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城》看沈从文的审美理想和人生哲学*

2014-04-09 05:31承梦姣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白塔渡船船夫

承梦姣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20世纪20年代,西方象征主义被介绍到中国,它的理论和作品引起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热烈讨论和追捧,并影响了一大批中国现代作家。其实,象征这一手法,早就被中国古典诗词所运用(古典诗词称之为意象和境界),并且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主要表现手段和诗论抽象的理论核心。沈从文继承了我国传统象征手法,又结合了西方的象征主义,把“象征”运用于小说的创作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他在一篇小说《主妇》中坦言:“有人称我为象征主义者,我从不分辨”,“一个象征主义者,一点不错。”[1](P3)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就具有浓浓的象征意味,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和谐美好、世外桃源般的象征世界。同时,因为作品的象征意蕴,读者掩卷沉思时多了一份淡淡的忧郁和哀愁。《边城》在其牧歌式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挽歌的内心,也让我们看到了作品之外沈从文对人性、现代性以及人的命运的思考。

一 、对人性美的追求

《边城》中所描写的人物并不只是单纯的人物形象,他们还组成了一个整体意象群,象征着淳朴、自然而又健康的人性。翠翠应该是沈从文想要表现的自然人性最完美的代表。文本这样写道:“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2](P5)她就像自然哺育的精灵,青山绿水给了她清澈透明的内心。她是湘西那片神奇土地上自由自在的天使,象征着人心的自然之美,也是真、善、美的化身。在面对爱情的时候,沈从文一方面描写了她作为一个少女的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同时也细腻地描绘了她对自己爱情的坚守。《边城》里的爷爷,从二十岁开始守着那个渡船,并在那住了50年。他勤俭善良、慷慨大方、忠于职守。他虽然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但是全无历经沧桑后的世故圆滑。他忠实地守着那条渡船,并且守护着与她相依为命的外孙女。船总顺顺拥有八条船和一个铺子,但他却不同于别的商人见利忘义,总是大方洒脱,救人之急。他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了翠翠,但从不搞那些虚伪的谦让和卑鄙的先下手为强。边城中的所有人都闪现着人性的光辉。在沈从文的笔下,即便是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2](P11)

文学是人学,沈从文同样是个人文主义作家。他的写作都围绕着人而展开,其中人性是他建筑文学理想大厦的基石和支柱,同时也是他小说创作的出发点。沈从文曾在《习作选集代序》中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3](P45)凌宇认为:“生命,是沈从文人生哲学的核心范畴。而这生命,便是自然人性,一种不为社会现存的有形秩序与无形观念压制扭曲、具有独立与自由的意志,一切从美与爱出发的人类本性。”[4](P127)基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边城》里为何存在着那么多美丽、善良、纯朴的人类了。美与爱是沈从文的人性追求,同样是他的人生理想和寄托。既然是一种寄托,就代表着这种淳朴美好的人性已经在逐渐远去,并且慢慢消失殆尽。在《边城》这部作品写作期间,沈从文曾经回到过湘西。他在《长河·题记》中记录到:“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的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是,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惟利的人生观。”[5](P2)沈从文无奈而焦虑地看到自己眼前的湘西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湘西了。人们大多带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思想和精神也在渐渐退化。这让作家对以往农村正直朴素的民风产生深深的怀念和痛心的惋惜。面对这一切,沈从文试图在作品中通过对人性美的呼吁,来拯救人性的异化。《边城》就是这样一部作品,里面的人们全部善良、勤劳、勇敢、安分守己,他们都是人性美的象征,这似乎并不真实。但此时作者关心的不是作品的真不真,而是作品的美不美。他通过对边城诗性的描绘,表达了对健康人性的礼赞。这部作品不仅仅是一曲怀旧的牧歌,更是一剂能治愈残缺人性的良药。作者希望通过这种赞颂来使人性美的复归,使民族善良本性的重铸。在沈从文的记忆中,《边城》所描写的人性美的确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而如今何以变得不复存在了呢?原因可能便是现代性对古老中国的侵蚀。

二、对现代性的排斥

沈从文对现代文明是持排斥态度的。他一直以“乡下人”的身份自居。进入到城市社会,面对城市的虚假与冷漠,他显得格格不入。现代文明虽然带来了丰厚的物质,但对传统农业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破坏。人们成为了金钱的奴隶,相伴而来的还有道德的堕落和人性的丧失。《边城》虽然描写了和谐安宁的田园生活场景,但作者在意象里面暗含了对现代性的隐忧情绪。

白塔在《边城》里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并且贯穿了全文。作者一开始就提到了白塔:“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2](P4)白塔就矗立在溪边,生活在祖孙俩的世界里,守护着渡船,守护着翠翠,同样守护着茶峒的所有村民。可是,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白塔倒塌了,连同带走了爷爷和那条渡船。茶峒的人们认为,白塔与茶峒的风水有关系,塔坍圮了,不重新造一个显然不成。为了重新修建这塔,除了城中营管、税局、各商号、各平民捐了些钱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册子去捐钱。不仅如此,人们还在渡船上也放了个两头有节的大竹筒,中部锯了一口,由过渡人自由把钱投进去。到了冬天,白塔又重新修好了。茶峒里的人们如此地重视白塔,证明白塔已不只是一个物象,在茶峒人心中它已是精神和文化的代表。荣格在《回忆录》中说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塔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一个子宫或者是一个可以造就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母体。它给我一种感觉,我好像在石头中获得了重生。”[6]母亲的子宫是最安全可靠的存在。在母亲的子宫里面,人们不必惊慌焦虑,不必忧愁烦恼,可以抵挡住外界的一切干扰和破坏。荣格把塔比作母亲的子宫,证明了塔同样具有母亲子宫的特性。所以,同样的,在茶峒人心目中,白塔是他们的精神寄托。白塔代表了茶峒人的“灵性生活”,代表了湘西文化的价值观念,而这价值观念就是湘西传统文化中朴素正直的民风。白塔的坍圮意味着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受到了破坏和毁灭。而它的重建,也意味着民族文化的重生。在《边城》里面,白塔是一个隐喻意象,而渡船和碾坊则是一组特别明显的对立意象,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念。其中,渡船代表着恬静的生活态度和湘西农村的朴素人情,象征着古老的传统文明。而碾坊则象征着一种金钱与权势至上的生活观念,象征着物质文明。翠翠和傩送的爱情因为碾坊的介入而变得异常复杂。中寨团总的女儿陪嫁是一座碾坊,而爷爷和翠翠只有一条渡船,这两者的巨大差异不言而喻。顺顺倾向于把碾坊让给二老,而人们对碾坊的陪嫁也津津乐道,这其实也就证明了现代文明所带来的金钱观念,已经侵蚀着这个古老的边地小镇。最后,二老不要碾坊,这又证明了这个小镇还未完全被赤裸裸的金钱观念左右,也给了我们一点信心和勇气。

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说过:“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民族复兴大业的人。”[2](P3)面对现代性对传统性的侵蚀,沈从文进行了自觉的反思和痛苦的挣扎。但他总是抱有希望和信心,希望用自己手下的笔挽救健康的人性,挽救衰退的民族。

三、对不可控命运的思考

《边城》不仅展现着沈从文对人性的追求,对现代性的排斥,还展现了沈从文对命运的思考。

《边城》虽然是一曲宁静美好的田园牧歌,让读者在山清水秀的自然风景和健康朴素的人性美中流连忘返,但“美丽的总是使人哀愁的”,《边城》不仅写了翠翠的爱情悲剧,还描述了很多的死亡。这些死亡共同构成了一个象征——命运的不可掌握。作品一开始就介绍了翠翠父母的死亡。翠翠的母亲跟翠翠一样乖得使人怜爱,并且非常善于唱歌。但是,她与茶峒屯兵的相知相恋,打破了他们本该平静的生活。有了小孩后,这屯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是,逃跑的行为违背了军人的责任,翠翠的母亲也舍不得离开自己孤独的父亲,因此,在难以两全的情况下,他们便选择了殉情。对于女儿的死,老船夫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这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然而对于此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能由天去负责。”[7](P29)老船夫把悲剧的原因归结为天意。虽然,沈从文对此段特意轻描淡写,或者有意掩盖其悲剧因素,但是这死亡仍然为整个作品奠定了一个悲剧氛围。翠翠的爱情,也由于天保的死变得异常复杂。几个年轻的生命在一种无法预测的人生浪涛里沉浮,虽然是偶然的因果,但也可以使人的命运改观。天保和弟弟同时爱上了翠翠,但他们托人来提亲总是无结果。一日,天保在运送货物时在芡滩出了事,掉到滩下漩水里淹死了。大老的死其实是一个意外,可正是这不可捉摸的偶然,使得翠翠与傩送的爱情出现了裂缝。一系列的误会导致了翠翠的爱情无疾而终。老船夫在听到此消息后,也不禁感叹起来:“我有什么卓见可言?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2](P63)中寨人也如是说:“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怜顺顺家那个大老,相貌一表堂堂,会淹死在水里!”[2](P74)而老船夫的死给整个作品画上了一个悲惨的句号。老船夫与翠翠相依为命,他们在彼此生命中都是最重要的存在。文本写道:“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银色薄雾。翠翠望到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头,她想:假若爷爷死了?[2](P19)”这里为老船夫的死埋下了一个伏笔。而老船夫为了让翠翠不重走母亲的老路,对翠翠的婚姻万分关心,并且不厌其烦地为之奔走。天保死后,他也终于明白孙女的心。中寨人对二老话语的误传使得老船夫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但是,他仍然想改变翠翠的命运,怀着愧疚的心亲自去向船总顺顺打听消息的真实性。可是,顺顺的冷眼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他也终于相信了命运的不可逆性。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死去了,连同冲走了守护了一辈子的渡船。

翠翠与屯兵傩送明明很相爱,却最终不能结合,走向了死亡;天保明明很结实并且水性极好,却无法预料地出了事;而老船夫明明想摆脱翠翠母亲的命运悲剧,却因为一系列的误会造成了自己的悲痛离世。他们的死亡都被归结为上天对于人类命运的捉弄。郑英杰在《文化的伦理剖析:湘西伦理文化论》中总结道:“湘西人不违天而顺天,在顺天中追求自由自在的逍遥快活的生活……从而顺从天意,顺从自然。”[8](P318)沈从文也是湘西人,他的命运观里面仍然有悲天悯人的宿命观。通过对《边城》中死亡意象的梳理,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沈从文在里边深藏着自己对于命运的思考,“叹息命运的逆迁与不公,哀叹他们在命运面前显得那样无能为力,不得不受其支配。”[9]虽然沈从文内心有宿命论的思想存在,但作为一个试图想挽救民族品德的严肃作家,他尽量把作品写得温馨美好,使悲剧的因素尽量淡化,以便给读者信心和勇气。

综上所述,《边城》里含有太多的象征物象,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象征意象群。沈从文作为一个浪漫主义作家,运用象征手法,通过意象的传达,表达了自己的审美理想和人生哲学。《边城》也因为里面的丰富象征,使得作品具有更深刻的艺术底蕴,这便是《边城》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1]沈从文.主妇[M]//.凌 宇.沈从文集(长河11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2]沈从文.边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M]//.沈从文.沈从文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凌 宇.湘西秀士[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

[5]沈从文.长河题记[M]//.凌 宇.沈从文集(长河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6]儒 石.在白塔中获得重生[EB/OL].红袖添香小说网,2005-01-27.

[7]段小军.《边城》爱情悲剧的成因及作家的创作心理[J].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24).

[8]郑英杰.文化的伦理剖析:湘西伦理文化论[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0.

[9]张建雄.被忽略的象征——《边城》主题意蕴新说[J].大理师专学报,19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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