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文学婚变书写的伦理解读

2013-08-15 00:51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婚外恋婚变伦理观

尹 季

(衡阳师范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中国传统家庭伦理以血缘亲情为纽带,为追求家庭和谐,强调“夫义妻顺”,在伦理设计方面作出了“等级”、“本分”、“补偿”等系列规范。但近现代中国家庭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内部伦理关系受到了“五四”启蒙、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三次大的冲击,家庭关系出现了伦理轴心位移和伦理重心下沉的变化,“婚姻关系逐步取代血亲关系,家庭人伦轴心从纵向的 ‘父子轴心’向横向的 ‘夫妻轴心’转移”,“伦理的重心由长者下移到年轻人和儿童身上”[1]。对应中国20世纪的三次社会大变革,许多作家将目光投向婚姻家庭题材,企图表现对家庭伦理的新看法。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部分作家如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王安忆《荒山之恋》,陆星儿《留给世纪的吻》,王海鸰《牵手》、《中国式离婚》、《新结婚时代》,六六《蜗居》等,通过想象虚构一个又一个爱情至上的神话,书写婚恋以及婚变故事,表达了对新型家庭伦理的探求和阐释。

20世纪末以来,中国家庭伦理呈现失范的表征,固有的家庭伦理秩序受到新的价值观和婚姻观冲击。这既是中西方家庭伦理观念碰撞交融的原因所致,更是改革开放现实生活发生巨变的结果。当民主与自由逐渐成为中国民众新的价值追求时,以承认人的独立性、尊重人的需要为前提的现代家庭伦理观正在逐步扩展。部分作家热衷于挖掘婚变及婚外恋情,重新审视传统家庭伦理观,试图在传统责任伦理观与现代幸福伦理观之间寻找一条和谐之路,因而他们的婚恋书写呈现出复杂的价值取向。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观出现松动,个人欲望表达兴起,但由于是改革开放初期,具有鲜明的节制性。文学描写没有否定责任伦理观,对个人自由和情感欲望的书写比较谨慎。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航鹰《东方女性》等作品,涉及到了婚外恋,但作者表达了对婚恋过程中高尚情操和严肃态度的赞颂,人物具有坚定的道德自律。这种精神层面的“出轨”,是西方人本主义思潮唤醒了“文革”时期被禁欲主义压抑的“骚动的心”。

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西方女权主义思潮和个性解放思潮的进一步涌动,作家们逐步撩开婚外恋的神秘面纱,生命的原欲开始泛滥。王安忆等明确表示将“性爱当作目的来写”[2]。90年代以来部分文学作品,更是大胆书写叛逆婚姻甚至偷情,对无爱婚姻进行颠覆。对于夫妻之间关系的阐释,出现了独立于婚姻之外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影视作品,如侯咏的《茉莉花开》、徐静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有的直接描写乱伦,揭示现实对人性的摧残。刘恒的《伏羲伏羲》,后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菊豆》,基本情节则是一个通奸故事。在乱伦中表现人性的扭曲,其中主人公杨天青的生存价值也只有通过生殖才得到肯定。将人的本能真实地展现出来,直面压抑的文化环境,作品形而上层面的文化意义被众多学者挖掘和肯定。阎连科的《坚硬如水》尽管不是以婚恋为主题,但作品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写了一段“文革”时期受压抑的畸形恋情,赤裸裸的性描写,被评论者看成是对动乱时代的“反讽”[3]。这一时期,无论是作家还是作品中的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特征:站在人性解放的立场为婚外恋辩护。

20世纪90年代后,女权主义者的描写更为前卫,企图冲出男权文化的影响,无不以激进身体体验的情绪化倾诉为叙事策略。张抗抗《情爱画廊》宣称一夫一妻制是压抑性的成规陋习;贾平凹《废都》的婚外恋描写变成了已婚人的性爱游戏,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嫁接到性欲危机;棉棉、卫卫等女性作家的创作,过分张扬生命激情,企图冲破传统的家庭伦理规范,追求一种“飞扬”的感觉,有的甚至将“性”的自由作为女性独立与自主的标志,随意把玩。卫慧《上海宝贝》中女主人公“我”,过着一种双重的情感生活:对天天古典式的恋情和对德国人马克现代式的肉欲,女主人公的婚姻与情欲是分离的。这类作品对婚外恋情的描写缺乏足够的理性思考,竭力渲染已婚男女之间甜蜜的婚外恋而走进误区,生理性、感官性的东西被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显然,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的伦理道德与传统背离,是现代伦理道德重建过程中的一种非常态形式。

随着反腐败斗争的深入,新时期官场文学一时成为热点,有相当部分作品描写政治前途与婚外恋的关联,这类婚外恋描写表现出情爱更多地依附于权钱,显示权色交易的特性。当政治前途受到威胁时,所谓的婚外恋情也就成为了泡沫,失去了婚变的文化意义,更多的是展示出权力与情欲嫁接的种种腐败现象。王跃文、阎真等官场小说作家,以其敏锐的文学触角,击中了社会的一根麻筋,刻画了朱怀镜(《国画》)、池大为(《沧浪之水》)、丁能通(《驻京办主任》)等官员形象,构筑起一副副“现代官场生态全景图”,揭示了部分官员玩弄权术、纵情声色,膨胀的色欲超越人伦道德肆意泛滥,传统家庭伦理再次接受严重挑战。

进入21世纪,个人情感自由释放更加强烈,许多影视作品出现了正面描绘的“第三者”形象,甚至对“第三者”形象有美化倾向。《奋斗》是一部对“80后”影响广泛的电视剧,女主角夏琳已经撕去“第三者”不光彩的面纱,其与男主角陆涛的结合,被称为“一见钟情,可以理解的事情”。《突出重围》中司令员的女儿方怡,移情别恋去爱丈夫的战友——一个有妇之夫。部分影视作品中出现的“第三者”往往都是比妻子更善解人意,更年轻漂亮,如电影《梅兰芳》中美丽的“唱戏女”孟小东,《画皮》中惊艳煽情的“狐妖”小唯,等等。对“第三者”的正面肯定,反映了人们价值观的多元化转型,透露出伦理道德建构出现的新动向。但这种肯定包含了许多阵痛,毕竟大多数的主人公常常陷入矛盾和困惑中,需要接受来自社会和自身的双重压力与考验,或许成为一种奢望,或许面临憧憬的破灭。

个人情感诉求与社会规范的冲突,是文学书写的一个重要母题。古今中外许多婚恋题材文学作品,展示了以情感自由为核心的幸福伦理观与以道德忠贞为核心的责任伦理观的矛盾,演绎了一个又一个悲剧性故事。当下文学家庭情感生活及伦理变化,出现婚变书写热潮,主要原因有:

文学传统为婚变书写提供了成功范例。不少作家们在否定传统、弘扬新思想的时候常以婚变为突破口,颂扬生命的觉醒与叛逆,抗争不合理的社会秩序。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塑造了安娜这个追求个性解放的贵族妇女典型。曹禺《雷雨》虽然描写了母子畸形的婚恋,但主人公繁漪成了家长专制的掘墓人。这些作品通过婚变书写,旨在批判专制社会及腐朽的家庭伦理道德,成为文学领域人性解放和个性自由思潮的先声,也为文学阐释婚恋新思想和构建新型伦理道德提供了借鉴资源。

人性解放思潮是婚变书写的动力源。20世纪是感性生命被重新解释的世纪,尼采认为本能欲望才是生命的真正力量。弗洛伊德将“性”作为生命活动的一种原动力的理论,使人们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真实的人。福柯则主张把性从自然本性、真理中心解放出来,成为纯粹人为的、自发的游戏,它的意义就是获得快乐。“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了重估一切价值的先河,中国现代文学涌现了一大批自由婚姻题材作品。中国改革开放后,西方文化的渗透及民主法制意识的强化,使人们的择偶观、夫妻关系观、性观念和离婚观发生较大的改变,出现了与传统家庭伦理断裂甚至背离的现象,婚前性生活比较随意,婚外恋、婚外关系增多,甚至重婚纳妾等违法现象死灰复燃[4]。婚姻关系稳定性下降,“从一而终”的婚恋观逐步向“情”、“爱”转型,一婚多恋、多婚多恋甚至不婚多恋成为“性解放”的外在表现。部分作家借助婚变题材否定不合理社会规范,期盼重建家庭伦理新体系。

商业利益驱动成为婚变书写一大诱因。20世纪90年代以后,部分文人迎合大众低俗口味,主动投入市场甚至为了商业性需要而改变原有的精神性目的,文学的消遣娱乐功能凸现出来。刀光剑影金钱美女,赤裸裸或半遮半掩的性描写,成为创作的“调味品”和卖点。不少作家将“身体”作为一种重要的创作资源,抒发一种近乎游戏或者变异的个人独特感受或体验,表现享乐、隐秘、刺激、颓废等情调以迎合大众的浅层次满足和需要。偷情、通奸成为爱情的“理想”,婚外恋、一夜情的尝试与刺激代替了纯真浪漫的爱情气息,有的作品甚至写了男女畸形、变态的性爱。此类现象,值得读者作出应有的价值评判。

回顾文学历史,大多数作家在描写婚变的浪漫与快乐时,并没有给婚变者出路,留下的是更多的伤痛与悲情。在传统的伦理道德体系中,婚外恋一直被看成是犯罪。正因为社会道德与个人情爱的冲突,使得作品中所描写的女主人公常常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大胆地反抗专制社会的道德,另一方面又怯懦地服从于既定的道德规范。包法利夫人(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热恋的鲁道夫只是逢场作戏;安娜(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对渥仑斯基爱得无奈;繁漪(曹禺《雷雨》)狂恋的继子周萍最后改弦易辙,背叛了她……她们中的大多数最终走上了爱的不归路:包法利夫人死了,安娜向正在驶来的火车扑倒下去,繁漪疯了……

肯定责任和理性婚恋,展现婚变的悲剧性,是20世纪末以来中国文学婚变书写的情感取向。影视剧及文学作品在展现婚变故事的时候,作家陷入伦理困惑,对“第三者”故事情节的安排基本固定:想插足,在插足,结束插足[5]。突破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传统情爱故事大团圆模式,在情爱与理性的冲突中,作家们最后都让情感的野马勒住缰绳。池莉《来来往往》最后结局是男主人公离婚,“第三者”也悄然离开。皮皮《渴望激情》并没有让婚外情“开花结果”,原有的家庭也难重合,故事以悲剧结束。电视剧《错爱》展现了“错爱”之后的悲情人生,受伤的不仅仅是当事的三方或四方,同时涉及到孩子的幸福。

倡导平等与宽容,礼赞人伦之和,是20世纪末以来中国文学婚变书写的价值评判。“由于现代社会家庭与社会相分离、家庭与工作相分离,日益成为一个私人化、隐密性的生活领域,个人对家庭所负担的心理支持、情感慰藉功能的需要”[6]越来越迫切,家庭在现代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组织功能,如何组建家庭、巩固家庭,构建和谐的人伦关系,成为现代中国人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电视剧《金婚》、《王贵与安娜》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演绎了夫妻关系的曲折历程。作品以编年体的叙事方式描写了新中国一对普通男女的婚姻状况,尽管出现感情的低潮甚至裂痕,但最终白头偕老,风雨同舟。正如《金婚》导演郑晓龙说:“其实婚外情、第三者毕竟还是少数现象,中国百姓多数喜欢夫妻白头到老,只是影视剧表现得比较少罢了。《金婚》之所以能火,正是因为表达了大多数人内心深处最质朴的渴望而已。”[7]

进入新世纪,文学作品对婚变书写的“和谐”主旋律十分明显,作家们在包容个人情感的裂变时,将责任、平等、尊重、宽容等核心要素,融进了新的家庭伦理观中,其主导价值观仍是中国传统文化责任、道义、和谐。现代人要想真正理解婚姻与爱情的关系,不妨读读巴尔扎克的一段话,他在《两个少妇的回忆录》中借女主人的口作了比较客观的注解:“婚姻产生人生,爱情只产生快乐,快乐消失了,婚姻依旧存在,且产生了比男女结合更可宝贵的价值。故欲获得美满的婚姻,只须具有那种对于人类的缺点加以宽恕的友谊便够。可能这种理性婚姻,使人类放弃了设想的快乐,却避免了可能带来的极大痛苦和悲剧。”[8]过分强调个人的私欲和快乐,并不能给自身和他(她)人带来幸福,反而会造成伤害与痛苦,甚至制造出缺乏文化意义的游戏和闹剧。

[1]赵庆杰等.近现代中国社会家庭的伦理解读[J].求索,2009(10):103.

[2]王安忆等.从现实人生的体验到叙述策略的转型——一份关于王安忆十年小说创作的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1995(3):34.

[3]程光炜.阎连科与超现实主义[J].当代作家评论,2007(5):52-53.

[4]浙江省妇女问题研究会课题组.新时期家庭伦理关系及其道德规范[J].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1998(2).

[5]景秀明.解读近年来中国大陆家庭伦理剧中的“第三者”想象[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33.

[6]邓伟志,徐榕.家庭社会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107.

[7]焦素娥,郭瑞然.从《金婚》看国产电视剧家庭化、伦理化的叙事策略[J].中国电视,2009(1):51.

[8]刘绿宇.对文学作品中婚外恋悲剧的文化思考[J].南都学坛,200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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