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喻文化”:维吾尔族音乐文化传承的应有之音

2014-08-15 00:47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木卡姆维吾尔族民族

赵 艳

(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一、并喻文化——基于文化传承模式的“现在”选择

美国当代著名的女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从文化的人际关系本位,提出了标榜文化传承的三种模式,即前喻文化、后喻文化和并喻文化。前喻文化指的是晚辈向长辈学习,强调对文化的经验属性的认同;后喻文化则是指长辈向晚辈学习,强调对文化的更新趋向的崇尚;并喻文化指的是长辈和晚辈作为同辈共同学习。从文化传承方式及其价值内涵来看,前喻文化趋向于一种“过去”本位,前辈以经验自居,将他们的一生视为晚辈的未来去推行灌输,因而可以推及前喻文化的价值背景是一种文化发展循环论,强调墨守成规,拒绝变化。而从语义层面去理解,后喻文化貌似是与前喻文化处于独立统一关系的文化传承方式,而二者互相依存、相互对抗的结果就是融合为一个新事物,那就是并喻文化。

本文其实并不认同这种观点,而是认为后喻文化和并喻文化共同作为一种指向与“过去”相反方向的文化传承方式类型,从而与前喻文化构成矛盾体系。理由是,前喻文化是一种久远而稳定的文化传承模式,它并不会因后喻文化和并喻文化的出现而完全被消灭,而是融入其中并持续而坚韧地发挥作用;而并喻文化在其形成背景的历史厚重上显然不能与前喻文化同日而语,因此可以理解为前喻文化向后喻文化转型过程中的一个必要的阶段和准备。前喻文化的终结并不代表文化的传承屏蔽了经验的重要性,而是以一种代际和睦的文化传承和文化创造的关系模式代替代际紧张的文化话语权争夺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后喻文化就是一种暂时性的、并没有获得生存必然性的过渡状态,而最终以并喻文化的形态得以稳定。因此,如果说前喻文化代表的是一种“沉湎昔日”的文化价值观,那么也并不能因此就说后喻文化是“展望未来”。可以说,并喻文化包含着对前喻文化的原始蒙蔽与后喻文化的过度匡正效应的共同反思,也包含着对这两种文化传承模式存在合理性的兼容沿用,因此它是对“沉湎昔日”的现实性和“展望未来”的可能性的集大成,从而形成真正基于现在社会的文化传承模式选择。

任何一种文化都希望从过去经由现在走向未来,尤其是中国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其民族文化的源远流长也决定其传承模式必然要在经验传统崇拜和创新思路推崇之间达成共识的平衡。作为一种极具典型性的多元文化集大成类型,我国新疆维吾尔族音乐在其背后的四大文明汇合之势的感召下,表现出的文化传承模式选择,也因其生成的独特历史轨迹和发展诉求而面临着更深层次的文化价值的取舍。

二、共时性并喻——基于维吾尔族音乐文化传承的多样性向度

多样性,是文化降临且存在于世求之不得的瑰宝,也是当前文化生态趋于濒危的景观之一。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相对主义所引发的各民族文化自觉运动无论主观客观都是在维护和保存这种多样性。文化的多样性保护,对于新疆维吾尔族音乐来讲,其意义是复合的。维吾尔族民间音乐作为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它能够得以保存、继承和创新,自然是作为中国文化宝库中重要的一员而使得整个文化生态充满生机勃勃的差异性,这是广义层次。而狭义层次,就在于新疆维吾尔族文化本身就具有先天的多样性。国学大师季羡林曾经说过,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这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而新疆维吾尔民族音乐因其独特的文化地理景观和社会历史,其文化的糅合性自是先天而坚韧。处于这种文化生成的宏大背景下,维吾尔族音乐文化自然是一种“多时空叠存”类型的活化石。从这个意义来讲,保持多样性,是保护维吾尔族音乐原生态的重点和难点,在一定限度下遏制维吾尔族音乐的同质化效应和趋势,是实现这一目标的保证。也正是基于此,在传承维吾尔族音乐的过程中,并喻文化意识的不可替代性便得以显现。

多样性的对立面是同质化趋势,而造成维吾尔族音乐趋同效应的根源,抛开文化全球化的趋同效应不谈,很大程度上是与国家宏观文化政策的制定和执行有关的。出于多民族统一化治理的大背景,对于少数民族文化也往往是体制化管制,而表现在文化层面上往往是将少数民族文化进行潜在的主流化。比如青歌赛中大量少数民族原生态歌手,通过比赛获得了广泛的影响力,之后便被收编至国家专业音乐教育机构,开始接受正统的、学院式的音乐训练,当再次出现在青歌赛舞台上时,少数民族原生态的唱法、风格和韵味已荡然无存,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潜在的对民族文化给予同质化处理的表现。而透过这种效应的行为表象,可以看到这实质上是一种“后喻文化意识”的表现形式,即高扬一种建基于工业文明之上的科学主义的音乐文化构建模式,强调科学的、正统的、专业化的演唱方法和创作风格。因此,代表着这种文化传承意向的主体,便以自身为中心去相对自如地评价、改造甚至变式处于边缘化的民族民间文化,并以召至麾下作为对其高度肯定的方式,这种工业文明对于农业文明的吞噬,从文化层面来看并不代表着如同经济领域的单向度进步,反而是一种无法挽回的损失。纵然并喻文化是对前喻文化所代表的经验主义的原始蒙昧的文化传承方式进行的自觉的反击,但如前文所说,它本身并不能够单独对抗前喻文化所形成的厚重的传统力量,而且也并不是一个稳定的具有存在必然性的传承模式,就如同后辈在现代文化领导权上的胜利只是一种暂时现象,最终都要化为与前辈一起以同辈的身份共同迎接和创造文化的现在未来时。也只有并喻文化意识所统领的文化传承方式,才能够真正冷静地面对工业文明与前工业文明各自的存在合理性和发展的承接性,因为并喻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全体社会成员以流行的行为模式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这种意识显然是超越经验主义和工业与市场原教旨主义的,是一种经过反思之后更符合时代发展需求的文化流传创造意识。因此对于维吾尔族音乐来讲,无论是民间艺术家还是对其具有评价认同资格的文化话语权,都要确立一种“民族文化在路上”的现在意识,维吾尔族音乐不是超越时空、摆在橱窗里的封闭产品,它本身仍然是维吾尔族民族现在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的现在时,这种民族文化也一直在信誓旦旦地构建着中华民族现代文化的庞大生态系统。因此,对于维吾尔族音乐的任何形式的过度人为改造,都会直接间接地破坏这种文化的现实生命力,使之自觉不自觉地丧失对自身不可逆性和不可复制性的自知之明。例如维吾尔族音乐中歌舞艺术形式最高、最杰出的代表“木卡姆”,其便具有明显的多样性。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的主要代表是《十二木卡姆》,除此之外还有《哈密木卡姆》、《刀郎木卡姆》和《吐鲁番木卡姆》,它们的体裁与《十二木卡姆》有所不同,传唱范围相对较小、时间较短、篇幅较小,却各具特色。目前,学者在对民族文化进行整理的过程中,缺乏对这种音乐样式复杂特殊的形成历史和不断变动的流传格局的研究。虽然已经整理编纂出了一整套《十二木卡姆》的包含书籍和影像等资料的版本,但是没有收进这套版本的很多地方“木卡姆”也因为这套版本的流传而更加难于挖掘、整理和传承,很多便就此失传消亡。然而,这套版本不可避免地经过了一些外围的甚至是有些主观的规范和填充,继而便开始推行流传,这种统一性对维吾尔木卡姆的多样性造成了不可避免的损害,需要构建并喻文化意识去认知和解决。

三、历时性并喻——基于维吾尔族音乐文化传承的可持续性向度

如果说对维吾尔族音乐文化的多样性保护需要的是共时性的并喻文化策略,为的是保留形成于多民族聚居区和移民频繁的西部疆域的音乐文化一去不复的共时共存的差异性,那么相对应的历时性并喻文化意识,则是要统领另一种策略,去面对维吾尔族音乐从古至今发展的可持续性向度的内在需要,对于并喻文化意识的要求。如果说共时性并喻意识,强调的是对“前喻”和“后喻”不合理成分的批判,那么历时性并喻意识则是重拾“前喻”和“后喻”中符合其各自时代发展趋势的合理要素,从而构建并喻意识在文化传承模式中产生有序效能的体系。

其实,文化传承的“前”、“后”和“并”本身就更加贴近时间指标,这也是文化传承上的一个经典问题,那就是文化能否从过去经由现在走向未来的可持续性问题。以维吾尔民族音乐为代表的民族文化所遭遇的所有危机,其本质就是可持续性的陨落,但这并不代表其丧失其存在必然性,而归根结底是文化传承意识的问题。从本文的研究视角,可以说是放任“前喻文化”与“后喻文化”的对抗而无法形成“并喻文化”生成的自觉性。仍以维吾尔族木卡姆艺术为例,这种木卡姆传承第一危机自然是传承人的危机,而危机的来源可以理解为“前喻文化”正面价值的强势效应。首先,从木卡姆艺术本身来讲,作为维吾尔族音乐中的古典音乐,往往具有含义深刻、表演过程复杂、技巧性强的特征。《十二木卡姆》的伴奏乐器由吹管组、拉弦组、拨弦组、打击组共16种乐器组成,其中有乃依、巴拉满、萨它尔、艾捷克、都它尔、热瓦甫、达普、萨帕依、铃鼓等。表演一套完整的木卡姆需要二十多个小时,歌唱内容丰富,甚至是有部分演唱内容是古回鹘语。这些特征决定了普及的高难度现实,造成了年青一代的畏难厌学情绪,也是不难理解的。而通过这个表象,就可以理解为前喻文化根深蒂固的支点,就在于它所传承的文化具有内在的正面价值,然而这种正面价值被顽固地包含在前喻文化意识所奠定的不容置疑的经验主义神坛之中,也就是所谓强势效应的庇护,从而造成了民族文化具有了某种脱离动态的时代背景而陷入形而上的文化固态困境。而除了这个困境,强势效应还引来了后喻文化的还击,即民族文化的正面价值在对前喻文化的批判中,往往不加区分而一并列为批判对象,从而构成了并喻文化对前喻文化缺乏辩证的对抗,这种意识必然带来民族文化在传承上的断裂可能性。现在在整个新疆地区民间能够唱出完整的《十二木卡姆》屈指可数。文化传承的危机,莫过于作为“物”的文化固守其完全可变通的内容而逼退了作为“人”的文化,尤其是像民族音乐这种依靠人来表演的非物质文化形态,则更加显现了危机的严峻性。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维吾尔族音乐传承危机,也是维吾尔族年青一代的意识自觉不断流失造成的,即并喻文化的后起之势。并喻文化往往顺应了工业时代下的文化产成方式,强调以科学的、专业的、产业化的方式生产文化本身,从而形成一种“文化工业”概念,以统摄文化的制造、传播、消费等社会行为。而且,工业文明所开启的现代社会生活方式以攻城略地之势改造着经济上相对落后的新疆地区,也改造着维吾尔族等少数民族的原生态生活生产方式,继而影响着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理念。维吾尔族年青一代在这样的社会时代背景下,自然是并喻文化的主角,他们在主动消费大量流行音乐为主的现代大众文化之后,则对传统的伴随他们祖辈父辈成长的民族传统音乐奉行了虚无主义的逃避态度,再加上诸如《十二木卡姆》所体现的前喻文化的强势内涵,致使前后两种文化传承意识的对抗之势难于调和。

维吾尔族音乐的可持续性发展,从文化的代际传承上必须要体现和谐对话与携手创造,这就是要倡导“历时性并喻”的文化传承意识,强调在维吾尔族音乐的发展历史上达成亲子之间的认知和评价共识,实现“父说父有理,子说子有理”的文化话语对等权格局,让老一代民间音乐家能够面向现时代民族文化发展趋势去反思传统音乐如何推陈出新,从而自觉地通过有限度的变式增强艺术活力和影响力。而年青一代也可以自觉增强历史感和民族文化自觉,有意识的站在前辈的立场上去重新挖掘传统民族音乐的旺盛的生命力,重新确立其经典地位。这种并行不悖、承前启后的良好传承格局正是历时性并喻文化意识的体现。

四、基于民族文化觉醒的并喻文化意识反思

纵然,倡导并喻的文化传承意识,以建立一种和谐的文化代际对话机制,其本质自然是促进民族文化的觉醒,让传承、发扬和创造文化的人能够形成强烈的文化依存意识,将民族身份认同与民族文化进行深度的捆绑,从而对民族音乐形成真正的、稳定的且有建设视野的自明性和自豪感。这就需要在并喻文化意识的指导下构建一种完整而合理的人才挖掘、培养模式,最大限度地将前喻文化的合理因素经由后喻文化合理框架的承接,深植并喻文化的土壤之中。政府的政策制定、财政支持,通过筹建维吾尔族民间音乐社会社团,一方面把散落于民间的维吾尔族艺术家和音乐作品资源吸引集中起来,通过实体机构的整理、保存和编辑得以存留,一方面又能够以原汁原味又极具现代教育功能的机构面向社会,从而肩负起输出音乐文化成果、影响年青一代的文化使命。不过值得说明的是,本文在此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反思:如果说前喻文化在某种程度上为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所代替,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并喻文化伴随着后工业时代的全面到来甚至是工业时代的全面终结,也会为另一种文化传承方式所代替呢?也就是说,并喻文化作为一种民族文化传承模式的意识向度,是否就具有一定的终极意义呢?这一思考也将成为民族文化不断的时代化、不断的创新境界的未来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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