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团

2014-06-25 21:46冶进海
回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伍德奶奶

冶进海

当夕阳把大门口那棵老榆树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时,瘫在北房炕上眯着眼睛的海麦奶奶开始喊她的两个外重孙子。这俩外重孙子,大的叫伍德,刚满八岁;小的叫黑娃,比伍德小两岁。他俩正在老榆树底下玩俄罗斯方块。海麦奶奶的喊叫,对他俩而言,跟后院里的老牛哞叫几声一样,没放在心上。海麦奶奶喊了好几嗓子,听不到丝毫回应,便断了指望,闭紧了干薄的嘴唇,埋下头来静静地坐着,面部在阴影中晦暗不清。

游戏机清脆地响着,伍德眼睛一眨不眨,手指摁得飞快。伍德快破上次的纪录时,掌中的游戏机跟拉多了痢疾一样,突然变得有气无力,瘪瘪地干叫几声,键盘不再灵敏,屏幕上的图像忽闪几下就完全消失了。

“球日的,没电了,得换电池,你找太太要钱去。”

“我不去。”

“为啥?”

“我害怕。”

“你怕个屁,那是太太。太太是奶奶的妈妈。”

“我不,她鬼一般,万一缠住我,咋办哩?”

“ 沟子,那是人,不是鬼。”

伍德领着弟弟,推开门冲进海麦奶奶房间。海麦奶奶正陷入一个问题的沉思中,这个问题像一团白茫茫的雾气,她也道不明说不清,可经常在里面徜徉,寻找一个明亮的方向。炕头点了几根香,是她点的,为了掩盖炕旮旯里的尿臊味。她没办法下炕,吃喝拉撒只好在炕上。她又没办法蹲起来,方便时,就处理到用一件旧衣裳包起来的一堆土里,方便后把旧衣裳裹紧,放到炕旮旯里,过一两天再让换一包新土。这对干净了一辈子的海麦奶奶来说是个巨大的精神负担,也是她认为许多亲人不再上门探望她的根由。见俩外重孙进来了,海麦奶奶抬起头,用快被皱纹淹没掉的浑浊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伍德,问:“你说啥哩?”

“你聋着吗?给钱,我要买电池。”

“嘿嘿,我哪来的钱?我的钱早给光了。”

“你给不给?”

“不给。”

“不给算球了,日后你拉的屎、尿的尿,我才不替你倒呢。”

“太太有的话,不给你还给谁呢?你不信摸来,我没有。”海麦奶奶翻了翻自己黑色坎肩上的衣兜,里面除了一块手帕外什么都没有。

“你偏心!你就等着你亲亲的重孙子来,给他们买好吃的。”

这话戳中了海麦奶奶某根还未彻底老化的神经末梢。她内心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疼得更多的,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家孙子,还有他们的后人。虽然两个家孙子,包括他们的父亲——她的儿子,都先后跑到城里打工,把瘫痪的她扔在了大女儿家中,但她牵肠挂肚的,还是他们。大女儿大女婿家在邻村,都是老实人,过六十了,现在把她接到家中,一天端茶送饭,接屎端尿,倒也没弹嫌她。但大女儿的一儿一女,话里话外表现出不满意来,有时还要拿捏几句。到了外重孙这儿,几乎把她当一个怪人。前年她被接到大女儿家的时候,腿还能踏到地上,一场重病后彻底瘫痪了,从此没再出过这个房间。两个外重孙成天看她枯坐在房间里,黑乎乎像一截子木头,有些惧怕,没事就不进这个屋子里。几个大人成天到地里干活,海麦奶奶吃了睡,睡了吃,浑身筋脉因为长时间没有动弹而抽疼起来。她想找些事做,无聊了,希望俩外重孙陪她在炕上坐一会儿,听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但俩孩子根本没耐心,进了房间,从她手中接过几颗藏了好多天的糖果或枣子,立即撒腿跑没影了。后来海麦奶奶认可了自己独自静坐的寂寥,感觉一个人歇心。现在大外重孙伍德说她偏心,她默认了。如果是亲亲的重孙子,自己喊这么长时间,会不会进来坐在旁边,听她吩咐呢?

她要强了一辈子,年轻时一个人干活顶俩,嘴上利落,且张弛有度,持家有方。一辈子,她被人尊敬过来了,没想到,现在年迈老朽了,居然走到了这个地步,小娃娃都不愿理。海麦奶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赫哲从不食言。她是海麦奶奶的外孙媳妇,目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觉得服侍公公婆婆天经地义,海麦奶奶有那么多家孙子,按道理不该由她这个外孙媳妇来服侍的,可现在服侍上了,内心不免有些疙瘩。除了上头三个老人,她还得照顾俩小孩,一个是她的儿子伍德,另一个是她丈夫亲姐姐的儿子,她的外甥黑娃。既来之则安之,赫哲倒没有四处抱怨,像头老牛默默承担起了加在自己身上的负担。该自己做好的,坚决做好,老的少的必须吃饱穿暖。

今早出发时,她就给海麦奶奶说,晚上我们吃搅团吧。她知道海麦奶奶爱吃搅团,几天不吃心发慌。现在是麦收季节,赫哲拔麦子大半晚上才回来,海麦奶奶早断了吃搅团的念想。可赫哲进了家门,洗了手,立即到灶房里收拾锅台,烧上半锅水,从面柜里掏豆面,从大缸里舀浆水,从井底里把存放的不到巴掌大的一块羊肉取出来,切成肉丁。

现在农村人家做饭,也用上了电磁炉。平日价人少,年轻媳妇们犯不着用灶房里的大锅,搬台电磁炉到大房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洗菜和面,电磁炉一摁开,锅就热了,做一锅揪面片或炒两个菜,既干净又节省时间。可做搅团不一样,复杂倒是不复杂,可火要旺。最好用灶房里的大铁锅,灶膛里的火旺旺的,搅拌时,多加几把火,面才散得开,粘得住,火一小就生了。电磁炉不好控制火候,赫哲用它试做了两回,搅出来全是生面疙瘩,一口咬下去,有些夹生,粘在牙上下不来。

海麦奶奶三天两头就想吃搅团,满足馋虫不说,吃了搅团,肚子里才有满足踏实之感。这时她听到灶房里有动静,心里一喜,就冲俩外重孙喊:“伍德,你俩快到后院子,抱些柴火来,帮你妈把水烧开。”

“没听见太太说吗?去!”赫哲转头对伍德说。

伍德一看母亲脸色,赶紧拉上弟弟黑娃去抱柴火。

海麦奶奶想给外孙媳妇打下手,便喊:“赫哲,你把电磁炉搬到炕头上,我来剥葱炝浆水汤,泼蒜泥。”

衬衣上挂满泥土的大女婿抖索着白胡子,从后院子给牛拌完料,听到这句话,就对海麦奶奶说:“妈,你就别动了,让媳妇们来。”

海麦奶奶大女儿最近拔麦子猛了,膝盖出了问题,走路一瘸一瘸的,正在廊檐下用热水袋敷膝关节呢,听到这话,也应和说:“妈,你别管了,等下我来弄。”

海麦奶奶咂了咂嘴。做搅团,调料很重要。绿叶配红花,浆水佐搅团。用羊肉丁炝炒好一盆浆水,咸酸适宜,不仅解渴解乏,还能提神壮骨,比喝甜得发腻的饮料强千百倍。再油泼蒜泥,配上红辣面,炒一份细细脆脆的土豆丝,摆到饭桌上,与一块儿一块儿的搅团拌在碟子里,吃起来绝对比肉香。如果想换个口味的话,就做盆西红柿汤,趁热往搅团上一浇,拣几叶嫩生生的香菜点缀,白的面,红的汤,绿的菜,嚯,一筷子下去,那滋味!

天上繁星点点,有一只大蝙蝠“哐”一头撞到玻璃上。海麦奶奶吓了一跳。她正在想年少的事情。在西北,有一种说法:谁家娶的媳妇贤不贤惠,是要看看她打的搅团光不光,筋道不筋道。海麦奶奶年轻时候,做搅团,可是一把好手。大火烧滚半锅水,一手用擀面杖搅动锅里的水,一手开始均匀地撒杂面,像雪花飘飞一般,不急不缓,稀稠有度。撒的过程中,擀面杖要顺时针搅几下、再逆时针搅几下,不断轮转,力图让水和面均匀地搅拌在一起。如果有结成的面疙瘩,赶紧打散,使其均匀地化开,不然面疙瘩越积越大,煮不熟不说,夹生后影响整锅的搅团。渐渐地,水和面就交融到一起,呈现出黏稠的面糊糊状,再继续撒面粉,继续搅拌,而且搅拌速度要越来越快,黏稠状的面糊糊不断挤压、脱水、粘连,在腾腾的热气中,再加水用劲搅拌片刻,表面光滑内地筋道的一锅搅团慢慢成形了,喷散出五谷杂粮该有的芬芳,吸收天地精华后沉淀的香味。

这一顿搅团吃得酣畅淋漓。海麦奶奶八十多的人了,可饭量不亚于小伙子,特别是遇上她爱吃的搅团,更是能吃。把搅团抹平在碟子里,用筷子划成一个个井字形,然后倒上大葱炝的浆水汤,浇上蒜泥汁,拌一些青椒土豆丝,一块一块放进嘴里,慢慢用牙床咀嚼着,再“哧溜,哧溜”地吸着浆水汤,两大碟美美下肚,还恋恋不舍地舔着碟子。

“外奶奶,再给您盛半碟子,吃得下去不?”

“不吃了,再吃肚子胀破了,你给我凉一碟子,我明天吃,吃剩的搅团比肉香,我可爱吃了。”海麦奶奶说,“让尕小子们多吃点。”

俩外重孙不怎么爱吃搅团,不知从谁手里要来了钱,买了两节电池进来,顺带买了包方便面,边啃边玩游戏机。

“你俩刚才光喊饿喊饿,现在饭做好了,又不吃了。”海麦奶奶吃饱喝足,爱管事的毛病发作了。

“你甭管,我俩的事,你瞎操心啥?”伍德不满地反驳。

“不准这样跟太太说话,好好回答。”赫哲提起一把扫帚,在俩孩子面前晃了一下,大嗓门儿轰隆隆的,“太太说啥你们听啥!”

“嗯嗯嗯。”玩游戏的伍德不耐烦地答应着,把游戏机摁得更响。他对这位大嗓门、高个头、宽身板的母亲怵得厉害,关键时候,她下狠手打他呢。

“你俩不吃饭,到后院子里捡些牛粪来,给每个炕洞里塞一些。”赫哲吩咐。

“烧啥炕哩,我冷热也不知道。”海麦奶奶说,“你俩去给灶房里抱几捆草,往锅里舀半锅水,烧开了,等会儿好洗锅。这么大的娃娃了,连个锅都不会洗。你看你妈妈忙了一整天了,一口气都没喘,还给我们做饭,你俩个头这么高了,也不帮着洗个锅。我在你们这个年龄,都准备着嫁人了。”

“太太说着哩,伍德,你没听见?”赫哲加重嗓门儿,立即多了几分威慑力。俩孩子一看势头,边玩着游戏机,边朝后院子不情愿地去了。

俩孩子先捡了一篮子牛粪,还有几条晒干折碎的玉米秆,倒在炕洞口,笨拙地用铁锨端着,塞进炕洞里面。然后,俩小孩又到后院里,每人抱了一大抱干草,走一路撒一路,扔到灶膛前,边打游戏边生火烧水。一股浓烟从灶房门窗中冒出来,很快飘散在夜空里了。

夜风紧一阵缓一阵,走走停停,像在寻觅什么。海麦奶奶担心会下雨,雨天没法儿劳作,地里的麦子拔不完,会变馊的。她闭上眼睛,心像一把火炬样照亮了世界。她在算大女儿家种多少亩地,大女儿、大女婿还有赫哲,一天能拔多少捆麦子,花多长时间把麦子拔完。拔麦子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比的是韧劲、耐力。海麦奶奶不知道赫哲一天究竟能拔多少捆麦子。大女儿、大女婿经常夸这个儿媳妇,嗓门大,性子直,干起活来像头牛。海麦奶奶估量来估量去,觉得这个外孙媳妇能赶上年轻时的自己,一天一个人至少能拔掉一亩麦子。这样算下来,十三亩麦子拔完,也需要个十来天。再过十来天,菜籽也该收了吧。

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树冠繁茂,结着黄澄澄的椭圆形果实,一阵风吹过,能听见一两个果子从树上掉下来,“啪”一声,砸在用栅栏围成圈的花园里。

海麦奶奶想:赫哲要是闲了,花上半天时间,把树上果子摘下来,用麻袋装好,放在地窖里,压上些干草。到了大冬天,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时,把黑透了的冻成冰疙瘩的果子盛一盘子来,放在炉子上烤化了,剥开皮,一口吸进去,满口全是果汁,暖暖的、甜甜的,比世上任何水果都香。

海麦奶奶喜欢子孙们围在炉子旁,欢闹,聊天,吃东西。她自己在炕上靠着被子,满足地看着他们,或者等他们安静下来,听她讲古今。

她肚子里盛放着多少古今呀!这些古今闷在肚皮里快发酵了,沤成一箩筐一箩筐的话,不跟别人倾倒,会挠得她心烧。她只好暗自里给自己讲,翻来覆去地讲,每遍都不一样。

这个夜晚,海麦奶奶给自己讲了一个小豌豆的故事,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声音,像雨打树叶,又像猫狗走动,更像炸开了野蜂窝,纷纷乱乱。一股热浪扑过来,盖在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团红色的家伙在窗户外腾跃扑闪。海麦奶奶念头急转,顿时恐慌起来。

外面着火了!像一条苏醒的蛇,这场火细声细气地烧起来,猛然间剧烈异常,发疯一般。滚滚浓烟中,不时喷射出一团红光,照红了周围。最关键的是,这红光像有腿一样,左摆右晃,朝海麦奶奶住的这一排大房倾压过来。海麦奶奶紧张坏了,脑血管突突突地跳着。是的,明显着火了,而且是大火,这可不得了!

这排新修的大房,靠西三间,住的是大女儿和大女婿,居中两间,住的是海麦奶奶,靠东两间,赫哲带着俩小孩睡觉。灶房在大房的东面,形成一个直角,这时似乎与火海燃为一体了。

灶房后面是草垛,是历年碾完的干草压成的垛子,一点就着,看外面熊熊升腾的火光,草垛也未能幸免。

海麦奶奶费了好大劲喊出声来,还爬到炕墙根用拳头砸墙,“赫哲!赫哲!赫哲!你聋了还是死了?快起来,快起来!抱上两个娃娃快跑啊!”

然后又喊大女儿和大女婿的名字,“快起来啊!灾难来了!”

赫哲累了一天,睡得死沉,毫无反应。隔壁的大女儿听到呼叫醒过来,一声“妈呀”后,翻身跳到院子,拿一把大扫帚去压火苗。而大女婿,穿着内衣内裤跑进了儿媳、孙子的房间,凭着外面漫天的火光,劈头给赫哲一巴掌,然后把旁边俩小孩一胳膊夹上一个,像风一般冲了出去。

火舌在风中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忽而冲天,忽而翻卷下来,直扑房间。海麦奶奶感觉她身边的窗帘、门帘散发出烧焦的味道,廊檐上的椽子冒着火星,噼啪作响。

赫哲已经抢进了门里,“奶奶,奶奶!灾难来了,快爬到我背上!”

“你冲进来干吗呀?就让我这么走呗。”

“那多难看,都被烧焦了。”

祖孙俩说着话,手脚没闲着。赫哲像往常一样,把脊背支过来,海麦奶奶不顾浑身骨头咯吱咯吱作响,双手搂着她脖子;赫哲双臂反剪,搂着海麦奶奶屁股,起身踢开门,迎着往里蹿的火舌,不管不顾地冲到大门口。

海麦奶奶大女儿号叫着,像疯了般,披头散发地对着眼前的大火一通乱拍。

赫哲万分着急,从门口的井里打一桶水上来,也不解开井绳,站到院子中间朝东面的灶房顶上泼。可一桶水哪能起作用啊,灶房这时全被火海包围了,红彤彤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而灶房背后的后院里,草垛正燃得起劲,火苗噼里啪啦地蹦跳,像一只冲天的火箭,映红了半边天空。

大女婿也想用水浇火,可找不到水桶,一看门口,有一口给牛饮水的盆子,便从门口的井里快快打了一盆水,吃力地端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正被火舌舔舐的北房东北角,使劲泼了过去。由于水盆直径过大,盛水太多,他勉强端起来,却没足够力气泼出去,水大半倒在自己的脚下,而火舌更威武地招摇着。

跪在大门口仰望冲天大火的海麦奶奶,感觉一股股灼热,像开水一般浇在脸上。皮肤快要烫熟了。空气里弥漫着床单被子轮胎之类的家什烧焦的味道。她内心默默祈祷着,期盼突降一场雷阵雨,把大火瞬间浇灭。

赫哲跑到巷道另一头,砸开一户人家,进去提了三四只铁桶出来,叮铃哐啷的,冲到自家门口,把井轱辘摇得飞转,两桶水一满上,像疯了一般冲到大火前,朝自己头上一浇,往海麦奶奶住的房间冲。

海麦奶奶大喊:“你疯了吗?这节骨眼,有啥东西你放不开!”

赫哲早被火吞噬了,等一分钟左右,她抱了乱七八糟几个布包冲出来,一声不吭地放到海麦奶奶旁边。海麦奶奶一看,那是自己常用的几个包裹,除了一些接屎接尿的东西外,有一包是她毕生的家产;另一包是家孙子们特意买了送给她的,有护手套、坎肩、袜子、手电筒等,好多她舍不得穿,舍不得用,便包得严严实实,有时候一个人拿出来翻看一遍。

这时候有几个听到响动的邻居跑来了,惊叫着,打上水朝火里泼。一口水井不够用,大家跑到巷道另一口井里打水。村子不大,随着惊叫四起,几乎家家户户都出动了,赤脚的,衣着不整的,张着嘴流着哈喇子的,睡眼惺忪的,穿错裤子的,一看眼前情状,立即投入抢救中。只可惜的是,这个村子本来就五六十户人家,这几年,大规模进城打工,留下来的,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户,而且多是老弱病残,赶来的人,总共十七八个,还是不够救火。

大房是前年才新盖的,瓦房,四面砖墙,松木大梁,窗户上的玻璃宽大明亮,方圆几里属于好房子。但大火才不管这些,先从屋檐下的椽子烧起来,然后把玻璃烧炸了,火舌卷到里面,烧着了炕柜,烧着了被褥,烧着了沙发,再烧着了大梁,把瓦片烧得叮当作响,纷纷掉落下来。

风助火势,一桶一桶的水泼进去,顶多让底部的火苗抖动几下,然后更加蓬勃地朝上升腾。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空,像倾洒了颜料般鲜丽。灶房快烧光了,里面不时有碗碟爆炸碎裂后溅出碎片来。

不知谁先起头的,找来铁锹,往房子里填土。这个方法十分奏效,不少人立即应和,纷纷从附近人家拿来铁锹,一窝蜂地朝里填土。

各种方法用尽了,抢救了大半个夜,到清晨时,火基本上扑灭了,浓烟四下溢出,呛人至极。每个人像从矿底下爬出来,脸上擦了一层煤灰。

东方渐渐变亮。大火过后的家园,在朝晖中,像被众多炮弹击中一般,完全坍塌毁坏了。灶房彻底没了,墙壁跟黑板一样,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没燃尽的椽子。可怕的废墟,让人不敢想象这里曾经有人住过。

院子里的一栏月季花,原来红白相间,争奇斗艳,经过大火的烤炙,都垂下头,枯干了。而中间的那棵梨树,半边树冠烧成了漆黑的枝丫,树叶、果实,全看不到了。

最惨的是,两头牛被烟活活熏死。牛圈靠南,在灶房旁边,是火先着起来的地方,起初牛羊在叫唤,大家怕房梁倒塌什么的,不敢贸然进去,等手忙脚乱地抢救,把大火扑灭了,再冲进去时,拴在槽边的牛已躺倒在地,口吐白沫,没有进的气了。五只羊趁着圈门被烧开的空隙,冲了出来,身上的长毛烧焦了,眼睛烧糊了,疼得满巷道乱窜,跑到几里外,被人发现后牵送回来。

望着光秃秃黑乎乎的家,每个人心里像装了一块石头,沉重得说不出话来。

海麦奶奶的大女儿看见十几年辛辛苦苦攒钱建的房子,说没就没了,心头憋得难受,血压升高,脸色苍白,再过几天就四肢无力,头晕出汗,正收拾被烧得黑漆麻乌的庄廓时,突然一跟头栽倒了。她被送到镇上医院,大夫说得转到县医院;到了县医院,大夫说心肌梗塞,要住院,就住下了。大女婿陪在医院里照顾。

火灾的原因,基本确定为尕小子伍德不懂事,那晚烧水洗锅时,把从灶膛里漏出来的火苗没踩灭,也没重新塞回灶膛,而是几扫帚扫到一堆刚抱进来的干柴火下面。那堆柴火又挨着案板,案板又宽又厚,柴火慢慢点燃后,案板也跟着烧起来,又引燃了房顶的椽子、大梁等,加上灶房里还堆放着一大堆农用家什,簸箕箩筐连枷马鞍子什么的,易燃,而且烧起来非常剧烈。

赫哲感到了生活的沉重。这种沉重,不是身上背了一麻袋沉重的粮食,而是身子被无形的空气给压得直不起来,想动不能动,想跳不能跳,想呼喊又不知呼喊什么。

但日子还不能不过。半山坡的麦子逼得紧,不去拔不行。赫哲缓了几天,打起精神,简单收拾了住处,把老人孩子安置好了,打算赶到山坡上拔麦子。再不赶紧拔,这大太阳晒上十几天,麦粒会掉光的。

海麦奶奶对外孙媳妇说:“赫哲,你把我带上吧,我到地里,会好受一些。”

“你在家里不好好待着,半山坡里晒太阳干吗。那大太阳底下,不到一天把你晒糊涂了,外人还说我们虐待呢。”

赫哲嗓门还是那样大,像炮声样轰隆隆的,似乎冲她生气。海麦奶奶说:“你不带就算了。我就知道,要不是我吃搅团,就不会抱干草生火,就不会有这场大火。全是我嘴贱,你们怪我也应该,我老不死了,也没办法帮你们挣来这个家,只能早点死掉,让你们歇心些。”

“看你,说的什么话,谁怪你了?这种事情,命里定夺的,怎么躲得过?”

赫哲还是把海麦奶奶带上了。既然老人这么说了,她得顺老人的意。不过,为了照顾好老人,她又多背了一个坐垫。到了大山腰的地里,她把老人放到坐垫上,拔十几捆麦子,折开两个麦扇,给老人搭了一个小麦房。海麦奶奶坐进去,倒也刚好。

老人面对山下的村子,一言不发,心事重重。赫哲本来想宽慰宽慰老人的,可伸直身子,朝下一望,再老远,也能看清自家被烧焦的房子。看着难受,一时找不到话说,就拼命拔麦子,把所有的痛和气撒到麦秆身上。一般水地里用镰刀收割麦子,可山地里麦子稀疏,割起来麻烦,连根拔出来要方便一些。拔麦子勒手,握不紧,用力一扯,会把掌心的皮勒掉一层,流出殷红的血。赫哲不管,搂过一把就拔,反正手早起茧了,也不怕勒一下两下。可最近一个月没下雨,太阳没命地晒,麦根似乎焊在干硬的山土里,往往搂住一把,用力一扯,麦根没拔出来,麦秆骨节处断裂了,熟透了的麦粒往下掉。这样比较浪费,她也不管。

过了几个小时,她再去看海麦奶奶时,发现她睡着了,坐着睡着了。在阳光下,她呼吸细匀,面色红润,皱褶泛光,睡得那么安详。

赫哲抱来两个麦捆,麦穗朝上,对立着卡成八字形,出现的阴影刚好遮住海麦奶奶脸上的阳光。可海麦奶奶醒过来了。

“你做啥梦了呀?梦到你年轻的时候了,还是你家孙子们?”赫哲问。

“我一直醒着呢。”

“我看你眼睛闭着呢。”

“心里亮着呢。”

“那你说说,看到了啥。”

“我看到了我娶亲的时候,当时比你还小,一头大骡子把我从对面阴山的小路上驮下来的时候,头上蒙着纱巾。我心里在想,啊哟,这是什么山沟沟,羊肠道道怎么这么弯,啥时候才熬完啊。现在想想,就像昨天才娶来一样,可你外爷爷却不见了。”赫哲看到海麦奶奶眼角亮亮地闪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我还是活着好,我活着,娃娃孙子们一年到头还得来看看我,看罢了,还得到你外爷爷的坟头转一圈;我不活着,他们连老家都不用回了,亡人嘛,有啥好看的。”

“你胡说什么呢,当然活着好,你多活一年,是儿孙们的福嘛。”

“哪里是福啊,子孙们觉得拖累,也不知道我哪一天才能闭上眼睛呢。”

“你这么说,像是我对你不好了。”

“我没抱过你一天,没拉过你一把,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知感了,我哪能怪你哩。”海麦奶奶眯着眼,将心比心地说,“你是个好媳妇。”

“那你得好好活着,等你家孙子们来接。”

“他们各自顾着忙各自的光阴,哪能顾得上我这个老太婆呢。”

“我不管,他们不来接,我就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胖胖的。你这个身体,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聊了一阵,赫哲继续拔麦子。天色黯淡下来,似乎要下雨。脚下的村庄像被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陈旧感。海麦奶奶眯着越缩越小的三角眼,望着眼前的土地,居然渐渐睡着了。她额头脸颊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像这里望不到边的山峦起伏。赫哲觉得,那一脸的安详,像上好的玉石,因为经历过岁月风雨,看多了万千变化,才打磨出来的那种色彩。年轻人是学不来的。

赫哲的婆婆在县医院住了几天,好转一些,便出了院,和赫哲的公公从县城去了省城,找儿子一起打工去了。

家里剩下两个小孩,一个年轻媳妇,一个老太婆。一切似乎恢复到往常的生活轨迹上。那些伤痕累累黑漆麻乌的墙壁,看多也就习惯了,不那么触目了。

四个人睡在仅剩的一张大炕上。伍德不再玩游戏了,电视烧坏了也看不了,只好每晚做完作业就倒头睡觉。海麦奶奶说:“睡得太多了也不好,我给你们讲个古今吧。”俩小孩很少听人讲古今,来了兴趣。海麦奶奶就讲那些肚子里快要发酵的古今,俩小孩听得入迷,每天晚上早早写完作业,缠着海麦奶奶开讲。海麦奶奶就不急不缓地讲,特意把古今设置得悬念迭起,基本是好人一开始悲惨至极,最后追求到幸福的生活。

白天,赫哲还得出去拔麦子,海麦奶奶便给孩子们做中午饭。这是她争取来的。按赫哲的意思,早晨炒一大锅洋芋丝,留下一半焖在锅里,中午孩子们回来,自己揭开锅盖端出来夹着馍馍吃就是了,省得麻烦。可海麦奶奶不依,觉得该给正成长中的孩子吃点好的,吃点新鲜的。于是,她跪在北房仅存的炕上,用手摇压面机压出长面,用电磁炉烧滚水,把面煮熟了,捞出来,在炕沿的小案板上凉上一阵子,用清油一拌;再煮一些大白菜、土豆丝,捞出来作为烩菜,拌到面里,再打两个荷包蛋,俩小孩每次吃得挺香。

因为天天中午围着海麦奶奶吃饭,俩小孩跟她亲近了许多,有些话开始对她讲,比如老师今天批评谁了,谁家的小孩又玩新手机了,谁的衣服掏鸟窝时被撕破了,等等。海麦奶奶听得津津有味,俩孩子上学去了,她就开始担心,这俩小子,会不会去掏鸟窝了,会不会跟人打架了,会不会因为没完成作业被老师批评了……

俩小孩安然无恙地放学回来,海麦奶奶赶紧和面,等赫哲回来,一起下面吃。

赫哲回来得老晚,不过,每天说出来的麦捆数很可喜。今天这块地拔完了,明天那块地只剩下巴掌大了,反正,靠她一个人,十几亩麦子,拔完是不用愁了。

那一天赫哲去拔最后一片麦子,估计到下午三四点能拔完。她走了之后,吃过午饭,海麦奶奶觉得吃清汤寡水煮出来的面条没劲儿,就想起了搅团。可一场大火后,灶房里存放的一袋子豆面早被烧光了。没豆面,白面是不好做搅团的。村子里几户人家,基本上不种这赚不来钱还容易被糟蹋的豆子,也就没有豆面保存。海麦奶奶想起来,前段时间,四队的一个亲戚来看她时,说家里还有些杂面,如果海麦奶奶想吃搅团了,就派人来取。海麦奶奶就对伍德说:“今天星期六,你俩下午也没啥事,就帮我去要些豆面。你太太口淡了,想吃搅团哩,还有浆水,你们也要上几碗,倒在塑料袋里提回来。”

海麦奶奶心想,灶房里的锅灶已经用不成了,就几个人吃,实在不行,用电磁炉凑合着打个搅团吃。

俩小孩出去要杂面了,一去几个小时。赫哲从地里回来了,晒得满面通红,蹲在院子里泡了杯浓酽的细茶,边擦汗边吃喝。海麦奶奶念叨说:“四队离得不远,从水库边上绕过去就到了,伍德俩怎么还不来呢?”

赫哲还没来得及回话,外面有人喊:“赫哲,赫哲,黑娃淹到水库里了!”

到四队,要绕着水库边走。赫哲心里一沉,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噔噔噔地跑出去。

听说小黑娃出事了,海麦奶奶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灾难又来了!她知道水库每年会淹死一两个人,如果黑娃真的被淹死了,那么这个灾难就无法估量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苦于动弹不得,只好闭上眼睛祈祷。祈祷几句,又盯着门外,盼着有个消息回来。

当赫哲赶到水库边时,早有许多大人小孩围在黑娃出事的地方。被打捞上来的黑娃腹部胀鼓鼓的,衣服都被撑开了,嘴角不断冒水,可呼吸已经没了。伍德光着身板,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原来,俩小孩要到豆面和浆水后,回来的路上,经过水库时,突然想玩一会儿再回去,便脱了裤子,在水库边上摸鱼。今年天旱,水库的水减少了许多,好多小孩在边上游泳、摸鱼。谁知道,黑娃进了水里,追着几条小黑鱼,不知不觉中跟到深水区,脚下一打滑,身子飘起来,被吸进了更深的地方,没了影子。

赫哲感觉自己站在狂风四起的旷野中,找不到方向,走不出绝境。岸边还有孩子的鞋和衣裳、一塑料袋浆水、一塑料袋豆面。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丈夫的姐姐,只有一个孩子,好端端的娃娃托付给了她,没想到她给弄没了,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他们呢?

黑娃被抱到乡医院抢救,大夫摸了摸脉搏,探了探呼吸,直接宣布死亡。有人抱着黑娃,有人提着浆水和豆面,有人拖着赫哲,一起回到家。海麦奶奶得知外重孙黑娃已不在人世时,挤了挤干红的眼睛,哭不出来,使劲把头往墙上撞,还打自己掴子,不断地重复:“怪我,怪我,全怪我!我不该嘴馋,吃什么搅团啊!让他俩去给我要浆水,要豆面!”

赫哲哭了一阵子,知道再怎么哭,也得处理后事。她给自己的男人打电话。男人出去后,手机要么欠费,要么关机,要么不断更换号码,关键时刻老找不着他。上次家里被火烧掉后,过了三天才跟他通上话。这次还好,打通后,那边就传出他的声音,看样子正在干活,水泥搅拌机组合成一支庞大的噪音队伍,清晰可闻。她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姐和姐夫最近忙啥?”

“还不是那些活,姐夫最近认识了一个老板,那个老板说要给他一些活,还叫着让我跟他一起干。”

“那你跟他干去呗。”

“亲戚间掺和上钱事情麻烦呢。家里老少还好吧?”

“嗯……”赫哲咬着嘴唇,想着怎么说,男人心里好接受一些,但有些话还是脱口而出,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了,“伍德带着黑娃去水库边上摸鱼,黑娃掉进去淹死了。”

“娘……啥时候的事?”赫哲感觉得出,男人硬硬地把脱口而出的脏话狠话收回去了,咬着牙说,“姐夫知道吗?”

“这不先跟你商量嘛。”赫哲哭起来,“我拔麦子去了,外奶奶想吃搅团,使唤他俩去四队要浆水和豆面,路上他俩去玩水,结果小黑娃就……”

赫哲抽噎得厉害,大嗓门里扯出恐怖的哭音。男人暴躁起来,“哭,能把娃娃哭回来啊!算了,我给姐夫说。”

第二天,男人和姐夫一起回来了,风尘仆仆,容颜沧桑,看得出都没睡好觉。进了门,姐夫表情木呆呆的。男人甚至没提家里被烧光的事,似乎这事发生了好久的样子。赫哲早早做好准备,等她男人性子爆发后处置她。但她男人,显然忙于葬礼的安排与接待,几乎没有空隙跟她说话。

这是一次简单的葬礼。来的人先来探望海麦奶奶,说一阵子话,望着这个被大火损毁的家,叹惜上一阵子,再陆续到坟院去。

秋风扫落一院子枯叶,海麦奶奶自语不止:“为啥埋进去的不是我呢?”

姐夫几乎没吃晚饭,葬礼结束,打算连夜返回省城,赫哲男人本打算留下来收庄稼,但想了想,硬了心,还是陪姐夫一起回了省城。

碾完场,今年的农活算是告一段落。再花一两天时间,把地里的洋芋拾掇进地窖里,随着冬天第一场雪花的飘落,可以安心过冬了。

男人打电话来,说本来要回来碾场的,可后来变卦了,让赫哲请个人帮着赶场,他和父母这个冬天回不来,父母帮着看守工地,他给一家建材城当货运工,一天能挣个百八十块,不算少,能积攒几个是几个。

“要是你有时间,带上伍德,到城里来转转吧。”男人的口音里有些思念。

“那海麦奶奶呢?”

男人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处理,只好转移了话题,问起母羊下羊羔的事情。确实,要不是海麦奶奶的话,赫哲在想,自己也到城里去,打一份工,有时间就给男人做饭。两口子也会像大多城里打工的小夫妻样,租间城里的廉价房,白天出去打工,晚上手拉手逛逛公园。那样多好!

有些事只能想想,想完了之后,自己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赫哲干活舍得出力,手下又利索,性格又好,跟她合伙碾场的村人很多。她已经帮了不少邻居摊场、打连枷、扬场。到了她家碾场时,天麻麻亮,来了很多村民,肩上扛着插秧、连枷等家什,帮着摊场,赶场的大爷早架好了碌碡,扬鞭作势出发。

碾场当天,对当家的女人来说,是场硬仗,家里家外得布置好。赫哲忙外面,海麦奶奶就忙家里。她跪在炕沿边上,几乎把炕头变成了锅头。她和好面,压成一把子又一把子的长面,然后把这些长面煮出来,凉在案板上,用清油拌了,准备午饭吃的凉面。她还用电磁炉平锅炒了几大盘土豆丝,又把别人送来的黄瓜、萝卜切成丝,和用开水泡开的粉丝拌在一起,加上葱丝,做出了凉拌三丝,耐看不说,闻闻就很香。

中午吃饭时,外面支了几张桌子,给灰头土脸的男人们坐。房间里围了一堆女人,谝着闲话,想吃什么捞什么。这些女人大多安分守己的,决定守着这片土地到老的,大多四十岁以上了,对海麦奶奶,自然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而海麦奶奶,因为现在难得与这么多女人一起谝闲话,有些兴奋。女人们夸赞,说海麦奶奶厨艺好,老一辈的人,方方面面都比现在年轻人强。海麦奶奶要强的心被赞誉填满了,忍不住脱口说:“要是吃了我打的搅团,你们干一整天活,不会有半点饿的感觉。”

自从黑娃被淹后,海麦奶奶成天责怪自己,念叨几千遍,老觉得是自己嘴馋惹出的祸。她和赫哲之间谈话,也很少提到“搅团”二字。现在说开了,顿时有些莫名地轻松。

“有机会了吃海麦奶奶你做的搅团。”

“可惜我站不起来,搅起来有力气使不上,不然,我给你们做一大锅,包你们吃个饱。”

“你气色这么好,有的是力气,可惜腿脚不听使唤了。你不着急,你在一旁指导赫哲,赫哲学得快,很快把你手艺学到的。”

女人们又夸起赫哲来,真心觉得赫哲好,待谁都大方得体,又能安心守在村子里。不像别的年轻媳妇儿们,可劲儿朝城里跑,宁愿在城里端盘子刷碗,也不愿在老家伺候公公婆婆。

赫哲忙进忙出,招待来帮忙的村人,听到房间内的女人们这么夸她,含笑着表示谦虚。这些中年女人们的子女们大多在城里打工,夸完了赫哲,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的子女来,不无炫耀地说子女在城里一月挣两千多,住的是楼房,经常去逛大商场,还买了电动车,等等。

“赫哲,以你这份能干,到城里一个月挣个三千块不成问题!”

“关键不是钱,见世面啊,我们农村的女人,一辈子窝在山里,啥都不知道,外面的女人,那活得才叫个人呢!”

“海麦奶奶要是被接回去,赫哲你就没必要留在村里了。”

女人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得起劲,最后有些替赫哲不值的味儿了,年轻轻的,守着这么一个废庄廓,耗到老,瘫倒在床上,没挣几个养老钱,不知道后人会不会有照顾。

那天晚上,赫哲把碾出来的麦子,一簸箕一簸箕装了十几麻袋,一架子车拉回来,一个人背进临时搭建的粮仓里,长吁一口气,给男人打了个电话。

每到晚上八九点钟,两口子是要通一阵子电话的。海麦奶奶老心疼电话费,说:“你俩有那么多话要说吗?”赫哲说:“是啊,我每天骂他几句才舒心。”

“场碾完了,没下雨,打了十四麻袋,比去年少一点。”

“就几口人,够吃就行。”

“他们什么时候来接外奶奶回去啊?”

“都推三阻四的,似乎把老太太甩给我们了。这些人……你再等等,我跟他们商量。”

赫哲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憋回去了,叹了口气,挂了电话,望着海麦奶奶发呆。

秋风不止,忙完场院里收尾的活,再把地里的菜籽割了,背回后院晒起来,挖完地里的山药,基本上等着过冬了。有一天,赫哲背了一袋子新山药早早回了家,从面柜里提出一塑料袋豆面,对海麦奶奶说:“今晚打个搅团吃吧,再炒一盘新山药丝。”

海麦奶奶有些意外,合不拢嘴,“我还以为,这袋面早扔了呢。唉……怪我嘴贱,吃什么搅团呢,让娃娃老远去找别人家要面,要不是我使唤,他俩怎么会到水库边呢,不到水库边,怎么会遇上这样的灾难呢?”

最近,老人有些不自觉地讨好这个年轻媳妇,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了。

“你别自己给自己找罪了,这些事情,今天不遇上,明天会遇上,天天喊着他们别下水玩,偏偏不听话,这是命吧。”

时间还早,赫哲洗了手,把东边废柴火下的铁锅搬出来,洗刷干净,用砖头简单搭了台锅灶,把锅放进去。简易的灶膛里点了一堆干柴,很快冒出一股浓烟,接下来火舌翻滚了。

海麦奶奶透过窗户,看着赫哲一举一动,心里暖洋洋的,大女儿真有福,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海麦奶奶记得,送彩礼前,大女儿还专门找她商量过,有些忐忑地问:“赫哲父亲是个瘸子,赫哲母亲是个哑巴,家里光阴很差,要不要定这门亲事?”海麦奶奶拍板说:“关键是看人,人好就行!”后来,大女儿大女婿派人到赫哲家提亲,这时赫哲父亲突然得病过世了,哑巴母亲不断用手比画,赫哲在旁边解说,意思是一分钱彩礼都不要,说我女儿嫁过去,享福去了。

哑巴母亲当时看中了海麦奶奶大女儿家的一排大瓦房!

现在赫哲是在享福吗?房子灰飞烟灭了,男人呢,又远在天边,而她要照顾老小。海麦奶奶想,要是没有自己拖累,说不定很幸福!

水煮开了,赫哲开始撒面,一手从面盆里抓起面往下撒,一手用擀面杖不停搅拌。这时太阳下山了,赫哲高大宽厚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加上浑身尘土,像四五十岁了。

海麦奶奶有些心酸,这个外孙媳妇,一个人当爹当妈,还干这么多的活,也够难为她的。现在如果没有自己连累,会不会跑到城里,过得轻松一些呢?海麦奶奶有些歉疚,她也见到过城里回来的年轻媳妇们,把自己收拾得特别光鲜,又因为见过世面,多少表现出一些了不起来。海麦奶奶想,怎么补偿这个外孙媳妇一下呢?自己要是有点家传的手镯、戒指什么的就好了,可她偏偏很早以前散给家里的孙女孙媳妇了。她不自觉地在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摸礼物,抖抖索索,掏出了一包东西。她瞅了瞅,才发现这是一包药。不久前,一个外甥来看望她,她说起晚上老听到老鼠窸窸窣窣窜动的声音,这个外甥恰好路过集市买了几包老鼠药,毒家里老鼠用的,就掏出来给了海麦奶奶一包。这是没有生产厂家,没有成分及用法说明的药物,有些刺鼻的味道,像是烧焦了塑料散发出来的。海麦奶奶知道,捏一块手指大的面疙瘩,里面夹上一点点药粉,就可以毒死一只大老鼠了。捏着这包老鼠药,海麦奶奶有些心惊,总担心自己不小心吃下去,一两口便毒死了,离开尘世了。为此,她在这包药上面包了好几层纸,但这个念头还是不断蹿上大脑。这是多么可怕又可恶的念头啊,像一只爬到脸上吱吱叫的滑腻的老鼠一样!

海麦奶奶赶紧把这包药装起来,装进她的包裹里,那里面还有几个女儿给她做的新衣服,几个孙子给她买的背心、袜子、手套什么的。

炕桌摆放在海麦奶奶面前了,赫哲用抹布擦了一遍,表面又滑又亮。赫哲有条不紊地端来了腌菜、油泼蒜泥、油泼辣面、炝炒浆水汤、清炒土豆丝。最后是一碟热腾腾的搅团,表面用勺子给抹平了,中间凹陷,四围像莲花般微微卷起。会吃的,会把调料在凹陷下去的搅团表面上拌匀,然后从边上开始一筷子一筷子夹开,蘸点碟子中间各样混在一起的调料,吃一口在嘴里,起劲地嚼上几口。那滋味真是,像含了仙丹灵果,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畅。

海麦奶奶深深吸了一口,一股豆面香、蒜泥香、土豆香、浆水汤香、清油香……组合成她最喜欢的味道,像百千万个快乐的小精灵争先恐后地扑入鼻中,搅动着所有的感官神经。

不过,还有一股味道,虽然搅拌在这些味道中间,若隐若现,但明显是个异种,不是海麦奶奶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不是从门口的风吹进来的粪味儿,也不是杏子砸落一地的香甜味儿,而是从眼前碟子里散发出的,充满刺激和不怀好意的味道。碟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念头一转,海麦奶奶想明白了,应该是在做搅团过程中,和着面粉一起撒进去,然后快速有力地用开水搅拌混合,成为搅团的一部分。

太有心计了,夹在五谷香中,嗅觉迟钝的,肯定难以发现。

这个味道,和海麦奶奶刚才摸出来的那包药的味道,基本是一致的。

看不出来,这个直性子外孙媳妇,还有这么一出,而且唱绝了!

海麦奶奶恍若雷击,僵了一僵。虽然她一直在想,老鼠在黑暗的角落里,和着面疙瘩吃进去这个药时,会不会全身痉挛,痛得满地打滚,最后肚皮朝上,双眼紧闭没气了?但她从未想到,会有人让她尝这个药。她抬了下眼皮,瞥到赫哲用抹布在擦炕桌上洒出的浆水汤。她问:“你怎么不吃呢?”赫哲说:“我给羊拌完草料再吃,外奶奶你赶紧吃。”

让我一个人吃,让我吃了好上路是吧?海麦奶奶感觉自己的每条神经,腾腾腾地跳动起来,那么有力,那么强壮。

这是好长时间没有的感觉,有种想爆发的感觉,但很快像灯盏里的灯芯一样,噗一口被海麦奶奶给吹灭了。海麦奶奶发现自己的眼泪,掉到搅团碟子里,清亮亮的,很快消失不见了。海麦奶奶看到伍德在廊檐下边写作业边啃方便面,心里说:老头子,等我美美吃完这碟子搅团吧,一切该有个结果了。

海麦奶奶把碟子里的搅团,从边上划拉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每块比蚕豆稍大一点,然后夹起一块儿,手抖抖索索的,像患了病似的,翻来覆去蘸够了调料,准备放进自己的嘴里。

就在筷子离嘴唇仅有几毫米的瞬间,海麦奶奶手里的筷子被赫哲劈手夺过,炕桌上的一碟搅团也被她抄起来,抱在怀里。

“外奶奶……”

“怎么啦?”

“碟子里有一只蚊子。”

“这时节哪来的蚊子?没有呀。”

“你眼睛花了,看不到,我给你挑出来。”

赫哲把夺来的筷子调转头,从碟子里挑出一个黑黑的小点,往门口一扔,又说:“这碟子搅团弄脏了,我去给你另打一碟子来。”

海麦奶奶抿了抿干瘪的嘴唇,直呆呆地看着前方。她不忍心吗?还是怎么啦?赫哲几大步走到院子里,倒掉那碟搅团后,并没有立即再舀一碟子来,而是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海麦奶奶知道这时候多半是赫哲男人打来了电话,两人又会说个没完没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接电话,她简直是……海麦奶奶感觉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急促跳动着,浑身却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试着挪动了一下自己身体,果然没动。

伍德写完作业了,大声喊:“我不吃搅团,妈,你给我做碗面片!”

赫哲边接电话边做出一个打巴掌的姿势,吓唬着自己的儿子。

伍德委屈地走到院子里临时搭建的锅灶旁,自己动手舀起搅团来。

海麦奶奶想制止,大声喊“伍德”。伍德停下来,疑惑地望着她,一双单纯的大眼睛。赫哲边接手机边大声指责:“你先给奶奶舀,有没有个大小了?”

海麦奶奶心里想,好啊,这样一来,我外重孙把拌有老鼠药的搅团送到了我嘴边,你就不用担罪孽了。这个媳妇啊,原来心计比海深呢。

海麦奶奶用双手抹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止不住抖动了一下。她再次发现,那有些刺鼻、有些辛辣、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居然还存在,而且随着自己双手在鼻子前掠过,显得更冲了一些,更放肆了一些!

伍德在院子里给她舀搅团,一手端碟子,一手持勺子从锅里舀,挺费劲。由此推断出,这锅搅团特别筋道,黏稠得厉害,嚼起来过瘾。

“太奶奶,你的搅团!你怎么不开灯啊?”伍德端了搅团进来,拉亮了房子里的灯。虽然只有十五瓦,海麦奶奶眼前骤然一亮。

原来我错怪她了,我怎么能把她想坏呢?我的脑子让屎糊住了吗?我的眼瞎了吗?海麦奶奶彻头彻尾地懊悔起来,原来自己捏过那包老鼠药,手上就粘上了老鼠药的味道,所以刚才手拿筷子吃搅团,闻到的其实是手上散发出老鼠药的味道。

我一辈子心没这么坏过!

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几丝星光,海麦奶奶看到院子里隐隐约约有许多自己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瘫倒在炕上,朝思暮想了几年的亲人们。她不由得想起老伴过世的那天,全家人齐齐围了一屋子,那么多人头,那么多双悲伤的眼睛,那么多发自肺腑的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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