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机器

2014-08-08 03:00张大鹏
伊犁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分厂科长徒弟

张大鹏

徒弟跟着师傅朝厂房南侧走。

师傅略高,徒弟稍矮。师傅看上去腰板溜直,要棱有棱,要块有块,水压机般挺拔。与师傅相比,徒弟可就逊色多啦,瘦瘦小小不说,还黑黪黪的,像一块冷却没多久的钢锭,黑里裹着丝丝缕缕的红。

师傅和徒弟在厂房南侧水压机前停下脚步。

徒弟抬头瞅瞅师傅说:“师傅,俺上机了。”

徒弟的语气淡淡的,淡得似乎无滋无味。师傅却听出徒弟的语气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徒弟此时真的觉得胸腔子里有团热乎乎的东西直往嗓子眼儿涌,让他火烧火燎地兴奋。徒弟使劲咽了一口,喉结“咕噜”滚动一下,那团热辣的气息才落回到肚里。

“去吧。”师傅板着脸,瞟了一眼徒弟后,就把目光牢牢地盯在面前的大机器上。水压机刚检修安装完,又刷了新漆,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上面,蓝汪汪、明晃晃的,十分打眼。师傅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板着的脸瞬间生动许多,变得温柔平和了。

车间里闹哄哄的,火车头拉着一车箱锻件,还没驶出厂房,便发出“昂昂”地怒吼;北侧加工作业区的车床也没闲着,车刀切削旋转的辊坯,发出一种节奏感很强的“咝啦”声,把耳根子刺得发痒发麻;天车像是超低空飞行的轰炸机,在头顶上方“隆隆”驶过,搅得空气抖动不已。

徒弟在操纵室启动了水压机。

铿锵——铿锵——锻锤、砧铁撞击着钢锭,发出雄浑、悠扬的吼声,这声音压住厂房里喧哗的声浪,在车间里四处滚动,又冲出高高的厂房,撒欢般飞向远方。

师傅过去并不是徒弟的师傅。徒弟从前也没把自己当成师傅的徒弟。徒弟那时刚大学毕业,在分厂综合科做管理员,平时写个工作计划、总结,统计一下班组核算数据,再跑跑机关各个部室联系一下工作,业务性不是很强,却很琐碎。

师傅在车间里操纵着几千吨的水压机。师傅在水压机旁工作好多年了,他熟悉水压机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机上每一块砧铁、每一根螺丝分布在什么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师傅还有一手过硬的本领,那台巨人般的水压机被他使唤得出神入化,他能用这台设备锻打出各种复杂的零件来,被工友们称为大工匠。

师傅认识徒弟时,徒弟刚刚经历了一次人生的转折。每年年底,车间都要根据工作业绩、民主测评,对各科室和班组人员搞一次排队打分,排在最后一位的人员自动被“优化”掉,进入公司劳务市场参加职业技能培训,考试合格再重新上岗。令徒弟想不到的是,这年年底,他竟然被“优化”下来了。

他想不通,满脸通红地找到科长理论:“为什么是我,怎么会是我呢?”

科长说:“这是经过民主测评打分的,白纸黑字,你排在最后。”

“可我平时没少干工作呀?”徒弟和科长申辩。

“别人也没闲着呀,大伙谁不在努力工作。”科长的表情很认真。

见他不语,科长放缓语气说:“小李呀,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吧,这人呐,光会写几个字有啥出息呀,还得想法子多学点本事!”科长又说:“你到了劳务市场要好好学习,成绩合格后还可以回来,科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徒弟的脸有些发白。科长的话句句像钉子,把他的心刺得生疼。这一年多,徒弟净在科长手底下写字了,写了一页又一页,写完一篇又一篇,那一份份总结,那一个个材料,哪个不让他绞尽脑汁啊!到后来他都写恶心了,恶心得直想吐,可又吐不出来,别提有多难受了。

但徒弟没和科长说这些。说不说这些又有啥用。徒弟在科长手下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不说。于是,他一声不吭地离开科长的办公室,离开综合科,去劳务市场报到。三个月后,培训结束了,经过考试,徒弟重新获得了上岗资格。徒弟没回综合科,直接去了水压机,铁了心执意要跟师傅学手艺。

师傅其实是不收徒弟的。师傅早先有个徒弟,后来这个徒弟把本事学到手之后就离开师傅,跳槽到一家私营企业挣大钱去了。据说那人后来在外边混得不错,也风光地回来在工友中招摇过,还给师傅带回来很贵重的礼物。那人回来时动员师傅跟他一起去外边闯世界,说:“在外边干一年,相当于在这里干十年。现在社会变了,看一个人好坏,就看他挣钱多少。”

那人的理论让师傅听着很别扭,师傅当时就问了一句:“你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当好人?当挣钱多的好人?”

那人不住地点头说:“对对,师傅,我就是这个意思。”

“看你的意思,当挣钱多的好人很有意思吧?”师傅有些不耐烦。

那人没听出师傅的不耐烦,兴奋地说:“那当然了,师傅,有钱的感觉就一个字——爽!要啥有啥,想啥来啥!”

“我要一种感觉有吗?”师傅平静地问。

“感觉?啥意思?”那人不明白。

“开着水压机,心里舒服的感觉。”师傅依然很平静。

“心里舒服?有钱心里就舒服!”那人小声嘟囔着。那人最终还是没弄明白师傅的感觉。师傅的感觉和他的感觉压根对不上号。师傅没和那人走。师傅仍然在水压机跟前沉浸在舒服的感觉里。那人头也不回地重回外面的世界,继续寻找有钱的感觉去了。

徒弟头一次站在师傅跟前时,师傅不易察觉地略微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问:“你咋这么瘦啊?”

徒弟一愣,他没想到第一次与师傅见面,师傅会这样问他。来见师傅之前,徒弟就想,师傅见了我都会问些啥呢?他问的话我又应该如何回答呢?他会不会为难我呀?他会收我做徒弟吗?徒弟的脑子里画过好多问号,也一一作了多种自认为合适的回答设计。如果说他设计了一百种可能的话,但师傅偏偏就选择了第一百零一种。师傅这句话是那么突兀,却又那么的令他感到温暖。徒弟想起小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息着——这孩子咋就这么瘦呢!师傅的这句话让徒弟想起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

“瘦不假,可俺有劲,不信,咱俩掰腕子比比。”徒弟迎着师傅的目光,走上前去。

“好啊,那我就跟你比比吧。”师傅笑了。徒弟发现师傅笑起来没有板着脸时那么可怕了。

在工友们的叫好声中,两人把右臂架在冰凉的钢锭上。布满老茧的手和扔掉笔杆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也把一段师徒的情分重重地握在各自的手中。

师傅没赢徒弟。徒弟也没扳倒师傅。两人各胜一局,以平分秋色收场。师傅其实暗地里留了一手,他不想伤徒弟的面子。师傅留的这一手谁都没看出来,徒弟也没看出来。工友们脸上写满失望,有人拍着徒弟的肩膀说:“笔杆行啊!竟然跟师傅打成平手。”

徒弟一时语塞,红头涨脸地憋出一句:“以后可别叫我笔杆了,大伙儿叫我小李吧。”

师傅朗声笑道:“咱水压机今天算是添人进口了,这件喜事得庆祝一下,晚上到满汉楼,我请大家闹腾一把。”

徒弟心里热乎乎的,他觉得师傅没把自己当外人,他忐忑不安地小声问:“师傅,这……这合适吗?”

师傅大手一挥,朗声道:“在咱水压机没啥合适不合适的,今晚让大伙认识认识你,你也熟悉一下工友们。”

师傅有句口头语——“咱水压机,不能让别人瞧扁喽!”

开始徒弟以为师傅说的口头语单纯是指水压机呢。后来他渐渐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在师傅那里,“咱水压机”这个词有着更加宽范的指向,既有水压机的意思在里边,又包括水压机班组,同时还涵盖了水压机班组里的每一名成员。随着对师傅了解的增多,徒弟又悟出“咱水压机”一词又何尝不是指师傅本人啊。

师傅和水压机同岁,都是五十年代中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五十年前,崭新的水压机巨人般屹立在车间里的时候,师傅刚呱呱坠地。师傅的家就住在厂门口对面的那片红砖房里。他蹒跚学步时,水压机的响声就从厂区那边传过来,师傅从长辈嘴里知道那是钢厂最威风的机器。

铿锵——铿锵——

一年又一年,水压机哼唱的歌谣,在他心窝里荡起一圈又一圈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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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锵——铿锵——

日日夜夜,夜夜日日,那个钢铁巨人的脚步声陪伴着师傅慢慢长大。终于有一天,师傅追随着那个声音,一步一步地来到水压机前,可以朝夕与它接触了。

师傅那句口头语是从父亲那儿转化过来的。进厂前,父亲没和他多说别的,只嘱咐一句:到厂里好好干,别让人瞧扁了!

父亲这句话对师傅的影响实在太大。父亲只告诉他别让人瞧扁了,可父亲并没具体告诉他怎样才能不被人瞧扁。

师傅年轻时,刚开始操作水压机,就被别人瞧扁过。师傅那时刚当组长,而且是四个小组中最年轻的组长。那时,车间里疑难锻件多,其它班组都不愿意干,专挑容易的活儿干,这种活儿干起来产量高,奖金多。挑剩下的疑难锻件留给了师傅他们小组。这种做法明明就是扁着瞧人呢。师傅不信那个邪。师傅倔劲上来了。师傅带领小组的人,专门挑那些谁都不愿意碰的疑难锻件。起初,小组里有的工人不太支持师傅,说你这么整,咱们班组的产量永远也上不去,名次总在后边不说,工资也总开不过别人,多被动啊。

师傅不为所动,坚持下来。师傅捅破了疑难锻件的“窗户纸”。那些谁都不愿意碰、不敢干的疑难锻件被师傅生生给撸出来了。他悟出了锻造这行当的“门道”。疑难锻件攻下来了,再干那些平常的锻件,就轻松多了,也更简单、更容易了。他们小组很快就脱颖而出,产量和质量遥遥领先。用师傅的话说,就是他们用铁的事实给了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咱水压机,不能让别人瞧扁喽!”年轻时的师傅扬着脸,下巴颏往上一翘,腰板溜直,水压机般挺拔。

师傅从此被人刮目相看。师傅的口头语也保留至今。

徒弟默念着师傅的口头语。他觉得师傅的口头语每一个字都硬梆梆的,如同冷峻的钢铁一般,注入到他的血脉之中。回想自己被“优化”下来的现实,他倍感屈辱,有时甚至夜不能寐。那个时候他就感到浑身躁动,想冲着寒冷的夜空“嗷嗷”地喊上几嗓子,释放一下压抑已久的情怀。每每这时,师傅的口头语又不失时机地回荡在耳畔,较好地起到一种缓解和抑制作用。师傅的口头语连同师傅倔强刚毅的神情给予徒弟以极大的鼓舞。他觉得做人就应该像师傅那样,站起来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咋能让别人瞧扁呢?!在后来的日子里,他都把师傅视为英雄人物。师傅身上放射出的神圣光芒,照亮了一个小青工荒芜的内心世界,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

他像一个跟屁虫,整天围着师傅转,师傅教他的每一句话,每一项操作要领,他都牢记在心。

师傅说:“这水压机可是咱车间的大宝贝啊,你看它的机身,快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了,它的基础深入地下十几米,相当于半个排球场那么大。你再看那四根银白色的立柱,每根要两个人才能合抱住。最重的下横梁有二百多吨重,机上的一只螺丝帽,也有上千斤,一个人根本抬不动。咱这水压机,多有气派!”

看着水压机,师傅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自豪和痴迷的神情,他大手一挥,爽声道:“这老伙计锻出的产品那才叫过硬呢,遍布全国各地。”

师傅又神秘地用手一指天空,问:“知道神舟六号吧?”

徒弟点点头。

师傅一笑:“那上头就有咱水压机锻出的零部件。”

“哇!”徒弟惊叹一声,张大嘴巴,好久没合拢上。

慢慢地,经过师傅的悉心指教,徒弟掌握了水压机的构造与原理。

车间争分夺秒地抢产量。分厂机关人员也都日夜服务到现场了。分厂厂长熬红了眼,他在各种场合给工人鼓劲:“大伙儿再加把子劲呀,这月产量如果创纪录,我重奖大家。”

水压机在锻制一件军品时出了差错。那件军品是公司一笔十分重要的合同。徒弟把锻件图纸尺寸上的小数点儿看错了一位,质量人员检测成品时发现尺寸不对,军品被判为废品。由于不能及时交货,用户提出索赔。这起事故惊动了公司。主抓生产的老总在生产例会上拍了桌子,提出要严肃处理责任者,该撤职的撤职,该辞退的辞退,并责成有关部门尽快拿出意见。

“师傅,对不起。”徒弟好几宿没睡觉,眼圈熬得通红。

师傅沉着脸,没吱声。

“师傅,我给水压机抹黑了。”徒弟好悔。

“谈不上抹黑。这起事故,我也有责任。”师傅墨黑的浓眉紧皱着。

“师傅,我……”

师傅朝徒弟摆摆手,不让他再说。

师傅找到分厂,自己把责任全部揽下了。

师傅跟分厂厂长说:“水压机干出了废品,都是俺的过错,厂子给啥处罚俺都认。”

师傅向分厂提出对军品进行改锻挽救。分厂把计划报到公司技术部门,技术部门认为计划可行。期间,恰好制造部接到一笔新合同,那件质量出问题的军品在尺寸上满足新合同要求,分厂立即组织生产,任务落到师傅和徒弟身上。

铿锵——铿锵——

操纵室里,徒弟把水压机开足了马力,这台庞大的机器发出的吼声产生一种地动山摇般的震撼效果。天窗射进来的阳光微微西斜。水压机看上去比正午时分朦胧一些,如同一座巍峨起伏的山脉,交织在一起的水压机横梁与立柱,就是这座山脉的一条条脊梁,一块块岩石,错落有致,刚劲气派。

师傅走近水压机。师傅听到操纵室里传来徒弟推拉操纵杆的响声。

师傅是上午看到公司那份处罚文件的。当时,分厂厂长单独把师傅找到办公室,没说别的,只是叹息一声后,就把那份文件递给他看。那是一份人事部门关于辞退违纪员工的文件,师傅在辞退人员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结果稍稍令他感到意外。

“找俺就为这事?”他问分厂厂长。

分厂厂长像是吃辣椒被辣着了,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晃脑袋,嘴里“嘶嘶哈哈”的,表情很怪诞的样子。

“文件先别跟工人传达了,让俺上完这个班吧,今天水压机要干那笔合同。”师傅当时用了商量的语气。

师傅一级一级地登上水泥台阶,不用数,他迈上第十个台阶后,就推开操纵室的大铁门,他看见徒弟正全神贯注地来回摇动着水压机的操纵杆。他低头走了进去。

徒弟转过身冲他一笑,随后又赶紧扭过头去,紧盯着室外的水压机。师傅看着徒弟熟练地工作着。

瘦瘦小小的徒弟黑黪黪的,像外面水压机上的钢锭,黑里裹着红扑扑。

站在徒弟身后的师傅腰板溜直,水压机样挺拔。

铿锵——铿锵——锻锤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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