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江川

2013-05-14 09:47
飞魔幻B 2013年7期
关键词:日落

楔子

小船顺着江流前行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忽然被一座低矮山坳分成两道支流。左旁那条被灰色迷雾笼罩,右旁那条氤氲着微弱的白光,尽头好似下着大雪。

柳笙川站在船头观望了会儿,调整船桨便要朝右划去。

“丁零零——”

声音是从迷雾深处传来的,在静得连水流声都细不可闻的深夜,伴随着岸边树影幢幢,颇为空灵。

执桨的手腕微微一顿,终还是划向左边。

雾比想象中的大,遮天蔽月,柳笙川只能望见船沿边的水流,凭着感觉在黑暗里前行了片刻,一扇横穿江面的门渐渐在迷雾中显现出来,上面刻着一张巨大的人面。

船在门前停下,柳笙川仰起头,方能看见人面唇处一角。他想了想,抬手在门上叩了三下。耳边传来窸窣之声,他看见人面的嘴角动了动,浑厚悠远的声音破空响起。

“来者何人?”

“圩洲柳笙川。”

“往何处去?”

“到生处去。”

木门发出古老的声响,缓缓朝两旁打开,一轮满月在门后的夜空上出现,照亮门内在山峦树荫下宁静沉睡的小城。

第一味药:归川之水

柳笙川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日落之城的故事,那年他不过七岁,坐在父亲的书案前,指着在藏书阁角落里找出的古老地图,问上面那条从北荒发源的江流背后是什么。

父亲摩挲着地图长久地沉默,良久,才合上地图,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到如今,他已经记得不大清,只晓得日落之城是一座隔绝在三界之外的岛屿,岛上的无面者是远古洪荒时代遭父神驱逐的摩迦耶族后代,上知天命,下知医理,但他们生生死死,永生永世,都不得出岛。

小小年纪的他曾在心里想,有生之年定要去看看这个被遗忘在三界外的日落之城,却不想最终是以这样的目的去那里——小妹因生于长旱之日,被圩州人视为不祥祸端,久居府中,那日他本好心想带小妹出去游玩,却错把朱蜈尸粉当成花粉涂抹在小妹脸上,而那经久不退的尸粉,父亲说只有无面者才能祛除。

于是,他独自一人,带着迷茫与不安,辗转才来到日落之城。

可当他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时,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好像他原本就属于这里。

那少女是突然出现的,当他的视线终于从那扇古老的木门上移开时,就看见岸边凭空多了个人,着一袭红衣,从头裹到脚,徒留一双清亮的眼睛饶有兴味地将他望着。

船在少女面前停下,她朝他伸出手,柳笙川愣了一下,旋即一把握住,借力上了岸。

“圩州柳笙川。”她低低喃着,垂着眼帘思忖了会儿,朝刚刚站稳的他作了个揖,“在下……檀庐钟离蘅,奉师父之命来迎你。”臂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空灵的声音。

柳笙川辨得这正是他在岔流上听到的铃声:“适才,是你引我过来的?”

“嗯。”少女吹燃火折子,朝树影里的小路走去。

柳笙川连忙跟上:“岔流另一边通往哪儿?”

她停下脚步,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冥界幽司路,那道岔流便是枉川。”

柳笙川顿了下,忙朝她抱拳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又怎晓得,我是在救你还是害你?”钟离蘅淡淡道。

柳笙川一时哑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走。

“到了。”

未久,钟离蘅在一处民居前停下,掌风熄了火折子,插在门边的石座上,推门先行进去。

他抬头望了望,瞧见那门上悬着的匾额上写着“檀庐药居”四个字,想到方才钟离蘅那句听着有些别扭的“小女子檀庐钟离蘅”,不由得低声笑了笑,跟着踏进去。

第二味药:九逍金丹

这是柳笙川守在丹房的第七夜。

丹炉里在炼的九逍金丹,须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炉边九天九夜,但凡有一丝差错,便会前功尽弃。

这是他同药居主人木长老的交易,他若炼成,便能留下来学医,木长老亦会告诉他祛除小妹脸上尸粉的法子。

他用力掐了虎口一下,强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拉着掌火的风箱。

“喂!”

声音自身后的窗户传来,他皱着眉望去,看见个面若清风的少女趴在窗户上,眼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他认出那双眼:“钟离蘅?”

“你还认得我?”钟离蘅两手一撑翻了进来,撩起裙摆往风箱上一坐,“倒是认真得紧,这七日你都没合过眼?”

“长老吩咐过的,不敢怠慢。”他顿了下,又道,“姑娘可否移下尊驾,挡住火了。”

钟离蘅双手环着胸,抬腿往风箱上一搁:“我若是不让呢?”

他手上动作一滞,抬眼看她,只觉迎面袭来的药味里忽然多了股异香,脑子里瞬时一片混沌,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神思清醒时,屋内的热气与药味已然散尽,钟离蘅仍屈腿坐在风箱上,手里把玩着什么。柳笙川心下一紧,朝中央的丹炉望去,果然火已熄灭:“你!你刚才给我闻的是什么?这火……再有两日我便能炼成了,谁叫你熄去的?”他几步冲上去,拽着她的手,原本苍白的脸因血气上涌变得通红。

钟离蘅挑眉,直直与他对视:“便是让你炼成了这九逍金丹又有何用,师父的医术只教活人不授死人,你这呆子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挺了七日,若我不救你,此刻你怕已是这炉前一抹亡魂了,又如何学医?!”

“你懂些什么?”他恼声道,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松了下去。

“我瞧着,你现在这副模样,倒比你先前端着的公子哥样儿要顺眼得多。”她笑笑,从风箱上跳下来,将手里把玩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放,“你已睡了两日,该去见师父了,可不要将我来过丹室这事说出去。”

已经过了两日?

待红色的衣角在窗棂边消失,柳笙川方才回神,看清钟离蘅塞在他怀里的是个檀木小盒,打开,竟是……一粒金丹。

九逍金丹。

第三味药:一枝雪莒

“倒真有几分慧根,”木长老就着亮处将金丹在眼前转了转,“你便留下吧。”

“谢师父。”

从主厅出来后,柳笙川在廊下走了几步,忽觉什么东西砸在额角,他刚刚抬起头,钟离蘅便嬉笑着从廊上跃下来,绸缎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抚过他的脸,他本能地捂住口鼻往后退了几步。

钟离蘅又朝他扔了粒丹丸:“梦三生那么稀罕的东西,我可不会在你身上浪费两次。”她做了个鬼脸,越过他朝主厅走去。

治疗小妹的药方师父一早就给了他,一共六味药,他已拥有了两样——归川之水、九逍金丹,而剩下四样——雪莒、青莲明蕊、月度石芽、药人血,皆是他闻所未闻。

只是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城内,他又要如何去找这些药引呢?

“柳公子。”

是钟离蘅身边的侍婢阿却,他从药方古书里抬起头:“何事?”

“钟离姑娘在后山等着您。”阿却将手中小巧的灯笼放在桌案上,“这风灯会给公子指路。”

她又想如何捉弄他?

柳笙川抚着眉骨:“劳烦你跟师姐说一声,已经深夜了,我不便去见她。”

“姑娘说了,公子若是不去,她便自个儿吃了日落之城唯一的雪莒。”阿却朝他微微一福,退了下去。

柳笙川沉默了会儿,拿起风灯大步离去,跟着风灯在林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围的温度渐渐低了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中竟夹杂着雪粒,又走了一会儿,风灯忽然暗了下去,缓缓落在地上。

柳笙川朝前方望去,只见一片白茫山麓,偏偏多了一点明艳的红。

他拢了拢大氅,快步朝那红影走去。

她穿的是件贴身的红皮袄,手里执着张弓,望着漫山飞雪,额角的发被风吹得凌乱。

“师……姐。”他在她近旁停下,低低叫了声。

钟离蘅没有看他,迈步朝山上爬去,柳笙川愣了愣,旋即跟了上去。

到达山顶时,缱绻的风雪让视距变得微弱,柳笙川扶着膝盖靠在一旁凸起的巨石边,喘着气问:“雪莒在哪儿?”

钟离蘅环顾着四周,缓缓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静了一会儿,淡淡道:“我说什么你便信了,兴许我只是叫你上来瞧瞧这风雪同你们圩州的有什么不同。”

“你!”柳笙川腾地直起身,下一秒,眼前红影一闪,朝他身后的“巨石”扑去。他踉跄着退了几步,这才看清那“巨石”原来是一条通身灰色的巨蟒,此刻它正张着血盆大口和钟离蘅扭打在一起。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取雪莒!”钟离蘅张开弓,朝巨蟒射去。

柳笙川方从惊愕中回神,只见方才巨蟒盘踞的地方竟有一颗剔透晶亮的果子,他连忙冲过去摘了下来放入怀里,回头却看见巨蟒用尾巴将钟离蘅缠着举起,他脸色大变,大叫了声“阿蘅”便冲了过去。

他没有武器,只有随便在地上拾了块石头,使出全身的力气砸在巨蟒身上。本是无关痛痒的一击,却让巨蟒分了神,低头嘶吼过去,钟离蘅趁机一箭射在巨蟒七寸处,巨蟒痛嚎着瘫软下去,被举在半空中的钟离蘅也重重跌下来,吃痛地闷哼了声。

“你有没有事?”柳笙川连忙过去扶她。

钟离蘅喘着气,微微抬起眼看他,黛眉忽地皱起,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第四味药:青莲明蕊

钟离蘅与巨蟒搏斗时被蛇鳞划伤,昏睡了三日,仍不见醒。第四日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药居,将尚在昏迷中的钟离蘅抬上了步辇。

柳笙川从师父口中知道,钟离蘅所受的蛇毒已入五脏,只有在钟离家的药泉才能除净。

钟离蘅的伤说到底是为了替他取雪莒,柳笙川辗转几夜,终是放心不下,向阿却问了钟离家所在,一早就携着盒化毒的丹药前去。

钟离家在日落之城的北边,门前立着两尊似蟒的石雕,守卫进去通报了声便有侍婢前来迎他。

“小姐正在进药,公子这边请。”

垂花帘后,侍婢口中的钟离蘅正斜斜躺在一张软榻上,小口酌着汤药,掺着银色的黑发未加束绑,随意地铺下来。

她抚着眉,微微抬头,隔着垂花看他,半晌没有作声。

风吹来,垂花帘沙沙作响,花瓣落在地上,瞬间没土。

柳笙川第一次见此情形,不由得震惊道:“怎么会这样?”

“日落之城受神的诅咒,寸草不生,你看到的这些花草,树木,不过都是幻象。”钟离蘅伸手微微一翻,满园芳华已然不见,她撑起身,行至他面前,又一挥手,垂花帘骤然出现在两人之间。

“你又哪里懂生活在日落之城的人的寂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又要装着什么都知道,师弟,你说,在你们那儿,花是不是长成这般?”

“是一样的。”柳笙川掀起垂花帘一角,眼底闪着温煦的笑意,“你想知道什么,我说给你听便是。”

之后柳笙川便成了钟离家的常客,从皇朝更替到街闻野史,但凡他能想到的,通通说给她听,而他也从钟离蘅口中得知了关于日落之城这场神咒的由来。

上古洪荒时代,三界战乱,摩迦耶族族长一时起了歹念,擒了司战上神重淮的妻子轩辕氏,致轩辕氏神识重创神湮,战乱结束后,重淮以身为血祭,咒摩迦耶族无论生死,皆为三界所不容,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直至族灭。

“这血咒果然狠绝,不说这日落之城的一切都是由幻术而来,就连死了也不能在这么大的天地间找到一席栖息之地。”

柳笙川说:“哪有这么邪乎,等我制完了药,你便同我一起去圩州看看。”

“柳笙川,你什么也不懂,”钟离蘅偏头淡笑,话峰一转,“我会助你寻得剩下的几味药方,日落之城虽寸草不生,但仅一水之隔的枉川可不一样,青莲是冥界之物,每年七月半,冥界之门大开,是三界互通的日子,届时,枉川上将开满青莲,指引魂魄的归路,后天便是七月半,我可以用法术偷偷打开日落之城的大门,你有半盏茶的时间去取它回来。”

七月半那天,子时刚过,日落之城的大门便开了一道缝,刚好够一只小船通过,钟离蘅将臂上的摇铃解下,递给柳笙川:“有了它,你就不会在迷雾中迷路。”

柳笙川接过,在手里握了握:“你不同我一道去?”

钟离蘅笑了笑,将手放出门外,柔荑竟越渐透明,她收回手,淡淡道:“看到了吧,我要是和你出去,怕是没走到枉川,就变成江面上的一团雾了。”

柳笙川心中一阵寒意,那笼罩在归川上头的迷雾,难道都是想要逃出日落之城的人所化?

钟离蘅抬头望了眼月亮,催促道:“时间到了,你快去快回。”

不知在黑暗中划了多久,他终于看见泛着白光的枉川,冥界的枉川,和日落之城的归川,一白一黑,一明一暗,颇为鲜明,冥界本是阴暗幽魂之地,但同日落之城一对比,倒成了光明之地。

他在两川交汇处停下,低身勾了一朵青莲,掉转船头往回划去,很快,他便看到日落之城那古老的人面木门,亦看到门后那道红影。笑意盈满眼睫,他冲钟离蘅挥了挥到手的青莲,加快了速度,小船离木门还有半尺距离时,木门忽然嘎吱一声合起,而门后的钟离蘅仍是愣愣地望着他,半天没有动静。

眼看木门就要合上,他下意识地朝钟离蘅伸出手:“阿蘅。”

说时迟那时快,钟离蘅不知从哪儿丢出一道红绫,他一只手抓住,借着力腾空从门缝里跃进,靠近钟离蘅时,他顺势将她拥进了怀里,身后的木门也应声闭合。

一时静极,良久,怀中的钟离蘅悠悠叹了口气。

“听说日落之城的人死后,念识俱灭,若是能去到枉川那里,便也是好的了。”

她靠在他胸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右手上的青莲,清丽的脸被月光映得惨白。

第五味药:月度石芽

取到青莲明蕊不日后,两人就开始着手寻找下一味药月度石芽。

柳笙川在古方里看到过,月度石芽只生长在百年陵墓中,只在每月月圆之日开半宿,好巧不巧的是,日落之城里就有这么一座,闾丘陵。

是月月圆,钟离蘅就带着他下了陵墓。

陵墓中央摆着副石棺,四旁点着长明灯。钟离蘅走到棺前,拜了两拜,拿出随身带的小刀,小心翼翼地从石棺上剥下一小片石芽。

关于闾丘一脉的记载,日落之城的宗谱里是这样写的:时余庆年春,闾丘鹤癫病入心魔,杀尽家仆,胁闾丘氏钟离晴破木门而出,后坠入归川病发,化为黑雾,仅钟离晴得救,代掌闾丘,十年后死于旧疾,生前无后,至此,闾丘一脉,灭。

那中心的石棺,大约便是闾丘氏钟离晴了。

柳笙川走到棺前,跪在钟离蘅身边,冲着石棺恭敬地拜起来。

钟离蘅别过头看他,不解地问:“她是我的太姑婆,和你又没有关系,你怎的也来跪拜?”

“我拿了人家的东西,当然要谢过。”

钟离蘅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望着石棺低声道:“你倒也真该行此大礼。”

从陵墓里出来时已近黄昏,空中飘着细细的雨。

“柳笙川,”钟离蘅停下,抬头望着头顶,声音如雨声般清冷响起,“你一定要制成这药吗?”

他愣了愣道:“自然是一定的,这是我来日落之城的目的。”

“那是不是,如果没有了这个目的,你就会离开这儿?”她转过身,微微仰头看他,如墨的眸里看不出什么神色。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

她垂下眼,将包着月度石芽的红绸小心地别在他的腰带里,转身步入雨中。柳笙川遥遥瞧着那抹红影在渐渐变大的雨势里飘摇,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的滋味。

隔日,柳笙川发现他用来装那五味药材的小柜里,空空如也。

第六味药:一盅药人血

赶到钟离蘅住处时,阿却正往她面前的碗里舀汤,她坐在桌前,见他来了,招呼他坐下,侧头吩咐道:“阿却,替柳公子盛一碗。”

“是,姑娘。”

阿却依言舀了一碗放在他面前,柳笙川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驱寒的姜汤。”她淡淡道,小口啜饮。

柳笙川舀了勺送进嘴里,皱着眉奇道:“这姜汤的味道,怎么和我往常喝的不一样?”

她托着腮,目光投到他的脸上,低低笑开:“用归川之水煮的,又加了九逍金丹、雪莒、青莲明蕊、月度石芽做引,自然是不一样的。”

柳笙川执勺的手顿在半空,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却仍是笑了一下:“你在骗我。”

她站起身,红丝软鞋一步步朝他踏去:“我是在骗你啊,一直都是,我该说你单纯还是傻,这么容易就相信我了呢?”

两人距离不过两三步,她低下头看他,吐息就在他面前。

他怔怔地望着她:“你为了取这雪莒,还受了伤,我看过那些伤,不是装的……”

“那本就是我们钟离家的守护兽,钟离府前的石雕就是照着那畜生的样子雕的,你当真以为它能伤得了我分毫?”

“为什么?”他猛然抬眼。

她目光对上他:“因为,好玩啊。”

柳笙川唇色尽失,良久,他突兀地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柳公子!”

走到回廊转角时,忽然听见阿却的喊声,他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

阿却在他身后停下,低声道:“公子,容我说上一句,姑娘性情向来任性,这次做得虽过分,但这几味药在日落之城是独一无二,在日落之城外可就不一样了,公子天分高,炼丹之术已习得大半,又有了这药方,大可就此离开。”

“我知道了。”

阿却虽是钟离蘅身边的人,但她这番话说得却中肯,看来,为了救小妹,他亦只有提前离开了。

回到居处时,已有一人在屋内等他。

他愣了一愣,恭敬作了一揖:“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木长老抚着山羊胡子道:“自然是有事找你的。”

他打开桌上的木盒,里面赫然躺着之前被钟离蘅偷去做成姜汤的五味药材:“我早就知道阿蘅的心思,所以在她下手前就偷偷转移走了这些,她拿去的,不过是我照着样子做的仿品。”

柳笙川连忙抱拳跪下:“谢师父。”

木长老扶起他,脸上隐有放松之意:“你就在这里专心炼药,至于最后一味药人血,为师会替你拿到。”

当日三更,阿却趁着夜色送来一盅药人血,临去前,她欲言又止,最后,低低说了句:“柳公子,无论姑娘做什么,阿却希望你,不要记恨她。”

说完,她垂手退到屋外,轻手关上了门。

十一月十五,柳笙川的药炼到七成,而阿却的尸体被人在后山发现,据说是被野兽所伤,死状凄惨,不得辨认。

阿却只是一名小小侍婢,无父无母,被葬在乱葬岗,柳笙川感她生前的一点恩情,便在她头七那日,买了些酒菜纸钱烧予她去。

回来时,却看见本该锁着的房门大敞,他心下一惊,连忙跑了进去。

一如他所料,一袭红衣的钟离蘅正站在他的书案前,低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神思尚游离在外的钟离蘅这才注意到他,几个月不见,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愣愣地望着他,半晌回神,答非所问地指着桌上的画问:“你画的是谁?”

他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微微怔忪,那是他藏在案底的一张画,不知怎么被她翻了出来,画的是一位站在水榭上的女子,大团的花簇拥在女子周围,她一身轻纱,望着池水,只是一个背影,却出神得像能随时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不动声色地抽过画,细心卷起,放到一旁的画轴里。

钟离蘅的目光从画轴扫过他身上,神色淡然,语气却是怅然的:“你画得这样用心,又这般小心对待,画里的姑娘定是你很重要的人,是……”

“你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何事。”他似不耐地出声打断。

她愣了愣,伸手扶了扶垂下来的一缕额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路过了,想着来看看你。”

他静了静,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劳你费心了。”

她抬眼,瞧见他冷淡如冰的眼神,神色一顿,脸色更加白。她站起身,路过他身边时,微微停下,淡淡道:“柳笙川,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了,对吧?”

他没有说话,已是答案,钟离蘅低低地笑了声,迈出屋子,风从大敞的门吹进来,将椅背上她忘了带走的红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之后,柳笙川再也没有见过钟离蘅。

终章:相思灰烬

腊月十八,天降大雪,柳笙川的药终于在子时炼成,他握着那粒丹药,小心翼翼地放入丹盒里,刚一打开药柜,鼻间忽来一阵清香,他隐约觉得在哪里闻过,下一秒,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是梦三生,这是柳笙川晕倒前意识到的。

不知昏睡了多久,柳笙川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慢慢记起此前发生的一切,猛然直起身,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丹室内,他环顾了下四周,恍然认出这儿是闾丘的陵墓,石阶上还放着一个包裹,以及,丹盒。

他连忙打开,惊讶地发现炼好的丹药还完好地躺在那里。

她不是为了药?那她为什么要迷晕他?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握着丹盒蹒跚着跑出陵墓。

刚一出陵墓,柳笙川就感到了不对劲,明明是正午,偌大的日落之城,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原本用幻术变出来的花草树木也全数不见,只剩光秃秃的石丘。

空气里吹的风,隐约夹杂着丝丝血腥味。

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愈渐加深,朝着上风处赶去。

日落之城有处祭台,每年城民都会在此举行祭礼,以慰祭台上重淮的神像,本是神圣的地方,此刻却如同人间炼狱般,日落之城的所有人怕是都聚集到了这里,然后,变成了一具具僵冷的尸体。

万籁俱寂,大雪盘旋着落下,到地面的那刻,瞬间融在一地鲜血里,远远的石柱上,绑着一抹红影。

钟离蘅。

他脚下一顿,连忙朝那儿跑去,越靠近他越觉得不对劲,那红影的身形并不像钟离蘅,他在石柱面前停下,小心解下绑住那人的绳子,将那人平放在地面,又颤抖着手拨开散落在那人脸前的发,不由得倒吸了口气,退后了几步,跌坐在雪地里。

那张脸,竟然……是他自己?

而他也才看清,那人穿的并不是红衣,只是被身上无数剑伤流下的血染得透红。

他捂着头,大吼了声。

声音在空旷的原野飘荡了许久,才慢慢安静下来,那人微微动了一下,下一秒,“他”的脸和身形慢慢起了变化,最后,在他眼前,变成了钟离蘅的样子。

“柳……笙川……”

她微微掀开眼看他,气息奄奄地唤了声,似乎扯到了伤口,她忍不住打了个战。

柳笙川几乎是爬了过去,低头轻手将她扶到怀中,声音喑哑,带着颤抖:“怎么会这样,你适才怎么是我的模样,这些人……发生了什么事,你瞒了我什么?”

“幸好,你没事。”她在他怀中闭着眼长长喘了几口气,待气息稍微平复了点,她又掀开眼,看着他,忽然就笑了:“当年闾丘家像无数城民一样,都想逃脱神咒的命运,我的太姑婆为了让闾丘鹤能安全离开,和他演了那样一场戏,因为只有死人,才能离开日落之城,而闾丘鹤,早承着太姑婆所有的法力,安全地通过归川,逃到人界,改成柳姓,而你……就是闾丘家的后人,你长得跟祠堂里闾丘鹤的画像几乎一样……”

“日落之城的人因不堪世世代代的诅咒,决心自灭全族血慰战神亡魂,万物皆有始终,柳氏一族,生于斯,死于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从踏上日落之城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想着你死,因为只有三大家族的人的血才能举行血祭,爷爷说你自投罗网,刚好替闾丘一氏赎了当日逃离日落之城的罪孽,丹药炼成那日,便是要将你捆上这祭天台血祭的时候,我拿走你的药,以为你会就此离开,可我没想到,师父会拿给你一模一样的药,我没有法子了。”

“阿却确实是我害死的,我用幻术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她,让她死在后山,真正的阿却一直躲在闾丘陵内,到了今日才变成我的模样,她替我,我替你。”

“我想让你留下,想让你时时刻刻陪着我,却又不想看着你死,我做了那么多事,都是为了赶你走。对不起,我做的那些事,伤了你的心,让你讨厌我,都不是我真心的,你不要怪我。”她伸手,似乎是想贴上他的脸,却在半空中没了力气,怅然垂下。

他握住她的手,颤抖得贴到自己脸上:“阿蘅,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

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是啊,不讨厌,只是不喜欢,你一直都是这样善良,到如今,还肯说这样的话来安慰我。”

她忽然咳起来,大片大片的血从嘴角溢出来,恍惚中,柳笙川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她皱眉,急得断断续续:“你做什么,你这么辛苦,为的……不过是这粒丹药……你喂了我,你妹妹怎么办?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哽咽:“阿蘅,你为我上了这祭台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我也什么都没想。”他的手抚上她脸颊,想要为她擦去仍不住往外流的鲜血,“如今,我只想要救你,阿蘅,不要死。”

她看着他,眼神淡淡闪烁:“没有用的……我不求和你画上的人一样,只要……你有那么一会儿想过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抱着她再无动静的身体,脸颊紧紧贴着她的发,泪水滑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里,极轻的几个字散落在风中。

“阿蘅,现今,你要我如何能在这世上安生地存活?!”

她没有再搭话,像个小孩子般睡得香甜。

祭台之上飞雪如絮,转眼便铺了那两人一身。

尾声

那小船自垮塌的木门之后慢慢驶出,船上一白一红的身影,白的那位公子低垂着头,紧紧拥着怀中的红衣姑娘,薄唇微动,像是在对谁耳语。

阿蘅。

那画上的女子,你以为是谁?

我柳笙川将之系在心尖上的那个人。

你以为那又是谁?

女子的身形慢慢变得透明,最后,男子的手中只剩下一袭红衣,小船在归川尽头微微一转,向氤氲着微弱白光的枉川驶去,风一吹,红衣上的摇铃铃声阵阵。

她这剂梦三生下得有些多,她睡得深沉。

阿蘅,等你醒来,我便带你去看这天下,你知道,那儿美极了,有辽阔的草原,遍地的鲜花,满池的游鱼,到了春生的季节,我们可以泛舟湖上,饮一杯桃花醉,趁着酒醉,赴一场杏花微雨,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从今往后,那儿就是我们的家。

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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