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对壮族民间文化变迁的影响

2014-08-15 00:47吴德群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民间文化亚文化山歌

吴德群

(百色学院政治与法律系,广西·百色533000)

城市化指人口不断集中,城市人口占全社会人口的比例不断上升,以及全社会人口逐渐接受城市文化的过程。[1](P107)在转型期的我国,一定意义上,城市化就是农民的城市化,[2]其主流和实质是大批农民进城工作和居住。[1](P114)随着市场经济和工业化的发展,壮族社会的城市化进程加快。以百色市靖西县为例,1986年,靖西县城镇人口(按非农业人口理解)占该县总人口的比例为4.98%(当年年末总人口54.17万人,其中农业人口51.47万人),[3](P375)2011年则上升为8.25%(总人口60.95万人,非农业人口5.03万)。[4]然而,以上比例很大程度上是按人口的户籍性质来计算的,若按照在城市工作和生活的实际人口数量计算,壮族城市化水平要高出按照户籍计算出的数值。以百色市的人口流动情况为例,2006年,百色市农村流动人口总数为80万人,占农村劳动力的42.4%。其中田阳县为8万,占农村劳动力的27.9%。田阳县的那坡镇,流动人口为9692人,占该镇农村劳动力的38.8%。而那坡镇的永常村流动人口330人,占其农村劳动力的37.5%。流动人口中,多为受过初中或高中教育的中青年人,例如,2006年田阳县有56.7%的流动人口不超过30岁,有24.12%的流动人口受过高中或高中以上教育。[5]百色市是壮族人口聚居地区之一,田阳县为壮族聚居县,因此,上述流动人口数量及其社会特征对壮族流动人口的总体特征具有代表性。若据此推论,壮族农村人口向城市的平均流动水平应在30%左右。

“城市的吸引力是否定性的,它是一块摆脱了诸种传统的园地。”[6](P310)壮族农民离开农村流向城市的过程,某种意义上也是农民摆脱民间文化传统的过程。因此,城市化是社会转型期影响壮族民间文化变迁的重要力量。具体而言,城市化对壮族民间文化变迁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城市性使进城农民失去了民间文化活动的环境条件,民间文化实践减少

城市性即城市特性,指不同于传统乡村生活的城市生活方式。按照沃思(Louis Wirth)的城市性理论,城市生活方式由城市的人口特征决定。城市人口表现为众多、密集且异质性强。这种特性使得城市形成了不同于乡村的生活方式:次属交往代替首属交往,亲属纽带松弛,家庭的意义及功能减弱,邻里关系消失,人与人的沟通初始化。[7](P67-68)概括地说,城市性即城市社会交往的形式化,社会关系的个体化和人际沟通的表面化。

这种形式化、个体化与表面化的城市社会特性,使进城农民失去了民间文化活动的环境条件。狭义的理解,民间文化实质是农民阶层的文化,[8]农村是民间文化的土壤。民间文化是以农业的生产方式、农村社会结构、农民思想观念为背景,是农村经济、社会与价值观念的反映。以壮族山歌为例,仅从山歌概念而言,就具有浓厚的农业特点,属农业社会的一种文化活动。根据学者们的定义,山歌,是人们在山野或田间劳动过程中演唱的民间歌曲,[9](P23)或者以演唱形式流传的山野歌曲。[10](P1)当壮族农民进入城市,不仅改变了其生活的空间位置,而且改变了其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尽管进城农民主观上还拥有山歌的观念和对山歌的情感,具备山歌实践的能力,但城市性却限制了农民从事山歌活动所需的环境条件。例如,因受语言限制,进入工厂的壮族农民已不可能与其来自其他民族的同事在工作中或工作之余对唱山歌;组织对时间和效率的强调,不允许壮族个体在生产过程中进行对歌;城市高度细化的职业分工导致壮族成员的分散,使得个体在工作之余难以相互对歌;另外,城市相互封闭的居住方式和表面化的交往,也不具备相互对歌的条件,等等。

二、城市亚文化整合了进城农民,壮族民间文化逐渐丧失其社会基础

城市性对进城壮族农民民间文化实践的制约很大程度上还具有外在性,进城之初,农民依然拥有对民间文化的认同,一旦返回农村,仍具有文化实践的愿望和能力。因此,一定意义上,城市性对壮族农民民间文化实践的制约还不足以导致民间文化的丧失。而城市亚文化对农民的整合,则具有内在性,这一过程因消解了农民对民间文化的认同而导致壮族民间文化社会基础的丧失。

亚文化是指某一群体所持有的行为特性,包括年龄、种群、地区或职业,这一特性足以与其他文化或社会群体的特性相区别。[11]城市亚文化即城市中不同群体所具有的相对独立的特性。费舍(C.Fischer)的亚文化理论认为,当城市人口聚集到一定规模,就会产生亚文化。人口规模越大、密度越高,亚文化在数量上就越多,强度亦越大。该理论还认为,不同亚文化群体之间的接触,对群体会产生多重影响。而且,城市化程度越高,发生反传统行为的可能性越大。[7](P79)随着壮族农民逐渐在城市立足并参与城市生活,城市亚文化便对其施加影响并最终将其整合其中。整合的结果,是以与城市相适应的新的文化惯习替代其传统的文化惯习。因此,城市亚文化对壮族进城农民的整合,对农民的民间文化起着消解作用。

以流行歌曲的影响为例。传统社会,壮族农村普遍流行山歌,壮族个体自小就学会唱山歌;城市化背景下,当这些在山歌中长大的个体从农村进入城市,就立即被弥漫在城市里的流行歌曲所包裹。对那些壮族青年人来说,长时间的城市生活已使他(她)们很大程度上习惯和融入了这种流行亚文化并逐渐与昔日的山歌相疏离。事实上,很多在城市生活的壮族青年人不仅已不会唱山歌,甚至已听不懂山歌。他们喜欢和追随的却是已“武装”到手机铃声和口哨中的流行歌曲。

三、频繁的流动过程,强化了壮族农民摆脱传统的主观倾向,民间文化在农村难以恢复

在人的社会化理论中,有一种生命历程理论。该理论认为,人的一生要经历各种事件,如出生、求学、工作、结婚、生子等,这些事件被称为生命事件。按照特定的顺序将这些生命事件排列起来,就构成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任何一个生命事件的发生,或生命事件发生顺序的变化,都会对个体的社会化产生影响。[12](P109)生命历程理论通常局限于强调一些较具典型意义的生命事件的发生时间、地点和内容,如出生、工作、结婚等事件。而很少关注这些事件发生的方式和生命过程中非典型事件的影响。如果依据生命历程理论的基本框架而扩展生命事件的外延,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个体生活中的任何经历对个体的社会化都会产生影响。按照这一逻辑,作为个体生活经历一部分的社会流动过程,同样影响个体的社会化。实际上,社会学家帕克(Robert Ezra Park)早已表达了这种观点:流动的生活滋养了流动的意向。帕克解释道:由于没有固定职业,使得流动工人为变换而追求变换,为流动而流动。流动是流动工人的习性,以致流动成为一种循环。工人越流动,就越难以摆脱流动。作为结果,流动工人开始只是挣断了与家庭和邻里之间的联系,而最后则挣脱了一切社会联系。[13](P155-156)若用帕克的这段话来理解壮族农民向城市流动对壮族民间文化的影响,可以获得如下意义:当农民离开农村流向城市,起初,还保留着与民间文化的联系;一旦到了城市,因常常没有稳定的工作,加之城市较农村拥有更多的机会,使得农民不断更换工作和寻找新的机会,不断变换着岗位和城市,以致最终成为一个试图挣脱与农村一切联系而不断在城市追求的流动者。因此,民间文化再也难以借助这些流动群体在农村恢复。

以人口流动对壮族节日的影响为例。春节和中元节(农历七月十四)是壮族的两个最重要节日。传统条件下,过春节和中元节,不仅要求全家人团聚,还有求神和祭祖活动。在上思一带,求神时不仅要求全家人到场,还要求在求神的前三天早上不能吃荤。而城市化背景下,对进城的年轻人而言,这两个节日的重要性已大大下降。很多年轻人在中元节不能回家团聚,甚至春节也不一定回家。即使回家,因很多人将求神活动视为封建迷信而不愿意参与。可见,在城市的流动经历不仅使流动者与农村的社会纽带松弛,还强化了其力图摆脱传统的倾向。

四、城市文化向农村的传播,压缩了壮族民间文化的存在空间

城市化是城市与农村的互动过程。[14]从文化的角度看,城市化不仅意味着农民向城市流动,农村文化向城市的流失,还意味着城市文化向农村的传播。在城市文化向农村传播过程中,有三种主要机制发挥着作用。一是农村现代学校教育的发展。二是现代传媒的普及。三是农民在城乡之间的往返流动。就学校教育而言,新中国的成立,为壮族教育的发展创造了条件。特别是义务教育在壮族的普及,壮族农村适龄儿童普遍进入学校学习。受教育机会的获得和农村教育的发展,极大提高了壮族农村的文化水平,现代科学文化知识和文明观念深入壮族农村,因此,现代学校教育是城市文化向壮族农村传播的重要机制;就传媒而言,随着书籍、报刊等在农村的普及,尤其是日益发展的广播、电视和国际互联网,改变了壮族农村传统的文化封闭,扩大了农民文化选择的机会;就农民的往返流动而言,虽然农民进入城市,力图立足城市,但受城乡分割体制的限制,加之不稳定的工作和较高的城市生活成本,使得多数进城农民难以抛弃农村的田地,也难以割舍其与农村社会的关系。特别是进城打工的农村中年人,通常在农忙时回家收种,农闲时进城打工,逢年过节,还要从城市返回农村,看望留守农村的父母老人和孩子。正是这种与农村的联系,决定了流动农民要在城乡之间往返。这种往返的文化意义在于,受到城市亚文化影响的农民,难免要将城市文化带回农村。

城市文化向农村的传播,势必带来传统民间文化的多元化。相对传统同质的民间文化而言,文化多元化意味着民间文化空间的缩小。

五、城市化过程中壮族民间文化的职业化、半职业化以及民间文化与现代城市文化的结合在推动壮族民间文化创新的同时,也加速了壮族民间文化体系的解体

民间文化的职业化、半职业化以及民间文化与现代都市文化的结合是壮族民间文化变迁的重要特征之一。[15]这一特征对壮族民间文化变迁具有双重意义。积极意义上,它是壮族民间文化面临转型期的各种冲击和挑战所做出的回应,这种回应推动了壮族民间文化的创新。消极意义上,这一回应却带来了壮族民间文化体系的解体。因为,其一,这一回应改变了壮族民间文化的“民间”属性和文化类别。民间,主要指农民阶层,民间文化指的是农民阶层所创造和享有的文化。与之对应的是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8]壮族民间文化的职业化、半职业化及其与城市文化的结合表明,其文化属性已从农民阶层向城市商业阶层或精英阶层转移,其文化类别也逐渐由民间文化转向大众文化或精英文化。其二,社会属性和文化类别的改变,加速了壮族民间文化体系的解体。人类学家告诉我们,文化是超过了其文化特质总和并整合为具有特定结构模式的总体,这种模式,通常为文化中情感、价值和观念的制度化。[16](P36-38)而壮族民间文化大众化和精英化的过程却是一个被严格选择的过程。例如,壮族山歌通常就是被通过取舍,以某种或某些“元素”被吸收的形式与现代电影、流行歌曲、舞台表演或者音乐创作相结合。山歌很大程度上被从其现实的经济、社会和文化体系中剥离,并以纯粹和改编后的形式被分解利用。这种分解使得同质统一的壮族民间文化体系碎片化。

[1]郑也夫.城市社会学[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

[2]焦连志.农民城市化进程中的文化冲突及其解决——图式理论的视角[J].宁夏社会科学,2009,(5).

[3]广西壮族自治区统计局.广西统计年鉴—1987[J].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1987.

[4]广西壮族自治区统计局.广西统计年鉴—2012[J].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12.

[5]鲁奇,杨春悦,张超阳.少数民族地区农村劳动力转移的调查研究——以广西壮族自治区为例[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

[6](美)E.希尔斯.论传统[M].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7]蔡禾,张应祥.城市社会学:理论与视野[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

[8]高丙中.精英文化、大众文化、民间文化:中国文化的群体差异及其变迁[J].社会科学战线,1996,(2).

[9]陈力群.中国音乐赏析[M].福州: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2008.

[10]覃九宏.传统礼仪山歌[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2.

[11]黄瑞玲.亚文化的发展历程——从芝加哥学派到伯明翰学派[J].国外理论动态,2007,(11).

[12]郑杭生.社会学概论新修(精编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13](美)R·E·帕克,E·N·伯吉斯,R·D·麦肯齐.城市社会学[M].宋俊岭,吴建华,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14]刘洁泓.城市化内涵综述[J].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

[15]吴德群.衰落与创新:转型期壮族传统民间文化变迁的辩证特征[J].广西社会科学,2013,(9).

[16](美)露丝·本尼迪克.文化模式[M].何锡章,黄欢,译.香港:华夏出版社,1987.

猜你喜欢
民间文化亚文化山歌
山歌还要妹起头
网络亚文化群体间关系及影响因素探析
文化强国语境下的文化学研究新探索
山歌
乳源再获命名“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亚文化,不可怕
亚文化是个筐,你可别啥都往里装
苗山歌
把脉“腐败亚文化”
贾平凹民间文化意识与中国新时期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