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传”之痛:分裂的双重身份认同——老舍小说《断魂枪》沙子龙形象赏析

2014-01-28 12:10琼州学院教科院海南三亚572022
名作欣赏 2014年9期
关键词:断魂客栈老者

⊙余 杰[琼州学院教科院, 海南 三亚 572022]

作 者:余 杰,文学博士,琼州学院教科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叙事理论、小说理论。

身份是一个个体对“我是谁”的意识,它明显受到社会制度、自我认识两方面的规约,尤其在社会政治、经济发生急剧转型、文化与传统面临碰撞或挑战的变迁语境下,都会影响身份的确认。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对于身份的认同常有“自我”与“他者”的区分,“我们”与“你们”的群分。因此,对于身份认同的研究往往涉及个体身份认同、集体身份认同、自我身份认同、社会身份认同四种类型,它们代表的个性与共性身份经常相互交结,通过身份认同成为一个统一体。事实上,主体对于身份认同,包括如何对自我身份确认,又以什么的态度进行归属认知,通过什么行为模式来确立身份认同。

沙子龙,作为老舍《断魂枪》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他身上积压着多重社会心理和时代气息的厚重意绪,他是一个旧时代靠“五虎断魂枪”走镖立身处世的传奇人物,但在社会发生巨大转型的时代语境中,他不得不面对无法施展高强武艺的现实,成为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客栈老板。小说不动声色地通过沙子龙及其“徒弟”与孙老者之间的言行,暗示着沙子龙对自我身份转换的矛盾心理体验,对于过去的辉煌——“五虎断魂枪”如何取舍、如何走向,道出了让人物形象内心纠结的一个根本的身份认同问题。

一、对新社会身份“老板沙”的无奈顺从

小说一开始就交代了这样的一个事实: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面对现实飞速发展的火车、快枪生意,昔日威风八面的镖师沙子龙不得已将镖局改成了客栈。他似乎颇识时务,能够与时俱进。世道变了,既然“走镖已没有饭吃”,那就开客栈吧。与今天的火车、快枪相比,不管他们多么厉害的长矛、毒弩、厚盾都没用了,不管以往行走江湖上多大的义气与声名,包括“五虎断魂枪”与“神枪沙子龙”招牌,都已经成为明日黄花,都似梦一样睁眼不见了。处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他需要放弃旧业操新业,他需要经营好客栈才能继续生存,他的身份已转换为一位客栈老板。所以他在日常经营中的行为处事中不断在明确现在的身份,并努力认同现在的身份。他有意地压制过去身份:他把那杆带给他无数荣耀的大枪立到了墙角,开始在院里养鸽子。养鸽子可以转移注意力,可以怡情养性,也可以为客栈提供一样美食。“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当一直追随他的所谓的徒弟们为在地方或某些场所露个脸、捞个名希望师傅能传一招半式时,沙子龙只是用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身上开始放肉,不再亮抢,更不再和人开练、开打。“五虎断魂枪”与“神枪沙子龙”似乎是已经很遥远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忘了。

当王三胜被孙老者打败回来向他试图求助时,他正在看神魔小说,他的反应只是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没别的表示。表面上看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整个一个懒散悠闲的客栈老板摸样。但当客人进来,他已在在外间屋等着呢。他一开始对孙老者很客气:“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并且说道要请孙老者在天汇吃饭,一副客栈老板圆滑处世的好好态度。当孙老者直接说“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先是没接碴儿,接着却不承认他收过徒弟,还说功夫早搁下了,身上已经放了肉等话来搪塞,还说要带孙老者各处逛逛,临走送他盘缠等等。当然,孙老者不死心当其面练了一趟身手,借以要求沙子龙教他那套“五虎断魂枪”。沙子龙一边叫好,一边却笑着说:“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明确表示:“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在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确在有意地努力忘记过去、封存过去,以清楚明确他现在的身份——客栈老板,他一人去了天汇,与其说是担心王三胜那些徒弟们等着,不如说希冀有一群人依然相信他、理解他,然而他失望了,“徒弟们”根本都没有去。从此,“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面对这样的后果,沙子龙没有表现出什么,既没有去指责王三胜们,也没有跳出来向人们证明他是“神枪沙子龙”,一切随他们去吧!他——“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然而,他自己能忘记了么?

二、对内心自我“神枪沙”的寂寞守护

当王三胜街头卖艺吹嘘到:“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所谓的徒弟们到处为沙子龙吹腾:“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对这些所谓的徒弟们的所作所为,沙子龙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并没有出面干涉,没有不许他们打着他的旗号走街串巷,甚至狐假虎威。相反,这些沙子龙并不承认的徒弟们没钱使去他那里求助时:“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看得出他的内心还是希望有一帮徒弟,时常追随在身边左右的,但他却不肯正式收徒弟,更别说把“五虎断魂枪”传下去。他要的就是那种似有似无的感觉,似断似续的回味,他愿意一个人反复体味这种难言的情愫。沙子龙实际上是有信仰的:“五虎断魂枪”不仅是他的武艺,也是他生命的精神支柱。即使时代变了无用武之地,他也不会任它随便沦为街头杂耍,他相信自己可以独自守护它,守着它也就留住了“神枪沙”,留住了断魂枪的“魂”,留住了国术的“魂”。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当王三胜被孙老者打败,带其上客栈找沙子龙之时,他实指望师父为自己找回面子,希望师父一展断魂枪神威压压孙老者的气焰,不枉他们平时对沙老师的尊敬与吹捧。然而沙子龙却在床上看《封神榜》。他为什么不看别的小说而偏偏看《封神榜》呢?《封神榜》实属神魔小说,尽管它里面的故事是以商周建国的历史为背景的,除了主要几个历史人物外,大多数人物纯属虚构,充满了神神叨叨的打杀,这样的小说哄孩子比较有趣。对于走南闯北走了几十年镖的沙子龙,该经历过多少实实在在的战斗场面,怎么可能喜欢看这样的小说!他看《封神榜》一方面意味着他知道现实中已不需要神枪,意味着他在麻木自己的精神:神枪死了;另一方面,他无非借看看《封神榜》来回味过去的神枪时代、建功立业时代。毕竟,二十年来“五虎断魂枪”与这套枪法,在西北一带,造就了“神枪沙”的荣耀与辉煌,这些不会轻易从他的内心完全湮灭。他以前没遇见过敌手,但现实中的火车、快枪、通商等轻易地就打败了“五虎断魂枪”“神枪沙子龙”,神枪只能活在“神仙世界”——一个过去可以存在、现在可以存在,将来依然可以存在的世界里。沙子龙其实活在现世的世界里,也活在过去的似神的世界里。

因此,当沙子龙把客人送走后,回到自己屋中,对那条能够象征过去自我身份的、墙角立在墙角的大枪点了点头。他实际在向“神枪沙”致意。这条枪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是他的忠实伙伴,他也要永远守护着它,它是他的个人的。他之所以常在夜间,闭门锁户,独自温习“五虎断魂枪”的枪法,这是自我欣赏,也是自我回味,更是对自我世界的怀念;同时也意味着自我封闭,意味着对外界的无声拒绝,更深层的是意味着一种寂寞的守护,一种绝望的守护。只有在深夜,清冷寂静的时空下,和那条又直又凉又滑的大枪独自相处,他才能相信断魂枪的“魂”还握在他的手,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相信自己还活着。

三、分裂的身份认同造成悲情的“不传”

沙子龙身上附有一种矛盾复杂的情愫,一方面他阅历丰富、洞察人情世故,因此他能接受这个社会的变动,尽管很无奈很被动,但他还是把镖局改了客栈,无论何时人总需要生存;另一方面他固步自封、无法释怀过去,所以他坚持不收徒弟不传断魂枪,他的心中内含一种主动的拒绝,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悲情,人总是无法与过去一刀两断。他开客栈,意味着一种现实的选择,意味着他走累了,想停下了,也意味着他的过去结束了。当然,我认为这里还意味着与过去的联系,因为客栈是他以往走镖生涯中经常的也是必需的落脚点。做客栈生意,他可以在客栈中回味走与不走的、用枪与不用枪的人生,客栈成为沙子龙人生经历连接的一种象征。然而,正是在这样意味上显示出他带有一种灰色的历史观——侧目历史:一只眼看过去,一只眼看现在,而没有第三只眼看未来了。所以,白天他活在眼前的火车笛声与枪炮声中,夜晚他活在过去的神枪的精神气中;他不在乎徒弟们对“神枪沙子龙”的奚落,因为在夜静人稀之时,他又亲身演练、重新回味了“五虎断魂枪”,看到了自己昔日在野店荒林的威风。不管星空有多遥远,风有多凉,“五虎断魂枪”此刻只属于他“神枪沙”,“不传!不传!”从这微微一笑中传达出了多少心绪!在这里,沙子龙的言行表明,他内心的身份标准自我是一个国术大师“神枪沙”,尽管在现实社会语境下不得不做“老板沙”,他表面上无奈地顺从生活现实,内心却寂寞地守护着辉煌的过去。他内心充满对当下时代的理解与拒绝,对过去时代的怀念与感叹;对现在身份的无奈与接受,对过去身份的眷恋与失落。“不传”的悲情与痛苦正在于这种分裂的双重身份的认同之中。

在《断魂枪》的写作中,与老舍的自身经历与爱好不无关系,其中隐含着作家对武文化的复杂情感。他年轻时因病身体不好,爱上了打拳。后来还结交了一位名拳师,真正地学过练过,但后来却因打拳时,一招不慎,导致坐骨神经受伤没有治好而落下残疾,老舍开始拄杖而行。应该说老舍对国术有爱、有恨、有遗憾。所以他在对待自己笔下的沙子龙的人际关系时,是根据其身份与性格来处理的,也就是说老舍与小说中的沙子龙这一人物形象的关系是顺行的,但正是这种顺行的合理存在,使得沙子龙站在了双重身份认同的交织点——两种身份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尽管随着时代变化他的身份可能会继续变化,但不可能轻易丧失,因为人从内心来说无法否认自己的经历,无法抛弃自己的历史。这就使沙子龙隐含内在分裂因素的人物形象成为一种必然,从而更深刻地体现出面对传统文化失落的人物的矛盾心理。正是在这种复杂的情感意义上,我们似乎看到沙子龙那微微一笑中,含有多多少少的薄泪,带着隐隐约约的骄傲,伴着缠缠绵绵的无奈和失落;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那一声“不传!不传!”穿透了不知何时能拨开云雾的沉沉夜空,道出了多么深沉而凝重的历史沧桑,撕裂着多么矛盾复杂而无奈的身份认同。

总之,社会转型与时代发展使得沙子龙不得不面临巨大身份的落差,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身份焦虑。他把镖局改为客栈,把断魂枪立在墙角;不与人比武不收徒弟,但又时常在深夜练枪的行为表明,他对旧有身份与新社会身份充满着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悦同时并存的深刻体验,也可以看出他对自我身份的调适与坚守之间存在的根本矛盾,这种矛盾造成了他悲情的“不传”。

[1]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J].外国文学,2004(2).

[2]老舍.断魂枪[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

[3]张海洋.中国的多元文化与中国人的认同[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4]孙来勤.身份认同与身份挣扎[D].东北师范大学,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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