖间的温润气味悉数融入骊歌鼻息,只是这气味却让骊歌的眼泪再度簌簌落下。

她心心念念的雪霁、说三年后会回去寻她的雪霁,衣襟间从来是青草和松脂的气味,不是面前这不是故人、胜似故人却有着苍白面孔的男子衣襟间流动的馥郁药草香。

而骊歌恍然,这已是第四个年头的春天。

杭子梢近来颇为喜爱骊歌亲手烤制的野味。

他体弱,不好多食肉类,但仍然不顾大臣太医劝阻,每日下了朝便唤了亲近的侍卫,转去御膳房前某个亭台水榭等着尝一口骊歌今日做的野味。

往往他踱步而来时,骊歌早已将野味处理干净,正架在梨花木上一圈圈熏烤着,一层蜂蜜一层油,她专心到忘我,额前不时有热汗滴下,间或是落在那泛红的野味上,间或是落在眼下丛丛的焰火之中,他在一旁只望得入迷,不忍出声提醒一句。

骊歌近日来对他越发恭敬,大抵是相信只是认错了人,面前这人是尊贵无匹的一国之君,不是她熟识的那个鲜衣怒马朝气蓬勃的白衫少年。若真是雪霁……他又怎会骗自己,他又怎会不认得自己?

骊歌切了几处上好的肉亲自给杭子梢端去,长年累月一个人汲汲营营地生活让她不敌同龄女子般娇嫩美好,掌心手指更是粗粝。

杭子梢自她手中接过盘子时碰触到她的手指,霎时间心底一颤,差点便将那一盘鲜美肉质付之泥土,只因他在那短暂相触的一瞬,在女子那细密温软的掌心纹路里察觉到了繁多密集而细微的伤口。

他不禁抬头望向她的脸,她绾着最普通宫人的发髻,其上一丝装饰也无,额前刘海被细汗濡湿,小巧鼻翼两侧亦冒了汗珠,左颊之上有一道苍白似残月的旧痕,她紧抿着嘴角神情有些倔强,看起来坚强到不需任何男子假意守护,却又坚强到瞬间就可以让他疼了心。

他脱口而出道:“你为何想到来宫中谋职?”

骊歌一直不抬头瞧他一眼,怕又触景伤情,闻言只老实答:“谋生。”

“……为何要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出来谋生?”杭子梢努力压制住喉咙里即将喷薄的澎湃情绪,却又庆幸她不会抬头望自己一眼,他不敢在动作话语里透露出分毫,只能寻这短暂机会痴痴看她,仿佛就这般将她看进眼底心里,便可寻得长久、觅得长生。

骊歌一直以来的镇定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些许裂缝来,她怔了怔,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哀痛迷惘,迷惘之后却仍是坚定:“寻人。”

“故人?”这答案让他喉咙酸涩,心内苦楚。

骊歌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静默了片刻,待被宽袖掩住的手指不再战栗后方才现出举箸送了一小块肉入口,酥香肉质融了那人体汗的气味,苦涩得一塌糊涂,而他却不能展露丝毫,只状若无意地问:“那故人可是与寡人面相有几分相似?”

骊歌仿佛受惊的小兽般不安起来,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那短暂的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每一样情绪都可以让周遭盛景暗淡下来,她虽不答,杭子梢却已经从她惶然的神情中得知一切答案。

他默然后自满园花香中起身,抬手将发间木簪取下插入怔忪的骊歌发间,匆匆道了句“寡人明日再来”便疾步逃离。

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都会忍不住将她紧拥入怀,而他又怎能如此、又凭何如此?!

只留骊歌一人于这满园盛景之中,抬手怔忪着触摸那手感温润的簪子,忽然就死了心。

他不是雪霁,她端给他的是羊肉,而她的雪霁从不吃羊肉。

莳花绿草抽芽蓊郁之时,便到了杭子梢的生辰。

他生辰那日正值寒食将近,举国上下禁火三日,骊歌无事做,便将还未收拾的山猪麋鹿一一宰杀,或晾晒得当或腌渍泡制,她数着自己即将要离宫的日子,却不知天大地大,自己该何去何从。

近来总不见杭子梢的身影,骊歌听宫人说他又生了病,躺在寝宫里休养生息。骊歌瞧不见他那张能给她带来无穷回忆和冲击的脸,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些微的失落,只是晚间躺在席上入睡,眺望着窗棂外那轮缺月,还是不禁暗自祈祷那个有着一脸温和笑容的病秧子帝王可以尽快好起来。

而她的发间仍然戴着他亲手赠予的那支木簪,朴实无华的纹路和质感,像杭子梢给她的感觉一般,平实温然如解渴时一壶淡茶。

那日晚间杭子梢宴飨群臣,设宴在中殿。骊歌无资格参与,便在彼端烛光映得漫天发亮时温了一壶酒爬上最近的一棵银杏树,一口酒一道视线,她不知自己想要望见什么,抑或者想要借这口感粗糙的酒液麻醉自己什么,她只是忽然很想望见那张和雪霁有着八分相似的脸,远远地,她就可以骗自己说那就是他。

彼端应是推杯换盏不亦乐乎,而她这厢长夜寂寂难以入眠,她隐约中似乎听闻笙歌缭绕中有篪音渐响,而她记得,雪霁也会吹奏新竹制成的篪。他吹一曲家乡流传的儿歌,她就跟着极不正经地随意哼曲,惹得雪霁停了乐声,笑弯了眼。

直到一阵穿庭而过的夜风袭来将银杏树叶拂上她面颊,骊歌才微微回神。与夜风同时袭来的亦有悠悠浓郁的药草香气,骊歌微凛,自枝丫间遽然回眸,入目的便是怡然倚树含笑抬眸望她的杭子梢。

数日不见,他的面色仿佛又苍白了些许,但眸光却仍若明月朗照。

骊歌屏息,依礼她应即刻自树上跃下,恭敬地裣祍为礼,但不知是月色太好还是劣酒反而醉人,此刻她望着那张如圭如璧的脸,目光痴缠神情贪恋,竟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你给我唱一首儿歌好吗?”

树下那人自如的神情忽有片刻的僵滞,但他望着骊歌模糊湿润的眼,心下断定她或已思绪不清后放下心,任由自己这么放肆地仰望她,只是仍拒绝她:“我不会唱。”

月光如水如笼纱,罩上了骊歌左颊那道一指长的淡淡痕迹,她清丽的五官顿时皱了起来,显出了几分孩子气的稚气可爱,虽不满却还是嘟囔着拍拍自己身侧的大树干:“那你上来,我唱给你听。”

她竟真的唱起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成功让他吃力攀爬向上的动作僵滞,险些便要不慎跌足摔下。待他好不容易爬上树干,小心翼翼地挪至她身边,望见她迷蒙却隐有泪光的眼,霎时间只觉心如刀绞。

骊歌唱罢,没有得到眼前人的响应很是不忿,遂扬眉转头,厉声问他:“你怎么不笑我唱得不好?笑我白叫了这么个名字?”

杭子梢稍顿,眉眼有细微的恍惚,然骊歌并未待他出声便已自顾说了下去:“师父他老人家说,这世上千丝万缕的感情,说到底也不过是乐与痛,而痛若骊歌,乐如儿歌,只有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痛,才可分外珍惜难得的欢乐……”

她一口一口灌着酒,话未说完瞳孔便已散开,她未看清眼前人眸中积攒的湿润光泽,只顺着本意逐渐凑过去。

耳边是虫鸣莺啼,她的眼神透着渴望,嘴角却牵着一味地笑,笑着笑着却流了泪。这滚烫的眼泪便滴落在他的唇上,和她这个酒醉后神志不清的吻一起,落在了他的心上,却烧得他浑身血脉一齐沸腾,只是最终偃旗息鼓,只余他这具颓败卑劣的躯壳。

骊歌是在宦官尖细的呵斥声中醒来的,她的头很痛,目光却呆滞,用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看清自己身处在凉亭长椅之上,而凉亭之外站着一位身着华服、雍容华贵的女子,由几位宫女搀扶着,漠然俯视着她。

那宦官见骊歌仍发怔,便喝道:“还不向皇后行礼。”她这才恍然,踉跄着起身,忍着头痛欲裂,伏身下跪。

皇后有一副夺目容颜,但骊歌还是可从这人被厚重脂粉掩盖的苍白面色中窥出这人罹病之躯,一副行将就木之色。可她依然望得怔了,只为面前冷眼俯视她默然不语之人颊上如烟云晚霞画就的胭脂色,美得叫她挪不开眼。

皇后的目光在她毫无亮点的五官上一扫而过,只在那道残月疤痕间微微停顿,念及心腹传来的消息不禁冷笑,如此平凡的女子,杭子梢若真是动了真心,那也真是笑话。

她冷哼一声便欲转身离开,却不防一直惊怔呆望着她的骊歌膝行数步拦住她的去路,面上虽透着难堪,目光却写着不悔不惧的坚定,在众人蹙眉不满的视线中声线不稳地大放厥词:“皇后娘娘,可否……可否赠奴婢一些您涂的胭脂?”

这惊天话语一出,对众人而言不啻于一个荒诞的笑话,那宦官只道她疯了,呵斥几声后踹开骊歌的手臂,叫人拖得远些。

而骊歌犹然不死心,望着皇后面上的惊诧依旧试图说服:“我、奴婢身无长物……此身仅有、仅有……”她忽地眼前一亮,伸手意欲拔下发间那支木簪,但手指甫一触上那温润质感,她的眼里还是涌出挣扎和不舍来。

而她的这一举动,也成功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支朴实无华实则价值连城的木簪上。

皇后拂开身旁搀扶的人,走得近了些,那股比杭子梢衣襟间更重的药味便传过来,伴随着她间接的咳嗽声和显而易见的轻慢不屑:“你既有法子叫陛下赠簪子予你,便可有无数个法子叫陛下赠无数盒胭脂给你。”

骊歌怔忪着望着那一抹艳色远离出视线,眸光亦随之渐渐暗淡下来。

那日自午间便下了雨,雨点时大时小延续至夜晚。亥时的更漏声响起时,骊歌想还有两天她就要离开这里。

去寻永远不会归来的故人,去找永远不会存在的胭脂。

她白日问了中宫所在,寻了小径往中宫而去。她不加掩饰,她的眸子里有疯狂的光,她想要那样的胭脂,她只是想涂上让自己显得美好,她只是想那个人回来而已。

站在她面前,伸出双臂,笑得几分不羁几分顽劣,逗她,骊歌,我回来了,我来接你,我来娶你,我来爱你,一辈子。

而她的莽撞和毫无准备注定她此行的失败,她蹑手蹑脚的举动吸引了看守侍卫的注意,将她从藏身的绿竹猗猗中逮出来现于明晃宫灯之下。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将她自一派难堪境地中解救的是凭空出现的杭子梢,杭子梢甫一出现便无视跪坐在地难堪而绝望的骊歌,只去安慰动了怒的皇后。

他着青色深衣,眉眼秀致如山水墨画,像极了那日他离去,步伐急切,仿佛远离的是永生不愿再见的灾祸,而不是他口口声声念着要娶回家照顾一辈子的姑娘。

骊歌的眼泪便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被侍卫发现时她未哭,被内宰掌掴时她未哭,被皇后讽刺时亦未哭,只是此时临着这满室如白昼的刺目烛火,凝望着那人和一身紫色正服的皇后举案齐眉,她的眼泪还是这么落了下来。

她忽然觉得好恨,恨自己,也恨他,恨这世上所有不属于她的良辰美景。

她昂然抬头,觉得方才试图将这难堪藏起的自己傻得可怜,骊歌对着不远处那双璧人,眼底有泪,唇边却冷笑:“杭子梢?我是该叫你陛下好还是雪霁好?”

她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将这人植入骨血,那么害怕时光倏忽而逝彼此恨不得早已白头,她仍可凭借这一腔执着爱意认出他。

而他竟以为她深信他那拙劣的谎言和频频躲闪的视线。

那年北虞山上难得的微风将一位如日如月的少年送至骊歌眼前。

彼时骊歌只十二岁年纪,依循养育她长大的师父之命在山间采集培育雪蝉的植物及药材,忽而听闻身后有不复往常的脚步声,寻音回首,望见的便是那少年几分腼腆几分肆意堪比朝阳的笑容。

他着素白衣裳,衣襟袖尾绣有淡雅云纹,只是稍显局促地立在那儿,都可让骊歌闻见他身上与这常年不见人烟的北虞山截然不同的优雅贵气味道。

她问他:“你是谁?上这北虞山上为何?”

那少年瞥了一眼她护在怀里的藤篮,挠挠后脑勺,笑容盛大:“我啊,你叫我雪霁好了。我爹叫我来这偏僻无人的北虞山上历练,等着时机一到,便会叫我下山。”

彼时已经春至,却还是间歇下了好几场的大雪。

雪霁,雪霁,而他一来,连绵了半月之久快要将这山封上的小雪终于停了下来。

师父视他为吉兆,遂雪霁便在她和师父那建于山顶简陋的木屋里住了下来。白日里他护骊歌去采集药材狩猎食物,傍晚时叩响柴扉协助师父他老人家栽植庭中总也活不久的植物。后来他寻了新乐子,某日师父下山时给他带了一截新竹,他欣喜如孩童,制成一只篪,拉骊歌出来说要为她吹奏一首家乡的儿歌。

骊歌自有记忆起便在这北虞山上过活,只偶尔逢年才可与师父去山下补充一些新鲜的玩意儿。她梳着最简单的发辫,着粗布衣裳,裹着自己剥下的雪狐的皮毛,脸颊被朔风吹得通红,捂在那里像个小小的桃花团子。

她的眼睛那样清澈明丽,五官也令他百看不厌。他侧过脸,将眸中抑制不住的思慕敛于树影之中,却仍红了脸,为她吹了一曲家乡的情歌。

骊歌歪着头,大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他不知怎么就有些慌神,只好匆忙躲闪着掩饰:“这是我家乡的一首儿歌,你喜欢听吗?”

他早已放在心上的姑娘就狠狠点头。

那是他这辈子最好最快活的时光,他甚至想要就这么在此荒凉冰冷的北虞山上长住,什么男儿应有的抱负和志向,于他而言还不及骊歌那未染世事尘埃的笑靥。

他快要忘了被父亲驱赶上这北虞上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了。

是找到一位白须耄耋的老者,向他寻可解毒治百病的雪蝉,这世间只北虞山才可培育出的难能可贵的雪蝉。继而去救这天下帝王唯一的女儿,一个天生心脉不全体弱多病的他未曾见过一面的尊贵姑娘。

他的父亲耽于名利,自然晓得救了帝王的女儿便也成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储君,他会摇身一变成这江山的帝王,坐拥江山万物,在青史上留名万载。

多好呢,可他不想要。

名为杭子梢的少年将自己当做骊歌一人的雪霁,他不想要,不屑去要。

他在北虞上过了此生最痛快的三年时光,三年后骊歌的师父因为操劳雪蝉的配制而仙逝,骊歌却将完成的雪蝉随师父葬下,立誓此生都不再走师父的路。

那年出奇地冷,他们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相依为命,冒着暴风雪出去狩猎,骊歌为了救他不慎滚落山崖,被山间那横生的胡枝子划伤了脸。

胡枝子带毒,凡入血液,必可致人于昏厥,十六个时辰内不加救治必然而亡。

他徒手去挖师父的墓穴,却如何也找不到那雪蝉的影子,十指流血连心,他只得咬牙背着昏厥的骊歌顶着朔风暴雪翻山越岭去山下找大夫,深一脚浅一脚。其间骊歌在他背后痛得流泪,泪珠却未经流下就被冷风凝结,而他背着她,苦于没有多余的手为她擦去眼泪。

骊歌坚持不用代表师父一生心血的雪蝉,他们花光了所有积攒的钱财,却仍然不能拔除骊歌面上那道疤痕,而天际的玄鸟一只只飞过来,是父亲催促他回乡的纸笺。

他抓了玄鸟回去给骊歌熬汤喝,他们没有钱,已有数日没见过荤腥,柴米油盐的艰辛让他在见到榻上骊歌勉强的笑容时眼角终于有泪光渗出。而待春回骊歌的伤多少好了大半后,他下了决心,他要回去,他要拥有更多的钱财和权势,让他心爱的姑娘在山穷水尽之时不必仰人鼻息受尽苦难。

哪怕付出再多。

他找到了雪蝉,典当了颈间的玉佩留下此身全部钱财给骊歌。他告诉骊歌他要回乡探亲,三年后定回来娶她。

他走得疾,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后悔,怕回头看见他心爱姑娘流泪的双眸,但他还是在半山腰上一棵未长成的松树旁,扔掉了那只珍贵的雪蝉。

毫无意义的举动,但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他杭子梢仍是她骊歌的雪霁。而金银钱财和权势,总有另一些法子可以得来。

他那么坚定又那么坚信,但世事弄人,他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再无资格和脸面归来。

杭子梢背对着骊歌,背脊却陡然僵硬。

骊歌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在这夜半瑰丽的寝殿内,响应着窗外震天的电闪雷鸣,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幻觉,骊歌认出了他,他却并不以此而喜悦。

杭子梢终还是回身,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隐藏自己的表情。事实上当他见到骊歌,他就已经忘却此身是谁,他只是个丑陋的戏子,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心如刀绞自欺欺人地扮演另一个角色。

他不认她,只是不想她失望难过,然而最终,他还是给了她加倍的失望难过。

他怔忪着迈开脚步,想拥她入怀引袖擦干她的眼泪,他心急如焚,连呼吸都痛。他那么想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上前去紧紧拥她入怀,但他不能——

杭子梢只踉跄着往骊歌此端移了两步,他的神情凄怆悲伤,有血液自他的眼底、鼻孔、嘴唇渗出,在宫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他恍然未觉,但他还是在须臾后轰然倒地。

直到倒地前一瞬,他望着骊歌的凄怆表情中,都含着痛苦而歉疚的笑。

子夜的中宫乱作一团,骊歌怔怔地望着离她咫尺却不复笑靥的杭子梢,她明明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他,明明气他怨他恨她,但直到她被皇后下令投入牢狱拉走,她的目光都依然胶着在离她越来越远的杭子梢身上。

她想不顾一切地上前抱住他,叫他起来。那些血那么红,凄惨地落在他身上面上似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她宁愿他此刻好好的,哪怕他不再和她一起,

骊歌被投入大牢的第三天清晨,得宫人传唤入帝王寝殿觐见。

暮春清晨,露水濡湿了她发顶眉梢。骊歌自雾气中伸手,在自己几日未曾清洗的面上擦了一把,她的心跳快得那样不祥,以至于她只想快些见到他。

殿内燃了沉香,却掩不住浓郁呛鼻的药味,她踉跄着拂开层层纱幔,终于得以望见杭子梢那张惨白却依然温柔的脸。

她的心脏忽地就这么安静下来,她望着他,他亦竭力朝她笑得漂亮,抬手唤她:“骊歌,到我这里来。”

待她走近,他掀开被褥和中衣,给她看左胸口上那惨不忍睹的窟窿,只一眼他便匆匆掩上,生怕吓着骊歌。

在骊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温声开口:“抱歉我不能去找你。我是个行将就木之人,无资格也无脸面去找你。我算不清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好活,也许一天,也许一月,总熬不过下年春天。”他伸手,颤抖的指尖抚上骊歌冰冷的面颊,“那时留你一人在这痛苦世间枯守,又该怎么办呢?”

骊歌大睁着眼,呆呆地望着他,须臾后眼睫一闪,却是向着他的手将脸凑近了些,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杭子梢眼中亦已湿润,问她:“你如何认出我来的?”

骊歌忍住喉咙里溢出的悲怆,低声道:“眼睛不会说谎,任你演得再逼真,我都看得到里面有雪霁的影子。我唱那首儿歌时你震惊的眼神,还有我试探你的那个吻,哪怕你强忍着情绪不泄露,我还是知道,那是你。”

他屏息,努力咽下心内苦楚,只是向她展开另一只握成拳头的手,出现在骊歌眼前的,赫然是一瓣樱花以及一小盒胭脂。

“我那时就想,你这么美,若是涂樱花色的胭脂一定很好看,但我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樱花色的胭脂,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笑着,将胭脂盒打开,颤着手指以那瓣樱花沾了纯色胭脂,旋即触上骊歌左颊,“……如此,便是世间最美的樱花色胭脂。”

骊歌反手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任由眼泪如此这般汹涌而出,她眼睛一亮:“我回北虞山找雪蝉,雪蝉可以救你……”

他试图拉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和衣裳还是自他指间滑落,向着殿外那一团光亮跑去,她的发她的身影皆是光芒,让他分不清,到底是光亮吞噬了她,还是她就是光亮。

而他口中忽而涌出大口的鲜血,以至于他无力唤回她,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为心底一句:“骊歌……”似轻叹更似情人间的呢喃。

骊歌,他此生最爱的骊歌。

杭子梢没有带回集合上百种药材熬制的雪蝉,但皇帝的女儿还是看上了他,他没有选择地被父亲和皇命推入宫阙,黄袍加身,却丧失了此身所有的自由。

他付出的代价便是每月月初时在胸口扎一个洞,挑断血脉取出最新鲜的液体来给他名义上的皇后维系生命。而他的生命自那一刻开始,便是由无数药物维持着。日复一日,他的身体已然跟不上取血的速度,他还那样年轻,躯体却像一个受尽创伤的老人那样萧条颓败下去。

这是在以命换命,他起先不知,待明了后已来不及。

他只是每年会差人去北虞山,在她常去的师父坟冢那里搁置上财宝衣物,却不敢留下关于自身的分毫痕迹。

他的生命转眼就至尽头,而骊歌还有那么长的时光,他不想与她相认后在短暂的美好时光后,留她一人于这孤寂世间,枯守百年抑或随他而去。

索性便维持着这负心人的姿态,却不想骊歌待三年后见他未来会亲自下山来皇城寻他,为了谋生误入皇宫,却还是辗转与他相见。

而他在久别重逢那一刻极尽的喜悦里,却只能伪装自己是他人。

杭子梢私以为这样会比较好,却还是忍不住去接近她,待她温柔对她笑,他知他这一生如此这般的时日已然不多。

他想给骊歌找一个可以寄托下半生的归宿,焦头烂额之际便听闻她妄图潜入中宫偷盗的消息。杭子梢慌不择路去护她,却只能匆匆看她一眼后转而口不对心安慰着另一个人,但面对着骊歌的质问和眼泪,他的心那样疼,疼到就这么没用地倒在她面前,再经由太医告诉自己已无多少时日。

而他还欠她许好的一生,他还未亲手为她擦上樱花色胭脂。

杭子梢恍惚又见到那年初见时的骊歌,穿雪白夹袄,缩成小小的一团,仰起脸,晶亮透澈的眼睛羞怯地望着他。

只那一眼,就注定他这一生都不愿垂眸。

骊歌策马行至城门时分,听见城中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悲鸣钟磬,继而是外臣奔波于全城的宣告:“陛下薨了——”

她心头一跳,便这么猝不及防地自马上摔落下来。

尘土扑面,那盒胭脂便这么从她怀间跌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她穷尽一生试图寻找的胭脂,她终于拥有。

而那年的雪蝉伴着的松树,如今已亭亭如盖,只那始作俑者,对她说要她一生都乐如儿歌的人,再也不复当年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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