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关注人的灵魂与生命状态——广西诗人非亚访谈录

2013-08-15 00:48钟世华
河池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广西诗人诗歌

钟世华

(广西师范学院 新闻传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非亚,原名谢建华,1965年4月25日生于广西梧州市,18岁以前随母亲在苍梧县生活,1983年考入湖南大学建筑系,大学期间受朋友影响开始诗歌写作,1987年大学毕业后返回广西,1990年曾编印《现代诗》,1991年与麦子、杨克创办诗歌民刊《自行车》,并主办至今,1997年受邀参加《诗歌报》第二届“金秋诗会”,2001年获《诗歌月刊》首届“探索诗大赛”特等奖,2003年获得《广西文学》首届青年文学奖,2004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了第一本个人诗集《非亚卷》(广西当代作家丛书),2005年在武汉获第二届“或者”年度诗人奖,2006年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2007年自印个人诗选《青年时光》,2006年和2008年策划过两次“切片·广西青年诗歌邀请展”,2010年和伍迁一起主编《广西现代诗选1990~2010》。2011年获《诗探索》年度诗人奖。职业为建筑师。

钟世华:八十年代安徽的《诗歌报》在诗界影响很大吧?你写诗刚一年,就能在上面发表诗作,起点还是很高的。“自编诗集和民间社团专版”,那时你主要是哪个民间社团的成员?自行车还是别的?

非亚:应该是这样,《诗歌报》的影响力大主要是因为1986年和《深圳青年报》一起推出了“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展”,这个大展成为了“第三代”登上历史舞台的开始,也成为区别于之前诗学的分水岭,其倡导的青年性和探索性,吸引了广大诗歌青年的注意,1987年我大学毕业前夕收到了《诗歌报》的用稿通知,两首,都是1987年春夏之间写的,应该算是处女作了,后来作品发表出来的时间是1987年8月,那时我刚到桂林一家设计公司工作,在办公室意外看到同事订阅的《诗歌报》上有自己的作品,很高兴。1988年夏天,我看到《诗歌报》“自编诗集和民间社团”征稿,就整理了一本自己的诗歌手抄本寄了过去,诗集的名字叫《生命的幻觉》,那个时候,我受“第三代”的影响比较大,喜欢写生命和内心体验之类的东西,后来作品发表出来是在“自编诗集选萃”专版上,那是我第一次以“非亚”为笔名发表诗歌,当时作者的名字用黑体印得很大,我诗歌的旁边,还有一幅诗人南岛诗集《秋季病房》的封面作为插图,和我的诗歌挺搭配的,我很喜欢。1987年11月,我离开桂林来到南宁,当时我在广西,除了杨克,还没认识什么诗人,基本就是自己干,至于自行车,那是1991年以后才出现的事情。

钟世华:关于自行车,有很多评论家和诗人都谈到了它对于广西诗歌产生的重大影响,也有人指出自行车诗群太过于“小圈子”,比如有人提出的,《自行车》诗刊所选的诗也绝大部分都是一种风格的,一种艺术创作倾向。对此,你是如何认为的?还有你和伍迁编选的《广西现代诗选1990-2010》出版后,引起了很大反响,但同样也遭到了不少人的批判,你是怎样应对的呢?

非亚:经过20余年的发展,自行车本质上已经是一个不再局限于广西的先锋诗群体,当然它的大部分成员,还是以广西的为主,我们有自己对诗歌的价值取向,温吞、中庸、四平八稳、没有锐气、保守、陈旧、过时的诗歌,基本是和这个刊物绝缘的;新的、冒险的、探索的、实验的,具有强烈现代意识和先锋性的诗歌,会得到我们的青睐;另一方面,我们也非常看重诗歌中的交流与交往,趣味不相投、谈不到一起、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基本上也是很难在这个群体立足的。诗歌的一大作用,就是用于交游,在交游中形成彼此的友谊,这是诗歌存在的其中一个目的,从这个角度,经历了90年代早期对人员的不加选择之后,有选择的小圈子会是艺术发展的必然,我们无所谓别人怎么看,大杂烩式的、你好我好的、打哈哈的、没有态度的一帮人,不是我们的追求。但另一方面,在正常的不同诗人之间的交往上,我们不排斥别人,尊重,理解,仍然是我们明白到的最基本。

至于写作的风格,总体上这些年,我们更倾向于选择具有生活气息和现实感的诗歌,除此之外,我们一直坚持在艺术表现上手段可以千差万别,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叫“自行车”,直接叫大卡车,或者公共汽车好了,我们一直明白这个道理,也是以此来要求群体里面的每一个成员的,如果有过于相似的地方,我们往往会有善意的提醒,这些作者,也往往明白相似对于自己的写作,其实是一种耻辱,总是努力拉开距离。也许在大的气质上,我们是有些相似,但具体到写作,仍然是很不同的,比如广西这边的成员,和湖南那边的,就很不一样,他们属于内陆省份,很压抑和魔幻,而我们这边,在表现上更粗俗、世俗一些;如果具体到个人,铂斯有自己敏感女性的特点,晨田有自己的气质,曾骞有自己的飘逸,yellin有自己情感的细腻,低腰、原配有自己的态度,黄彬则更倾向于词语的短打,很多人,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你提到的《广西现代诗选1990-2010》一书,引来很多反响和批判,我觉得也很正常吧,这本书只是以我们的理解和眼光来编选的,如果有条件,每个人都可以编选一本自己眼中的广西诗歌,但既然是我们来编,我们就会有自己的态度和原则,会有自己的选择,在质量和诗歌面前,我可能会有些不讲人情,也可能是这个,得罪了一些人吧。我无所谓。

钟世华:你在一篇文章中提到“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战”对你后来诗歌写作的影响,这种影响大吗?能具体谈谈吗?

非亚:1986年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受朋友影响开始接触诗歌,并且开始学习诗歌写作,也因为受朋友的影响,我最早接触到的,主要是台湾诗歌和五四时期一些诗人的诗歌,朦胧诗是我自己接触诗歌后慢慢阅读到的,其中的北岛、多多、芒克等人,还是对我有很多影响,由于阅读渠道的原因,当时看到他们的诗,以为中国诗歌的真实面貌大概就是如此,后来,1986年10月下旬,我的那位朋友从长沙诗歌书屋,买回了一份《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的“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展”的报纸,这个报纸对于当时刚接触诗歌不久、对诗坛真实面目还不了解的我来说,其影响可以说是转折性的,一方面,这一批后来被称为“第三代”诗人的诗,他们诗歌表现出来的观念和生活态度,都和我之前接触到的朦胧诗完全不同,他们也导致了我诗歌写作的转变,即从一种对朦胧诗的模仿,逐步走向一种带有日常生活气息和生命体验的写作;其次,在这个大展上,各种不同旗号、不同面目的诗歌社团,其各式各样的宣言和五花八门的自办刊物,也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想我后来慢慢走出个人的天地,也开始尝试自编、自印自己的诗集以及诗歌民刊,应该说主要是受了“86大展”的影响;还有一点我想说的,就是当时在“86大展”上,我没看到有任何一个来自广西的诗歌社团,这对于当时还在外省求学的我来说,还是有不少刺激,内心似乎有一种以后回广西,想要改变广西诗歌落后面貌的冲动。

钟世华:刚你提到的广西诗歌落后面貌,指的是八十年代吗?落后面貌具体指的是哪方面?对于八十年代的广西诗歌,评论家发出的感慨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整个广西文坛几乎就是一个广西诗坛”;“正是因为有了八十年代广西青年诗歌的存在,才使得今天的人们在回顾那个时期的广西诗歌时才不至于因其过于贫乏简陋而感到汗颜不安。”

非亚:80年代的中国诗坛,主要由前期的朦胧诗和中后期的“第三代”诗歌构成,当然也包括这期间一些不同倾向如“文化寻根”“城市诗”等写作。朦胧诗主要以北京为代表,和以前相比,它开启了一种新的诗风,只是这种状况,慢慢为更新一批诗人所改变,他们站在朦胧诗的对立面,反文化、反传统、反崇高,这些后来被称为“第三代”的诗人,因“1986现代诗大展”而达到顶峰,我曾看过杨克的一个回忆,大概是,徐敬亚在深圳搞大展时,自己也没想到和朋友一起拉个什么旗号参与一下,作为一种现场感极强的历史,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当然这种缺席,对于真正的诗歌写作其实不重要,只是我从当时自己的阅读上看,广西当时的诗歌氛围,和周边一些省份比如四川相比,确实没有他们活跃,诗歌写作的探索性也不够他们强劲,观念上,也似乎还没完全跟上“第三代”的那种风气(杨克有一些诗有“第三代”的影子),很多还停留在“文化寻根”上面,除了个别诗人,在全国有影响的诗人也不多,和活跃的省份相比,广西总体上还是有些沉闷和落后,当然从广西内部来看,诗歌在当时确实是扮演了一个开拓者的角色,80年代广西的小说,有一些不错的作者,比如李逊,但那时的影响力,还没有达到90年代因受政府扶持而广受关注的程度。我1987年底回到广西,那时还只算一个诗歌的初学者,和前辈诗人接触不多,但从杨克的口中,大概也略知一些那时广西青年诗歌活跃的状况,和其他文体相比,80年代的广西诗歌还是不错的,比如出了杨克和张丽萍,而且也有不少青年诗人去从事“文化寻根”的探索,后来还出了一套十本装的广西青年诗人诗选,每人一本,很薄,作为对80年代广西诗歌的总结。我记得87年我在《诗刊》的“青春诗会”上读到杨克的诗歌,将一种现代意识和本土文化结合起来,感觉他对广西对地域文化的表现,还是很成功的。

钟世华:但在你的诗歌里,我感觉到你对广西对地域文化的呈现并不明显。你觉得地域会影响一个诗人的表达方式吗?

非亚:这个问题大概是这样的,我早期受“第三代”的影响,出于对现代主义的追求,对地域、本土文化这些过于传统的东西,本能上是有些排斥的,不单我自己这样,从90年代开始,我周围的很多广西诗人,也似乎都不再走前辈80年代这条路,这导致了你说的我诗歌中对广西地域文化的呈现并不明显的看法;另一方面,这些年,尤其是2001年《自行车》复刊之后,我们对地域的认识,更多是意识到了场所问题,场所意味一种更加具体的地域,而不是一种僵化的文化符号,当下、当时、地点、场所、当场、在场,这些成为我们表现的内容,比如,你会看到我们的诗歌,尤其一些自行车诗人的诗歌里,有大量的地名、地点出现,这些具体的地点,其实是和诗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也就是说,是对生活的关注,激发了我们对于场所的关注,而不是文化符号的关注,当然,如果想成为一个更优秀的诗人,对本土文化还是应该要有一个学习、研究、吸收的态度,在这方面,我觉得云南一些诗人,比如于坚、雷平阳就做得很成功,他们的一些诗歌,立足于表现云南的特点、风物、地理,也因此使他们的诗歌,更具有地气,从这个角度,云南诗人的写作,会给我们一些启示。

钟世华:那80年代末90年代初广西诗歌状况和写作氛围如何?请你谈谈你所知道的一些情况。

非亚:我1987年8月大学毕业后从湖南回到广西,1988年初认识杨克,除了杨克外,还听说过与他同时代的一些诗人,比如梧州的张丽萍,后来写小说的林白、以及吴小军、黄神彪、柳州的魏雨等人,但当时,我和这些诗人还没有什么交往。总体上,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广西诗歌,大概处于一种转变之中,诗歌写作的氛围还不是很浓厚,除了50年代那一批诗人外,60年代出生的新诗人已经开始慢慢浮出水面,经历了“第三代”的冲击之后,这些新诗人的写作,和50年代那一批受“寻根文学”影响注重本土文化的写作已有所不同,他们的写作,具有更多的现代感和日常生活气息。1988年,我在《诗歌报》上看到广西出现了一份《扬子鳄诗报》,但直到1991年,我才在杨克家里看到这张报纸,它当时由麦子、阿权在大化水电站主办。而在1990年10月,我个人自办了一份油印刊物《现代诗》,印数很少,只有50本,仅出了一期,作者都是广西60年代出生的新诗人,比如盘妙彬、贡马(当时叫蒋跃民)、菡子、已经去世的洛川,以及粟城、楚人、魏雨、黄咏梅等等,当时桂林还有一个“野风诗社”,他们和我一起,参加了《诗歌报》举办的“1989中国诗坛实验诗集团显示”的展览,而在办《现代诗》时,粟城在来信中还谈到过在桂北,他还认识有“野孩子诗社”(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等团体,后来,1991年我们创办《自行车》时,在第一期上,就有一个来自灵川县的中学生诗社“芳草园诗群”,主要作者是余焰、潜川两兄弟以及朗宁、杨黛、甘荣军等人,他们的诗,写得非常好,非常现代。

钟世华:你刚也提到了“寻根文学”,那据你的了解,文学的“根”究竟是什么呢?如何从传统观照现代?如何从现代反思传统呢?50年代,诗人韦其麟根据家乡横县一带流传的壮族民间故事,创作出写进当代诗歌史的叙事长诗《百鸟衣》。80年代,杨克写下了开“百越境界”风气之先的《走向花山》组诗。

非亚:80年代的“寻根文学”是有所指的,在广西,它主要是指当时的一批诗人、作家,将文学的目光重新投射到自己生活地区的本土文化上,他们想通过对本土文化的反映,寻找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文学要素,从而给自己的文学带来一种独特的基因,并因此形成一种文学的地方性,广西有灿烂的少数民族文化,有不同的风土人情,这些,在当时,都进入了诗人作家们的写作范畴。而文学的“根”,应该是更广泛的东西,而不仅仅只是文化、风情的表现,它涉及到地方性的挖掘和文学本质的表现,在这个过程中,现代性仍然是其重要的手段,单纯只是有地方性,没有现代性,文学会显得活力不足,过于陈旧;单纯只是现代性,而忽略了地方性,则失去了文学立足的根基,只有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才可以走出一条文学的新路,在这方面,杨克当时的《走向花山》,将自己置身于对历史的想象之中,作出了一定的探索,应该还是成功的。

钟世华:你在一篇访谈中谈到:“诗歌写作的外部环境和氛围也很重要,但落实到最后,仍然是有关个人诗歌写作的实质性问题,来自于诗人自身写作存在的问题和如何在写作上取得突破的问题。”俗语云“人贵有自知之明”,那你觉得到目前为止,你自身写作存在的问题主要有哪些?又是如何突破的呢?对于你最近的新作,较之以前的作品,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内容、形式等方面。

非亚: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旁观者清,个人如何做到在写作上不断的认识自己,有赖于不断的反省与反思。前些日子,在北流,陈琦就告诉我,他更喜欢我以前写的诗,比如写管道那一类客观描述的诗歌,觉得我现在的诗歌,看了前面就知道后面,话虽然有些尖锐,但对我,不失为一种自我反省的机会,也许他说得也有道理吧,对于自己来讲,重要地是写作上的不断调整、修正和对比,我觉得一个诗人的境界和修养、学养,能决定他最后能走多远,当然天赋也是很重要的,从这个角度,我觉得自己仍有提高的余地。也是在北流,我和罗池谈到了自己打算2013年离职一段时间,在家休整、看看书,思考总结一下,罗池告诉我,我最需要的,其实是行万里路,而不是读万卷书,我理解他的意思,大概就是通过旅行,去打开视野,领会生活、世界、社会和自然的万千风情,这个会对写作有帮助,我也相信潜移默化中应该会如此。至于我最近的新作,和以前比,新的变化大概就是融入了一些对社会、政治的反思,形式上尽量做得更加开放、自由,比如,我在微博上写了很多即日诗,140个字,用 1、2、3、4……这样的排列来写,在这么短的字数里,跳跃、浓缩当然就是必然的了。

钟世华:1989年3月26日,天才诗人海子于山海关卧轨自杀,而后又是骆一禾在心力交瘁中的去世。诗人们的死对于当时写诗的你来说感到震撼吗?

非亚:1989对中国诗歌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是一个意味着结束和开始的分界线,一方面,自朦胧诗到第三代以来的诗歌发展,其理想主义和对生活的拥抱,被严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另一方面,作为某种代言人的诗人,因海子的自杀以及骆一禾的病逝,使得人们重新思考诗人的存在和社会意义,客观地说,海子的自杀当时对我还是有一些震动,只是他所选择的自杀方式让我感觉过于残酷,有些难以理解,当然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权处置自己的生命,但作为诗人,其生存与死亡,还是超出了普通人日常的生老病死,会具有更多的象征和社会意义。

钟世华:1990年对你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是吗?谈谈1990-1999年间你诗歌写作的一些情况,谈谈在这期间对你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诗歌事件。

非亚:如果从写作的阶段性来讲,1990年对我应该算是一个新的开始,也就是说,经历了80年代末那几年学徒式的写作,1990年之后,无论是我个人的写作还是诗歌活动,都比以前开阔了不少,当然在诗歌上,我仍然是个学徒,到今天,我认为仍然是如此,了不起最多只能算是个稍微熟练的手艺人而已。这十年期间我自己的诗歌写作大概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以1995年为界,分为《自行车》创办期狂热、冒险的写作与诗歌活动,以及《自行车》停刊之后重返安静的个人写作时期。现在回过头去看,两个时期对我都很重要,《自行车》那个时期,我和周围的朋友一起,通过大家的努力,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广西现代诗实质性的发展,也多少改变了外人对广西诗歌落后、沉寂的看法;而1995年之后,我自己的写作,则从一种灼热中慢慢冷却和转化,诗歌写作则从抽象转向具象,在保持现代性的同时,诗歌的“现实感”慢慢成为了一种新的追求和可能。

至于对我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诗歌事件,《他们》继续出刊(1993~1997)我不知道算不算,但也恰恰是通过和《他们》诗人群发生的联系,我认识了韩东、小海、李冯、刘立杆、吴晨骏等人,诗歌写作也多少受到了他们的影响;而和《阵地》以及诗人森子的认识,也使我接触到了90年代中国当代诗歌写作重要的一脉——叙事倾向的诗歌,《阵地》就是这一类诗歌的重要据点。而对叙事性诗歌的尝试,多少也磨砺了我诗歌中对现实的把握和描画能力,也为我2000年以后立足于个人生活的诗歌写作打下了一个基础。

这个期间最重要的事件,大概应该算是“知识分子”和“民间写作”两派的“盘峰论争”,这两派的论争,最终在诗坛划出一条裂痕,也标志着“民间派”的重新崛起,这个事件,对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毕竟我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在写作倾向上,我更倾向于“民间写作”而已。

钟世华:的确是,感觉到你后期的诗歌有不少现实感很强的篇什,你更多地是从日常生活中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作品中的人性关怀和悲悯情怀体现得更加充分了。正如韩作荣对你的评价:“非亚是一位关注人的灵魂与生命的生存状态的写作者,是对诗与人生有深入理解的诗人。”

非亚:我觉得现实给了我写作的素材、灵感和思考,现实类似粗粝的磨刀石,能将一种迟钝的东西,转化为一种锐利的东西,没有现实作为基础,我这些年的诗歌就无从谈起。而现在,我对现实的关注,不单单只是个人的生活,它还包括更为广大的东西,包括了社会、政治、经济、艺术等方面,尤其是政治,这一两年我的一些诗歌,开始有了一些隐秘的抗议的声音。政治也是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你无法逃避,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这种声音更加具有艺术性和文学性。

钟世华:那对于“盘峰论争”这场争论,你怎么看呢?

非亚:那场争论,过去了十余年了,好处大概就是打破了某种人为的格局,重新激荡起诗坛尤其是民间写作的活力,坏处就是造成了诗人之间的误解与隔离,不过经过这些年,我觉得大家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写作上面,个人写作的活力仍然是诗人最看重的……

钟世华:对于你刚提到的政治问题,我曾读到过冰心写的一篇文章,标题就是《诗人与政治》。她在文章中提到:我认为从前我们东方人对诗人抱有错误的理解,以为诗人是超越政治的。然而,事实上政治却支配着诗人的整个环境,不仅我们的生活要涉及政治,而且诗人的作品也不可能超出政治的范围。那你能详细谈谈“诗人与政治”这个话题吗?或者说谈谈政治给诗人以怎样的影响这个问题,一些诗人谈到政治色变。

非亚:政治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诗人、作家,完全可以对政治作出自己的发言和判断,这是每一个公民天生的权利,当然也更是诗人、作家的权利,作为所谓人类的代言人,诗人和作家有权利对自己的时代,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不存在对政治的好恶问题,纯粹是作为人、作为公民对于生活的本能反应;另一方面,政治如同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是会有其压力,甚至是危险的压力的,但是,作为一个诗人与作家,任何政治的压力都不应该因此而影响到他自己的写作,诗人、作家应该有勇气突破任何政治所设定的自由的边界,写出他对人类、对生活的本能感受与观察,而不是因为政治的存在,压力的降临,而改变自己,形成对自己写作的审查和自我审查。

钟世华:也就是说写诗要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跟风,不随大流,不去刻意迎合大众的口味而完全改变对自己诗歌初衷的坚守和诗歌理想的追求,写出不违背自己良知的作品来。是吗?

非亚:应该是这样……

钟世华:从你的角度来说,你们出生于文革时代这一代人与7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创作上存在什么样的差异?

非亚:记得不久前我在微博上看到崔健一个访谈,其中有一句印象很深,他说,只要天安门上还挂在毛泽东的头像,不管你是70后、80后、还是60后,我们其实都是一代人。他这句话的意思,其实从宏观上为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人作出了定义,而不是从微观的十年去细分人群。

从这个角度,在精神层面上,我觉得目前中国所有的诗人,不分年长年幼,其实都是一样的,没有人能勇敢地彻底地挣脱这种藩篱,最多只是声音声调不同不已,这是一种诗人共同的写作的背景,它客观存在,至少在目前无法改变,但不管怎样,作为写作者,你要明白到这一点,然后努力去发出你的声音。至于在微观上,出生于“文革”的这一代人与7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创作上还是有一些差异的,“文革”时代出生的诗人,其童年多少带有一种历史的沉淀和记忆,而在他们思想成长的阶段,恰好又经历了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以及80年代末期理想主义的破裂,这种深刻的变化,反差,是70年代后一代人所不具备的。而对于70年代出生的一代作家来讲,他们的成长,应该算得上稳定,没有太多的忧患,而在他们的成长期,面对一个开始走向商业和利益至上的国家,实用主义的写作可能在这一代人身上占据了上风。

钟世华:那你所经历的这种“文革”童年生活对诗歌写作产生过什么影响吗?

非亚:“文革”期间,正是我从出生不久到11岁的时段,总体上,作为普通百姓,我的儿童时代基本上还是快乐的,那种时代的阴影,只要不是因为家庭出了问题,孩子的快乐其实都是一样的,问题是,虽然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但我还是以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生活中一些奇异的现象;而1976年之后,我开始上初中、高中、乃至大学,后来对那一个时代的反思、揭露,还是深刻地影响到了自己的心灵,尤其是,作为那个时代见证的“朦胧诗”、“伤痕文学”的崛起,更是使我认识到时代和诗歌、和文学彼此之间一种密切的关系,后来的认知和早期的印象的叠合在一起,形成了“文革”在我心灵上的一种投影,犹如黑白照片冲洗出来后粗糙的颗粒,会使你触摸到时代与人、与文学之间那种密切的联系,但因为我们这一代的生活,不像上一代受“文革”影响得这么直接,文学上对那个时代的反应,自然也没有亲历者这么强烈,但是,最近这些年,我似乎意识到了尽管出生年代不同,但其实,我们一直不断地面临着这个时代对我们的各种影响,你无法回避,你只能面对,去思考、去表达……

钟世华:在你那,现在的还有理想主义这个东西存在吗?

非亚:作为从80年代走过来的这一代人,理想主义应该还是有的,只是,在现实面前,经常会被击得粉碎,这些年,我慢慢学会的,大概就是一种做事的专注,专注也意味着耐心、平静和克制,我觉得专注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力量,无论是写作,还是工作,也或者生活,专注是把一件事做好的前提。而把事情做好,大概也是理想主义在自己身上的一种表现吧。

钟世华:那对于写作,这些年你专注的是什么?还有生活专注的是什么?

非亚:所谓写作上的专注,其实就是在写作上尽量能够做得更加职业,更加心无旁骛,将注意力、精力,集中在写作这一件事上,与写作无关的事,尽量少做,不做。

钟:你从1986年开始写诗至今27年了,最终使你笔耕不缀,坚持写下去的原因是什么呢?

非亚:最大的原因还是热爱和需要吧,诗歌除了满足你的心灵,丰富你的人生之外,其实不会给你带来太多身外的名利,尤其像我这种身处民间的写作者,就更是如此,当你面对这个世界,你能拥有一个对世界发言的工具,并具备这种能力,我就觉得很好,也很满足……

钟世华:谈谈你的读书生活,除了文学类的书籍之外,好像你对建筑类的书比较感兴趣。这类书对你的写作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在你所列的“我喜欢的十本书”里,我发现只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扎根》、《自己的世界:法国的生活与艺术》是属于中国文学范畴的,其他的都是外国作家作品。谈谈你所接触过的外国作家作品的具体情况。

非亚:我看书肯定看不过罗池,他有这么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因为上班的缘故,我看书的时间总体上还是太少,除了文学类的书籍,艺术的我也很喜欢,建筑是我的专业,也经常会看,理论、实践、建筑师的各种文论都会有,它们会刷新我的观念。你提到的那个书单,是很多年前列的,平时,我确实更喜欢看外国作家的作品,但限于时间、资源,其实看得不是很系统,我看书比较随性,有时遇到一本好的小说集,会一段时间一直看,有时,诗歌则成为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我最近看得比较多的一些诗人,包括有卡佛,吉尔伯特,扎加耶夫斯基,还有零零散散的其他一些诗人,好的诗人,会开启你的心智和灵感……

钟世华:你认为诗人应该针对现实发言吗?

非亚:最近,也就是2013年新年以来,互联网上围绕一份报纸所涉及的新闻自由问题,成为很多诗人、很多学者和普通百姓关注的问题,在一个存在着某种不合理不自由不理想的国度,对现实的关注、发言,其实是每一个人的本能,诗人当然也不例外……

钟世华:在你的诗歌里,也充斥着大量关于死亡的话题,太多涉及死亡的诗。而且这些诗歌好像都和你父亲有关。

非亚:这个问题大概有两个起点:我自己对时间、生命的认识,以及2001年我父亲病危、死亡前后对我的影响,前者是根源性的,后者,则是境遇性的,当根源性的内在因素遭遇境遇性的现实,对死亡的表现,就变得不可避免,尤其是,这样的内容,除了表达对父亲离去的哀痛,还包含着我对死亡的研究。有一段时间,死亡是我诗歌的开关和起点。它生成一种无法回避的事实,而当我父亲离去多年以后当我情绪的逐渐平复,死亡题材的诗歌这些年我已经减少了不少。

钟世华:对死亡进行研究?那最后你研究得出的结果是什么?

非亚:对死亡的探讨,其意义其实就是对生命的肯定,而所谓研究,就是通过对死亡的思考,认识到人生的局限,重新赋予自己生活的力量、勇气和生活下去的信心。

钟世华: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关于死亡——因为懂得,所以更加珍惜生命?

非亚:确实如此,转眼我就中年了,如果时间能倒退,我希望能回到18岁以前,重新开始自己的另一次人生……

钟世华:还继续写诗,继续做一名诗人?

非亚:不一定写诗,可能做一个旅行者,画家,也或者厨师之类……

猜你喜欢
广西诗人诗歌
诗歌不除外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诗歌岛·八面来风
广西尼的呀
诗人与花
广西出土的商代铜卣
广西诗歌五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