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诗歌中悲字相关意象新解

2014-03-25 11:27辛晓娟
关键词:悲歌建安曹植

辛晓娟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5)

《说文解字》云:“悲,痛也。从心,非声。”[1](P222)《广雅》云:“悲,伤也。”悲本指一种悲伤、不愉快的心理状态。《诗·小雅·鼓钟》中所谓“忧心且悲”[2](P806),以及《诗·小雅·采薇》的“我心伤悲,莫知我哀”[2](P595),皆用此意。但到了建安时期,在以曹植为代表的一批文人的文学作品之中,悲字除了心中不悦、伤痛义项外,还有了一种离本义较远,涵义更为深广的引申,即悲字可以和声、鸣、歌、心、风等事物组合成多重意象,从而具有多个层面的意义,用于形容自然界或人类的声音,则可指声音的清越、高亢,用于形容人的心灵,则不仅可以指一种伤痛的情绪,还可以指耿介、激越的情志。悲,这个原本属于心理状态的概念,在和声音配合时,引申为高亢、清越、耿介,罕见于建安前后文人作品中,唯有在建安诗人那里,得到了较多的运用。这和建安时期的时代背景及士人激越慷慨的文化心态密不可分。

一、激越慷慨的声音

曹植《登台赋》云:“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3](P45)《三国志·魏志·曹植传》云:“时邺铜雀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4](P557)丁晏《铨凭》案:“时子建甫十九岁。”此赋为子建少年所作,其命意多在描摹新台之壮美,兼颂扬乃父之功业,昂扬喜悦之情,溢于文字,其情绪并无悲苦烦闷之处。仅就“仰春风之和兮,听百鸟之悲鸣”上下文而言,“悲鸣”与“和兮”相对为文,都是描摹铜雀台的胜景。此处的“悲鸣”若作悲伤悲痛讲,未免有些不谐。其《感婚赋》也用到“悲鸣”一词:“阳气动兮淑清,百卉郁兮含英。春风起兮萧条,蛰虫出兮悲鸣。顾有怀兮妖娆,用搔首兮屏营,登清台以荡志,伏高轩而游情。”考全篇文意,主要是描写春气萌动,士女相悦的场面,正如张华《感婚赋序》云:“彩丽之观,相继于路;取嫁之会,不乏于目。”其基调是欢悦而流丽的。其所选取的意象场景“阳气淑清”、“百卉含英”,无不一派欣然向阳之貌,若下文蛰虫之“悲鸣”乃悲伤之意,则与前文及通篇基调不符,况蛰虫经冬伏而始出,此刻正当应气节而欢歌,而并非秋日草木摇落衰虫哀鸣之景象,因此,这里的悲鸣,似应不含伤痛之意,而是单纯对声音的形容。这种形容与悲的本意应有一定的关系。从伤痛、情感悒郁不舒乃至忿然而作,故发声高扬激厉,悲愤一词可以看作其中间桥梁,曹植《元会》所谓“筝瑟俱张,悲歌厉响”也正是这个意思(此诗通篇同样不见悲伤之意),而后,悲伤的意义逐渐淡去,仅留下高亢,在声音则可视为形容其高扬清越。

与悲鸣相似的还有悲歌、悲声。曹植《七启》云:“尔乃御文轩,临洞庭,琴瑟交挥,左篪右笙,钟鼓俱振,箫管齐鸣。然后姣人乃被文觳之华桂,振轻绮之飘飖,藏金摇之熠耀,扬翠羽之双翘。挥流芳,耀飞文,历盘鼓,焕缤纷,长裾随风,悲歌入云……时与吾子,携手同行。践飞除,即闲房,华烛烂,幄幕张。动朱唇,发清商,扬罗袂,振华裳。九秋之夕,为欢未央。此声色之妙也。子能从我而游之乎?”其中有“悲歌入云”之句。考其在上下文中的意思,并不指歌声的悲伤痛心,而正是形容声音的高亢清越。镜机子极力渲染宫室之恢弘,歌姬才人之美艳,舞蹈之绚烂,以烘托这种被称为悲歌的音乐是如何“为欢未央”的,以求打动玄微子,享受这人间的声色犬马之乐。这里的悲歌,声调虽高厉入云,情绪却是欢愉而激越的。同理,曹丕《于玄武陂作诗》:“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柳垂重荫绿,向我池边生。乘渚望长洲,群鸟讙哗鸣。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5](P400)其中“流波激悲声”中的“悲声”,也不应解作悲伤,而应该是对偏向清冷凌厉声音的描摹。后世一些拟乐府中应该还保留了这一词义,比如陆机《日出东南隅行》:“馥馥芳袖挥,泠泠纤指弹。悲歌吐清声,雅韵播幽兰。”[5](P651)此处的悲歌,也应是指清越高亢的声音,并无悲伤之意,而到了谢灵运、鲍照等人的拟作中,悲歌已经多半侧重在悲伤、悲壮的本义上了。

二、激越的情绪

曹植《赠徐干》诗中说徐干:“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关于这句“慷慨有悲心”,文选李注引《说文》云:“壮士不得志于心也。”[6](P1119)将悲解为郁郁不得志,是顺从了悲伤的本意,因为不得志而悲,这个解释有一定的道理,但有可能是不全面的,因为这里若将“慷慨有悲心”解释为不得志而有悲心,那么和下文的“兴文自成篇”意义便有些相隔。诗歌写到这里,主要还是在赞美徐干的才华与节操,并非要说其不得志的人生悲剧。而在同时期的作品中,以慷慨形容不得志的情况是较为少见的,更多的还是以之形容魏晋士人的激昂情感。这种情感的来源,也可能与不得志有关,但更多侧重于魏晋士人强烈的建功立业之心,以及激烈的情感抒发,比如曹操《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5](P349)曹植《薤露行》:“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杂诗》其五:“弦急悲风发,聆我慷慨言。”当然,慷慨一词还可以形容声音的激昂,与柔和相对而言,比如曹植《箜篌引》:“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弃妇》:“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既然慷慨是指一种激昂的情感,是对徐干节操品行的正面赞美,那么“悲心”的悲,也更应该是表达一种正向情绪。关于悲字在此具体的意义,曹植曾在《蝉赋》中下了一个非常恰当的注释:“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以蝉而喻高洁之士,自古已然,那么由蝉声的激越扬厉,以比喻贞士耿介峻直之心,便也是顺理成章了。

悲字在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诗人的眼中,除了悲哀伤痛的本义以外,还有多层次的意思,可以指声音的激越高亢,也可以指志士的耿介峻直,继而还可以比喻法律严峻,比如曹植《杂诗》:“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文选李注引《新语》云:“高台喻京师,悲风言教令。”[6](P1364)正是用悲风形容教令的严峻冷酷。其意义也应当是从峻直清冷的意义进一步引申而来的。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建安时期的作品中,有一些与悲字结合而形容声音的词汇,虽然也采用了悲字的本义悲伤、悲壮,却也在其中掺入了高亢激越的意思,比如曹植《愁霖赋》:“马踟蹰兮悲鸣。”阮瑀《咏史诗二首》:“渐离击筑歌,悲声感路人。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5](P379)其中的悲声,当然可以解作悲怆或者悲壮,但是如果参以高亢激越之意,或许能有助于我们更为贴切地理解这些诗歌以及诗人当时的情感。

总之,慷慨悲歌是对建安时期士人精神风貌以及作品审美特质的概括。这里的悲歌,不仅仅包含悲哀悲壮的意味,更多是指那时士人激扬的情绪以及耿介的人格。建安诗人对悲这种情感的独特体会和看法,与当时士人耿介高昂的人生态度及社会风气有关,是建安时期动荡的时代背景下,士人渴求建功立业的心态在文学上的反映。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赵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逯钦立.先秦汉魏南北朝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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