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镜像的圆融与疏隔——从东篱、辋川到石湖

2013-08-15 00:52邹祥平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石湖物像范成大

邹祥平

(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江苏 苏州 215009)

钱钟书曾说:“作品在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里产生,在他生活的现实里生根立脚。”[1]确乃如此。文学是生活的镜像,生活是文学的物像。即以“桃源”镜像为例,陶渊明的“东篱”、王维的“辋川”和范成大的“石湖”,均可谓作者心中“桃源”的现实物像,然而通过分析三家作品发现,其镜像与物像之间显然存在着“圆融”与“疏隔”的审美差别。

一、“桃源”镜像的内涵及其美学特征

自“桃源”镜像产生以后,历代文人缘其自身遭际,或借以表达美政理想,或深怀和平愿望,或为抚慰政治失意的创伤等等,在自己的作品中频繁地使用,因而使“桃源”从个体情怀逐渐演变为集体情结,并最终形成稳定的文学镜像。

从陶渊明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生活的环境主要有三个特点,一是充满田园风味,而非触目皆山水。田园之于山水,主要的差别就在于田园更近于人间,而山水更近于自然。相较谢灵运的独赏山水,陶渊明则始终栖止于田园。二是充满人间情味。陶诗中随处可见田园之乐,而谢诗中却鲜见人间烟火,故后者完全沉浸于山水所呈现的自然之境和“玄言”所营造的理境之中。三是人情温暖之中潜藏生活的悲辛。陶渊明的田园并非一味地牧歌情调,有天灾,有战乱,也有苛捐杂税。而“秋熟靡王税”[2]152仅是“镜像”对“物像”的一种理想化。因此陶渊明隐逸其间,“充满人间的自然,也是在这自然中,他积极地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3]。

既然“东篱”的特质在于人间情怀,那么与之相对应的“桃源”镜像的内涵也自然是人间情怀。以“东篱”和“桃源”为例,阅读《饮酒》《归园田居》等诗会发现,尽管这些诗歌中也有玄言的尾巴,比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2]162、“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2]155等等,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似有疏隔,但从作者的角度来看则圆融而不隔。因为就在那一刹那,陶渊明的身心的确已完全融于其中,他所亲身经历的人间之境、所向往的理想之境和所描绘的艺术之境等,已交相融合、浑然一体。

二、“辋川”之于“桃源”:物像与镜像的疏隔

相较“东篱”与“桃源”的圆融,王维的“辋川”与“桃源”则有所疏隔。王维曾经也有过政治梦想:“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4]但在经历了政治上的种种磨难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归隐。然而他所隐居的辋川,距离当时的政治中心长安其实不算太远。因此王维虽说归隐,实并未完全远离官场,他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但又害怕得罪权贵,所以他的“隐”是“亦官亦隐”[5]47。这一点与陶渊明是大不相同的。陶渊明投身田园是主动而快乐的,而王维归隐山水,乃是政治失意后的不得已而为之。

关于王维的辋川生活,学界大都以“空寂”论之。然而《辋川集》虽总体上近于入禅之作,但细细揣摩却又并非万念俱寂。其实,王维的思想起先是空而未寂,这从其《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可以看出。比如在他的辋川岁月里,有山水相伴,也有朋友往来,所以并没有与人间完全隔绝,只是深受禅学影响,自性清净而已。故辋川生活少了一份烟火气和快乐心,而平添了一份静穆空灵之气。但到后来,他已完全变成一个“以禅诵为事”[5]44的佛教徒,此时才真正的心寂。因此,已无人间情怀的“辋川”,距离“桃源”自然是咫尺天涯了。

不可否认,《辛夷坞》等作品,从读者与其关系来看是圆融的,“读之使人身世两忘”[5]47。然而从作者与其关系来看则存在明显的疏隔。诗以花落声极写山涧之静,但越是寂静,越反衬出作者本人置身其间的孤寂。身外之静与内心之波动显然并不和谐,所以难以圆融。再如《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6]对暮春黄昏的田家情景,王维观察得不可谓不细,我们也的确从中感受到了素朴亲切的牧歌情调,此时的王维似乎也进入了“桃源”之中。然而细读一下结尾就会发现,王维其实只是一位“桃源”的旁观者,从牛羊下来到田夫荷锄,他都一直站在“镜框”外心羡口叹,却并未完全融入其中。

三、“石湖”之于“桃源”:物像与镜像的圆融

继王维之后,隐士层出不穷,特别是到宋代,隐逸更成为“士大夫文化与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和基因”[7]。不过直到苏轼,“宋代隐逸精神才一改先前的悲观厌世情调,以积极乐观的审美情怀来超然处世”[8]。较之同时代的隐士,苏轼最大的特点在于:身虽不能隐,但心怀“桃源”情结,且又不失人间情怀。可以看出,范成大从早先渴望买山隐居,转而到晚年归隐于石湖田园,与这种时代隐逸精神的整体转变是有着很大关系的。

范成大自小就渴望归隐,从其“少年习气似陶公,采采金英满衣袖。携壶木末最关情,欹帽风前几搔首”[9]378诗句中,多少也能窥见到陶渊明的影子。然而,他虽具有“桃源”情结,后来也深受禅佛思想影响,但因其仕途较为顺利,因此并没有像王维那样遁入空门。不过尽管如此,由于受苏轼等积极乐观隐逸精神的影响,范成大虽官高名显,可他一直没有打消归隐的念头,因为“在他的价值天平上,实现社会价值与维护个体生命的独立价值起码是并重的,这种生命价值观影响到他对人生模式的选择”[10]。所以晚年的范成大终于退隐石湖,实现夙愿。由于石湖既有“东篱”的田园风光,又有“辋川”的灵山秀水,因此在范成大心中,石湖便是他所寻觅的“桃源”镜像的现实物像。

如前所述,“东篱”之于“桃源”是圆融的,而“辋川”之于桃源则是疏隔的。那么,“石湖”之于“桃源”究竟是圆融还是疏隔呢?分析范成大归隐石湖期间创作的组诗《四时田园杂兴》,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邻家鞭笋过墙来”[9]372透露的是一种清新之风;“笑歌声里轻雷动”[9]375表现的是一种解乏之乐;“坐听一篙珠玉碎”[8]376则表现的是一种忘却杂念的纯净之音……凡此种种,无不是充满人间情味、富有生机气息的隐居生活。因此,他的诗虽不具备陶渊明的丰润醇厚,也无王维的静穆空灵,但却洋溢着生活的气息。也正因如此,“石湖”与“桃源”才圆融而不疏隔。

综之,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作品无论是所谓现实主义的还是所谓浪漫魔幻主义的,都或多或少地映射出现实生活。因此,文学作品可谓是现实生活的“镜像”,而现实生活则是文学作品的“物像”。“桃源”作为中国文学中一个独特而稳定的“镜像”,其在陶渊明那里映射的是“东篱”,是贫士的诗酒躬耕;在王维那里映射的是“辋川”,是士大夫的寂寞栖逸;而在范成大那里映射的则是“石湖”,是士大夫的身心偕隐。

[1]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3.

[2]闻人倓.古诗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何梅琴.陶渊明诗歌的生命意识及哲学思考[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7,30(1):93-96.

[4]王维.赠从弟司库员外絿[M]//全唐诗: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1237.

[5]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6]王维.渭川田家[M]//全唐诗: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1248.

[7]刘方.宋型文化与宋代美学精神[M].成都:巴蜀书社,2004:175.

[8]鲁冰.宋代隐逸审美文化[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

[9]范成大.石湖集: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0]宋志平.范成大诗歌新探[D].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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