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阶梯

2014-06-25 21:43马悦
回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麻麻儿子

马悦

没有想到的是打了半辈子的坟,决定打最后一个坟是为王学民打的。

一早有人叫他,是王学民的女人。女人叫他去打坟。

不打坟这个想法的产生有一段时间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留在自己的心里。他想:等打够五百个坟就不再干这种营生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以前就提醒过他,说他上了年纪不适合干那种苦力活。三儿子最近也在说他。自己的想法就让存放在自己的心里,也算是自己没有公开的一个秘密,一旦让人说出来,倒觉得很不是滋味,成了一道命令,就像一只蜷缩在叶片内的虫子,不见阳光,不淋雨,神秘地包裹其中,一旦给剥离出来,裸露其外便失去存在的意义。儿子的光阴算不上最好,但在村子里排在前头,当然了,这是谦虚的说法。老大种地,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老二虽说种地,也有自己的生意可做,每逢集日在镇上贩卖羊皮子,庄稼种上的时候,老二会到更远的地方去经营他的生意;老三年轻些,他种地是有选择性的,种一部分,一部分土地让歇着来年种,从来没有人给他策划,他有自己的思路。

这都是令人满意的地方,不用当老人的去操心。二房女人生了两个女儿,现在也嫁到了别处,女儿的光阴说不上好,一般的农村家庭。过上一段时间来看他们老两口,大包小包的,总是想法让他们高兴。当老人的不就图个这嘛!女儿们也说过不让他干那种活,费精力不说,光鞋子也费呀。他脚上穿的是女儿做的布鞋,穿上这样的布鞋,踩锹挖土耐实。以前女人为他做,现在女儿做。这么些年他一直穿着手工做的布鞋。跟过去比,现在的日子真的过得不错。儿子说得没有错,过去他打坟是为了得几个乜帖,现在不用去得那本来就不多的钱。女人不说他,但儿女们一说,她没有表示反对,这说明在女人的心里也是赞同儿女们的想法的。这样一来就没有了商量的余地。余地留给他一个人去思考,然后给他们一个回答。

从二十五岁上开始打坟,现在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可想他干了多少年哪!现在干那种活真的感觉力不从心,至少得找三四个帮手,他宁愿把得到的乜帖给其他人分摊得多些,也不能误事。儿子问他图个啥呀,没有钱花他们给。他低头不语。那次,他真的动摇了。那是他打完一个坟后做出的决定。那年冬天,口唤的是一个近九十岁的老人,那么高的年龄口唤了无疑是件喜事。人们都说红白喜事。人一旦活过七十岁也就到了口唤的时候,再活下去真的是很不好的,自己活瓜(傻)了不说,连累着亲人。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实话。那个叫锁永堂的老人,真的瘫在炕上很多年,如今口唤了,他的儿女哭死哭活的,真的像没有伺候够,没有孝敬够。锁永堂的大儿子六十多岁了,流着泪来请他去打坟。那样老的一个埋体能不去吗?腊月天的地面冻成铁板,铁锹是挖不动的,需要镐头,更需要人的体力。他带着三个帮手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将坟挖好,他依旧钻进那小小的洞穴里,躺下身子试坟。亡人的亲人也要试坟的,亡人的至亲才有资格试坟,或是儿子,或是弟兄。试坟和试坟的意义不一样。他试坟就怕亡人受委屈,觉得洞穴很宽展很舒服了,才放心。看着亡人入土,一身土一身疲惫的他回到家,脚都拿不起来,浑身的骨头散了架。女人端上饭菜他一口没心吃,儿子看见了,说了几句。儿子已经是第八次说他。那回,当着儿子的面他点了头,他说他不再干了。

别人忘不了他。他坟打得好,远近闻名,四村八社的人都知道,谁家口唤了人非他不请。他才算明白,他所干的这种职业不是他说不干就能算的。一个家里完了人,亲人大老远地来了,望着那副悲痛万分的样子,他能无动于衷吗?赶忙洗大净发动摩托车,带上工具跟随而去。

渐渐地,儿子也拿他没了办法,他对儿子的表态是一张白纸。经他打过的坟细细算四百九十九个,差一个五百了,他想打够五百个满数字就不干了。他有一个厚厚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人的名字。那些亡人的名字有序地排列在一起,还有他们亡了的日期。这份用纸立起的丰碑有多重的分量,多少含义,只有他心里明白。他把它敬畏地放在一个地方,闲了翻开看看,那些亡者的面孔一一呈现眼前。这让他感觉自己所做的职业其实是蛮有意义的,村子里的人,谁有这么丰厚的珍藏!

谁想,第五百个坟,竟然是给王学民打的呢!

王学民的女人站在地上,流涕涟涟地求他。王学民比他小,好像今年刚过五十岁吧,平日里很少跟他来往,也真说不上他的实际年龄,肯定比他小是事实。跟他一样,王学民也是半路没了女人的人,不过王学民没有等到女人过一百天就娶进来另一个女人,女人比他小十多岁,是一对从西海固那边要乜帖过来的母女。王学民刚刚口唤了女人不久,那一天的下午,母女俩要到王学民的家门口,正处在孤寂中的王学民一眼看上了那个叫花子小姑娘。他当即卖了一头牛,给了老女人五百块钱,女人怀揣着钱留下女儿,一路呜呜咽咽地走了。那个十五岁都不到的小姑娘一夜之间便成了王学民的女人。不几年小女人生了个胖儿子。现在的王学民儿女满堂。王学民有个毛病,爱串门,爱往女人跟前凑。一次将丁瓜瓜的女人在糜子地里欺负了。丁瓜瓜去找王学民算账,谁想,王学民的小女人冲丁瓜瓜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我男人会看上你那个女人!”并将丁瓜瓜轰出家门。王学民有那么厉害的一个女人撑腰,谁能把他怎样?后来,王学民开始做生意了。早几年生意不好做,没有经验的王学民和别人合伙在外地办了一个羊毛加工厂。起初,挣少赔多,王学民的脸经常灰着,阴着,没有半点喜色。过了不多几年,王学民翻身了,他的加工厂规模越来越大,收益也越来越好。王学民有了自己的小车,在村子里盖起亮堂堂的瓦房,这使靠天吃饭的村人很是羡慕。不仅这些,王学民把儿子也转到省城去上学。王学民有钱了,眼头自然高了。他不再关注村子里的女人。

好像并不全是。那是他和第二个女人结婚的第三年,那一年他特别地忙,好像人都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一个搭伙往后世里赶。在外面待了半月,当他拖着疲倦的身躯走进自家家门时,从家里走出了王学民。王学民见到他稍稍一惊,脸好像还红了一下,很不好意思。王学民跟他打招呼,他应了一声,王学民就走了。后来,他听到了自己女人跟王学民的一些闲言,他便想起王学民见到自己时的尴尬神情,在女人面前他没有提及这些事情,那时候他还是相信女人的。第二次碰到王学民的时候还是在自己家门口,那个时候王学民的生意开始做大了,有了自己的小车。有一次,他一身疲惫一身土气地回到家,在大门口看见了王学民的小车。王学民的手机在响,王学民跟女人说着话,来不及接。再次看到他,王学民好像没有先前紧张了,很坦然地冲他笑笑,开车走了。

女人依旧为他做着饭,端菜,沏茶,并不提及王学民。他也不问。不几天,他发现女人买了几样东西,大都是为自己买的。村里人都说,他的第二个女人比第一个女人长得好,他不否认,也的确,第二个女人比他小八九岁,长相好看。女人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女人不说,他不问。但绝对不会相信钱是儿子们给的,每一次给钱,儿子当着他的面给后妈给钱,即使把钱交到女人的手里,也要当着他的面。每次打坟得来的乜帖他给女人,一分不给自己留,他给多少心里有数的,家里的花销也是不小。他觉得没有必要问女人了,现在他要跟王学民谈谈。

王学民很忙,他的生意做大了,比国务院总理都忙,有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影子。有一次,王学民真还回来了,他却不在,他外出打坟去了,就那么巧。他回来后听到别人说王学民开着小车去了他家,而且时间不短。女人依旧不给他说,依旧买这买那,还破例给他买了两双皮鞋。他依旧不问女人钱是哪儿来的。而女人买的鞋他一次都没有穿过。他不穿,他也不跟女人吵,半句都不,他在等王学民。可是,有一天,当他再一次听到王学民去自己家时,他突然放弃了那个念头,他不想见王学民了,他觉得王学民不配!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他要静下心思来等王学民,不露声色地等,他不会相信王学民不出事故。五年前的那次车祸一下子走了八个人,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啊,他们都是花季的年龄,却被撞死了。生死路上无老少,说了多少年,有谁推翻过?他王学民保证这辈子不死吗?除非他死在王学民的前头,只要他活着,他要亲眼看看王学民是怎么被车撞死的,得了紧病突然死去,痛苦地死去!然后,他看着王学民怎样一天天地躺在地上,没有人会为王学民打坟,多少人求他,他也不会动摇。有了这个想法,他轻松了,不会再顾忌什么了,女人的表现、村民的话语他权当了耳边风。他在耐心地等待,甚至,礼拜的时候,他面对真主发出了诅咒。他多么希望王学民早日死去。

他半夜醒来,就想起王学民开车的神情来,还有王学民抽烟的动作,半闭着的眼睛。那真的对他是一种蔑视。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问道:“王学民啊王学民,把你有几个臭钱有啥了不起,死了一分带不走,你嚣张个啥?我不稀罕,你知道我挣的那点钱有多么地干净吗?哪像你!朋友的妻不可欺,你个畜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活着有啥意思,还不早点死算了……”

王学民真的死了。

他走进伙房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女人。坐在矮凳上的女人一言不发,神色凝重。这激怒了他,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他说:“你热水吧,我要洗大净,水不要太凉。”他转身走出了屋子,他打算洗个大净,然后亲自去看看王学民。

王学民平时没有听到过害啥病。听人说王学民是心脏病突发。远远的,他听到了悲恸的哭声。

睡在地上的王学民面容平静、安详,似乎还略带微笑,没有半点的痛苦。王学民的这种表情让他无法面对,他说不上是真主把王学民收走了,还是自己真把王学民诅咒死的。

王学民就那样平静地睡在地上。睡在地上的王学民似乎比活着时长长了,那样地扎眼。

王学民活着,对王学民的仇恨也活着,而且有增无减,只怨诅咒得不够狠;王学民口唤了,对他的怨恨空气一样一下子消失了,没有了踪迹,他甚至怀疑自己对王学民的不尊!一股无形的网就在那一刻罩住了他,耳边的哭声还在继续,王学民的家人,他们痛苦的样子不忍看下去。他逃兵一样离开了。

为何不早……

真主都有饶恕人的时候,他为何做不到!

一路上,脑海里回旋的就是这一句话。

他默默地回到家里,默默地推出摩托车,捎带上挖坟的工具。

每次开始挖坟的时候,他的心情和亡者的家属一样。每次看着坟院里隆起一个新坟堆,他的心里莫名地忧伤,处在一种悲凉中。总觉得人活着,太脆弱,说没有就没有了。无论亡者生前见过还是没有见过,他都感觉痛惜,解脱的办法是不停地干活。家里的院子一天扫上四五遍,还去村头挑水,将自己浑身的能量彻底消耗殆尽,困倦袭向他,躺倒身子想睡觉。有时候还真能睡着,有时候却无一点睡意。那个口唤了的人,那张面孔总是那般清晰地在眼前浮现。实在难受得不行,就走出家门,来到坡梁上。坡梁上有草有树。他的白帽子边沿落满尘土,经风一吹,干了,周围渗出焦黄的纹路,像浸透了碱水。身旁的草儿绿茵茵,点点娇嫩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事实上,草的生命力远比人顽强,一个冬天眼看着它们枯死了,仅仅三四个月时间,春天的风儿吹刮的时候,地皮子泛青,泛绿,不久,一片绿色掩盖了山山沟沟。坡梁上觅草的牲畜更是比人类坚强,它们耕地,驮垛,为人类劳苦一生。它们不会说话,但懂理,学会了承受和忍耐,默默地活着,知足地活着,活到老,在人们不经意间死去。老人们都说,再亏谁都不能亏了不会说话的牲畜,那是有罪行的。经典上讲,人活着时候行的好多了,会早日进入天堂。但是,细细想来,不是每个人一下子就能进入天堂的,那要看他活着的时候干没干过好事,接济过贫困人没有,施舍过没有,孝敬老人了没有,做过亏欠人的事情没有……很多的需要干的好事,一时怎么能完成得了,为了那份穷光阴,人们往往忽略很多。回想起自己的两个老人,他好像没有太多的愧疚。那个时候就那么个条件,想孝敬是没有办法的,要是现在,他足可以让老人有享不尽的福,可惜他们口唤得早,也只能在每一年的祭日上请阿訇念经;做过啥亏欠人的事情没有?好像也没有。话又说回来,人只要活着,吃五谷杂粮总归是要惹下罪行的。他无法保证自己将来口唤了就能进入天堂。自己能活多久,更是个未知。

一个人能在世间活多久是有定数的,真主啥时候收你,就得啥时候走。那么,眼下的那些牲畜,它们活此一生有罪过吗?古尔邦节的时候,许下一个牲畜,它就享有尸骨入土的权利,到了后世被赋予一项使命,要驮着主人过一座跟头发丝一般粗细的桥,桥的下面是万丈深的火狱。也就是说无论活着,或者进入后世都是为人服务的。那它们有啥罪过可言呢?

那些被许了愿的牛、骆驼或者羊,在四十天里单独喂养,不再下地干活,到了三四天的时候,它们就不吃喝了,它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去向。单凭这点,足够人们敬重!

家里养的两头牛,还有一匹麻驴,他很少向它们动鞭子,也不会为它们增大苦力,尽量让它们吃好,有个舒适的圈。无论自己出门几天,回来,总能看到麻驴向他点头,叫几声,那条狗儿不停地摇尾巴。这种无言的表达使他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情。

说起来,农村的活现在也不是太多,种地大都用机器,部分土地国家收去种了草种了树。牲畜对农民来说成了一个伴儿。每一天,村子里出现一群牲口,或者羊群,那真的是村子里的一道风景。

有些亡人随着时间流逝可以忘却的,有些却永远印在心里的最深处,像自己的亡妻,还有那个年轻的小媳妇。自己的女人是三十岁上口唤的,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个打坟的人了。他打坟为了得点乜帖,对家里是个垫补。从女人十六岁上跟了他,为了那份光阴忙忙碌碌,儿子一个个生下来,从一鞋底子长抚养大,要耗尽一个女人多少的心血,承载着一个母亲多少的希冀!那个时候三个儿子都上学。他在外面忙,女人在田里也忙,回到家里的女人更忙,每一间屋子每一天必须打扫。伙房里烟雾蒙蒙,香气飘散,饭桌上的女人和孩子围坐一圈,说着,笑着,吃着。日子是贫寒了些,可他知足。这种知足让他忽略了很多,更重要的是他忽略了自己女人的口唤。他觉得自己的女人从娶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注定要陪伴他走一辈子,活上七八十岁,到了一百岁,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活下去。然而,在某一天,一切都变了。女人走了,屋子空了,日子里的火焰气消散了。他为女人打了一个宽展的坟。女人离去了,孤独慢慢侵袭他,一年后,他娶回来一个女人,想着能续上昔日的烟火、家庭的气氛。他错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家庭的氛围更是不一样的。要说现在的女人,也没有让他不满意的地方。操心着他跟亡妻的孩子,当后母的能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这就是他不问女人跟王学民的原因。他不想说破,他已经没有了那份心劲儿!生了两个女儿,家务的事情也不让他操心,对他也体贴关心。每次从外面回来,女人忙忙地做饭。女人抹桌子,放筷子,沏茶,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女人做得无声且恭敬。他感受着这份温暖,吃饭的他不说话,也是无声的,将打完坟的乜帖交给女人。感受眼前女人为他所做的一切,禁不住地想到另一个女人——他的亡妻。得了脑溢血突然无常了的女人,没有留下半句话,就那样走了。一想到亡妻,他停住了夹菜的筷子。一旁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并不问他,只是催他,说快吃,饭凉了。

寺院的方向传来几声布谷鸟叫,还有寺院喇叭播放的宣礼声。没有活干的时候,他去寺院做礼拜,更多的是为亡了的亲人作祈祷。职业的缘故,在微明的晨曦里,看着一个个走出寺院的老汉,他不由得留意他们的神态。那些老汉大概都过了六七十岁的年龄,走路迟缓,拄着拐杖,胡子白得像雪,单薄的身子包裹在肥大的长衫子里,佝偻着背,每走一步,咳嗽一声。混在这样的人群里,虽说他没有他们大,感觉自己还是老了。人们都喊他老锁,已经喊了好些年。

按说到了他这个年龄就是礼拜,闲暇时喂喂牲畜。可是他是忙碌的,本村的,外村的,方圆百里的,只要口唤了人都来请他。

坟地的选择则由不了他,不论路途的长短,春夏秋冬,刮风下雨,随请随到。大多的村庄搬迁到了别处,祖坟留在原来的地方,有时候需要一天的路程。还好,他有一辆摩托车,身子还算硬朗。有时候他想,真主造就他就是一个打坟的人吧……

没有人居住的村子荒芜着,坟院一样荒芜,有些坟墓已经塌陷,种下的树孤零零地长在旁边,刻下的墓碑零散地分布着。这是搬迁的人为他们的亲人立下的碑,碑上刻有亡者的名字,亲人的名字和日期。

他所在的村庄也被列入搬迁的范围,不到两三年他们村子将会变成一片废墟。无论搬往何处,祖坟是最终的归宿。他给儿子们安顿下,给自己的老人立个碑。年深日久,有些坟堆会消失,陷入地下。作为一个打坟的人,亡者的家人指定哪个位置就得挖哪个位置;亡者的家人留下坟干粮和乜帖走了,剩下的工作留给他。坟干粮必须要吃,吃完才能动土。这是个不能更改的规矩。挖的过程中亡者的亲人不停地来电话催,那部陈旧的手机不停地响。坟挖好后他立马回话。

最难受的是为年轻人打坟。正常死亡的或者病亡的倒也罢。那次车祸一下子走了八个人,而且都是年轻人,他们结伙出门打工。那个叫麻麻子媳妇的,娶来四年都不到。麻麻子经常出门打工,说是干活去了,一去很少回家。他的媳妇大着一个肚子,在地里收粮食。打粮食的时候没有见麻麻子回来,坐月子的时候没有见麻麻子回来。儿子半岁的时候,麻麻子回来了,那个媳妇子的脸上就又红润起来,他在村口碰到了,还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时间不长,麻麻子又走了。大概她对麻麻子那几十亩田地有着忘我的迷恋,每一块地都种上了庄稼。是一个夏末的日子,麻麻子媳妇在村子里碰到他,向他借三百块钱,说要去找麻麻子,回来一定还。他没有借,没有借的原因很简单,听说麻麻子在外面领了个女人,不要现在的女人了。他当时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又没有说。初冬的时候,所有的粮食进了仓子,媳妇子跟随一伙人出门打工去,她想利用闲暇时间挣几个钱,然后去找男人。她把儿子留在了娘家。望着地上躺着的八个埋体,他后悔的是没有借钱给她,当时要是借了,她走得更早些,不会在出事故的这辆车上。

整整两天才将八个人的坟打完,埋好。走出坟院,他感觉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好像大病一场。他没有回家,一个人来到山梁上,坐了一天一夜。从那以后,每次埋完一个人都想到山梁上坐一坐,让风吹一吹。麻麻子媳妇已经在坟院里睡了五年,这期间又增添了许多新坟。每次他都要在媳妇子的坟前点根香,念一段《古兰经》。阿訇经常讲,上坟的人开始念经文的时候,坟墓就亮如白昼,亡人就知道有人在提念他。有可能在这五年里那个媳妇子的罪孽已经消完,已经进入了天堂。应该进入天堂,她活着的时节那样可怜,能有些啥罪行呢?想必真主怜悯她,早已将她招回天堂去。

替别人打了那么多的坟,也想给自己宽宽展展光光堂堂地打一个坟。一次他把自己的想法对三个儿子说了,儿子却说:“别想那么多,好好活着,有病了我们给你看。万一看不好了,完了,我们亲自给你打坟,打得比你好!”他不会相信儿子比自己打得好。快六十岁的人了,起码在活着的时候把他睡土的地点指给儿子。坟院的左侧埋着父辈和上辈人,坟堆大都陷下去,长满蒿草,他时常填土,修补。能修补多久?亡妻睡在母亲的脚下,留下的空地不多,自己应该睡在女人的左边。那么,现在的女人呢?得给她留下一块空地方。一想到将来的自己身边有两个女人陪伴,总归是欣慰的。

王学民祖上的坟地靠他祖坟右边。村子里就那么一个坟院。

他知道打坟是有尺度的,但每次挖完坟他都会超过那个数字。对于小孩子的坟,他听大人的吩咐,顽童娃娃无罪,他们是天堂里边的小精灵。刚刚打坟那会儿,试坟,身子紧贴地面,一股潮湿的冷气袭上来,呼吸快要窒息。他想,将来的自己也会睡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漆黑,阴冷,永远不再跟亲人相见,慢慢地腐烂、枯朽,最终融入黄土里……那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消亡啊!那种恐惧带来的彻骨的寒意和悲伤,让他泪流满面。现在试坟他不惧怕,他适应了。

每打好一个坟,他站在坑沿边新土旁,怀着一种虔诚的心等候埋体的到来,他宛若迎接一个新生儿一样,毕恭毕敬。那些相识的不相识的埋体掩埋地下,在那个不大的洞穴里,亡人和亡人之间气脉相通,又一次地相聚,在更深的地下和久远的时光里,他们将一生储存的情感和心灵的颗粒,完整地归还黄土,无怨无悔;他们通过黄土的掩埋终将蜕变成一个永久的生命的花蕾……每当一个新的坟堆诞生,他跟着阿訇和所有送埋体的人跪拜下去,深情地念诵《古兰经》。

王学民的身体还算好,人高马大的。吃完王学民女人送来的坟干粮,他在指定的地点开始挖掘。他要为王学民好好打一个坟。挖掘的过程中他依旧一言不发,挖掘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还有平日里那些诅咒的话语,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抽打着他,他有一种皮开肉绽的痛。自小跟王学民一个村子里长大,王学民的影子那么清晰地在脑海浮现,还有王学民的种种好!王学民活着时为什么就想不起啊!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有几次,他停止了挖掘的动作,悔恨使他热泪盈眶。土质是白浆土,跟石头一般坚硬。这不影响他的挖掘。小小的洞穴,它的宽度,它的高度,在他的手下逐渐成形。这个永久的家园,他一定要为王学民修建好,不能有半点儿的马虎。他双膝跪地,精细地修理。亡人睡土的地方,不能让土块硌着,拍碎硬土块,铺平了,觉得头顶还不够平整,再做数次修理。他躺倒了身子,他在为王学民试坟,身子紧贴地面,手脚并拢。感觉满意了,宽敞了,这才起来。他觉得:这是这些年来他打得最好的一个坟。

埋体抬来了,高高地抬过所有人的头顶,也应了那句话:埋体要高抬,深埋。远远地看到一群白花花的人从山脚那边出现,拥着一个高高的椽子绑就的架子,脚步急急忙忙往这边赶。领头的是阿訇,他手捧《古兰经》走在最前头。阿訇的周围跟着的是满拉和本村子的人,诵经声一浪高过一浪。入土如奔金,入土为安,没有了那一口气,在阳世间一刻也不能多留。人群在距离坟院不远处停下来,人们齐刷刷地跪下去,双手举在胸前,头上的帽子洁白如雪。架子上躺着的王学民身上裹着三丈六尺白布,同样洁白如雪。开始站者那则(葬礼祈祷仪式)。念诵完最后一段《古兰经》的章节,亡人在阿訇和亲人的帮衬下进入小小的俩赫德里,头北脚南,面向西的方向,躺平身子。阿訇最后一次帮埋体把白布穿周正,替亡人解开脸上的苫布。经过阿訇和满拉吹念过的土块上面写满经文,很快将俩赫德的门封上了。最后一缕阳光被隔在外面。一阵尘土飞扬中,地面上隆起一个新的土堆。人们又一次向新坟堆跪下。他站在人群的后面,向着坟堆深深地跪下去。念诵声再次响起。

日头向西的方向滑去,王学民的儿子在新生的土堆上压上石头和长方形的土块,形成一个别样的十字。

坟院里人散尽了,宁静了。坟场上的脚印错落有致,它们又使这里的地面覆新了一次。那些坟堆似乎猛地增多了,一个紧挨一个,有些拥挤。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坟院的,在走出坟院的那一刻,又不住地转身向后望去——大大的坟院,那座崭新的坟堆,由于没有长草,在黄昏的霞光里显得那样浑圆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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