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夺

2014-06-25 21:45王族
回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公狼皮子母狼

王族

每天早晨,他是村里起床最早的人。

他起床后,便等待太阳出来。太阳出来后,他就开始笑。但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笑,他对笑已经习以为常,笑着笑着便忘了自己在笑。

村里人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心没肺地笑,如果不是他说话还算清楚,做事还算利索,村里人就会认为他是神经病。村里人不会关注太阳,反正天亮了太阳就升起,天黑了太阳就落下,谁会像他一样盯着太阳傻乐呢?

今天的太阳又出来了。

他又笑了。

村里人还没有出门,每家屋顶上都飘着炊烟,向栅栏外弥漫着浓浓的奶茶味。这时候,村里人大多都在喝奶茶,他们吃饱喝足之后才会出门。那些已经知道要被骑出去的马,在栅栏边东张西望,它们知道自己又要在外面奔跑一天,所以它们迫不及待,蹄子不停地踢着草地。草地上有露珠,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像铺了一层星星。马似乎并不珍惜这些铺在地上的“星星”,所以不停地踢着草地,让“星星”闪烁出纷乱的光芒。

他笑着,看着闪光的露珠。山里潮湿,一夜间便让草地铺满了露珠。村里人同样对露珠视而不见,天黑了,空气潮湿,草地上就会有露珠,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他像喜欢太阳一样喜欢露珠,太阳出来后,他觉得露珠像眼睛一样在眨动,在看着他。他很喜欢这个过程,便一直看着露珠,直到露珠像眼睛慢慢闭上,然后慢慢消失。

他看了一眼已经脱离了山冈的太阳,笑了。他的笑容里充满欣慰,他每天都在等待这一时刻。

笑了一会儿,他发现今天的露珠消失得很缓慢。太阳已经出来很长时间了,但露珠却像长在地上似的,并没有要消失的意思。阳光照在露珠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似乎露珠并非是露珠,而是刀子。露珠反射出的光芒太明亮了,以至于有一股寒气透了过来。但他不在意,他喜欢阳光和露珠,所以他长久地看着露珠,看着露珠反射着明亮的光芒。

太阳升高了,他转过头,去看远处的露珠。

远处有东西在动。

因为远,他只能看见动的东西是两团影子。它们在阳光中动着,在露珠中动着,越来越接近村庄。阳光变得更加明亮,露珠反射出更为刺眼的光芒。村中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看见有两团影子在动。

两团影子近了。

是两只狼。

他很吃惊,它们已经走到了村庄边上,但仍在往前走着。阳光把露珠照亮,它们走进了村庄。他想,早晨的阳光和露珠太漂亮了,这两只狼被迷惑,忘记了自己是狼。他不笑了,他看着两只狼,觉得它们不但忘记了自己是狼,而且不知道危险,所以才魂不守舍地走近了村庄。

村里人不会在意太阳,村里人更不会在意太阳的变化。所以,除了他外,没有谁会多看几眼这个早晨的阳光。

两只狼在走动中,显得很亲密。他明白了,它们是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很快,它们走进了村子中央的草地,但仍然没有反应。这时他发觉,露珠在阳光中更加明亮,它们看了一眼露珠,便走进了草地中。他想,露珠一定弄湿了它们的爪子,一定有一股凉意浸入了它们的体内。他看见它们用嘴去舔露珠,它们变得不再像狼。

他想,它们很欢快,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

它们会变成什么呢?

他一时想不明白,但他不着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出答案。

村里人不会在意露珠,所以没有谁会注意村子中央的草地。两只狼走进了草地,除了他以外,仍没有人发现它们。它们沉迷于露珠,一副陶醉的样子,以至于走到村子中间才有了反应。它们是狼,走进人居住的地方,会有危险的。

他想叫一声,让它们发现有人,赶快回去。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喊叫,村里人已经看见了它们。村里人不会在意露珠,但是看见了两只狼,他们十分惊讶。狼的家在荒野里,人的家在村庄里,人可以去荒野,但狼不能进村庄。狼进了村庄就冒犯了人,人是不容许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村里人叫喊着,村里乱成了一团。村里人的声音起初是惶恐,因为狼来了,他们害怕。很快,村里人的声音变得兴奋起来,村里人多,他们不怕狼。于是,所有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声音——打狼。

他也叫了一声,他为两只狼担心,他的声音里充满恐慌。但他的声音很小,被人们喊叫的声音淹没了。

两只狼被村里人包围了。

村里人举着木棒和刀,那是要打它们和砍它们的,他们要置它们于死地。它们想往前冲,但前面有人,冲上去就是冲向人手里的木棒和刀。死亡是一张大张的嘴,正等待着它们呢!它们蹲下身子,发出绝望的嗥叫。

他急得乱叫,但是他没有办法阻挡人们。

阳光暗了下去。

露珠也顷刻间不见了。

他看见两只狼,只好后退。前面没有路,它们便只好从后面选择路。在这一点上,狼和人是一样的。它们向后退一步,人们向前逼好几步。人们举着木棒和刀,它们无力应对,只能后退。

他想,它们很快就会无路可退了。这个该死的早晨,是阳光和露珠发出迷幻的光彩,让它们丧失理智,走到了人们的包围圈中。以往,它们是多么谨慎,闻到人的气味,看到人的行踪,都会果断地离去。至于与人相遇,总是它们主动出击或离去。但是今天,它们却被太阳和露珠迷醉,完全丧失了警觉,进入了人居住的村庄,被人包围了。他这样想着,心疼了起来。

两只狼绝望地嗥叫着,声音越来越大。

他知道,它们的叫声越大,说明它们越绝望。

他希望它们冲出人们的包围圈,他知道狼是可以被激怒的,它们一旦愤怒,常常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而人是怕狼的,只要狼嗥叫发怒,人的腿就软了,有时候甚至被狼轻而易举地咬死。但这两只狼只是惊恐地嗥叫着,并没有要冲出包围圈的意思。

人们冷冰冰地看着它们,木棒和刀就是死亡深渊,它们只要接近一步,就会坠入进去,永不复生。它们又痛苦地嗥叫几声,被人们逼到了栅栏前。人们对狼恨之入骨,现在它们送上门来,岂有不打之理。他们一步步向它们逼近,木棒和刀挥舞得呼呼生风,马上就要落到它们头上。

它们惊恐地嗥叫,浑身哆嗦着退到栅栏前,再也无法后退了。

人们一拥而上,大声喊叫着,手中的木棒和刀举了起来。木棒和刀举起是要落下的,落下的目标是它们的头或者腿。如果它们的头被击中,可使它们毙命;如果它们的腿被击中,它们便无法逃脱,人们还可以接着击打,它们最终难逃一死。

恐惧袭遍他全身,他颤抖起来,似乎人们手中的木棒和刀会落到他身上。

他听着两只狼发出嘶哑的叫声。它们只能这样叫了,除了叫,它们已不能做任何动作。它们东张西望,在慌乱中与他的目光相遇。他看见了它们的眼睛,也看见了它们眼睛里的绝望。他觉得它们犹如站在死亡的悬崖上,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掉下去。

人们逼到了两只狼跟前。它们仍在嗥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它们没有逃走的路,便只能惊恐嗥叫。人们不管那么多,他们听多了狼凶残的嗥叫,忍受了很多被它们侵害的痛苦,怎么会在乎它们的嗥叫呢?他们已经看清了它们的眼睛、它们的嘴巴,以及它们嘴巴里的獠牙,还有抠着地的四只爪子。以前看到这些,人会害怕,但今天人不怕了。人不怕了,胆子就大了,就要把它们打死。

人们手中的木棒和刀落了下去。

他们瞄准了它们的头和腿,纷纷把木棒和刀击出,要把它们打倒,要把它们砍死。打狼这样的事情,人们已经向往很久,所以每个人都很兴奋,恨不得一下子把两只狼打死。

两只狼在躲闪。它们虽然没有后路可退,但是却可以躲闪,人们的木棒和刀落下后,并没有将它们击中。

人们喊叫着,缩小了包围圈。

他张大了嘴,但没有叫出声。他太紧张,叫不出声了。他知道这两只狼危险了,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它们打死。

他看见它们哀嚎着左右冲突,但是人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木棒和刀落下的次数越来越多,它们躲闪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木棒和刀最终落在了它们身上。

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和人们的叫声不一样,他只是惊叫,人们的叫声却是击打时的兴奋喊叫,每叫一声都迅速让木棒和刀落下。人们盯得很准,击打得很稳,每一下都打在狼身上。沉闷的击打声接连响起,两只狼在不停地惨叫。照这样下去,它们很快就会被打死。

慌乱中,公狼大声嗥叫着,爬到母狼跟前,挡住了人们的击打。所有的木棒和刀都落在了公狼身上,它的嗥叫声越来越小,身体东倒西歪。人们挥出的木棒和刀,每次都不会落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后,公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公狼被打死了。

他看着公狼倒下,他的身体在抽搐,大喊了一声。他看见公狼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母狼,即使自己被打死,也不挪开。这两只狼的遭遇让他很紧张,他为它们担心,心里似乎被什么堵着,所以叫不出声。但公狼保护母狼的举动,让他心里一下畅通了,他终于可以喊出声了。

就在他喊出一声后,母狼趁着混乱,冲出人群,跑上了村后的山冈。

母狼逃走后,他笑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母狼逃走了,他可以笑出声了。

人们把打死的公狼抬到一块空地上,像扔东西一样扔了下去。一声闷响,公狼的一条腿被压在肚子底下,歪斜着趴在地上。它是被击中头部后死的,嘴巴里往外冒着血,四颗獠牙浸在血里,再也不那么吓人了。它的鼻孔也在往外冒血,血向四外散开,让它的脸浸在一片红色中,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色花朵。

“把它的皮剥了吧。”有人提议。

于是,有几人抓住它的四条腿,把它拉直了。它在刚才的挣扎中,身体紧缩在了一起,被人拉直后才舒展开来,才变成一只四肢伸展的狼。一人抽出腰间的刀子,轻轻剔开一个口子,开始剥它的皮。他们用的是剥羊皮的办法,很快便将它的皮剥了下来。这时候的一只狼,与一只羊没有区别,所以剥皮的办法便也一样。剥下来的狼皮,头和四条腿的形状很完整,铺在地上,像一只狼趴在那里。

“把它的肉也剁了吧。”有人又提议。

于是,有人拿来一把斧头,又开始剁狼肉。它被剥掉皮后,露出血淋淋的躯体,已经没有了狼的样子,现在它又被剁成碎块,再也不见狼的影子了。人们很高兴,他们把一只狼打死,并剁成碎块,这是多么过瘾的事情。很久了,人们都渴望打狼,今天终于实现了愿望,每个人都在笑。这样的笑以前没有过,现在有了,感觉很不一样,他们忍不住想喊叫。

有很多人凑过去看热闹,他只是远远看着,并未走近。一只狼转眼间就被剥了皮,很快又要被剁成碎块。他用左手捏着右手,感觉自己身上很疼。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疼,但似乎有什么刺在了他身上,他开始颤抖。

狼肉很快被剁成碎块,一只狼变成了一堆肉。这只狼是大家打死的,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一份狼肉,他们要把狼肉拿回家去做抓饭。狼肉抓饭很好吃,而且热量大,吃一顿,身上好几天都热乎乎的。

一只狼转眼间只剩下了一张皮子,被搭在栅栏上。狼的皮子被剥下后,需要被风吹,被太阳晒,等干透了才能卖钱。这时候人们才想起狼髀石,刚才只顾着剁肉了,没有想起从狼身上取狼髀石,现在它变成了碎块,不知狼髀石去了哪里。丢了狼髀石,只有狼皮可以卖钱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把狼皮搭在栅栏上,以防它变皱或被划破,这张狼皮一定能卖上好价钱。

他看着那张狼皮,哭了。

有人发现他一直在看他们打狼,叫他过去,他没有动。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发现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笑,再仔细一看,发现他在哭,便问他:“你为什么哭?”

他没有回答,把脸转向一边。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就像不知道自己每天看见太阳出来后会笑一样。他没有去想自己哭的事情,他对笑没感觉,对哭更没感觉。他望着母狼逃走的方向想,公狼为了让母狼活命,迎向人们手中的木棒和刀,为母狼赢得了逃跑的机会。母狼逃走了,公狼没有逃走;母狼活了下来,公狼死了。

他远远看着铺在栅栏上的狼皮,觉得公狼在栅栏上爬行。阳光仍像早晨那样,把狼皮裏在了一层光亮中。他一直看着那张狼皮,看着看着,便觉得它活了,在向自己爬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它仍在栅栏上一动不动。他清醒过来,那是公狼死后留下的皮子。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慢慢看不清那张皮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关心这两只狼。按说,他应该像村里人一样仇恨狼,去打狼才对。但是在今天早上,他看见它们为阳光和露珠沉醉时,他心里有了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与每天看见太阳出来时的感觉一样。在那一刻,它们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他着迷的光,他觉得它们不是狼,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但它们到底变成了什么呢?他想不出答案。从那一刻开始,他便一直觉得它们已经不是狼了。这种感觉很好,每每涌上心头,他就忍不住笑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低下头看了看地上的阳光。阳光比早晨更加明亮,但是却并无特别之处,只是阳光而已。为什么在早晨,阳光让母狼和公狼丧失理智地进入了村庄,进入了人们的包围圈呢?他明白了,阳光只是阳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因为母狼和公狼走在一起,一切便都变了样子。尤其是阳光和露珠,一下子变得那么美,让它们为之深深迷醉。

一股暖意在他心里弥漫开来。

中午,阳光更加明亮,天热了起来。他突然看见母狼从山冈上走下来,悄悄进入了村庄。他想,它必须悄悄行进,不发出一丝声响。母狼正如他所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低伏着身子,穿过村中的马路,贴着一家人的栅栏慢慢前行。

他看见了母狼,他又笑了。

一阵风吹过,他闻到了公狼皮子的味道。他想,公狼皮子的味道这么浓地弥漫了过来,他都闻到了,母狼一定也能够闻到。

很快,母狼走到了公狼的皮子跟前。它卧在栅栏一侧,看着公狼的狼皮。

他想,它没有任何目的,就想这样卧在公狼的皮子跟前,好像公狼的灵魂还没有消逝,它要陪公狼一会儿。又一阵风吹过,公狼的皮子微微在动,皮子上的毛飘浮得更有动感。他看见母狼眼里有了一丝欣喜,似乎公狼感觉到它来了,在用这种方式表示对它有了感知。

他心里也温暖了一些。

母狼卧了一会儿,走到栅栏下,想用嘴把公狼的皮子扯下来,但栅栏太高,它努力了好几次,均未够得着公狼的皮子。他也很着急,但他没有办法帮它,只能就这样看着它。过了一会儿,母狼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突然猛跑几步,一头撞向那道栅栏。它用了很大的力气,用身体撞向栅栏。栅栏被它撞得发出一声闷响,歪斜着倒了下去。栅栏是木头做的,一根倒了,便全部倒了。

在栅栏倒下的一瞬间,母狼迅速钻进栅栏下面,伏在那张皮子底下。那张皮子飘落下来,落在了它身上。它无法把公狼皮子扯下来,便只能把栅栏撞倒,让皮子落在自己身上。它抖了抖身上的公狼皮子,让它更稳妥一些,然后驮着皮子往回走。

他明白了,它要把公狼的皮子驮走。

他又笑了。

他想,这样也好,以后它就这样和公狼在一起了。

但母狼的运气不好。它刚刚从栅栏边离开,便被一只狗看见了。狗很疑惑,这张狼皮为何在移动?它不是在栅栏上面吗,怎么跑下来了?狗为移动的一张狼皮而吃惊,待它仔细看过后才发现,栅栏已经倒了,狼皮正在地上慢慢移动。狼皮怎么会移动呢?噢,狼皮下面有一只狼,正在慢慢移动四条腿,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这只狼驮着狼皮在走动,它要把狼皮驮走。

狗叫了起来。

狗一叫,村里人便知道出事了,他们从家中出来,循着狗的叫声赶了过来。他们看见栅栏倒了,那张狼皮不见了。奇怪,栅栏怎么会倒呢?更奇怪的是,栅栏上面的狼皮也不见了,难道它长腿跑了。狗还在叫。人们循着狗的叫声望去,便看见了那张狼皮,它在慢慢向前移动,再仔细一看,狼皮下面有一只狼。人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便又找来木棒和刀,喊叫着扑了过去。狼都已经被打死,狼皮也被剥了,还能让另一只狼驮走?不行,必须拦住,而且要把这只狼也打死。

母狼发觉人们追了过来,只好把狼皮从身上抖落下来,跑回了山冈。

人们用难听的话咒骂狼,似乎可以把狼骂死。母狼跑得很快,转眼间就不见了影子。不论人们怎样咒骂它,都对它起不到任何作用。人们看不见它的影子,便又把栅栏弄好,又把狼皮搭在了栅栏上。

这一切,都被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只母狼的举动,突然笑了。太阳正在中天,他不用抬头就可以知道太阳在,但他却突然笑了。有人看见他突然笑了,觉得很奇怪,便问他为什么突然笑呢?他不说一句话,转身面对母狼离去的方向,仍在笑。没有谁能够看见那只母狼,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似的,他一直在笑着。

他知道母狼并没有离去,它一定卧在山冈上,在看着栅栏上的狼皮。它身上还有公狼皮留下的味道,它闻一闻后,就会觉得公狼还没有死,还在栅栏上趴着,还等待着自己下去带它离开。他心里的这个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他觉得母狼变得很急切,马上就要起身下山。

母狼虽然没有成功,但却让他笑了,能让他笑的事情,总是好事情,别人都不理解,只有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傍晚,他看见夕阳快要落下去了,夕光变得无比浓郁,像是有血浆倾倒在了地上。阳光在早晨是湿漉漉的,和露珠在一起,让这只母狼和公狼为之迷醉。现在,似乎流出了猩红的血液,快要把整个大地淹没了。公狼的皮子在夕光中变得金黄,似乎仅仅只在太阳下晒了一天,就已经变了颜色。

他想,母狼在此时一定看见了充满血腥味的夕光,就连公狼最后剩下的皮子,也要被猩红的夕阳吞没。他想,它的心在这一刻一定很疼。公狼已经死了,它的皮子不应该在太阳底下暴晒,它一定要把公狼的皮子带回山里去,埋在它喜欢的地方。

他在等待母狼。

不久,母狼果然又潜进了村子。

他在悄悄看着母狼的举动。它比上次谨慎,把身体伏得更低,悄悄地向公狼的皮子接近。夕光渐散,公狼的皮子上面已没有猩红的颜色,仍是灰黑的毛色。他看见它行进得很慢,防止被狗发现,同时也防备着人。他想,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被人发现它的意图,即使它不被人们打死,也会把公狼的皮子拿走,那样的话,母狼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那只狗还在,母狼要走到公狼的皮子下,必然要经过狗面前,必然会被发现。他走到那只狗跟前,对着狗笑了。狗凑到他跟前,他突然不笑了,狗吓坏了,乖乖地卧在他身边,不再动了。

村街里没有人,每家每户屋顶上都升起炊烟,人们都在做晚饭,没有谁注意到,母狼正在接近公狼的皮子。

慢慢地,母狼接近了公狼的皮子。

他明白,母狼鼓足了勇气,打算走到公狼的皮子下面,跳起来把公狼的皮子扯下来驮走。但是,在它快要进入栅栏下面,准备用嘴扯下公狼的皮子时,它又被人们发现了。因为它中午已经出现过一次,所以人们便知道它要干什么,于是又挥舞着木棒和刀,向它包围了过来。

他叹息一声,用拳头砸了一下身边的栅栏。

他紧张地看着母狼,它听到人们的叫喊声后,扭头看了一眼人们,它并不急于逃走,而是仍然用嘴去扯公狼的皮子。但它够不着,跌倒在了地上。它抬头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嗥叫一声,再次跳起,但栅栏太高,它仍然失败了。

夕阳变得更猩红了,似乎天空一角被撕开,流出了血。

母狼如此折腾,反而给人们提供了包围它的机会,人们将它包围得严严实实,它已没有任何机会逃走。人们手里仍握着木棒和刀,每个人的嘴巴都蠕动着,喊出了很大的声音。它已经失去最佳时机,再也无法突围出去了。人们都很高兴,握着刀棒越来越近。上午打死了一只狼,傍晚又有一只狼来送死,今天的运气真不错。

母狼前仰后蹲,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人们不知它为何会这样,便犹豫不前,等待着它的反应。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长时间停留在那儿,似乎视包围它的人们为乌有,视自己的危难为不存在。人们往前逼近几步,手中的木棒和刀扬了起来。

母狼仍然没有反应,眼睛里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人们不再犹豫,逼到它跟前,手中的木棒和刀落了下去,要击打和砍它的头。如果它不躲闪,它的结局将和公狼一样。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夕阳落下去了,太阳最后的光线一片模糊,既没有猩红,也没有明亮。公狼的皮子又变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仍像是趴在栅栏上,在等待着它走近。

母狼低下头,嗥叫了一声。

人们一慌,手中的木棒和刀落空了。

母狼一跃而起,一头撞向栅栏的一根木头。

他远远地看着,大叫了一声。

那根木头是栅栏中最粗的,母狼的头撞上去,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它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它撞向木头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它的头被撞得流出了血,把那根木头染红了。它的四只爪子在抽搐,疼痛正在它身体里游走,每到一处,都用力摇动着它,让它不停地抽搐着。但这已经是它最后的抽搐了,慢慢地,它的身体不再动了,四只爪子散摊在了地上。

母狼的眼睛仍大睁着,似乎在望着公狼的皮子。

人们一直看着它,直到它纹丝不动了,才慢慢走近它。人们担心它装死,会突然跳起来咬人。有人用木棒捅了捅它的头,它一动不动。人们这才相信,它确实咽气了。

一只狼把自己撞死了。

人们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只母狼。如果是他们用乱棒乱刀将它打死或砍死,谁也不会感到意外,但它却自己选择了死亡。人们终于明白,它两次潜入村庄,是想把公狼的皮子弄走,最后见无法弄走,便选择了死亡,让自己倒在了公狼的皮子底下。它就是死,也要死在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公狼身边。

它如愿了。

天慢慢黑了,夕光消失了,村庄里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那道被母狼撞击过的栅栏倒了。村子里很少有倒栅栏的事情,人们一边收拾栅栏,一边气愤地骂狼。虽然昨天打死了两只狼,可谓收获颇丰,但栅栏却被狼撞倒了,人们对狼的恨又多了几分,在用最难听的话咒骂它们。

后来,在每天的太阳出来时,他会走近那道栅栏,很兴奋地叫几声。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牛羊被惊得跑远了,仍不安地回头张望。村里人都很奇怪,牛羊对狼最为敏感,它们因为狼而不安,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是活生生的人,它们却因为他惊恐,真是不可思议。后来,村里人不再关心牛羊了,而是关注起了他。人们都很疑惑,为何他在狼出现过的栅栏边,会兴奋地大叫呢?他们悄悄观察他,发现他看着被狼撞击过的栅栏时,不仅会兴奋地大叫,而且还会笑,就像看见太阳出来时那样笑。

再后来,人们走过那道栅栏时,总是希望他兴奋地大叫,而且还笑。他们知道栅栏边没有狼,但有狼的影子在那里,他也一定感觉到了狼的影子,所以他会兴奋地叫,而且还会笑。人们都觉得狼虽然死了,但狼的影子还活的,狼的影子比狼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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