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寓言的转型与承续——论王安忆《长恨歌》与《天香》的美学嬗变

2013-08-15 00:50刘红英
长春大学学报 2013年11期
关键词:天香王琦瑶长恨歌

刘红英

(长春大学 人文学院,长春 130022)

文化寓言的转型与承续
——论王安忆《长恨歌》与《天香》的美学嬗变

刘红英

(长春大学 人文学院,长春 130022)

上海精神是王安忆小说的主题之一,她在不同的时代寓之以不同的形式。《长恨歌》与《天香》以不同的审美方式回溯了上海文化的精神气象,显示了王安忆创作的纵向承续与转型变异。《长恨歌》中的王琦瑶是上海城市精神中优雅精致文化的象征,《天香》则描摹了几代天香园人对刺绣的精湛追求,成就了艺魂诗心的高贵品质。不论是王琦瑶个体式的娇艳姿态,还是天香园人集体式的群芳潜质,都凝结了王安忆对新旧上海文化的批判性反思。

文化寓言;《长恨歌》;《天香》;王琦瑶;上海精神

在王安忆创作的艺术图谱中,存在着总体性的范式,她始终以自己独特的美学形式来表现上海曾经拥有的城市精神。《长恨歌》、《天香》均表现出她对上海精神的曾经存在而现在正在逐渐失去的“焦虑”,但这并不妨碍她以一以贯之的文化自觉意识坚持创作,以理性精神来审视与反思不同时代文化骤变的内在原因。

1 王琦瑶:一曲精致文化寓言的挽歌

《长恨歌》采用个体心史的叙事模式,通过上海名媛王琦瑶个体生命体验、情感追求、心理流动来组织文本,反映了上海文化的精神镜像。王琦瑶是40年代大上海的名媛,她不仅见识了十里洋场的繁华浮世,同时也把高雅不凡的品质渗透进精神血液中。和国民党高官李主任的短暂相爱无果后,她并没有因时代的变迁而改变自己身份的一贯性和延续性。1949年以降,她虽然在上海的弄堂里从事无为的护士工作,但是她对生活的热情、对爱情的渴望以及对美丽优雅的追求则是自我身份的确认与佐证。赵毅衡认为:“自我身份的获得需要三个步骤:范畴化、比较、归属。”[1]78所谓“范畴化”,也即相对于他人的自我标签,在小说中表现为王琦瑶所交往的对象,比如陈先生、康明逊、老克腊等。这些人物皆可称之为“文化遗民”,他们对王琦瑶的眷恋不仅是情感的吸引,更重要的是文化价值观的内在认同。“比较”则重在描述与蒋丽莉以及下一代人的不同人生选择。在特殊的文化氛围中,她没有像好友蒋丽莉那样,彻底告别“过去”而为革命“新生”,始终拒斥着全新文化的侵入。在王琦瑶较为单一的生活中,没有沾染意识形态化的语言符号,始终保持了自己的身份特色。王琦瑶和女儿薇薇之间,则明显是两种文化的符号象征。用小说的意象来比拟的话,则是“鸽子”与“麻雀”的差别。而“归属”则在于情感结构的同一性和持续性,也即身份的“本真性”。自我身份的稳定性来源于价值守护。作为独特文化的体现者,王琦瑶没有失去一贯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她崇尚美,追求爱,虽然生活于排斥独特与优雅的文化氛围中,她始终维持了相对稳定的“自我”。“所谓自我,是隐身在身份背后的意识……身份可以加强自我感觉,对保持自我有利。这样的自我,虽然受制于特定的社会文化局面,但也在变动演化中取得相对稳定。”[1]81

赵毅衡认为:“人的任何活动都采取一种身份,人不可能以纯粹抽象的自我进行意义活动。在表达或接受一种意义时,任何自我无法逃避采用一种身份,社会把这些符号交流身份分作很多类别范畴:性别身份、性倾向身份、社群身份、民族身份、种族身份、语言身份、心理身份、宗教身份、职业身份、交友身份等。”[1]78这种身份认同则构成自我,从而进行某种社会表意或自觉能力的选择,具有独一性、延续性和归属性等特质。我们从“身份认同”的角度来看,王琦瑶自有其文化的归属感和价值重心,她始终追求着有格调的生活,无论是旗袍的样式抑或菜品的搭配,无论是细养的花草、点心的花样抑或是咖啡的香味等等,都显示了她不落凡庸的精神品质。她厌恶那些表象的装饰和宏大的时代主题,通过独特的个性诉求见证了上海历史的巨大变迁。王琦瑶成为“上海旧梦”的体现者,无论是少女时代的沪上名媛,还是50年代洗尽铅华后神采依旧的生命姿态,令严师母都惊叹弗如。即使到了80年代依然是别致优雅的“上海芯”,渗透到骨子里的是唯美与优雅的生活品位:请客人吃水果时,她也把水果削了皮切成片,整整齐齐放到碟里;平日里喝茶,她会特意购买镶金边带盖带托的茶具;加工一份芝麻汤圆,她会准备一盘小磨、浸好的糯米、飘香的芝麻、石臼;旧房里嫣然绽放的花窗帘;床罩虽然旧了些,却是绣花加荷叶边的。她有自己的生活理念,其确认自我活力的文化形式比如服饰、发型、谈吐等等,都会产生自觉性和主动性的超越理念,力图抗拒当下主流秩序的规范:“她和朋友们研究各种小吃: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松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数家珍一般”;她们洞悉各种穿衣心得,“那是针针线线、丝丝缕缕织成的世界,让人感受到,多少的心细如发,才可连成周身的美轮美奂”[2]183。王安忆赞叹其骨子里的华美与风流:“这是人间烟火的罗曼蒂克”,“经久耐磨,壳剥落了,还剩个芯子。”[2]266王安忆曾说:“我觉得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每一种经历都是有用的。我生活在上海,我对于这个城市的历史、文化包括语言、上海人的世界观等一直都是潜心关注的,这些我长期积累的东西在我写作《长恨歌》时,都变成了有用的资产,必要的准备。”[3]可见,王安忆并不仅仅为了绘制图像,而是想通过这些图像来表达一个城市的思想和精神的变迁。她曾经坦率地表示,《长恨歌》企图写出一个城市的故事:“城市的街道,城市的气氛,城市的思想和精神。”[4]而王琦瑶则濡染了某种自由的价值理念,不管经验世界发生什么变化,她始终遵循自主性的生活观念,从而饱含了一定的文化寓言。王安忆通过塑造这个艺术形象,构塑了一种经验和一种特殊的知识,其文化含量在今天依然具有重要的价值,具有了超越时代的意义。

2 天香园绣:一首家族艺魂精神的赞歌

继《长恨歌》之后,王安忆近年又推出《天香》,把文化反思的主题推到了全新的高度。这部小说把笔触延伸到了明朝,描写了曾经上海的古道人性与温良情愫。作者有意与当下时代保持距离,用绵密的文笔叙说以往的沪地传奇。她敏锐地意识到现代社会在“拜物教”的裹挟下,古典的城市精神与生活方式被逐渐吞噬,“文化”丧失的焦虑成了她延展“上海记忆”的内在动因。她认为“上海被格式化了……这与时代潮流、全球化、工业化有关……工业化很可怕,就是流水线。一个品牌就是一种格式。”[5]王安忆说自己的艺术创作是一种“悲壮的抵抗”,她认为在这个时代精神价值不断地消减,人们丧失了内心生活与精神追求,物质至上的原则使现代心灵陷入“格式化”的悲哀之中。学者吴俊敏锐地把握到了王安忆小说的道德焦虑与人文精神重建的问题,认为她的“小说中都包含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当代的社会转型发展正在或已经毁灭了原先的人性、道德、生活和文化的价值与原则,那么,又怎样才能够恢复或重建我们这个时代和社会的人性、道德、生活和文化的价值与原则呢?”[6]小说《天香》则蕴含了古典价值的现代重构问题,体现了王安忆文化思考的前瞻性与建设性主张。

天香园绣闻名上海,凝结了申家几代人的文化心智追求。最早的闵姨娘则是尤为突出的一位。她的技艺精湛,其用针方法各有路数定规,兼具心境意境情境。作为正室的小绸则将诗书化进绣中,自道天香园绣实乃“锦心一片”。而第二代希昭的刺绣则气象勃然,出神入化。希昭的绣艺已非人工,而为天之所降,出神入化,购者蜂拥而至。凡购买者如果是真正清情雅致者,即使少些银子也可以的。蕙兰乃申家第三代人,当她无意之中把绣法透露给下人戥子时,祖母则谆谆告诫其绣法不可让外人染指,秘法外传则可能鱼目混珠,易造成式微之果。这一代人中唯有蕙兰技艺精纯,可用“天香园绣”的印记。戥子聪慧异常,偷学天香园绣的事情还是被夫人知道了。夫人认为目前只有希昭刺绣堪称天工,故让她们以此作为安命之计,随后象征性举行了拜师仪式作罢。事后当希昭看到蕙兰的刺绣功夫如此精湛而富有创造性想象,惊叹弗如,慨叹其乃世上一绝。并指出天香园绣的底蕴因有诗书画的功夫,养心在先而学技在后。戥子和乖女则深谙其中的技艺,在蕙兰的教导之下,使这门绝技走出申门,光耀天下,让天香园绣艺“遍地莲花”。

布尔迪厄提出了“文化无意识”、“习性”等概念,指出其来自家庭或者自己相当群体的、具有特殊性的社会化经验。他认为习性就是:“内在化的、转化为倾向的必然性,它是由必然性构成的德性,它通过实施对应于产生它的条件的‘选择’行为而把必然性转化为德性。”[7]几代天香园人对绣艺精益求精的追求,呈现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内涵。王安忆不惜笔墨甚至把远古的嫘祖到近代黄道婆也纳入到这种精神谱系之中,特别是从闵姨娘、小绸到蕙兰矢志不渝地追求“绣魂”,呈现出了“游于艺”、“慧于心”的“文化习性”。精湛绣艺来源于超越浮躁功利的诗书浸沉,由养心静心获得的神奇内功让绣艺呈现出了厚重的文化内涵。这是作者尤为看重的古典人文精神,也是上海的城市底蕴和“文化习性”所在。在布尔迪厄看来,习性作为深层结构性的文化母体,它内化为相应的价值倾向,把某种相似的生活原则内化为个体享有的行为实践,体现为所获得的发生性构架体系所塑造的德性。《天香》重在刻画“天香艺魂”之文化图像,贯穿于申家刺绣生活内外的普遍化倾向,那便是闲适、淡泊、唯美与超越的精神品质。从申明世中进士造天香园开始,儒雅之家浸淫了天然浑朴的趣味。雕梁画栋、水榭亭台、荷叶小舟、花香四溢,怡人性情取其意境,整个家族的美学品位在自然美景中濡染而成。到了申柯海这一代,由其妻妾小绸和闵开始了在天香园白鹤楼的绣艺神功的追求,精湛之处千丝万缕、光华丽色非人力所为。用小绸的话来说:“这还是可见的,是人力可为,那看不见的,才是神功!”[8]93她们不仅追求外形风雅,更要内在的风骨与神韵。在整个家族的传承中,阿潜之妻希昭尤为独特,她喜读书、崇书法、慕自然,8岁已有主见,以陶渊明笔下武陵人自况,老师为其取名为“武陵女史”。嫁与阿潜后,全家人为其高古邈远的风雅气质而折服。当她第一次来“绣阁”看闵姨娘刺绣时,竟然入神而全然不知有人唤她。连小绸都认为她心智与质素堪以继绝学。王安忆不吝笔墨描述希昭向一代宗师香光居士学画,如何临摹倪瓒的山水画,赞其慕古虚空的聪颖心向。如此淬炼心智的结果,使希昭的刺绣精妙卓越、旷世超绝。精湛技艺加上诗书质素与自在襟怀的有机浑融,使得天香园绣天下闻名。阿潜出走后,希昭与侄媳蕙兰成为至交。她教导蕙兰“绣外乃技,后头的绣外则在心”,先养心方可学技。深谙其中之道的蕙兰将天香园绣推上了更高的美学境界。穿越文本对绣艺的表象构塑,可以看到王安忆追溯“上海之心魂”的历史文化主题,隐含了作者对于上海历史与当下现实的基本价值判断。

王安忆借主人公希昭坦言:“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8]394这种群体性的积淀与心志延续造就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推天香园绣而致鼎盛的局面。她认为“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而又互为照应生发,便是上乘,缺一则不成大器”[8]396,并联想到“天香园里的绣阁,早已成残壁断垣,荒草丛生,不想原来是移到坊间杂院,纡尊降贵,去尽丽华,但那颗锦心犹在。”[8]400萨特曾经强调生存等同于讲故事:“人的生活包围在他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中,他通过故事看待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自己过日子像是在讲故事。”[1]99从王安忆的讲述中,我们感到“天香园绣”作为意象真正的功用是:思想的荷载物,也即那颗“心魂”的高贵品质。与此古典雅好相对,“就上海这一圈地,原是纤歌牧笛,桑田人家,自元代始商船流通,即成繁荣之地,本朝更以烈火烹油之势,愈演愈烈,但根基浅陋,实是个市井无疑,恶语谓之鄙俗,好言则称新派,看和听都喜好悦耳悦目,也就是声色犬马吧!”[8]205城市之“魂”彻底丧失,都市霓虹之下无法掩盖人性堕落与生活格调的低下。特别是当下社会,在贪婪与欲望膨胀的时代精神下,人们追逐着“娱乐至死”的狂欢,但是无法改变心灵的拥堵状态。精神空间的狭隘、肤浅造就了没有任何诗意的城市精神,寄托了王安忆对上海历史发展进行系统反思的自觉意识。

3 结论

作为王安忆前后期的两部重要小说,其思想主题充满了文化反思与精神重构的价值追求。正如佛克马指出:“个人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社会群体或是一个人归属或希望归属的那个群体的成规所构成的。”[9]作为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王安忆来说,她希望能够回归古典的美学精神,希望把艺魂之道注入到今天的时代精神中。如果说《长恨歌》是以王琦瑶的意外之死预示了某种终结,带有悲感的情绪,那么《天香》则在“天香刺绣”誉满天下的氛围中结束,其文化精神的价值传承不难体悟。

[1]赵毅衡.反讽时代:形式论与文化批评[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2]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

[3]王安忆.重建象牙塔[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207.

[4]齐红,林舟.王安忆访谈[J].作家,1995(10).

[5]夏辰.“讲坛上的作家”系列访谈之一:王安忆说[N].南方周末,2001-07-12.

[6]吴俊.瓶颈中的王安忆:关于《长恨歌》及其后的几部长篇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2002(5).

[7]戴维·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M].陶东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121.

[8]王安忆.天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9]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18.

Transformation and Inheritance of Cultural Allegories—Aesthetic Transmutation about Wang An-yi’sChang Hen GeandTian Xiang

LIU Hong-y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Changchu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2,China)

Shanghai Spirit was one of the themes of Wang An-yi’s novels,and she presented different forms in different ages.Chang Hen GeandTian Xiangbackdated the spirit of Shanghai culture,showing the vertical inheritance and transmutation of Wang An-yi’s creation.Wang Qi-yao inChang Hen Gewas a symbol of elegant and exquisite culture in Shanghai City Spirit,whileTian Xiangdepicted several generations of folk artists’pursuit on exquisite embroider,having the gracious quality with art and poetry.Whether the individual charming pose by Wang Qi-yao,or the collective potentials from those folk artists focused Wang An-yi’s critical reflection on the old and new Shanghai culture.

cultural fable;Chang Hen Ge;Tian Xiang;Wang Qi-yao;Shanghai Spirit

I207.425

A

1009-3907(2013)11-1444-03

2013-06-12

刘红英(1973-),女,山西长治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柳 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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