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点

2014-03-07 07:21成风
文学港 2014年4期
关键词:黑衣砂锅皮带

成风

盲点

成风

路口有一个砂锅摊。它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只不过是我这些天才将它纳入视线。

这些日子我经常独自在卧室窗前的落地玻璃前看风景。大都是夜开始深的时候,这个时候整个世界正渐次进入睡梦,而我,则正渐渐醒来。我在大玻璃窗前静静地站着,我的思绪开始漫无边际地游荡。不过,即使是这样,那个砂锅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也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看到它。我经常是站着的。站着站着,双腿有些发麻了,我便坐下。站在空荡荡的一张大床的床沿。床沿离玻璃大窗有些远,我就拖过那把贵妃椅到窗前,坐着看。那把贵妃椅有些重,挪动一下花了我不少力气,好在我只挪动一次就够了。新挪动的位置显然与室内的其他摆设很不协调,但再也没人会来干涉了,我也不会干涉我了。坐在那把椅子上看外面,身体就舒坦多了。但时间一长也会这儿那儿酸胀,于是,慢慢地倒下去,变成躺着了,再慢慢地合上眼皮,慢慢地灵魂就出窍了。等到再次醒来,或是已经第二天的日上三竿。

那个夜晚,我和汤刚在外面吃了晚饭回家。汤陪我在一起。我一到家,就径直走向大窗前,开始看外面。外面其实很少有东西可以看的,我们这个路口是一个历史上曾经的重要大道,但现在已经沦落了,而我窗前的那一截又正好是一个硕大的建材市场,这个市场只有白天才有车来车往的热闹,一到夜晚就毫无人气。所以在窗前能看到的只有一些灯火,而且是黯淡的,间隔距离较大。

汤一只手夹拿着两瓶酒,一只手夹拿着两只高脚杯,鸭子一样摇摆着身子走近来。

他说,再喝。

我回头看看他红润的脸,又看看他的两只手。慢吞吞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汤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说,今天你也喝点红酒吧。我已经打开了。

也不等我说好,汤便将夹着两只杯子的手递到我的面前。

我轻笑着伸出手,从他的手上取过一只。

汤便将另一只手上的一瓶酒随手朝贵妃椅上一放,抓着剩下的一瓶酒,先给我斟了半杯,又给自己斟了半杯。然后,又故意漫不经心地将杯子朝我的杯子一碰,一仰脖子,一口先灌了下去。

忽然,汤“啊呀”一声惊呼。

我顺着汤的视线看去,原来是贵妃椅上的那瓶酒倒下了,那些红色的液体正扑扑扑地往外淌。

汤赶紧上去将酒瓶子扶起。椅子是软垫的,正面是真皮,奶白色的。那股绛红的液体正蛇一样地朝靠背的夹缝里游去。

汤扶起的瓶子没竖稳,又一次倒了下去。汤又是“啊呀”一声。

我在一边发出了轻声的笑。

汤也嘿嘿地笑。看看我,看看两条血色的游在一起的幼蛇。

汤转身,四周找了一遍。最后他看到窗前曳地的绒布窗帘,便拉过一角,很用力地一下,就将上面的流痕抹净。

然后,我们俩就并肩坐在那把榻椅上,朝着落地窗。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地将杯子举起,碰一下,喝一口。

那时,我们的目光肯定都看到了脚下的砂锅摊。事实上除了砂锅摊我们也没有别的好看的。我不知道汤那个时候在想什么,事实上我对汤已经毫不关注,因为我要关注的事情比关注汤大多了。而我那个时候正想着我们屁股底下刚刚出现的那两条葡萄酒流动的情形。这是一把我们结婚时新买的卧椅,是她一眼就看中的。我敢保证,这把卧椅除了我们俩,谁都没有碰触过它,当然,现在的汤不算。放在商场里面的时候,看着也就一般般,拿到卧室再一看,立即现出高雅和富贵;放在商场里面,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拿到卧室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到它的作用。说真话,它的大小高低软硬等等,就是为做那件事情而设计的,而实际上,我们对于它的利用也就是做那件事情,除了做那件事情,我们还从来没有用到过它。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随手将衣服朝那儿一扔,但很快就会被她收拾过。次数多了之后,我也就不再往上面扔任何东西了。两条蛇一样的身子游拢去,交叉盘缠起来,就像刚才,那绛红的身子迷蒙而亢奋。那两条液体流经的地方一定会有我们体液的渍子。五年了,别的家具,还有别的什么;哪件家什,哪儿,都会留下渍子。

或者还有声音,这会儿我的耳边就响起了五年前的那日,我们汗津津地抱在一起,她仰望着窗外的夜空,在我的胸前轻轻地说,结婚真好。又说,我以前一直不相信结婚,觉得这是很无聊的事情。后来,看到了哪本书上说的,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是因为对婚姻看得太重,所以才回避结婚。其实,看轻一些就好了。我问,呵,怎么个看轻?她说,就当作做别的事情那样,失败了,再可以来过的嘛。我跟着她的话进入了沉思。一会儿,她忽然提高了嗓音说,也许,我说结婚真好,是因为跟你结婚才真好的吧!我抢着说,那还有错!看你美的。她边说边转身紧视着我,这辈子我就这样一直和你结婚。就是下了地狱,我们也继续结婚,好吗?我说,好呀,只是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她想了想说,说得清楚的。你看,我们的墓碑,规矩不都是写着夫妻两个人的名字吗?这就是说,人离开了现世以后,他们还在一起。我要把我的名字永远和你的写在一起。……

汤看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忽然站起来,说,走,下去。去吃砂锅。

我回过神,便站起身。和汤,每人一手酒瓶,一手杯子,下楼去。

确实,第一眼我就被她惊住了。她像是哪个朝代的深闺女;月光下无风的水面,开阔,幽静,清澈而深邃。

我走近,找位置,坐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像是刚从梦中醒来,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我自己往常的生活之中,我确定了这是在小区的大门口,这是门口每天夜里一直在摆放那个的小吃摊。

这当儿,砂锅女一直没有招呼我们,也没有给我们一些假的笑脸。我们自己找了座位,然后是汤再到她的跟前去点。看她低头一直在忙乎着手上的活,汤就自己拿了两双筷子和两只碟子回来。

汤给我和他自己点上烟,一边还缩缩身子。外面是有些冷,还好他穿着大衣。我比他少穿了一件大衣,却似乎还没感到从四周灌进来的寒风。

汤叫了两个,配了价格最高的料。没一会儿,就看到那边火炉上我们的砂锅在哧哧地冒气了,汤就起身,过去自己端。

汤先把我面前的那个揭开,再揭他自己的。

一阵热气随即就被刮走,我看到锅面上还在冒着滚的水泡,虽然正中是一只并不太小的毛蟹。

汤说,嘿嘿,八块钱,居然还能吃这么大的毛蟹。

说着,他却挑起一大筷粉条,猛地吸进嘴里,同时还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举起杯子,想跟他碰一下。但他低着头没看到,我就放下,也没喝。一边我也抓过筷子准备动嘴了,一边我说,那妞,发现了吗,真漂亮!

汤停住筷子,抬头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我。

你开始注意别的女人了?嘿嘿,我说嘛,世界是有些大的。说完,汤低头又吸他的粉条。

一个狡黠的笑正要露上我的脸,我却忽然把它止住了。我感觉汤紧盯我的目光有些叫我烦,便不再打算跟他说啥了。

忽然,我看到帐篷房子的另一个角落有一双目光正朝着我盯视。那是一个小年轻,我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了。他独自一人,并没在吃什么,而是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低头看一本杂志。我们进来以后,他始终一动没动,始终在看他自己的杂志。而现在,忽而受惊一般,拿着一个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是我说的这句话?一定是的。这样想着,我心里禁不住有了暗喜。

我低头开始吃砂锅。我的感觉却告诉我,我,或者说是我们正被那个年轻小伙的目光检查着。

看来,你的眼光有了改变,汤说。

怎么会呢,有改变也是提高。我说。

审美,是没有进步退步的,老兄。

那总有发现吧?一个人看不到,另一个人却看到了。

汤被我说得无话,便真的转头开始仔细打量她了。

也就这样把。还没成熟呢。汤说着又回头吃他的砂锅。

那个杂志男一定又听到了我们说的,只见他站起身,朝着我们走过来,手上还抓着卷起来的那本杂志。他走近我侧面的一个空着的座位前,脸上挂着笑意,想跟我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我回敬了他一个笑。他看了一下空着的方凳,估计本想坐下去的,但忽然看到了汤给他的警惕的目光,就又站直了身子。

杂志男缩缩手,忽然又将手插入衣袋,掏出一包香烟来。他一边给我们分烟,一边说,两位经常来吃砂锅的吧?

没有,汤说。

第一次,我说。

呵呵,我还以为经常来的呢。我最近每天来……他似乎想要跟我们长谈,说着,便在我侧面的空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汤掏出手机接听起来。我不知道他是真有电话还是故意找个来电的借口。

对,喝酒呢。陪他。好了,就回来了。是的,很冷,他没穿大衣。我们就在他家门口。好了,好了。汤说着,就合上了。

然后,汤站了起来,说,不喝了,要回家了。

我也跟着站起来。

那个杂志男也跟着起身。

身体摇晃得厉害的汤,临走还没忘我们自带的两只酒杯。他把它们递给我,说,我不上去了。太冷,你早点睡。

我被寒风吹得一阵一阵哆嗦,脚步木木地走出帐篷。

我听那个小伙子在背后说,慢走,两位。又接着说,经常来呵!

我和汤分开。没走多少,我顺手将两只酒杯朝路边扔去,一甩手,两只杯子同时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却不是同一时间落地。两声,或许是在夜里,它们发出了很碎的声响。

走近大门,我在落地玻璃上看到了汤正转身向远处挥手,招的士。

其实我是想再看一下那个砂锅女的。果然,我换个角度就看到了她。寒风中,她穿得有些单薄,她的手不时地在火炉上搓着。

这一晚,我睡得尤其的好。

第二天上午,或许是中午,我被手机响声唤醒。那响声来自客厅,像来自遥远的某个山谷,它的溪水潺潺流着。我并不是梦中听到的。我听到的时候我已经的确醒了,虽然我一直没去接,我甚至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手机响过三次之后,床头的电话响了。我从山谷回到了松软的现实之床。

你在啊?当然是她,就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我一起刻在墓碑上的她。故作平静的声音。

我没答。

我……本来想来拿件大衣的。她说。

那你来嘛。我说。

那我……还是吃好晚饭过来吧。她的意思是不想看到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立即接上去这样说,好的,吃晚饭的时候我肯定不在家。

她一时语塞。

我也没再说什么。

后来。她说,我前几天寄给你的信……

没等她说完我又很快接上去。我说,看到了。

她便问,那你……

我接,好的。没问题。

她又说,那你先签个字,过两天我先约个时间,到法院办个手续,要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强调最后一句“要一起去的”,那意思听上去就是前面的意思,就是不想看到我。

我说,这样吧,我签了字,放在房间的那把椅子上,你回家的时候顺便带走好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把那份协议书放在那把椅子上。我为自己突然上来的灵感感到吃惊。

她也一定有些失措。少顿以后才说,那好。

我们又都沉默了一阵。最后她说,那我挂了。

我说,好。

说完,又立即补充,来拿大衣的时候,还有别的什么,你的,你想要的,也一起带走好了。

她又想了想,说,好。

挂了电话。我心情不错地起床,去洗漱。嘴里还哼起了歌。我有一个非常强的本领,那就是可以一边刷牙一边哼歌,当然,那得是在心情很好的时候,那时候,她会幸福地停下手上抓着的被子,目光穿过卧室的门,朝我看,一边傻傻地笑着。当然,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本事,那就是冲一个淋浴,嘴里可以一直叼着烟。那时候,她会突然移开淋浴房的门,一边娇声嗔怪一边贴上来,还抽哪,你——。

然后,我走进厨房。

我打量了一阵有些陌生的厨房,便开始动起手来。先是冰箱。冰箱里塞满了乱糟糟的食物,已经有一股异味。我把它们全都拿出来,像摆摊,一一放在平台上。我要整理一下它们。该扔的扔,该吃的吃。

客厅那边的手机又响了。我赶紧过去接。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汤。他还没说话,我立即就大声叫着说,过来吧,我在做菜!

他诧异地问,到哪里?

我说,家里呀!

他又问,啊,还有谁在?

我笑了起来,说,没有,就我一个。

呵呵,今天什么日子啊,想到自己做菜了!

来吧,来吧,别啰嗦了。

好,好,那也得下班,现在这么早,吃什么饭呢。

啊,现在几点了?

下午两点!

嘿嘿,下午两点呢。

下班后我过来吃晚饭,算是给你点面子。

我立即严肃地说,那你别来了,晚饭不行。

为什么,晚饭就不行?

晚饭……就是不行。再说……我要去吃砂锅。

哪里?砂锅?一转念,他又问,昨天的砂锅?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说出砂锅,我什么时候想好了的,晚饭去吃砂锅?

是的。

汤一时也没再说啥。

然后汤说,好吧,晚上再说吧。

我为自己做了三个菜。然后去酒柜前找酒,我想找一瓶陌生的酒,来点陌生的口味,或者是价钱最高的,可以被认为是之后可以在自己的生命历程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那种酒。

喝着酒,独自面对三盘菜,忽然我觉得有些紧张。

硕大的房子。客厅本来更大,是我们装修时将它分割过的。书房那边有些“啪,啪”的声响。我站起,捧着酒杯,走过去。我站在书房的门外,朝里看。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进书房了,我站着,慢慢想着。我看到竹匾编织的窗帘被风吹起,一下一下,拍打着窗框。书桌上蒙起的一层灰,在珠帘缝隙漏进来的光线中显得更厚。

我想我该收拾一下屋子了。我的屋子,我独自一人的屋子。

巡视一般,我一间一间地推门朝里窥看,像是刚刚进入一个陌生的别人的住处。

我缓缓移开穿衣间的门。这间狭长的穿衣间就像储物间,中间一道走廊,两边都是柜子,走廊的尽头是一面从地面开始直到超过身高的镜子。随着移门慢慢开启,本来幽暗的房间里也同时跟进来一束光柱,镜面上出现了我的一团剪影。我抬手开亮了灯。好几盏射灯同时从镜面的方向把我照亮,色调柔和而清晰。我看到了镜中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眼神恍惚,脸色也恍惚。

我移开一边的柜门。这一边是专门挂我自己衣物的。我看到夏天的T恤和沙滩裤,它们叠放得整整齐齐。而那些秋装就不行了,它们甚至没有被叠过,只是胡乱地塞塞进去而已。每一件衣服都跟每一本书一样,它们总会有一些经历或故事,看着它们,我想起了它们曾经有过的跟我的交往。

我把可以移开的门全部移开,两边都移开,我的和她的。我坐在地上,酒杯放在两腿之间。我一会儿看着这边,一会儿看着那边。我仔细地辨认着那些曾经裹在我们身上的多彩之物,脑子里出现了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情景。

在她的那一边,我忽然看到了一盒我买的皮带。那是入秋以后,我的沙滩裤刚刚要被置换下去的时节。我发现一个夏天过后,我的皮带找不到了。她说,去买。也没帮我找。我便买回一条新的。但等我买回来新的,却又找到了那条旧的。她说,正好,我拿去送人。也不说送谁。现在,我看着那盒包装精致的皮带,好像忽而有些明白了。

我倾过身子,拿过那盒皮带。我轻轻拭了拭盒子正面,虽然那上面其实并没有什么灰尘。褐色的具有男人标志的一个设计,上面的一角开着一个小窗,蒙着透明的塑料纸,由此可以看到里面的一个白色的钢制的扣子。我又转到盒子的底部,发现底部有两条交叉的扣紧的纸板线。于是,便小心地将其抽开来。底部打开,里面的泡沫块就可以一下子抽取出来了。这是一条挺不错的皮带,虽然买的时候并不贵。我先将皮带在扣子里用力地扣紧,发现太长,就起身到厨房找来剪刀,将其剪去了一截。然后就换下自己腰上的那条旧的。新皮带十分妥帖,我系上,站在镜子前面打量了一阵。最后,我决定,我要开始启用它了。过后一转身,看到地上那条旧皮带,便又捡起,又将它在泡沫块上如新皮带那样把它盘好,再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盒子,盒子的底部也把它扣紧。最后,我再将盒子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一切干完,我有些得意。看着自己干得又利索又没有破绽,不禁心里浮上了一个轻笑。

天色暗了下来,下午就要结束。我把家里已经收拾完毕。一切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整洁,有条,甚至温馨。

我找到她的信,找到笔,在好几张纸的末尾,我洒脱地签上自己的姓名和日期。我走进卧室,将那叠纸恭敬地摆放在那把床椅的正中。然后,我又走到外面,我为自己的杯子哗哗哗地倒满了一杯酒。举着酒杯,回到卧室,朝着那张床椅和上面写满黑字的白纸,我一口干了杯中之物。

就让一切这样结束吧。我摇晃着身子,找到我的大衣,还有那条围巾。我知道外面很冷,这样灰暗的傍晚已经预示了一个很冷的夜。我摇晃着身子,为自己穿戴。

走吧,该走了。拉开门,一回头,在泪光或是别的什么的迷迷蒙蒙之中,我忽然发现玄关上面的鱼缸,有一条鱼已经浮在水面上了,红色的。它死了。

我转回身,一个箭步,随手抓起一旁的衣架,就像抓起一把砍刀,狠命地向鱼缸砸去。

啪的一声,鱼缸破碎。水像决堤,瞬间涌出。水珠,飞溅到我的双眼,我的视线被一层模糊遮挡。水涌向我的四周,我看到那些红色的鱼在我的四周蹦跳;鱼缸的底部还残留着一些水,没有被水流冲出的两条鱼,正在那儿傻傻地呆着。

我走出家门,将门带上。

我走近砂锅摊的时候,帐篷房子恰好搭完。砂锅女正埋头做自己手上的活,并没理我。

帐篷下空无一人。我找个座位,独自坐下。

没等坐稳,昨天的那个杂志男风飘一样忽然出现在我的前面。他站着,朝我笑。看我有些惊异,便退了笑脸,边递给我一支烟边说,你又来了?

我没有接他的烟。他便将香烟放在我的桌前。又擅自坐在我的对面。

他突然说,昨天,昨天我听你说,她很漂亮?

我瞪大了眼睛盯视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真的,她是太漂亮了。我在追她!

我稍稍放了口气,并哦了一声。

我将目光从杂志男满是激情的脸上挪开,又随手夹起桌上的那支烟。小伙子马上双手裹捏着打火机伸到我的面前,我止住了他。

杂志男说,我是个打工者,到处打工,青岛,连云港,上海都去过。第一次到宁波,还没找工作呢,就遇见了她。

我说,哦?跑过的地方倒不少。

他说,那是,一个城市时间长了,我就走。我找工作还简单的,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哪里可以找到工作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的女孩。

我说,是的。看来,你也很有经历嘛?

他嘿嘿一笑说,我从来没有找过对象,不过,看一些小兄弟们的,多了。

我手上玩捏着那支香烟,点了下头。不觉又将目光朝外面看去。

杂志男看我没说话,也转过上身,朝外面看。

我们两个同时看着她。我们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天色已经全黑。

杂志男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跟前去。

一会儿,杂志男两手一手托一只砂锅走进来。他把一只砂锅放到我的前面,说,吃吧,我请客。说完,又去一旁的箱子里抓啤酒。也是两瓶,开了盖,一瓶放到我的砂锅的边上。

我看着砂锅和酒瓶,说,其实我没饿,我也是来……看人的。

小伙子听我一说,似乎一下子就乐了,朝我会心地笑了起来。

不知怎的我顿时就放松下来,也跟着他讪笑。

于是,我们抓起酒瓶子,将两只瓶颈重重地碰了一下。

这会儿,我看到马路对面,一辆熟悉的黄色的车缓缓驶过来,停下。我看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了那个狗屁男。那个狗屁男绕到车子的这边,拉开驾驶座的门。随即,她,也下来了。

她站在车旁马上就抬起头,望着砂锅摊背后的那幢楼。狗屁男又从车的后座拿出一件大衣,双手提着衣领,张开着。她的目光收回,将双手插入敞开的大衣袖子。然后,她转身,边扣着衣扣,边将身子朝狗屁男亲昵地贴了一下。狗屁男伸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她,却被她轻轻推开。她给狗屁男一个无奈的笑,接着就转身朝小区的大门走去。

杂志男凑近我说,你知道么?我已经向她求爱了……

我转向小伙子,问他,那她怎么说的,答应了吗?

她没说。你知道吗,他们做砂锅生意的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还是一个村里的人呢。这儿附近的所有砂锅摊都是他们统一经营的。他们租了房子,统一采购,统一制作,然后到时间再拉出来,分开设摊……

我哦——了一声,的确第一次听说。

这儿的生意就是她这一摊最好。她走到哪里,哪里的生意就是最好。

我点点头说,那是。

她说,要跟她父亲说的。

我又点头。

她父亲也在这儿,和大家在一起做砂锅。

我说,那正好呀。他父亲答应了吗?

杂志男低下头,有点羞怯的样子说,还没消息呢。

我说,应该会答应的,你这么能干,挺好的嘛。

杂志男说,他们在这儿少不了她。他们就怕她以后就不做砂锅了……

我颔着首。

这时,我看到她又出现了。是从小区大门那边返回的。她的脚步急匆而又杂乱。手上只多了一个小提袋,我想起她不是来取大衣的嘛,怎么就没拿大衣呢?她另一只手捏着一卷白纸,那是我签了字的东西,我清楚的。

躲在车里的狗屁男,一下子从车上跳了出来,迎上她去。

她一把推开狗屁男,径直拉开驾驶座的门,愤愤地坐了进去。像是喘了几口大气之后,又跳了出来。狗屁男赶紧上去,帮她脱大衣。

这辆我再熟悉不过的黄色的车子随后就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我的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对面的杂志男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举起啤酒瓶,说,干!

杂志男跟着我的手势,干!

正喝着,只见三个打扮装束非常一致的黑衣男走进来。两个走到杂志男的身后,一个走到我的身后。

一个站到杂志男身后的黑衣男抬手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并狠狠地示意他走到外面去。小伙子站起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又扫视了一下周围,就率先朝外面走去。

我不禁也跟着站起身。身后的那个黑衣男忽然用力地将我按下,并贴着我说,不关你的事。

我顿时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果然,刚走出帐篷,只见跟在杂志男身后的那个黑衣男忽然抓起一瓶啤酒,朝他的后脑砸去。啤酒瓶砸中了小伙子的头,不过,也许是两人都在朝前运动的关系,砸得似乎并不狠。我看到弧线之中的瓶子被小伙子的头顶一下就改变了方向,那瞬间的触碰并没有使玻璃瓶子爆碎,而是,在改变了方向之后,瓶子直接离手,冲向了地面,在地面上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然后,才碎片四射。杂志男一个踉跄,在倒地与未倒地之际前冲了几步,随即,却是一个灵敏的转身,并且朝着后面的黑衣男摆出了一个架势。他正面的黑衣男二话不说又操起一把凳子,举起,直朝小伙子的头顶砸去。小伙子手臂在头前一护,一顶,那把凳子便转着身朝空中飞去……这时候,另两个黑衣男也举着凳子疾步从两个方向朝小伙子靠近。小伙子便慢慢开始后退,旋即,一转身就跑开去了。三个黑衣男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追。他们靠近了,掸着手,又相互示意了一下,便也朝小伙子跑走的方向摇摆着身子走去。没几步,其中一个,就是刚才站在我的身后,重重压了我一下的那个,他回身几步,抓起那把仰天躺在路中间的凳子,将它轻轻地放回桌前,再回头跟在前面两人后头。

他们三个走了,还摇摆着身子,好似一场凯旋。

帐篷下另一对男女急急地吃完,逃也似的离开。

我独自站在原地。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我抬头看到砂锅女,她依旧低头在做她的活,刚才的一幕似乎并没发生过。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去。我看见她的脸一如的平静,好像只是被火光的亮映照得稍微有些失真。

现在,周围已经没人。

我愣愣地走到砂锅女前面,隔着一块台板,我注视着她。

她其实并没有在做什么,只是手上捏着一块抹布来回抹着案板上一个经年积起的油污。她没有招呼我,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想到了也许可以叫一个砂锅,但是又觉得我们现在已经不该是顾客与服务员的关系了。

看我一直盯视着,砂锅女突然放下抹布,蹲下身子,在平板下面的一个大盆子里洗起碗碟来。我看不到她的脸了,我只看到她的两只略微红肿的手快速地在盆子里翻滚,就像两条急欲挣脱的鱼。

就在我欲走欲留之际,忽然,砂锅女倏地站起身来,朝我狠狠地跺了一下右脚,同时,她的满是怨愤的双眸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但瞬间,我看到她的怨愤就已闪褪,代之而涌出的是两股热泪,它们汩汩地顺着脸颊滚落。

在汤的诱劝下,我跟着他到海边跑了几天。他说去他的客户那边走走,顺便买点过年的海货,我知道其实是陪我散心。冬天的海边没什么好玩的,到处是寒冷和萧瑟。

回到市里的那会儿,已经是夜里。汤送我到门口。我下了车,汤把一纸箱的干货放在我的脚边,说,我走了,你自己拿上去吧。我乖乖地朝他挥挥手,目送他的车开走。

我似乎不太想上楼,也不太喜欢脚边的那箱鱼货,这个年虽然在日益临近,但对我来说注定是无奈和乏味的。

我不觉望了望一边的砂锅摊。摊前没什么人影,显然不到时间。我不禁提着纸箱朝那边走去。砂锅女一如既往地在她的位置上,低头缓缓地做着手上的活。

一步迈进帐篷,竟看到那一角静静地坐着杂志男。

杂志男机警地站起身,一看是我,便快速迎上来。我说,你,你怎么还来?

他嘿嘿一笑,吐出三个字,我不怕。

我朝他点点头。

他忽然急切地把我拉到他的座位前面,有些结巴地说,我,我要跟你说件事儿。说着他的脸变得通红。

我看着他。他便顿了顿,舒出一口气之后,才镇静地说,我们打算自己走了?

你们?

是的。我和她。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过几天,就走。

私奔?

他慎重地点了点头,并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显得闪烁不定,像是一定要从我这儿获得一个确切的答复。

我忽然笑了起来,还笑出了声。同时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呼出一声,好!

他被我拍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转过脸朝外面看他的她,脸上浮着一种幸福的笑。

之后,他对我说,你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我这人喜欢独处,没有朋友,甚至连熟人也不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叫你大哥吧?

我说,好呀,你们走了,有空就跟我打打电话。

我一边报着号码一边又用脚踢了踢身边的那个纸箱,说,这点海产送给你,算是我们兄弟情义的开始。

他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看着纸箱好一会儿,才说,好,好。忽然又说着,我们喝酒,我去拿。就转身朝外面跑去。

我刚在座位上落座。就听到外面噼噼啪啪地响起一阵激烈的声响,就赶紧起身跑到门口。只见帐篷前杂志男摔倒在地上,三个黑衣男围着他正从三个方向抬脚顿他,他正滚动着身体躲着。我边大喊着住手!边冲了上去。

于是,打斗开始了。

杂志男在我的支援下已经站了起来。我们一人抓着一把凳子,既为进攻也为防守。

相持之后,便是我们处于下风了。于是我们只好边战边退。最后退到马路对面,我对杂志男说了声,快走!我们就同时仍了凳子,分别朝两个不同的方向逃亡。

这时,我的前方嘶鸣着驰来一辆警车。我马上放慢脚步,装作赶路的行人。当警车从我身边过去时,我才感到左手的手臂有些隐隐的痛。我伸张了一下五指,感觉还好,心想,骨头应该没伤到。

十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被传唤准时去法院。年关都已临近,我想,这个要把名字和我一起写在墓碑上的她,为什么这样焦急了呢。

102室,我没料到我推开的是一个法官的办公室的门。一个略胖的女人从很多叠卷宗的后面抬起头。知道我是谁之后,她叫我在一把沙发上坐。她说,等会儿,人齐了就办。

我没料到的意思是,我只料想我们的事情该在某个比较庄严或庄重的地方办,而不是在这种狭小拥挤的房间里,连参与者各人的座位都跟朋友聚会一样的随意。的确,那个女法官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的座椅上站起过,她看到我们两个都到齐了,就一个电话从哪里叫过一个记录的人来,然后,程序就正式开始了。

正式的程序也就是我们将各自的身份证呈上。接着,就是签字,签字,签字。所有关于婚姻的开始或经过或破裂的问题都没有,关于爱情的更没有。看着最后一张纸上我和她的前后签字,我不禁浮上一个轻蔑的笑,我觉得这才是真正写在墓碑上了。

就这样,结束了。文书是决定一切的。如果还想说些什么的话,那就对着天空说去吧。

她来得稍晚,算是迟到了。进门的时候,她没朝我看,而是直接冲着法官。走的时候,她朝我诡谲地一笑,并说,我刚刚到家里去了一趟。

我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回应了一个微笑。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有短消息。我一看,是杂志男发来的,一读,竟是:

我们已到厦门,一切均好。

我读着短消息,又不禁感觉了一下左手手臂,隐痛还未消散。

这天傍晚的斜阳格外的好,城市的一切好像都明亮起来,我还觉得白日也忽而比昨天长了。我是走着回家去的。路上,给汤打了一个电话,我说,好了,刚从法院出来呢。

他说,那好,没有什么麻烦的吧?

我说,没有。很快,比看病快多了。

他说,我一会儿过来。

我说,你不要过来。快过年了,家里事情也多。

他一愣。

我又说,以后你都不用再陪我了。谢谢你,这些日子……

他说,你怎么这样说……

我说,我知道,好了,不说了。还记得我们读小学时,有一次老师把我关起来,要你去我家找我妈妈来。你回家吃了饭,再到学校跟老师说,他妈妈不在家,出差了……

他笑着说,最后,你还不是被你妈打了屁股的。

我也嘿嘿地笑。

他又说,那好,今晚是有点事,我就不过来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好的好的。

快到家时,老远就看到门口原来的位置上又出现了砂锅摊。嗨,我不禁慢慢地走近去。

看得出,摊是老摊,自然,人是新人。我一乐,想,也来一只吧。就走了进去。

刚坐稳,一抬头,竟发现邻桌的三人就是那晚的黑衣男。正说笑着喝着啤酒的他们,竟也同时停住了说笑,朝我看过来。

我的手机又有短消息在震动,我本能地掏出来读:

我们打算明天就回我的老家,过年还能赶上。

又是杂志男发的。

我轻轻一笑。抬头再看邻桌的三位,他们已自顾自,又喝上了。

等着砂锅送过来的那会儿。我给杂志男回了一条:

我正吃砂锅呢。老地方,旁边坐着那晚的三个人。

很快,杂志男回过来:小心。

我回:没事了。一切重归安宁。

推开家门。玄关地上,鱼缸的水不知去向,但水渍依然清晰,还有一地的玻璃碎末。我发现地上多了一个被摔裂的那只崭新的精致的皮带盒,裂口处,我曾经的那条皮带的一端,像老鼠尾巴,露了出来。

我对自己说,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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