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中期的骈散合一思想

2013-08-15 00:48张作栋
河池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奇偶骈文古文

张作栋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清代中期,散文(古文)与骈文均达到各自发展史上的“复兴”。由于中唐韩愈开始把道统与文统捆绑在一起,加之唐宋古文大家创作的实绩,北宋中期以来,散文一直保持着文坛主体地位。到清代中期,桐城派散文更是如日中天,天下翕然从之。而与此同时,骈文也出现创作的鼎盛,骈文文体意识大为增强,甚至出现凌廷堪、阮元以骈文作为文章正宗的呼声。秦缃业《小鸥波馆骈体文钞序》总结当时骈散文之盛说:“本朝古文以桐城为正宗,自方、刘、姚后继其业者不下数十家,是古文之在今日固未尝失其传也。而排偶之文极盛于乾嘉间。”[1]245孙梅《四六丛话·凡例》专论骈文之盛:“圣朝文治聿兴。……而擅四六之长者,自彭羡门、尤悔庵、陈迦陵诸先生后,迄今指不胜屈。”[2]11陈方海《孟涂骈体文书后》亦云:“骈体之文,至今日而极盛,若夫容甫、稚存,并辔于江表,而撝约亦抗音于海隅,岂惟振六代之飚流,实将据中华之坛玷矣。”[3]437清代中期,除陈氏列举的汪中、洪亮吉、孔广森之外,还有胡天游、袁枚、刘星炜、邵齐焘、吴锡麒、孙星衍、曾燠、彭兆荪等名家皆各有所诣。乾嘉时期,治汉学者多为骈文,崇宋学者多习散文。由于汉学与宋学的对立,加以骈散文的创作都达到兴盛局面,散文继续保持强势,而骈文文体意识高涨,骈散文的对立更为激烈。孙梅《四六丛话·总论》云:“尚心得者遗雕伪,以为堆垛无工;富才情者忽神思,则曰空疏近陋。各竞所长,人更相笑。仆以为齐既失之,而楚亦未为得也。”[2]532指出了当时骈文家、古文家相互轻视的情形。刘开《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也提到这一点:“世儒执墟曲之见,腾埳井之波。宗散者鄙俪词为俳优,宗骈者以单行为薄弱。是犹恩甲而仇乙,是夏而非冬也。”[3]426这种对立,一方面是古文家排斥骈文。陆继辂《与赵青州书》提到当时古文家鄙薄骈文的情形:“治古文者往往薄四六为不屑为,甚者斥为俳优侏儒之技,入主出奴之见,亦犹考据、词章两家隐然如敌国,甚可笑也。”[4]684-685另一方面,部分骈文家起而反击,讥讽古文家空疏,甚或奉骈文为正宗。如吴宽《棕亭古文钞序》为骈文受到排斥不满:“搦管为俪辞而口苦吃字,乃斥徐庾为罢曳,尊韩欧为上轨,此空单荒顿之学,借以自盖其陋,非笃论也。”[5]275对古文家的讽刺可谓尖刻。凌廷堪《书〈唐文粹〉后》则干脆以骈文为文章正宗:“盖昌黎之文化偶为奇,戛戛独造,特以矫枉于一时耳。故好奇者皆尚之。然谓为文章之别派则可,谓为文章之正宗则不可也。”[6]328阮元甚至把散文逐出文的领域,其《文言说》云:“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所谓之文也。”[7]605由此可见当时骈散文对立之尖锐。

骈散对立的同时,以王芑孙、李兆洛、刘开、曾燠等人为代表的文论家则试图调和骈散,主张骈散合一。乾嘉道时期的骈散合一思想在清初的基础上全面展开,主要包括三方面:首先是论述骈散文并存的必然性,这是骈散合一思想立论的基础;其次是强调骈散文“道通为一”(郑虎文《邵齐焘墓志铭》),从而消弭骈散之争,这是骈散合一思想的归宿点;第三是主张骈句与散句“相杂迭用”(李兆洛《骈体文钞序》),这是骈散合一思想的落脚点与核心内容。这三方面内容,较清初均有明显的深化,论述如下。

第一、“造化自然之文章”

面对散文的强势,除了阮元、凌廷堪等奉骈文为文章正宗的极度尊骈派,大多数文论家仍旧从骈散文并存的角度为骈文存在的必然性辩护。如程杲在《四六丛话序》中说道:“四六之文……要亦造化自然之文章,因时而显,有非人力所能与者。”[2]卷首他们主要是从自然现象、传统哲学的阴阳理论以及上古经典中的骈辞俪语来立论。如袁枚《胡稚威骈体文序》云:

文之骈,即数之偶也,而独不近取诸身乎?头,奇数也;而眉目,而手足,则偶矣。而独不远取诸物乎?草木,奇数也;而由孽而瓣鄂,则偶矣。山峙而双峰,水分而交流,禽飞而并翼,星缀而连珠,此岂人为之哉!古圣人以文明道,而不讳修辞。骈体者,修辞之尤工者也。六经滥觞,汉魏延其绪,六朝畅其流。[8]198-199从自然现象来说明奇偶相对的现象,以之比附骈散文并列乃自然之理,从而论证骈文存在的合理性。师范《摘刊四六丛话缘起序》云:

天不能有日而无月,地不能有山而无水,人不能有男而无女。宣于气,阴阳畅;征于数,奇偶呈。……岂于文独不然!乃世之剿徐、庾者,诮八家为空疏;而袭史、汉者,每讥六朝为摭拾。……夫文莫古于《易》、《书》,不少俪语;妍词莫艳于葩、《骚》,尤多单承侧注。盖有月以继日,则昼夜别而天以清;有水以合山,则流时协而地以宁。有女以配男,则刚柔济而人以成。[2]716

先从天地自然之道、传统哲学阴阳理论比附骈文与散文并存的必然性;接着从儒家经典《易经》、《尚书》、《诗经》以及《楚辞》中的骈辞俪语来论证骈文的合理性。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序》云:

夫一奇一偶,数相生而相成;尚质尚文,道日衍而日盛。“旸谷”“幽都”之名,古史工于属对;“觏闵”“受侮”之句,葩经已有俪言。道其缘起,略见源流。盖琴无取乎偏弦之张,锦非倚乎独茧之剥。以多为贵,双词而非骈拇也;沿饰得奇,偶语非重台也。[9]卷首吴鼒所论与师范如出一辙。清代中期这种论述层出不穷,从中可见骈文虽从自身的发展演变史上达到“复兴”,但是相对散文仍显弱势,文论家不得不一再重复相同的观点来强化这一主张①上述诸家之外,吴宽《棕亭古文钞序》、谢墉《棕亭古文钞序》、孙梅《四六丛话·总论》、刘开《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皆有类似论述。。清末民初罗惇曧《文学源流·总论》认为:“元明两代,骈散并衰,而散力终胜于骈。明末逮乎国朝,骈散并兴,而骈势差强于散。”[10]结合上述诸家所论,罗氏观点恐怕未确。

也有论者从文章发展演变的角度论述骈文存在之必然。方履篯《答陈伯游书》云:“每谓奇偶相生,大圆所以启运;玄黄成采,睿哲所以含章。故继经有作,必开屈宋之宗;逮汉以还,遂建曹刘之帜。此实体变之繇,抑乃化机之理。……运藏舟于大力,百俪何伤;滞棘轴于方穿,单辞为梗。”[11]506认为骈文是文章发展演变的自然结果,未可厚此薄彼、是丹非素。清初为骈文合理性辩护的论述,都是将骈文放到散文附庸的位置上,这与当时骈文相对散文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相关。乾嘉时期,尽管论者在论述骈散文应当并存时偶尔含有散尊骈卑的意味,如袁枚《书茅氏八家文选》云“一奇一偶,天之道也;有散有骈,文之道也。……天尊于地,偶统于奇,此亦自然之理”[8]536,但是大多数评论家则把骈文放到散文对等的位置,甚至还有视骈文为正宗的呼声。这是较清初明显的不同,可见骈文尊体意识整体上的增强。

上文所引都是从骈散文并存的角度论述骈文存在的合理性,这是骈散合一思想的重要内容。清代中期同一作家骈散文兼作实为这一论调在创作上的体现。清代骈散对立,除了在骈文与散文各自创作中严格划境,古文不用偶辞俪语,骈文不阑入八家气息,还有一种形式:骈文家不愿为古文,古文家不屑作骈文。庄炘《亦有生斋文集序》:“发为文章,循轨知途,一以韩欧为祈向,粹然而安雅,渊然而清深。……若夫俪偶之作,十有一二,颇疑君既志于古,何以不避轻华?顾君尝言:吾不能离人而立于独世。方尚此,故亦偶为之。”[12]2可见庄炘是主张不做骈文的,而赵怀玉则表示虽做骈文,亦属无奈世俗应酬之作。而清代中期“骈散合一”论者,在文体层面上往往主张骈散兼作。近代王葆心《古文辞通义》总结:“桐城文家多骈散兼工。梅氏始工骈文,继工散文,与刘孟涂辙迹绝同,而孟涂骈文尤特有名,皆亲受学于姚氏者也。案:国朝散文家多兼工骈文,如袁枚、董士锡、李兆洛、龚自珍、陈灃皆然,不第桐城家也。”[13]7318当然,当时骈文名家也多有散文著作,王葆心《古文辞通义》也提到:“近日洪稚存集则分卷葹阁、更生斋《甲乙集》、《续集》以别骈散;汪容甫《述学》则分内外篇以别骈散。”[13]8093-8094除了上述作家,又如胡天游也是骈散兼作。程晋芳《胡稚威文集后序》云:“逶迤七百年余乃得吾稚威。今其集中,赋则规彷六朝,散文则墨守《文粹》,诗出入昌黎、山谷间,然未有若骈体之独绝者也。”[14]315可以说,清代中期骈散兼做已成为一时风尚。这些作家在编选自己文集时,对于骈散文的编排颇下了一番心思,陆继辂《与赵青州书》云:“又辱询骈散二体,大抵分作两集,惟柳柳州以骈体次散体中,今仿其例,究以何者为是。”[4]684提到赵怀玉就骈散文分编还是合编问题询问陆继辂。当时通行的做法是各自分集,王葆心《古文辞通义》总结:“近人散文家集中存骈文者则以骈文归入外集,骈文家存散文亦然。”[13]8111可见骈散区分前提下的骈散合一思想。也有不分骈散文而编者,如李兆洛《养一斋文集》。

第二、“道通为一”

强调骈散文“道通为一”,从而消弭骈散之争,这是骈散合一思想的的归宿点。郑虎文《邵齐焘墓志铭》提到:“古今骈散殊体诡制,道通为一。”[15]2刘开《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夫文辞一术,体虽百变,道本同源。经纬错以成文,玄黄合而为采。故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途而合辙。千枝竞秀,乃独木之荣;九子异形,本一龙之产。……夫骈散之分,非理有参差,实言殊浓淡。或为绘绣之餙,或为布帛之温。究其要归,终无异致。“[3]425-426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云:“岂知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迹似两歧,道当一贯。”[16]卷首三家所论均强调骈散文的同一性。

乾嘉道时期,这种论调有三种角度。一是从文学史的角度追本探源,说明骈文、散文同出一源。陈寿祺《答高雨农舍人书》认为:“寿祺尝论四六之文,与律赋异格,与古文同源。”[17]182影响较大的是李兆洛,他通过骈文选本宣扬这一主张。清代桐城派古文的统绪是从明代归有光直接唐宋进而上溯秦汉,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除选入大量唐宋古文,也收有一部分秦汉文章。李兆洛编选《骈体文钞》也收秦汉文章,甚至把部分已被姚鼐选入《古文辞类纂》的文章再次选入《骈体文钞》,此举历来颇有争议。当时他的朋友庄卿珊认为不当收录司马迁《报任安书》、诸葛亮《出师表》[18]119,后来谭献以为“以骈体为名,不当入此文(按:指贾谊《过秦论》)”[19]463,日本学者铃木虎雄也不理解李兆洛为何将《报任安书》收进《骈体文钞》[20]。事实上这正是李兆洛用意之所在。在《骈体文钞序》中李兆洛说:“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以是为与古文殊路。既歧奇与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与宋为三。……文之体,至六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18]77在《代作骈体文钞序》中,李兆洛又重申:“夫文果有二宗乎?吾友李君申耆欲人知骈之本出于古也,为是选以式之;而名之曰《骈体文钞》,亦欲使人知古者之未离乎骈也。”[18]119李兆洛由晋宋骈文上溯,认为秦汉文章是骈文与散文共同的源头。秦汉文章行文骈散夹杂,无所谓散文或骈文,既然古文可以上溯至秦汉,那么骈文同样可以上溯至秦汉。

除了论证骈散文“所出者一”,清代中期骈散合一论者还将骈文纳入被散文独享已久的文统。自从唐宋古文家将道统与文统捆绑到一起,自认为得文之正统,骈文基本被逐出文统之外。清代桐城派古文之统绪即从归有光接唐宋古文进而上溯三代两汉。乾嘉时期骈散合一论者将骈文也纳入文统,袁枚《与邵厚庵太守论杜茶村文书》云:

若夫始为古文者,圣人也。圣人之文而轻许人,是诬圣也。六经,文之始也,降而三传,而两汉,而六朝,而唐宋,奇正骈散,体制相诡,要其归宿无他,曰顾名思义而已。名之为文,故不可俚也,名之为古,故不可时也。[8]317

袁枚没有将古文、骈文截然对立,而是从变通的角度考察二者的交替演变,将骈文与古文一起纳入文统。王芑孙《渊雅堂文外集自序》云:

尝与允初剧论,以为古文之术亦必极其才而后可以裁于法,必无所不有而后可以为大家。自非驰骛于东京六朝沉博绝丽之途则无以极其才。而所谓法者,徒法而已,徒法而语于文,犬羊之鞹而已矣。自宋以后欧曾虞范数公之文非不古也,以视韩柳则其气质之厚薄,材境之广狭,区以别矣。盖韩柳皆尝从事于东京六朝,而欧曾以下则有所不暇。故欧曾以下数公自少至老,其体皆纯;而韩柳则无所不有。韩有东京、六朝之学,一扫而空之,融其液而遗其滓,遂以夐绝千余年;柳有其学而不能空,然亦与韩为辅。[21]318王芑孙不仅将骈文纳入文统,还指出了韩柳古文对六朝骈文有所继承。这种观点在当时非常普遍。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云:“有夫骈体者,齐梁人之学秦汉而变焉者也,后世与古文分而为二,固已误矣。”[16]卷首其《有正味斋骈体文序》说的更为明确:

窃惟论骈体者,李唐以前无闻,宋始有。……于是文人相轻,谓此壮夫不为。高语秦汉,次称韩柳。岂知秦汉传薪,实在晋宋;韩柳树帜,不薄庾徐。大体骈体之兴,古文尚存;古文寖失,骈体已亡已夫。奎璧同耀,乃云文章之府,濉涣合流,斯曰文章之波。观文物于朝会,则黼黻用彰,感文明于咸韶,则宫商必叶。讵可庸臣辱命,诮东里为费辞;丑女捧心,憎西施之巧笑。[22]599

曾燠不仅将骈文纳入文统,而且指出六朝骈文承前启后的文统地位,重新续上了骈文与散文长期被割裂的传承关系。这种观点也得到散文家的承认。桐城派重要作家、姚鼐四大弟子之一刘开在《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中说:“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宋诸家叠出,乃举而空之,子瞻又扫之太过,于是文体薄弱,无复沉浸醲郁之致,瑰奇壮伟之观。”[3]350认为韩愈吸取六朝骈文菁华而能“瑰奇壮伟”,宋代诸家古文因为排斥六朝骈文而成就不及韩愈。王葆心《古文辞通义》总结李兆洛的做法:“其主暨阴书院,示诸生必以《史》、《汉》、董、管、荀、吕、商、韩、贾诸文为宗,盖犹前志,此骈散合一一派明统之法也。”[13]7294指出其“明统之法”,即将骈文纳入文统。这既是骈文尊体的体现,也是骈散合一的重要途径。

论者还从“运意遣辞”的角度论述骈文与散文并无本质区别。方东树《小谟觞馆文集跋》概括指出:“俪偶之文,运意遣辞,与古文不异。……孰辨其波澜之莫二,妙谛之无上哉!”[23]665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序》云:“要其撏撦虽富,不害性灵;开合自如,善养吾气。敷陈士行,蔚宗以论史;钩抉文心,彦和以谈艺。而必左袒秦汉,右居韩欧,排齐梁为江河之下,指王杨为刀圭之误,不其过欤!”[9]卷首认为理想的骈文虽多典故,但“不害性灵”,虽然讲究对偶,但能“开合自如”,也是从“运意遣辞”角度消弭骈散文的区别。孙星衍《仪郑堂文集序》提到孔广森的观点,孔以为:“骈体文以达意明事为主,不尔,则用之婚启,不可用之书札;用之铭诔,不可用之论辨,直为无用之物。六朝文无非骈体,但纵横开阖,一与散体文同也。”[9]卷首先说“遣辞”,也就是行文之“法”。清代桐城派散文家注重为文之法,李兆洛《答高雨农书》云:“古文义法之说,自望溪张之。”[18]123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指出当时骈散文重“法”:“清代中叶……南方文人则区骈散为二体,治散文者,工于离合激射之法。”[24]论者多以为骈文注重对偶、藻饰、用典而不注重行文之法。清代前期黄始《听嘤堂四六新书序》就提到当时古文家的偏见:“或者曰:大家之文起伏呼应,宾主开合,莫不有法,故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若夫比耦之文,不过选声协律、句栉字比,雕虫小技,壮夫弗为。”[25]517清代中期梅曾亮也有此偏见,《与孙芝房书》云“夫古文与他体异者,以首尾气不可断耳”[26]620,“他体”自然指骈文。平庸四六确有此弊病,然此非骈文本身之过,骈文之佳者亦自有其法。蒋士铨《评选四六法海总论》云:“作四六不过即散行文字,稍加整齐,大肆烘托耳。其起伏顿挫,贯穿宾主,整与散无以异也。今人言着骈偶,便以涂泽挦撦为工,即有善者,亦不过首尾通顺,无逗补之迹,求其动宕遒逸,风味盎然于楮墨之间者,吾未之见也。”[27]卷首如彭兆荪骈文,王芑孙《小谟觞馆文集序》评价说:“诡词异采,匪意横发;长篇短章,随变杂施。持原以往,扶气以立。阳开阴阖,神出鬼没,而一皆以自载其心。湘涵不自知其文之为偶为奇,读者亦且忘乎其为排偶之文焉。”[23]623陈寿祺《答高雨农舍人书》云:“寿祺尝论四六之文……必明乎谋篇命意之途,关键筋节之法,然后与古文出同一机杼。……而治古文者,耻言骈体,排摈横加,此未达乎西京扬马邹枚之作,有唐河东赞皇之制耳。”[17]182-183这是从重“法”的角度论述骈文与散文并无本质区别①案:许多文论家对为文之“法”评价并不高,王芑孙《渊雅堂文外集自序》云:“而所谓法者,徒法而已,徒法而语于文,犬羊之鞹而已矣。”李兆洛《答高雨农书》云:“古文义法之说,自望溪张之。私谓义充则法具,不当歧而二之。文之有法自昌黎,盖以酬应投赠之义无可立,假于法以立之,便文自营而已。习之者遂借法为文,几于以文为戏矣。”当然,两家所论均有所指。。

还有文论家跳出“法”的窠臼,从“意”的层面统摄骈散文。骈文讲究对偶、用事、藻饰以及音韵,容易影响文意之表达,庸手为之容易流于形式,内容空泛,所以引起很多散文家的排斥。如梅曾亮一开始“喜骈体之文”,但是后来大有转变,其《复陈伯游书》云:“近始觉班、马、韩、柳之文为可贵。盖因骈体之文如俳优登场,非丝竹金鼓佐之则手足无措,其周旋揖让非无可观,然以之酬接则非人情也。”[26]611认为骈文靠声韵、辞藻等形式支撑,不便于表情达意。梅曾亮的好友管同亦持此观点,梅曾亮《管异之文集书后》中提到管同观点,“人有哀乐者,面也,今以玉冠之,虽美,失其面矣,此骈体之失也”[26]650,认为骈文因重文辞而失去本真。对此,骈散合一论者认为在表情达意上骈文与古文本无区别。王芑孙《小谟觞馆文集序》格外强调骈文“运意”上亦能和散文一样“载道”、“载心”:

夫文何有奇偶哉?“九州”“四隩”见于书,“断壶”“叔苴”咏于诗,其文奇欤?偶欤?莫得而离判之也。班扬极其盛于汉,韩柳起其衰于唐,其文奇胜欤?偶胜欤?莫得而轻重左右之也。盖奇偶之用不齐,而一真孤露,吹万毕发。氤氲于意象之先,消息于单微之际,上者载道,下者载心,其要固一术尔。[23]623

强调文章不分奇偶骈散,都是载道载心,无本质区别。这种观点是清代骈文创作突破宋元以来局限于应用四六藩篱在理论方面的体现。陆继辂《与赵青州书》云:“夫文者,说经明道抒写性情之具也。特文不工则三者皆无所附丽。故札记出而说经之文亡,语录出而明道之文亡。何者?言之无文,则趋之者易也。既已言之而文矣,江、鲍、徐、庾,韩、柳、欧、苏曾何必偏有所废乎。”[4]684认为骈文也以抒写性情为宗旨,且运用得当未必让于散文。孙梅《四六丛话·总论》云:“善夫,东坡之论曰:入都市而总百货,必有一物以摄之。故文以意为之统宗。则是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也。”[2]532也是此意。从意的层面来调和骈散之争,可以说抓住了要害。

第三、“相杂迭用”

主张在文章创作中骈句与散句“相杂迭用”,这是骈散合一思想的的落脚点与核心内容。关于这一点,自宋代谢枋得、元代李淦,一直到清初赵吉士、吕留良、张谦宜均有论述。清代中期,对于骈句与散句“相杂而迭用”的主张有了新发展。一是从传统哲学中阴阳理论来论证骈句与散句“相杂而迭用”的合理性。众所周知,自然与社会生活中存在着众多的对立或对应事物,传统哲学则以阴阳概括之。骈文与散文就属于这种关系,所以清代初期的文论家多借助阴阳理论来论证骈文存在的合理性,清代中期文论家也多有继承,从文体层面为骈文存在合理性辩护。既然骈散文是自然相对的,那么从文章层面来看,散句与偶句又构成了对立或对应关系,那么在文章中奇偶相对、骈散兼行也就是自然之理了。所以乾嘉道时期又有文论家将此理论引入文章内部,主张骈句与散句“相杂而迭用”。李兆洛在《骈体文钞序》中说:

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孔子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又曰: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近于此乎![18]76-77

以阴阳为天地之道来比附文章中奇偶相用的合理性。他以“阴阳”为天地之道来比附文章中“奇偶”相用的合理性,认为在文章中应该骈句、散句“相杂而迭用”。他又说:“吾甚惜夫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阴阳也,毗阳则躁剽,毗阴则沉膇,理所必至也,于相杂迭用之旨均无当也。”认为如果偏执一端是不当的。清人还多从上古文章循例来论述骈散句并用之理,如王芑孙《小谟觞馆文集序》云:“夫文何有奇偶哉?‘九州’、‘四隩’见于《书》,‘断壶’、‘叔苴’咏于《诗》,其文奇欤?偶欤?莫得而离判之也。”[23]623六经中散句中多有偶句,骈文家既可以之为例论证骈文出自六经,亦可为行文骈散兼行张目。

骈散合一论者还从深层次的文气角度来论述骈句与散句“相杂迭用”的必要性。刘开《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说:“骈中无散,则气雍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不能偏废。”[3]425包世臣《文谱》云:“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13]5188两人都从相对抽象的“气”的层面来分析骈句与散句在文气上各自的特点,认为散句能使得文气流畅,可以振气;骈句则使得文气凝重,可以植骨,两者需要相互结合方能“致为微妙”,古文应该适当吸收骈句,骈文也不应完全排斥散句。这相对清初来说,将理论往前突进一大步。骈文批评中“气”的概念相对较晚,宋王铚《四六话》中开始在骈文文论中初步引入了“气”的概念,共有16处提到了“气”,但尚处于辞章之论的阶段。清代后期朱一新提出的“潜气内转”说,是成功将骈文理论从文辞评点的辞章之论过渡到气韵之说的标志。[28]在这个转变过程中,骈文文气的探讨多集中于骈散合一的论述中,可以说,骈散合一思想的探讨,对于骈文气韵理论从辞章之论到气韵之说起到推动作用。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很多古文家从古文创作角度提出骈散句应当“相杂迭用”,如刘大櫆《论文偶记》云:“文贵参差。天之生物,无一无偶,而无一齐者。故虽排比之文,亦以随势曲注为佳。……一欲偶俪,一欲参差。”[13]4114-4115朱宗洛《古文一隅》论《为徐敬业讨武瞾檄》云:“凡文章有数行整齐处,又要有数行不整齐处,乃为错综。”[13]4199这对于严守家法的桐城派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在乾嘉时期具有特殊创作指导意义。当时骈散对立,很多古文家继承方苞的观点①沈廷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记方苞语云:“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徘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俳巧语。”,刻意避免在古文创作中阑入骈句绮语,如李绂《古文辞禁》云:“禁用四六骈语。凡古文皆直书其事,直论其理,而骈体则饾饤浮词,骈句又伤文体。……或谓经传亦有骈语,然皆四字短句,气质古健,若骈俪长句,则断然无有矣。”[13]4009又如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云:“六朝靡丽,乃不可入(古文)也。”[13]5038骈散句“相杂迭用”对于骈文创作也同样具有创作指导意义。当时骈文有一种不良风气,有些骈文家则过分注重偶对藻饰,有时无一句不偶,郑燮《与江宾谷江禹九书》:“六朝靡丽,徐庾江鲍任沈,小乘法也。取青配紫,用七谐三,一字不合,一句不酬,捻断黄须,翻空二酉。究何与于圣贤天地之心,万物生民知命。”[29]197还有骈文作者不仅句必偶对,且偶必四六。程晋芳《胡稚威文集后序》:“稚威尝告余曰:吾最恶四六二字。夫骈体者,散体之变耳。古人文单句行双句中何限?乌有字必四、句必六者?”[14]315可见一时之风尚。在此背景下,主张骈句与散句“相杂迭用”自然有利于文章的自然表现。应该说,这一主张在当时骈文创作中,得到很好的贯彻。以桐城派梅曾亮为例,蒋国榜《柏梘山房全集题词》云:“先生虽承姚氏之绪,又岂肯持门户派别之说哉!……其文乃奇偶错综,厚集其气,规恢闳阔,雅近班氏。先生职志犹是,故虽祧在桐城,声貌初不相袭。少时兼习骈俪,浸淫于古。”[26]597-598虽然管同认为梅曾亮文章“奇偶错综”是“数体驳见”,这实为严守桐城家法作法,不足为据。又如汪中、李兆洛,所作骈文亦奇偶不拘,骈散兼行。

清代中期的骈散合一思想,涉及到原理与方法论,在清初基础上进一步深化扩展,可以说是已经成熟的理论体系,是清代骈文理论的重要内容。尽管近代王葆心以“敝习”论骈散合一,其《古文辞通义》云“方氏此说,发近人骈散合一之敝习”[13]7293,实属一己偏见。骈散合一思想的意义不容抹杀。从创作方面来看,清代中期的骈散合一思想在骈散对立最为尖锐的时候,能够以比较中允的态度,从多方面调和二者的对立,并使二者在保持自身独立性同时相互汲取对方因素,对骈散文的发展都具有积极意义。从文学理论方面而言,有两个重要的影响:一是下开晚清标举效法魏、晋文的风气,王葆心《古文辞通义》指出:“合三论(案: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四六法海》提要”、袁枚《答友人论文书》、罗研生《文徵例言》)均可见近代承骈散极分之后有渐趋于必合之势。骈散合而东京、晋、宋文体复得势,阮、李乘之而斯旨以畅,斯又文家复古之一种风尚也。”[13]7609主骈散合一论最力者如李兆洛“宗两汉”[30],王芑孙宗尚魏晋文①王芑孙《渊雅堂文外集自序》云:“始随辈试诸生中,同试者类皆有坊刻读本,而芑孙无之,独自以意用魏晋人语,主者大称之。繇此自壮,取《文选》《唐文粹》以若东京六朝以来文字日夜纵观,疲困而不知止。”,两汉文章骈散不分,魏晋文章骈体已成而古意犹存,所以骈散合一思想对于晚清标举效法魏、晋文的风气具有重要的先导作用。二是在骈散合一的探讨中,发展了骈文文气理论,在骈文文论中“气”的概念从辞章之论发展为气韵之说的过程中,起到桥梁作用。但是骈散合一思想还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骈散合一与骈散之分的矛盾,这个问题在晚清民国年间得到了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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