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记忆

2014-02-03 02:19路一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辣子盘子母亲

路一峰

冬麦返青,杨柳吐翠时,地里有种叫辣姜姜的草,五片叶子贴地散开,用小刀挖了根和叶,洗净,很绵软的辣香。掘金胖胖——也就是鲁迅百草园里所说的何首乌的根茎,是要有耐心的,不然就到刚解冻的空地里和麦田里拾荠菜,用开水一汆,调上辣面和醋,可以当菜。

二、三月时,农家照例吃得很寡淡,奢侈点的,不过是熟油辣子里油多点,可以夹馍,或是炒个蛋,除此外,简直就没什么下饭的菜肴了。

几场春雨,韭菜冒芽了,长到二寸许,墨绿、胖嫩、清新,剪了用小的铁勺熟了,绿而亮,满屋诱人的香,或是掘几根露出尖绿叶子的羊角葱炒了,鲜辣脆活,就是有名的“炒汤”,用以拌面条,一盐二醋三辣子,扒两三海碗,吹着热气喝半碗面汤,就算吃好了。

待到四月芳菲尽时,辣椒开始上味,到地里瞅亮而硬的摘下来,最好能找个小黄瓜,切碎拌好,刚出屉的热馍,一掰两半,按在盘子里一蘸,合上一捏,双手送到嘴里,一口一个月牙,是典型的庄稼人的吃相。

妈妈跟集去了,会带回来几根麻花,黄亮酥脆,有着紫苏的特殊香味。因为这难得的美味,连油腻腻的卖麻花者也倍觉亲切。他们大多坐在一只高的杌墩上,面前是一个木的盘子,上面旋玉米秆似的矗着麻花。走亲戚时提几根,也是体面而厚道的礼物。

年节时闲,舅爷从北原的宁县过来了。他那辆稀罕的自行车就停在半明上。高大的舅爷原来是富户,读过书,见过世面。戴一顶毡帽,提一只很少见的浅绿的包。坐在炕头,吸工字牌卷烟,辛辣,醇厚。我们围在炕边,目不转睛地看那只搁在老柜盖上的包。舅爷善解人意地让母亲掏出糖、苹果、梨来。糖是用一种薄薄的印着蓝花的纸包着,两边各拧几回,反着拧就剥开了。椭圆的、半透明的,一颗就躺在手心里了。含着,直甜到心里去了。苹果不外是“红元帅”或“黄元帅”,又大又红,又大又黄,因为时间久了,绵软了,果皮透出香甜气,仿佛是老人家那夕阳般的爱意。

每每过年,奶奶启开了三瓮,喷了酒的国光苹果脆而甜;爷爷面前是一升子核桃枣、花生。人到齐后拜年,我们边叩头边想:快叩完啊!平素严厉的爷爷露出难得的笑容,掏摸了半天,给每个孩子发五元压魂钱,大手在升子里抓着吃货,发出欢快的咣啷声。我们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着。

父亲常常会说起自己的奶奶,我们的老太——据说这位我们还未降生就已经走了的老太太能酿好的黄酒,“能吊起线,又甜又香”,父亲带着无限的回忆和向往说着,可我们对这种遥远的味道只能空想。

村里的红白喜丧,跟着大人去吃席场。一行四四方方桌子一字儿排开,结实的壮汉端着红的摆满碗碟的盘子,匆忙而稳健,早已熟悉而又久违的味道让我们几不自持。一色的敞沿的粗瓷碗排满桌。名堂有十三花、八挎五、四围子。红烧肉和豆腐干的柱子,羊肉做的品碗,稀碗里有黄花菜和木耳,最主要的是有丸子,人只一颗,也许是因为少的缘故,特别香。当然,还有个立桌子的侍候着,敬酒、让菜、劝饭,完了还要敬烟,让人觉着吃得很正式。规矩当然知道点,大人叮咛过。上席的人操起筷子说声:“动筷子!”八人如闻号令,夹菜开吃;自己吃好后不能一走了之,得候吃得慢的。

农历腊月二十三一过,开始拌年。煮肉是一定的,蒸黄米糕是一定的,做豆腐是一定的,炸果子、炸油货也是一定的。

灶火里火光通红。耐实的劈柴堆在火门前,炉膛发出啪啪的或是呼呼的声音。大锅里的水欢快地响着,肉咕嘟咕嘟地响着,刀在案板上轻快地发出咚咚声。掀起锅盖,白气弥漫,淹没了母亲。炕热得烙手,我们爬在案槛上欠伸思睡了,爬进被窝前还不忘叮嘱母亲,肉熟了记着叫我们。醒来已是第二天,直怪母亲。母亲嗔道:“打都打不醒呢!”

黄豆泡好后,跟着父亲去磨豆浆,乳白的两大桶,父亲稳稳地担着,一滴也不洒。全倒进饭锅,慢火烧着,等开始泛起时,一边扬汤止沸,一边用卤水点,豆香浓郁。母亲给我们每舀一碗豆花,调上葱花炒汤,熟油辣子,爽滑,暖人肺肠。一年只享受一回,因而特别地香。

来客了,菜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臊子面。简单的肥肉丁、豆腐丁,红白萝卜丁、土豆丁,只椒和大香两样调料,炝上葱花、辣椒面。煎好的臊子汤汪着一层红油,漂着几星或绿或白的葱炒汤,飞着几缕蛋花。捞起细长的面,浇上汤,端起碗来挑起如丝般的染了红油辣子的面,红处红,白处白,喷鼻地香。哧溜一口,齿颊留香。即使盘子里只一碟“三大王”菜,却也不失是能上排场的农家待客面食。

烙馍一定要大的铁锅,一定得用麦草烧火。可以摊出软如绸缎,薄如纸张的煎饼;筋道的死面馍上面有焦黄的斑,出锅后一张张四折叠起,即刻用蒸屉布苫上,卷上酸辣土豆丝——这可是一道经典的农家菜,有人说要试验厨师的手艺高下,只要炒个土豆丝就可立见分晓。第一要有刀工,切得匀而细,一定得干辣椒丝;再要掌握好火候,才能脆爽。

读初中时,每周母亲都要在大锅里烙三四张大锅盔,麦草烟熏火燎,屋里过了火一样,母亲汗流浃背地擀、翻、添火。一张张锅盔晾在案板上,黄脆的皮,有醇和的麦香,圆如满月。切一角吃在口中,春阳般明媚,母爱般朴实。

新麦下来,家家都要洗玉面或摊凉皮。一来庆祝丰收,二来改善生活。经洗、炼、蒸几道工序,细而长的玉面或凉皮晾凉,佐以碧绿的炒汤,油泼的蒜泥,朱红的油泼辣子,入口滑利,鲜香可口。

大雪封门,寒风刺骨的冬日,北方人就会十分想念一种可与寒冷抗衡的食物——熬好的加了红薯或白薯的糊汤。只金黄的色彩就直暖到心底,腾腾地冒着热气,捧在手里,冷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郑板桥有文:“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会心一笑,便想,他说的糊涂粥就是我们北方农家的糊汤罢?但郑板桥明明是江南人,是不是冬天捧碗啜之,还真得打个问号。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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