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语境下《耻》中的动物权利和女性主义*

2014-03-12 02:00
关键词:后殖民父权制中心主义

房 洁

(徐州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是南非“后殖民”文学的代表作家。《耻》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以种族隔离政策被废除的新南非为背景,展现了殖民主义消退后,白人社会地位的边缘化和黑人的日渐崛起。小说主人公大学教授卢里勾引学生梅拉妮并与之发生性关系,丑闻暴露后,被迫辞职,来到女儿露茜的农场。然而,露茜在农场被三个黑人抢劫并强暴。最终,露茜怀孕并选择生下孩子,以农场为嫁妆,成为黑人佩特鲁斯的第三个老婆,而卢里也决定留在动物福利站帮忙。

20世纪90年代末,人文社科领域的“动物转向”使动物研究备受关注。澳大利亚学者格莱汉姆·哈根和加拿大学者海伦·提芬在《后殖民生态批评——文学、动物和环境》一书中提出“动物批评”的概念[1]。姜礼福概括为“援用不同学科以及不同的文艺和文学批评理论、学说和概念将文学作品中的动物意向、动物场景、动物与人的权力关系等置于特定的历史、社会、政治和文化语境,探讨其所蕴含的深层内涵”[2]。

女性主义批评挑战西方文化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或父权制中心文化,肯定女性经验的正确性。在后殖民语境下,父权制不是压迫妇女的唯一因素,要把“性别问题放在国家、种族、地理界域、帝国主义、资本主义跨国公司、殖民与被殖民的各种因素中去探讨”[3]。在父权制社会中,动物和女性有着类似的命运和地位,都处于边缘地带的他者地位。探讨《耻》中动物和女性的亲密关系、揭露动物和女性在男权社会相似的他者地位和命运、分析后殖民语境下女性所承受的性别和种族的双层奴役,可以窥探库切对于后殖民时代动物权利和女性地位的深切关怀。

一、女性与动物的亲密关系

澳大利亚生态女性主义学者薇儿·普拉伍德攻击人类中心主义和男性中心主义,将这两个中心都归结为西方世界的“理性中心文化”[4]。生活在这种文化氛围中的动物和女性受到父权制和物种主义的剥削和压迫。社会边缘化使他们存在一种天然的情感沟通和神秘的身体感应。

露茜是西方白人殖民者的后裔,父母都是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本可以选择优越的白人生活条件。可是露茜“热爱乡土气浓重”的乡村生活,在荒僻的黑人小镇靠经营农场、养狗种花维持生计。露茜是热爱动物、贴近自然的典型“自然之子”。在她的农场中,人和动物和谐相处:“池边水面上一群鸭子在游水;走过一个个蜂箱;穿过园子,园子里一列列花床,还种着冬季蔬菜,花椰菜、土豆、甜菜、君迭菜、大蒜等等。”[5]66这是一幅安静祥和的田园风光。露茜的一个重要工作是帮人家看护狗。凯蒂是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狗主人好几个月没向露茜交钱,露茜不仅打算留下它,还颇为它打抱不平:它曾经看家护院、抵御强盗、忠心耿耿、并且生下无数的子女,当它老了、脾气不好了,主人“对它的回报是把它当东西”遗弃,狗孩子虽然“会很高兴地欢迎她去和它们一起住,可它们却没有邀请她的权利。它们成了人类家具的一部分,是报警系统的一部分”[5]85。露茜的话一针见血地揭露了西方的工具理性观念:人类把动物看做是服务于人类、满足人类需求的工具或资源,当工具作用消失时,只能被无情地抛弃甚至清除。露茜否定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霸权思想,肯定了人类和动物平等的生存权利:“生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是我们同动物共同拥有的生活……与动物分享人类的一些特权。”[5]80

贝芙·肖在动物福利站工作,是露茜试图学习的榜样。文中详细描述了贝芙和山羊之间神奇的身体交流:贝芙·肖在山羊身边跪下,用鼻子轻轻地擦着羊的颈部,还用自己的头发上下抚摸着羊的脖子。羊的身体在颤抖,但仍然站着没动……羊像是受了催眠术似的一动不动。贝芙·肖继续用自己的头抚摸着他。好像她自己也进入了一种出神状态[5]90。在贝芙眼中,动物和人一样有着复杂的思维和丰富的情感。你脑子里想的什么,狗是能够闻出来的,山羊也能听懂人的话,所以她对着动物说话,称它们为朋友,夸奖它们勇敢、直率、自信。传统的伦理思想将动物视为缺乏情感的物种,把人类的权利和生命凌驾于动物之上,把征服动物和动物性当做文明的标志。贝芙的做法破除了这种偏见,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和物种主义,打破了人与动物二元对立的模式。

二、女性与动物——男权世界的他者

在后殖民时代的南非,西方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和男性中心主义使女性和动物遭受了巨大的伤害。库切把处于边缘地位的女性和动物联系起来,体现了人类对自然霸权与男性对女性霸权在逻辑上的同一性。凯伦·沃伦认为“生态女性主义之所以是‘生态女性主义’,是因为对动物所受压迫的分析是建立在妇女与动物之间多方面联系的基础上的”。这些联系表现为:“性别歧视和自然歧视的语言,动物和女性被作为消费客体的形象,女性肉体的色情再现和征服女性和动物的男性暴力。”[6]

1.动物

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使“人类将自己视为地球上所有物质的主宰,认为地球上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甚至就连地球本身都是专门为人类创造的”[7]。人类中心主义是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确定了人的主宰地位,为人类利用、屠杀动物提供了合理性,是人与动物紧张关系的理念根源。《耻》中的动物在男人的眼中是和人类“属于不同层次的生灵”[5]80,“没有与人平等的伦理地位,理所应当地成为被人享用的食物,同时不至于影响人的文明形象”[8]。所以经受西方文明教化的卢里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喜欢动物?我吃动物肉,所以我看我一定是喜欢动物的,喜欢他们的某一部分。”[5]89“食肉”行为是“彰显父权价值和意识形态的一面镜子。每次进餐的肉食都是男性力量的再次昭示”[2],同时也体现出卡洛斯·亚当斯在“女性主义素食理论”中提出的“物化——分割——消费”模式。“物化”是指压迫者把另一个生命体视为物体,以对待物体的方式粗暴对待这个生命体。《耻》中的狗被人类视为“东西”,已经被物化成人类家具的一部分,报警系统的一部分,当失去作为“东西”的作用后,就会被无情地遗弃。“分割”是指物体同其本体意义的分离。库切描述了人类对动物的杀戮,使动物由鲜活的生活体转化为无生命的物体。为了泄愤、满足自己的杀戮快感,暴徒袭击农场时,残忍地枪杀几条狗;而“害病的,四肢骨折的,被咬伤后感染的,患兽疥癣的,善意的或是恶意的疏于照顾的,年迈的,营养不良的,以及有肠道寄生虫”的狗,会被主人送到福利站,以安乐死的方式处理掉。动物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而人类却拥有生杀大权。动物被杀戮,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消费”动物的身体,即肉类消费。人类认为食用动物肉是理所当然的,动物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人类各方面的需求,像小羊一样,“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要被送到屠夫的刀下……羊什么时候老死过?羊并不能主宰自己,它们的生命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它们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要让人享用,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如此:肉是给人吃的,骨头是给人粉碎后做家禽饲料的”[5]135。这段话生动地反映出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的等级关系和赤裸裸的物种主义思想。

2.女性

“生态女性主义的前提是父权制社会对妇女的压迫和对自然界主宰之间的联系。”[9]在父权制社会,男性所代表的理性、客观性、抽象性特征使男性对女性和动物的歧视和统治具有道德上的合理性。父亲成为男性权威的象征,代表着文明进步、权利地位、强权意志,成为由男权主导的社会秩序的控制者。而女性和动物则被驱逐到他者的边缘、从属地位,遭受男性中心话语的压抑,被剥夺的真实的感受。沦为父权制社会的牺牲品。

《耻》中的几位女性,虽然对父权制中心文化作出一定的抗争,但在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氛围中,她们的反抗也是软弱无力的。她们所遭受的性暴力和动物被宰杀的“物化——分割——消费”的模式相差无几。首先,女性的身体被“物化”了。妓女索拉娅的身体被当做商品来出卖,九十分钟四百卢比的价格是用来支付“她蜂蜜色、未经阳光侵晒的肉体,高挑纤长的身材,一头长长的乌发,一对水汪汪的深色眼睛”[5]1。卢里对于学生梅拉妮的迷恋也是因为女孩“漂亮的脸蛋、年轻胴体的美妙之处”,正如卢里所说的,“美丽的尤物使我们欲望倍增”[5]18,美丽的女人只是被当做刺激男性身体快感、满足男性征服欲望的物体和工具。在农场强暴事件中,露茜的身体也被当成黑人男性宣泄愤怒和仇恨的报复工具。其次,女性的精神和肉体被“分割”。女性得不到和男性平等的地位,得不到有效的交流,精神上被压制;在违背女性意愿的性活动、性暴力中,女性感受被忽视,话语权丧失,成为任由男性摆布的物品。卢里和梅拉妮的性关系相当于一种变相的强奸,在整个过程中她完全听任他摆布,获得高潮的卢里昏昏睡去,根本不管女孩的感受如何。卢里甚至直接闯进梅拉妮的公寓,不理睬对方的抗拒,强行和对方发生性关系。“当他把她拥进自己怀抱里时,她的四肢就像牵线木偶般地耷拉着……她浑身因觉得冷而阵阵地颤抖,一脱完衣服就鼹鼠拱地似的钻进缝着夹层的床罩,把身子别过去背对着他”[5]27,这种性关系显然是完全违背女性意志、以男性需求为主导的。作为女同性恋者的露茜被三个黑人男子轮奸并怀孕更是男性暴力统治的典型表现。这种性虐待、性暴力行为正是对女性的“消费”表现。正如凯伦·沃伦所说的:“在父权社会下,女性和非人类动物所遭受的不公正控制、物化和商品化相互依存,相互推进。”[2]

三、后殖民语境下女性性别和种族的双层奴役

在后殖民语境下的父权社会,女性不仅要承受父权制的压迫,同时由于民族、种族、阶级、文化的冲突,还要承受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压迫。

作为黑人女性,索拉娅和梅拉妮只能成为白人殖民者后裔卢里宣泄肉欲的工具。卢里不仅依靠金钱在肉体上剥削索拉娅,男权传统的霸权意识还使他雇佣侦探去查访索拉娅的私生活。这种干涉他人生活、侵犯他人隐私的霸权行为是以男权控制意识为基础的。梅拉妮因为性侵犯对卢里提出了书面投诉,卢里却非常肯定“梅拉妮不会自己走这一步的,她太天真,也太不了解自己到底有多大力量”[5]42,是她的男朋友和父亲策划了这一切。卢里内心就把梅拉妮置于一种弱势地位,性别、年龄、地位、种族方面的差别使他不相信梅拉妮有与自己对抗的勇气和力量,他宁愿相信这是男人之间的斗争。另外一个黑人女性——佩特鲁斯的妻子——在文中基本上属于失语状态。她年轻温顺,怀有身孕,对丈夫言听计从,可佩特鲁斯“在阿德莱得还有个妻子,几个孩子。有几个已经成人了。他不时也回去过一段时间”[5]69,露茜是佩特鲁斯的第三个妻子。一夫多妻现象是男性权利的典型体现,严重违背了男女平等、两性和谐的原则。

露茜的身份很尴尬,作为白人女性,她既具备殖民者的身份,曾经对黑人享有特权,但在白人男性面前又处于承受父权制压迫的从属地位。她无法真正实现和白人男性的平等对话,也无法被黑人群体真心接纳。露茜首先承受了来自白人父亲的干涉和压制。“父亲”的身份使卢里试图改变女儿的生活方式。他觉得露茜身为自己的女儿,不应该在小镇经营农场,和黑人、土地、动物打交道,而是应该做些更上等的事情。暴力事件发生后,卢里要求露茜离开南非,开始新生活。露茜颠覆了传统父权制下顺从的女儿形象,通过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决定对父权中心主义展开了回击:“我不能根据你喜欢不喜欢我做的事来过自己的生活……我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中,做决定的人只能是我。”[5]216

可是露茜的回击却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她反抗了白人父亲,却无法反抗后殖民时代黑人男性的压迫。作为女同性恋者,虽然她没打算结婚,不想嫁给男人,但被黑人男性强暴怀孕后,她意识到:南非的殖民历史使黑人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白人殖民者后裔随时处于危险的境地,自己必须结婚,必须成为佩特鲁斯家庭的一部分,才能得到完完全全的安全感,否则,她只能成为可供猎杀的猎物。露茜用土地作为嫁妆,成为佩特鲁斯的第三任妻子,享受他翅膀下的庇护。这场不平等的婚姻使露茜丧失了财产、权利以及女性的尊严。

四、结语

男权意识形态将女性、动物边缘化以实现男性的主体地位,是造成殖民压迫、性别歧视、物种歧视的思想根源。作为一名男性作家,库切在《耻》中向我们展示了对于遭受男权压迫的女性、动物的关怀以及对于男权意识形态的批判。他的生态伦理思想有利于改变人们的传统价值观,改善人与动物关系,建立男女平等、两性和谐的社会,对于促进社会正义、生态正义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Huggan G,Tiffin H.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Animals,Environment[M].London:Routledge,2010.

[2] 姜礼福,孟庆粉.英语文学批评中的动物研究和批评[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3(3):66-74.

[3] 林树明.性别意识与族群政治的复杂纠葛: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2(3):14-21.

[4] 江玉琴.论后殖民生态批评研究——生态批评的一种新维度[J].当代外国文学,2013(2):88-97.

[5] J.M·库切.耻[M].张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6] Warren K J. Ecofeminist Philosophy: A Western Perspective on What It Is and Why It Matters[M].Maryland: Rowman & Little field Publishers, Inc., 2000:126.

[7] Gartner C B.Rachel Carson[M].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1983:120.

[8] 朱新福,张慧荣.后殖民生态批评述略[J].当代外国文学,2011(4):24-30.

[9] 冯翠翠,李颖.试论女性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生态批评的关系[J].温州大学学报,2007(5):7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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