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布查尔秋天的回忆

2014-08-08 03:01何英
伊犁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伊犁花花

何英

这一时刻,我试图聚拢心神,回到去年秋天的察布查尔县。

我已经看了好几篇名作家写伊犁的名散文。我觉得还不够,应该有更多的也许不怎么有名的作家来写写伊犁,写写察布查尔。说句调侃的话,如果乌鲁木齐在新疆相当于北京之于中国,那么伊犁就是新疆的上海,伊犁人都是令人羡慕的“上海人”。为了追溯去年秋天的察布查尔,我更远地想起前后五次或六次去伊犁的经历。那些在伊犁的朋友,也随着我一次次去伊犁,他们一次次来乌鲁木齐而逐次加深着印象,这些新疆的“上海人”,总是让我领略到那些优越、优雅、漂亮、快乐的事物和时光。

写一个地方有什么好写的呢,上百度一搜,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沿革现实变迁全出来了。使我对一个地方发生兴趣的总是人。也许是自己没当过诗人没有灵气的缘故,我为自己找到一个关心人的理由。当然,内心深处,对那种能把自然的美、山川风物的美、人情民俗的美,细致入心地写出来的人,我还是由衷地钦佩,这不仅需要出尘的才华、超离的心灵,也许更需要一双敏于观察和发现的眼睛。而这三项在我,好像都是绝缘的。幸亏在我煎熬了几天之后,在阿苏打来电话催稿之后,我一直在试图聚拢心神。

伊犁是不能慢待的,她不慢待你就是好事了。察布查尔更不能慢待,是个新疆人,但凡懂点历史的,想想察布查尔的锡伯人,哪有不生发点感慨的。更何况我吃过那么美味的炒羊杂和花花菜、锡伯大饼,还差点学会了贝伦舞。人就是这么没良心,快乐转瞬就忘,谁要是给她点苦痛尝尝,她记一辈子。我试图聚拢心神,首先想起了那年松龄带我到察布查尔县的一个小馆子,外表看起来稀松平常,是一溜矮平房中的一间,好像还有一个有着油渍麻花的花布门帘。我在那里尝到了天下最美味的炒羊杂。

这一时刻,我试图用普鲁斯特追忆小玛德莱娜蛋糕的意识流,来追忆那年松龄请我在一个有着油渍麻花的花布门帘的小饭馆,品尝滋味比小玛德莱娜蛋糕腴沃肥美得多的炒羊杂。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当你正在经历的时候,没有人会当作一回事。当我坐在了察布查尔县这家小饭馆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吃羊杂当作一回事。一路上松龄不停地念叨着不知开了没有,不知有没有座位,他们生意好得很,很多人开着车跑老远过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座位?

一切如愿以偿。开了,还有座位。我们终于落座。松龄点了他们家的招牌菜,应该有好几样,可是我能记住的就是炒羊杂、花花菜和锡伯大饼。按照这家饭馆的规矩,他们先上了花花菜,切成细细的菜丝的咸菜,有红色的胡萝卜丝、绿色的芹菜丝、白色的莲花白丝……我记得更早一些时候,松龄还写过花花菜。他自小在察布查尔县长大,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察布查尔的小吃了。一群小伙伴,有汉族、锡伯族,玩疯了哪顾得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学会了一口地道的锡伯话。他从妇女们在什么季节开始家家户户地腌花花菜写起,怎么腌,有哪些步骤,花花菜的口感……都写了出来。他对盐巴与五颜六色的蔬菜,在花花菜那里的结合,一定体味得比任何人都深。那天,诗人松龄盯着花花菜,这家当然是最正宗的,我感觉到他正在经历普鲁斯特吃小玛德莱娜蛋糕的那一瞬。他的味觉正在经历哪些细微和美妙的变化,别人是不会懂的。我们尝出来的咸或者脆爽,在他那里,也许都和心或者大脑联系起来。第一口尝进去的花花菜,幻化出奇妙的滋味,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最幸福的一次品尝食物的经历,那些感觉倾刻间流遍全身,变成源源不断地涌向胃又从皮肤溢出来的甘美和快乐。这富裕的甘美和快乐,隐藏在年深月久的记忆深处,此刻被花花菜渐次照亮了,带着熟悉的气味,又一次抚慰了需要它的胃和心。去年秋天再见到松龄,我仿佛看到花花菜对他的滋养,终于在多年之后显现出来。一个地方有了自己食物的记忆,一个人有了自己食物的记忆,都不会老的。

松龄对花花菜的品尝经历若干年后变成我对炒羊杂的顽固向往。正是经由那一次在察布查尔县品尝正宗的锡伯人的炒羊杂,我对全新疆的炒羊杂有了严格的要求和比较。可是,我却再也没尝到过那一次的炒羊杂的滋味了。那是锡伯人几乎不用什么重味调料做出来的最原味的炒羊杂,那是最新鲜的羊身上的温润、淡淡的甘甜给人的恩赐。美味和爱情一样,都是经历性的。一经完成,便成回忆。回忆是放在那里的陈年旧物,时光的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她便永恒了。

伊犁食物的丰富从来是他们的骄傲之源。几年前,亚楠曾回忆起小时候用伊犁河里的鱼包包子的童年。他重复着小时候,鱼肉,包包子,我调动起味觉和口水,想象着伊犁河里的鱼包成的鱼肉包子。那得有多大的鱼,多肥的鱼油,多绵软鲜香的肉汁……我咽下口水,嫉妒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这张嘴曾吃进去多少天地精华啊!去年秋天,在伊犁河引水工程处,亚楠带我采了一种紫色的小野果,他说这种小野果富含多种氨基酸。他摘了一小把递给我,我也学他放在嘴里一颗,酸甜的,有点涩。他什么都能发现,一会儿用灵巧的手指剥开一层层卷着的一种绿叶,说小时候一到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吃里面的芯子了,可好吃了。他果然剥出来一个洁白的芯子,放进嘴里嚼起来;一会儿又发现了另一种小时候吃过的小红浆果……怨不得他能当诗人,诗歌写得温柔细腻,摇曳多情。一对比就出来了,我小时候也吃过那种卷着的叶子里的芯子,可是我早忘了,不但那种植物的名字到现在也想不起来,连吃过这个东西的记忆也才被亚楠唤醒。后来,他发现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了不远处快要撂荒的一块地,他在地里掏摸一阵,捧出几个西红柿,个头都不大,这个季节,西红柿快要下架了。有一个上面还有没长熟的青色。那两个熟透了的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红亮。这西红柿肯定没上过化肥,主人是种给自己吃的,离市区这么远,也肯定懒得打农药。我、他还有大巴司机,就站在秋天的阳光下,吃起了西红柿。大巴司机是个典型的伊犁小伙,肤色深,眼睛亮,有点混血的感觉,新疆的汉族都有点混血的感觉,他混得格外厉害一些,当然也就更帅一些。他有着伊犁人的骄傲和满足,热情地跟我聊假日开车去钓鱼,去乡间自己种南瓜、辣子、韭菜、西红柿、还有葡萄……

怎么我的察布查尔秋天的回忆都是吃呢?难道大美伊犁铿锵柔情的察布查尔县,就只满足了你对食物的欲望?当然不是。伊犁之所以吸引我一次次地去,察布查尔之所以还可以再去,都是因为她的富饶和快乐。人类追逐快乐的本能就像昆虫要趋光的本能一样,我喜欢伊犁人那种见过大世面、蛮不在乎、丰饶的表达欲以及追逐快乐的天性。

我们一行人步行穿过有着大片稻田的公路,秋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整天在城市饱食终日却难得有步行机会的我们,一致决定步行穿过这片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地铺到天边的稻田。当真走起来才发现距离不近。我们已经不习惯走路了。大家甩起膀子,迈开步子,像城里人假日去徒步那样走起来。因为有路边的稻田,倒也饶有兴味。这样的风景里,人容易变得放松。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向前走着。稻子近看其实并不是金色的,而是扎扎实实的赭黄,温暖的土的颜色。从土里长出来,最后长出土的颜色,也终将归于土。稻子的一生也轰轰烈烈呢,她们能占据这么大的土地,把自己的身躯直铺到天边。全世界都遍布着她们的亲戚呢,早听说察布查尔的水稻很有名,是特色产业。也许今晚我们就能尝到今年的新稻。沉甸甸的稻穗弯下来,像是在恭送我们这些不速的食客。而我们,目的地也并不是徜徉在这些不属于我们的稻田,我们终将穿过这铺到天边的稻田,来到给我们安排的最后送行的村子。

我又一次聚拢心神,要怎么描绘这又是欢聚、又是离别的欢乐时刻呢。

我们到村子的时候,亚楠、陈予、松龄、王兴程、林海……那些伊犁的朋友们都已经在那儿了。我应接不暇,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知该把眼睛往哪儿放。虽然几天前,这些朋友们都不间断地抽出时间来陪我们,可今晚他们齐刷刷地站在了这里,还是让我们有些激动。伊犁的朋友们倒显得较为淡定,就是那种见过大世面、蛮不在乎的快乐劲儿从来就在他们身上。眼花缭乱地寒暄之后,伊犁人中最浪漫、最适合当女人知心闺蜜的陈予把我领开,他说有一处风景很适合照相。还有什么比一个外地人对照相的兴趣更浓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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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我手机上的那些照片,后来被我精选出来发了微信,向内地人炫耀我们随手一拍的美景。已是近黄昏的时分了,我们先是上了停在湖边的小船,上去之后才发现,小游船因是淡季都被拴了起来,划不成船了。陈予很惋惜。我也觉得眼睁睁地看着船,却不能享载舟之乐。但湖那边的景色很快吸引了我的目光。伊犁的美就是这样,她是随意的,富裕的,随处可发现的。伊犁的美可以是那拉提、喀拉峻、库尔德宁那种拧出汁子的绿得富裕,以及蓝宝石一样湛蓝的广阔天空和雪白的白云在游牧;可以是转场时由牛羊马组成的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的壮观,这支部队可不管你是不是城市的大街,他们有时也照样穿街过县地招摇风光一回,挡住行人甚至汽车的道路,装作听不见摁得炸响的喇叭,看不到想抢过街道的人群。慢条斯理地走自己的路。城市在这一刻,被一支正在行军的动物支队停下庸碌的运转,耐住性子请它们先行,对它们行注目礼;可以是一层绿一层金黄一层火红一层洁白所组成的层林尽染;可别忘了养育伊犁大地的那些河流,她们有如母亲一样的容颜从来都是圣洁美好的,没有河的伊犁将失去所有的骄傲。是水让伊犁女人变得清清亮亮滋润风情,让伊犁男人乐观幽默聪明包容。水无处不在,她们或大气地在大地上穿流而过,或婉约地从你家门前曲折经过,她们所到之处,必定刷新一切:空气、食物、男女、植物、动物……有水的伊犁人富裕而幸福;就连乡间路两边高高大大的阔叶杨也向下俯视着道路上奔跑着的人或动物。叶片在风中哗哗啦啦地吹响,是那么的生机和气派。自然才是高贵的,人类的生活点缀其中,使高贵有了观照者和见证者。可惜现在人类把自己变成了绝对的主角甚至主宰,不好玩了,美变得难得,人心也变得不好了。人应该经常独自一人到自然中去静思冥想,净化净化。如果条件不许可,可以像锡伯人的农家小院那样,在院子四周角落,门前屋后种满各种时令鲜花,红的、紫的、粉的、蓝的、白的、黄的……缤纷在自己的领地里,土地是那么肥沃,阳光是那么泼辣,河水是那么丰沛,有什么发愁花不发芽不开花的呢。当那些花朵一季又一季地燃烧着青春和眷恋,我们还有什么可感伤的呢,花朵已经代我们灿烂了多少年了呵。

我和陈予在将要日落的辉煌光线里打量着眼前的景色。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度假村。但她无疑是天然的,人们只不过利用了她的天然,修了些点缀其中的亭台楼榭。这个天然的小湖泊里,野鸭像童话里的黑天鹅一样出现了。她们一只两只地游弋着,划过的水痕在镜面一样的湖面上轻轻地推出一波又一波的银光。秋天的野草还是那么强劲,她们好像知道有水的滋养,可以放肆地延长生命到真正的冬季到来。她们成了野鸭栖息和下蛋的地方,也成了鱼儿觅食的家园。更成了我手中相机要对准取景的目标,她们和这镜面一样的湖水,湖中游来游去的野鸭,构成了一张又一张的美图。无知的我呵,不知道这些长在水里、岸边的野草都叫些啥,只知道应该有苇草,还有蒲秧,她们在水里的,在岸边的,就那么自然整齐地将湖面划出各种柔软的弧线,野鸭们沿着弧线悠闲巡航而来。这立体多维的空间,恨不能让我把远近左右上下全看过来,但最后它们还是只能还原到我的机子上,变成一幅幅平面的美景。

一种不知什么叶子,像竹叶那样剪出漂亮的形状,她们风姿绰约又飒爽婷婷地占据着画面的边缘,好像我正是透过这些美妙的植物,看到了察布查尔秋天的湖泊,她们巧妙唯美地修饰着我的构图,我将这一切理解为一种不可再现的神意,自然的神意被我无意捕捉,她随意释放一点光能出来,我的照片便有了灵性。

陈予也被这些照片打动,说还有更好的地方,走,我们去找。我随着他离开小船,我们往树林深密处钻,那些地方看起来角度更好,她们就像藏着什么宝物的神秘终点,吸引着我们拨开荆条丛生、密不透风的树林。

天一下黑了。我们的探险变得不可能,为照相进行的探险因为没有了光线变得理由尴尬起来。开饭啦开饭啦的喊声将我们拉回度假村。神意是不可重复的。那天拍到的最美的照片,就是一开始我和陈予一人一条小船的时候拍的,再后来,我们在密林中总是难以突围,本来以为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却不是根本就没有立脚处,就是树枝野草挡住了视线,终于弄到太阳完全下了山。

天下的欢宴都是相同的,文人的欢宴,情形也都大同小异。春梅向来不喝酒的,下来挂职锻炼一年,又是东家招呼人,也破例陪大家喝了几杯。后来的戏剧性场面是,突然停电了。就是最主张怀旧留恋传统的文人们也觉得不适应。黑暗中透着莫名的焦灼。很快又来电了。一桌子美食,有传说中的伊犁河鱼,个头真是大呀,长长的鱼盘子是特制的吧。有伊犁熏马肠,还有在新疆哪儿都不会缺了的手抓肉……

要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亚楠、松龄、阿苏、陈予,大家挤进一辆中巴车里,他们执意要送我们到火车站。大家在阿苏的导演下唱起了歌,不知谁起哄说还要拥抱。几位女士成了拥抱的筹码。诗人李轻松首先成了第一个重要筹码,除了众所周知她的诗外,她的歌也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我也有幸当了一回筹码。在伊犁,一定要懂得享乐。这也一定是富裕快乐的伊犁想要让你体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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