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权力与人性的三重审视与批判——评余一鸣长篇小说《江入大荒流》

2014-06-07 03:51王春林
小说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江口小说

王春林

只要是真正关注中国社会发展的朋友,就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进入新世纪以来,伴随着所谓改革开放事业愈益向着纵深处的推进,横在我们面前的社会现实状况明显地呈现为一种复杂的状态,越来越显得暧昧不明难以判断了。一方面,无法被否认的是,这些年来中国的经济发展确实速度惊人,以至于GDP总量都已经超过日本位居世界第二了。但在“另一方面,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中国社会的各种矛盾也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尖锐,诸如收入分配不均,地区差异扩大,官场腐败严重,医疗和教育不平等,生态环境恶化等等这些问题,使得人们的不满情绪不仅没有随生活条件的改善而减少,反而有所上升。”这样一种越来越令人难以作出准确判断的社会现实,对于当下时代我们的小说创作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我们的作家到底应该对于这种暧昧不明的社会现实进行怎样的一种理解和认识?应该以怎样的一种艺术想象力,以怎样的一种艺术方式来应对表现这种社会现实?确实是摆在广大中国作家面前一个不容回避只能直面的重要问题。

那么,面对如此迫在眉睫的一个重要问题,中国作家所提供的答案究竟如何呢?无法否认的一点是,尽管有不少中国作家都努力尝试着提供自己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与认识,但就他们所写出的小说作品本身来说,真正能够切中中国社会现实之肯綮,之关键症结者,其实是相当罕见的。而近几年来在中国小说界异军崛起“一鸣惊人”的余一鸣,却可以被看做是这一方面一位特别引人注目的佼佼者。虽然说出身于1960年代的余一鸣早在1984年就已经公开发表文学作品,但他在中国文坛的引人注目,却是迟至2010年的事情。这一年,他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的中篇小说《不二》,以其对于当下中国社会现实一种尖锐凌厉的揭示而引起了圈内圈外人们的普遍关注。紧接着,余一鸣又相继发表中篇小说《入流》、《愤怒的小鸟》、《拓》等,继续以自己个性化色彩非常鲜明的艺术方式发出着关于中国社会现实的警世之音。假若要寻觅近几年来给中国文坛带来了鲜明亮色的新面孔,那么,余一鸣毫无疑问是其中极其富有竞争力的一位。这一次,在长篇小说《江入大荒流》(载《作家》杂志2012年9月号)中,余一鸣以更大的一种小说规模,更加全面完整地传达着他对于中国当下社会现实某种简直就是深入骨髓的洞察与反思批判。

我们注意到,在关于《江入大荒流》这部长篇小说的一篇创作谈《长江之痛》中,余一鸣曾经刻意强调自己的这部作品具有一种突出的寓言性质:“我毅然上船生活了半个月,经历了种种在岸上想不到的磨难,上岸时我心中装满了痛。动笔写出来后,没想到却写成了一部寓言小说。”就我个人的阅读感觉而言,一方面,我固然承认余一鸣的说法很有些道理,承认小说某种寓言性质的具备,但与此同时,我却更看重小说突出表现出的一种深刻批判现实的思想艺术品质。面对着当下这样一个日益复杂莫辨,日益暧昧不明的时代现实,我觉得,中国文坛所迫切需要的,正是能够相对准确到位地理解把握时代现实,能够以其犀利的艺术笔触对现实进行真切书写,进行深刻批判反思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余一鸣的这种批判精神,首先表现在对于具有无孔不入特质的资本罪恶的敏锐洞察上。只要对于中国社会稍加关注,就不难发现,自打邓小平1992年发表著名的南巡讲话,中国社会步入经济迅速发展的快车道之后,经济就开始逐渐成为了居于我们这个时代中心的重要事物。如果说既往的中国曾经在一个很长的时间被完全笼罩在政治阴影之下的话,那么,二十年来的中国就毫无疑问地步入了一个经济时代,经济已然成为了主宰当下这个时代的中心事物。在如此一个社会性质根本转型的过程中,作为金钱化身的具有某种无孔不入特质的资本,的确发挥着越来越大的力量。正因为余一鸣对于资本的作用有着敏锐真切的理解和认识,所以他才会在《江入大荒流》中把自己的批判视角首先对准了“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马克思语)的资本。说到对于资本罪恶的批判,小说中最典型不过的,恐怕就是被江湖上赠送一“白脸”绰号的郑守志的发家历程。郑守志的父母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有过辉煌的过去。“文革”时,由于父母进了“五七干校”,郑守志先是下放农村,后来进入工厂,成了一名优秀的机修工。“文革”结束后,伴随着父母的官复原职,郑守志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成了工学院的一名大学生。但就在他的命运看起来就要顺风顺水的时候,乖戾无常的命运向他露出了狰狞诡异的一面。在父母贪污行为被举报而锒铛入狱之后,郑守志不惜荒废学业,最终把父母的政治对手弄下了台,为父母报了一箭之仇。他自己,也因为学业的荒废而被工学院除名。被除名后的郑守志,只好依赖自己修柴油机的专长而勉强谋生。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的跌打滚爬,让郑守志开始意识到了金钱的重要性:“长江水滔滔东去,郑守志伫立码头,不知道自己的前方是什么。但是他在这人声嘈杂的码头,已经嗅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的金钱气息。一个金钱的时代已经到来,关键是每个人必须抓住属于自己的机遇。”

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正是以上对于金钱时代到来的判断,在根本上影响决定着郑守志未来的人生走向。对于郑守志来说,人生中至为关键的一步,恐怕就是被迫入伙黄毛为首的江匪集团。尽管从内心里满心地不情愿,但由于意外地介入到了疤子拼杀排骨男的事件之中,郑守志无可奈何地卷入到了长江上种种围绕金钱利益的争斗之中。这其中,郑守志的“辉煌”业绩,就是充分运用自己的勇气和才智,不仅协助老大黄毛从黄金荣手里夺过了挖黄沙的专权,而且还成功地取代了黄毛,成为了江口集团说一不二的老大,彻底全面地有效控制了长江上的挖黄沙生意。而在这整个转手的过程中,自然少不了会伴随有血雨腥风的惨烈。同样需要注意的是,黄金荣的挖黄沙生意,却也是从原来的主人毛人那里抢夺而来的。只有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我们才能够明白小说中余一鸣借助于人物黄卉之口讲出来的这样一番话:“黄卉说,江匪怎么了?不是说每个资本家的发家史都沾满了血腥味吗?我父亲也承认他当年做过江匪,你父亲为什么就不是?”

是啊,双手沾满了血腥味的,又何止是黄金荣与郑守志们呢?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拴钱是如何凭借着怎样的手段才成为固城船队船老大的。固城船队的船老大,本来是罗金宝罗老大。结果,因为罗老大自己造了一个加油船抢了“白脸”郑守志的生意,因为他居然敢在与郑守志赌牌时弄虚作假,当然也因为拴钱曾经在一次游泳时救过郑守志,所以,罗金宝的船老大地位到最后也就只能被拴钱所取代了:“罗老大没想清楚,这样做其实是在与白脸叫板,是与虎狼争食,而在虎狼嘴里掏食是多么危险,他一念之差遗恨终身。”实际的情形也果然如此,罗老大失去了固城船队船老大的地位不说,到最后居然为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总之,只要我们认真地观察一下长江里围绕着挖黄沙、运黄沙所发生的种种缠绕争斗,你就不难体认到,真正是利字头上一把刀。为了金钱利益的获得,无论是郑守志,还是拴钱,抑或还是拴钱的弟弟三宝,他们都会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尔虞我诈,什么巧夺豪取,什么残忍灭亲,无论怎样不堪的手段也都使得出来。在这部《江入大荒流》里,余一鸣通过一幕幕充满血腥气息的鲜活场景,格外鞭辟有力入木三分地揭示并批判了金钱的化身——资本,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种种罪恶。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在充分揭示资本罪恶的同时,余一鸣也并没有忽略资本背后另外一种巨大力量的存在。那就是政治权力。我们发现,在当下时代的中国,资本与现实权力之间,往往是一种相互利用依仗的结盟关系。很大程度上,只有依仗着背后一种权力存在的强力支撑,资本才能够更加如鱼得水地发挥自己的力量。请注意拴钱在与郑守志对话时无意间揭示的一种事实真相。当郑守志说拴钱可以取代罗金宝成为船老大时,“拴钱忙说,我可不敢,罗老大本来就是村上的支书,当惯了干部的。再说我也不能这样做,不在谱子上。”在这里,拴钱的话语,在无意之间告诉了我们,罗老大之所以能够成为船老大,与他村支书的政治身份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剥离的紧密关系。无论是从个人的能力,还是就个人的道德品性而言,拴钱都不仅丝毫不弱于罗金宝,反而在很多方面都要超过罗金宝。但,拴钱为什么就不能够取而代之成为船老大呢?甚至于,拴钱连这种想法都不敢有呢?一个非常关键的原因,就是他们之间政治身份的不同。村支书意味着什么呢?尽管与七品芝麻官相比都差了老远的距离,但在中国当前的乡村世界里,村支书这一政治身份,却意味着在村庄里拥有了某种一言九鼎的生死予夺大权。很明显,拴钱并不是畏惧罗金宝,他真正畏惧的,是罗金宝所拥有的政治权力。

罗金宝这一形象之外,另一位有助于我们理解资本与政治权力之间内在隐秘联系的人物形象,是沈宏伟。要想深入地理解资本和政治权力之间的隐秘关系,我们就得考察沈宏伟先后与拴钱之间的信贷关系。请注意沈宏伟与拴钱围绕贷款问题的一次对话内容:“拴钱说,那我这贷款的事你还管不管?沈宏伟说,管,你是信用社的信用客户,从来没赖过帐,我去打招呼。你把卖船的钱和身边的钱凑起来有多少?拴钱说大概有一百二三十万,沈宏伟说够了。拴钱说这钱造两千吨的船才够一半。沈宏伟说,够了,就是你说有这笔钱存进信用社就可以再贷出这个数字。拴钱说,这钱我哪里敢存进去,我不是钱不够才贷款吗?沈宏伟说,你今天存进去,明天办贷款,后天全部取出来,不就够了吗?这世上的事,首先要有出,然后才有进,这是规矩。拴钱这话能听明白,说,沈主任,不,沈所长,贷款办下来,我自然晓得感谢。”沈宏伟曾经是信用社的副主任,谙熟贷款的规则。后来,因为和下属女性的不正当关系而被调任财政所所长。从常理来说,沈宏伟应该维护信用社的利益才对。但就以上的对话内容来说,沈宏伟的立场却明显站在了拴钱一边,他在拼命地利用贷款规则的缝隙力争替拴钱多贷一点钱。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一种不合常理的情形呢?关键原因就在于沈宏伟自己要从中谋取经济利益。拴钱的一句“贷款办下来,我自然晓得感谢”,具体说明的,正是这一点。明眼人一眼就能够看出,拴钱与沈宏伟之间,实际上就是一种典型不过的权钱交易。很显然,正因为沈宏伟手中拥有某种政治权力,所以他才能够轻而易举地以一种空手套白狼的方式获取经济利益。

然而,与余一鸣对于资本与政治权力所进行的反思批判相比较,《江入大荒流》这部长篇小说更加值得一个地方,却是他对于一系列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小说一个主要的艺术功能,就是对于真实人性世界的深入剖析。在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中,这种对于人性世界的剖析勘探,往往会凝结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刻画塑造上。尽管说这部小说篇幅不大,只有十多万字,出场人物也并不算多,但由于余一鸣拥有相当突出的点染刻画人物的艺术能力,所以,这些人物大都显得栩栩如生,给读者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几位主要人物且不说,即使是那位只是稍有提及的郑守志的父亲郑向前,也都令人难忘。关于这一人物形象,小说中主要写到了他的三件事情。一是有过抗美援朝的非常经历,二是“文革”中曾经下放过“五七干校”,三是官复原职后的贪污腐败行为。虽然说郑守志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父亲的贪污腐败行为,曾经努力为他洗清冤屈,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努力结果反而是对于父亲此种犯罪行为的证实。把这三件事情整合在一起,郑向前人性构成中的某种复杂性,自然也就凸显在了读者面前。

当然,与郑向前这样一位只是偶作点染的人物相比较,小说中更加值得注意的,恐怕还是郑守志、拴钱、小小、三宝、沈宏伟、郑小波等几位主要人物。先来看郑守志。关于郑守志,小说中的疤子曾经做出过这样的一种评价:“疤子说,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吃我们这碗饭生死由天,三把头丧命只怪他命中寿限已到,老大并不怪罪你。你没动那包袱里的一分钱,说明你是讲信用的人。你敢为我争抚恤金,说明你是讲仁义的人。你敢为哑妹拼上性命,说明你是讲情义的人。你用木头把三把头送进了长江,说明你是有胆略有身手的人。”在这里,疤子特别指出了郑守志讲信用、讲仁义、讲情义、有胆略有身手这样四个方面的性格特征。应该说,这些性格特征都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但除此之外,郑守志性格中却也既有着狠毒又有着理想主义的一面。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郑守志的性格特征,往往会通过一些生动形象的细节而表现出来。这一方面,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个性化细节,恐怕就是郑守志的用竹针编织毛活。必须承认,使用竹针不停地编织各种毛活,是作品中曾经数度重复描写的郑守志的一个标志性动作。那么,竹针由何而来?却原来,这竹针居然勾连着郑守志一段惨痛的往事。由于在长江的江湖社会中涉足甚深,郑守志得罪了不少争斗对手。这些争斗对手拿郑守志本人无可奈何,就拿他的家人作为报复对象。结果郑守志的妻子和岳父均惨遭厄运,只有幼小的郑小波侥幸幸免于难。“郑守志捡起了那两根竹针,有一根已断成两截,他还捡起了一截雷管,这说明小石屋是被人埋了炸药。直到有一天他替亲人们报了仇,他扔掉了那截雷管。但竹针他一直带在身边,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学会了编织,还创造了竹针更多的用途。”很显然,这竹针一方面固然牵连着郑守志的真切情思,因为它与妻子哑妹有着切肤的联系,因为它在关键时候曾经救过儿子郑小波的性命。但在另一方面,这竹针却也召唤着郑守志强烈的恨,因为只要一看见竹针,他马上就会联想到自己所遭遇的那场灭门大祸,联想到妻子和岳父的惨死情景。只有了解了这所有的一切,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什么郑守志这样一个看起来豪气冲天的江口集团老大,居然会如同一个弱女子一样成天拿着竹针在那里做毛活。通过这样一个生动形象的小说细节,余一鸣所充分展示出的,正是郑守志人性内涵中的一种精神分析学深度。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细节的艺术。离开了极其富有艺术表现力的细节,小说就将无能为力。从这一点来说,余一鸣能够通过竹针这一精彩至极的小说细节,成功地揭示表现郑守志性格中一种内在的精神分析学深度,所说明的,正是精彩细节的寻觅创造对于一部小说艺术成功的重要性。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过拴钱这一人物形象。应该说,在这部《江入大荒流》中,拴钱从总体上说还算得上是一个正面色彩比较鲜明的一位人物形象。但即使是如此一位相对阳光的人物形象,余一鸣也以其犀利异常的笔触,写出了其精神世界中沉潜着的那样一种阴暗心狱。归根到底,拴钱这种阴暗心狱的生成,与小小的双胞胎姐姐大大之间存在着相当紧密的一种内在联系。大大是小说中一位非常淳朴可爱的女性形象,本来已经许配了婆家,但却因为拴钱造船的缘故,而不可遏止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拴钱。然而,问题的诡异之处在于,就在大大爱上拴钱的同时,她的双胞胎妹妹小小,居然也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拴钱。与大大的淳朴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小的颇有心计。在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拴钱之后,小小先是巧妙设计,利用自己与大大外在容貌的天生相似酷肖,想方设法地以李代桃僵的方式,让自己和拴钱之间生米煮成了熟饭。然后,又在不知不觉中暗自跟踪准备与拴钱约会的大大,最终致使大大在一场车祸中死于非命。照理说,既然大大已死,拴钱和小小又两情相悦,他们俩的结合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问题在于,大大之死,在拴钱心理上造成了巨大阴影:“直到有一天,拴钱又回来造船了,小小以为机会来了,拴钱却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有一回被小小逼到了墙角,拴钱说,小小,别逼我,我看到你就想到你姐,想到你姐我就不得安生,我此生不娶也不能娶你。拴钱在墙角里跪下了,这个固城镇上传说中的英雄就这样跪下了,泣不成声。”尽管说拴钱并没有能够信守自己的诺言,最后还是与月香结婚了,但他内心里却又因此而增添了一份对于小小的愧疚心理。到后来,由于转舵时发生了明显的偏差,“三宝像一只被扯掉了尾巴的蜻蜓,上半身还拽在船帮上,下半身没了,掉进了江水里。”虽然貌似意外事故,但认真地追究起来,却也是原因多多:“老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敬鬼神,不相信这长江容不得罪过,只想着发财,只想着出人头地。他在白脸面前出卖亲哥哥,他对自己的老婆下得了那样的毒手。拴钱恨自己把他带进了长江。”除了这里已经明确写出了的原因之外,一个更为隐秘也更为重要的原因,显然是拴钱内心中对于小小的一种愧疚心理。假若不是一直对拴钱心存一种强烈的感情,小小就不会以爱屋及乌的方式嫁给拴钱的弟弟三宝。不嫁给三宝,也就不会与沈宏伟发生某种情感纠葛。既然与沈宏伟发生了情感纠葛,那么,遭到丈夫的冷遇,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惟其因为三宝不放心小小,所以小小才会在晚上睡觉时把自己的双脚捆在一起。有了双脚绑在一起的因,沉船事故发生时小小的无法逃生也就成了必然的果。而细细地追究起来,所有这一切最初的动因,却全部缘于拴钱与小小之间的感情问题。因此,虽然从表面上看,三宝之死是死于一场意外事故,但实际上,却与拴钱的一种个人无意识有着不容忽视的内在关联:“拴钱关了手机,这么说,是我拴钱早就想灭了老三,是我故意设了撞船的阵把老三杀了?别人都看出来了,就我拴钱在自欺欺人。”

郑守志、拴钱两位男性形象之外,小小可以说是这部长篇小说中刻画塑造相当成功的一位女性形象。小小的艺术成功,主要体现在余一鸣特别充分地写出了其人性构成的某种复杂性。具体来说,小小这一形象的复杂性,主要是通过她与拴钱、三宝以及沈宏伟这三位男性形象之间的情感缠绕而体现出来的。正如同前面已经提及的,小小之所以要执意嫁给三宝,其根本动因乃在于她发自内心的对于拴钱的一种爱恋。一方面固然有爱屋及乌的因素,另一方面却也多多少少带有一种报复拴钱不信守诺言的意味:“小小一颗心冰凉却抹不去心头恨,你想看不见我,我偏要戳在你眼前,做你眼中钉肉中刺,让你一辈子不安宁。”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稍微留心一下小小时不时会用大大留下的手机给拴钱打电话这一细节,即可有一目了然的认识。小小本来并不想出卖自己去为丈夫三宝谋取贷款,但迫于一种对孩子的爱,小小终于还是答应了丈夫的要求。一谋求贷款,就少不了与沈宏伟打交道。这样,与沈宏伟之间一种介乎于情与欲之间的情感混杂状态,也就自然生成了。本来小小对于沈宏伟更多地只是一种怨恨,但有了小小被侮辱时沈宏伟的拼死一击,小小对于沈宏伟内心里多少生出了一点情愫。然而,究其实质,小小真心爱恋着的男人,却还是丈夫的哥哥拴钱。这一点,自有她遇难前打给拴钱的那个电话为证:“小小说,你别关机,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告诉你,我没机会了。那天,大大在汽车站和你见面,是我跟踪了大大,是我害死了大大,不是你,你把心里这块石头搬了,我心也安了。另外,求你一件事,要是我真的死了,你送我一个手机,一定要跟大大一模一样的手机。”小小之所以要设法解脱拴钱沉重的心理负担,并要求拴钱给自己买一个与大大一模一样的手机,关键原因还在于她内心深处对于拴钱的爱恋。

篇幅的原因所限,对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形象,这里就不再一一展开分析了。但在本文结束之前,一个必须进行讨论的问题,就是余一鸣自己在创作谈中所一力强调的寓言性问题。说到寓言性,就得首先注意这样一段描写:“已是黄昏,暮色四起,远处繁华的都市灯火辉煌,霓虹灯将水面照得溢光流彩,掩盖了这江面上的种种污浊。只有在这江水中行船的人知道,这江面上是何等的肮脏,油污中白的是塑料一次性饭盒,黑的是枯枝败叶,看不出色彩的是垃圾袋废纸盒,细看,还能看到用过的避孕套。甚至连钓上的鱼也有一股机油味,没人敢吃。可是这一切在华丽的灯光下都熠熠生辉,所有的丑恶都在波浪中载歌载舞。”从表面上看,这当然是一段写景的文字,但细细想一想,却又不仅仅是在写景。从一种象征隐喻的角度来说,余一鸣实际上是在借此展开一种对于当下时代中国社会本质的艺术折射。

同样耐人寻味的,是余一鸣对于江口集团与江口村所进行的一种隐喻性极强的艺术描写。我们先来看处于郑守志严格控制下的江口村的具体景象:“江口村是一个太阳普照的地方,吃穿不愁,小孩子上学不要钱,老了有人服侍你。所以江口村方园几十里的地方都羡慕江口村村民,有机会挤进江口村的人都挤破头想挤进来。”只要我们认真地读一读这部小说的第19节,伴随着四处寻找三宝的沈宏伟到江口村游逛一趟,就不难对于郑守志所精心营造出的这个现代乌托邦有一种真切的体验。这一点,在胖女人对于沈宏伟讲述的一番话中表现得非常突出:“这江口村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净的,我们有村规,下江趟浑水,上岸先净手,留一块净土不容易。”很显然,余一鸣之所以要在小说中突出地描写江口村这样一个理想色彩浓郁的乌托邦世界,正是为了映衬比照当下时代中国社会现实的丑恶。这一乌托邦世界的营构,所充分凸显出的,也正是《江入大荒流》的寓言性。

但与此同时,以下两个问题的存在,却也是不容忽视的。其一,我们必须认识到,江口村这样一个看似干净异常的乌托邦世界,实际上是建立在江口集团雄厚无比的财力之上的。而江口集团,却具有着特别明显的黑社会性质,是一个典型的藏污纳垢之所。一个建立在如此一种资本与政治权力的罪恶之上的乌托邦世界,难道真的可以称得上干干净净吗?说实在话,余一鸣的如此一种艺术构想,只能够让我联想到《红楼梦》里的那个大观园。大观园的美好,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个美好的大观园,却是建立在充满着污秽肮脏的贾府之上的。其二,即使是江口村这个乌托邦世界本身,其根本性质也颇有可疑之处。在这一方面,我们就必须注意到,那些生活在江口村的看似幸福无比的人们,实际上却付出了丧失自由的巨大代价。“沈宏伟拿着话筒久久放不下,看来他在这江口村踩死一只蚂蚁都瞒不了谁,他踏上这块土地其实就被剥得一丝不挂,像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裸奔者。”当一个人付出了自由的代价来兑换幸福的时候,这样的一种幸福,其实就很难称得上是幸福了。坦白地讲,余一鸣的这种描写,促使我联想到的,是奥威尔的《1984》,是奥威尔在《1984》中所形象描写着的那个充满极权意味的乌托邦社会。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余一鸣关于江口村这一乌托邦世界的寓言性描写,自然也就显得特别意味深长,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与深入思考。

总而言之,有了对于资本、政治权力以及复杂人性的一种真切深刻的审视与批判,有了对于江口村这样一个乌托邦世界的寓言性描写,余一鸣的这部《江入大荒流》实际上也就拥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感。有了如此突出的一种力量感的存在,《江入大荒流》自然也就成为了2012年度中国文坛一部不容忽略的重要长篇小说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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