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榕城竹枝辞》看晚清贵州苗侗风俗

2014-08-15 00:47吴玲玲朱泽坤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黎平榕树贵州

吴玲玲 朱泽坤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凯里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凯里 556011)

龙绍讷(1792—1873),清黎平府亮寨司举人,出身世袭土司之家。晚年主持编纂了八卷本族族谱《龙氏迪光录》,具有重要史料价值。在《龙氏迪光录·遗文第六》中,龙绍讷收录其晚年在乡村私塾所作的《榕城竹枝辞》六首。这六首竹枝辞围绕榕城的社会生活来取材,从自然环境——榕树密集、江水绕流,到榕城的日常生活——截竹编篱,龙绍讷营造了一个闲适的农村生活氛围。在此基础上,龙氏凸显榕城的民族习俗特征,如农闲娱乐——入夜学笙、歌舞祝社、新装斗牛;饮食习惯——欲爨先舂;民族服饰——拖裳跣足,涉及贵州晚清时期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虽仅用寥寥数字,却如点点星光,使得黔地风俗习惯一一展现眼前,诱导有心者去发掘,详细了解榕城民俗。

龙绍讷不仅记录榕城民俗,更将榕城与外地联系起来,涉及民族交流,如集市的发展和汉语的推广。如此,龙绍讷的《榕城竹枝辞》不仅在保留贵州民俗方面做出贡献,更对贵州经济文化的发展作了忠实记录。

龙绍讷在《榕城竹枝辞》中自注曰:“榕城,黔之古州,黎平分府也。”黎平知府俞渭在《(光绪)黎平府志》引述中说:“古州厅在府治西,在省城东南,其地与清江、台拱、八寨、丹江、都江同时建置,为新疆六厅。……地分上、中、下,三保厅城在三保之中,枕山面江,川原平衍。榕、都二水,两岸皆山,惟车江自乐乡以下至厅城几三十里之遥,迤逦潆洄,榕树参天,榕城所由名也。”可见,黎平分府古州厅,因榕树极多而有“榕城”之名。在“榕城”古州厅,龙氏所记载的当地风俗是十分丰富的,只是作者用疏朗的笔调轻轻提及。《黎平府志》关于古州厅榕城的记载中,涉及榕、都二水和车江,三水绕古州,在龙绍讷的辞中,仅用“榕树江边”带过,可见,龙氏用字之简洁。

“榕树江边榕树多,老榕树老密枝柯。爱榕人憩棠阴路,截竹编篱学唱歌。”前三句将榕城的自然环境详细描绘出来,加之最后一句,则展现了一幅乡村娱乐图,这幅图的背景恰如泰戈尔在《榕树》中所描述的“池边的蓬头的榕树,”大概在车江边也会有“妇人们常到池边,汲了满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摇动,好像睡着的人挣扎着要醒来似的。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织着金色的花毡。”[1]辞中,“榕”字反复出现,达4次之多。不仅如此,还用老榕树、密枝等词来修饰榕城,可见,龙氏是想突出古州厅榕树极多的特征的。在这28个字里,前21个字都是为描述榕城榕树繁盛的生活环境而组织。柳宗元在《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中描述“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2](卷三百五十一·柳宗元)朱敦儒在《卜算子》中说“榕叶阴浓荔子青,百尺桄榔树。……惨黯蛮溪鬼峒寒,隐隐闻铜鼓。”[3]在如此美妙的背景下,热爱榕树的人们憩息在榕树阴凉下,一边破篾编篱,一边咿咿呀呀地唱歌,生活一派闲适。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的颜其香在其编订的《中国少数民族风土漫记(中)》中通过田野调查,记载侗族风俗时说“侗族人人爱唱歌”。[4]当然,不仅仅只是侗族人爱唱歌,颜其香在她的书里还记载了贵州其他民族也爱唱歌。比如苗族,在“暖春二月踩花山”的调查里,颜其香的结论是“在踩花山的活动内容中,对歌和赛芦笙值得一提,这两项内容是踩花山的传统,是苗族传统节日的标志。”[4]可见,唱歌是苗侗地区常见的习惯之一。明嘉靖时,贵州按察司副使谢东山明确记载,说贵州苗侗地区,苗族男女婚娶之时的歌舞为“跳月”[5](卷之三):“苗,其类有二:曰东苗、曰西苗,其俗相同,婚娶集男女歌舞,名为跳月。”清代鄂尔泰也在《(乾隆)贵州通志》卷之七中统述贵州婚庆民俗:“婚姻以毡矢为聘妆,燕乐以歌舞为佳会”。唱歌的习俗不仅仅只专属苗人,义宁知县周诚之在记载龙胜厅的风俗时,描述了境内瑶族婚娶的习俗:“猺人新娶,入门不即合,其妻有数邻女相随,夫亦凂数男相随,答歌通宵[6](风俗篇)。”瑶族青年男女新婚之时,新郎新娘各带有“歌唱团”,双方赛歌,通宵不眠。同样的习俗在广东肇庆也是如此:“猺俗,古长沙黔中五溪之蛮,生齿蕃衍,播于南粤诸郡邑,皆有多盘姓,自言盘瓠之裔……男女婚姻,多赛于祠或蹋歌相合,则任意成婚[7]。”可见,婚庆以赛歌为主要的庆祝方式之一,不仅仅是苗族所独有的。

龙绍讷《榕城竹枝辞》中,重点描述的是榕城的歌舞、娱乐,无论“截竹编篱学唱歌”,还是“入夜人闲便学笙”,或者“竹筒吹彻月三更”,亦或“男解曼歌女解舞”,都或明或暗地表达了在龙绍讷所生活的晚清贵州苗侗社会中,歌舞是主要的娱乐方式。

“归来星月一肩横,入夜人闲便学笙。不用娲皇新制管,竹筒吹彻月三更。”辞中首句便营造了一种陶渊明式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农村生活背景,不由得让人遐想,榕城的农村生活是否也带着“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后续隐晦意境。结合后三句辞,醇美的田园生活意境跃然纸上。整首辞营造了陶氏的农村生活意境,惹人向往。颜其香说“赛芦笙,又叫蹬芦笙,是苗族喜闻乐见的一种形式。”[4]还详细记载了“蹬”[4]的规则。并在侗族习俗中记载了“侗族芦笙多为六管,也有多达十二管的。”[4]鄂尔泰曰:“杀牛宰牲,聚亲属吹笙、跳舞,名曰做戞[8](卷之七)。”《独山州志》也有记载黑苗的婚俗情况:“以十月跳月吹笙歌,婚以牛只行聘,归三日即回母家,或半年而一返。”[9]可见,苗地婚俗中,唱歌、跳舞、吹芦笙是必不可少的庆祝节目。乡民们在空闲之时,不得不练习吹笙唱歌。

在这些娱乐活动中,龙绍讷在最后一首辞中提及“锦绒铺背闘肥牛”,细读此辞,就会发现,斗牛记录虽简,但却是苗侗社会中十分重要的娱乐风俗。清代毛贵铭在《黔苗竹枝词》中记载“白衣主祭斫肥牛,各寨歌呼同唱酬。长簪盘髻女苗笑,今日斗牛赢采头。”[10]即使是今日之苗侗地区,每逢节庆,便可见到相邻几个村寨约在一起,赛歌赛舞,斗牛斗鸡斗鸟斗狗斗猪……且奖励丰厚。

“滞穗留囷慎戒藏,朝餐不用宿舂粮。鸡鸣欲爨先投杵,遗戒当年记武乡。”记载了苗侗地区的饮食习惯“欲爨先舂”。龙绍讷在辞中将当地人把稻穗保存在仓库里,每天清晨早起,将稻穗现舂现煮的习惯做了形象描述,并说明是武侯伐蜀时留下的习俗。明嘉靖时,贵州按察司副使谢东山记载贵州中曹司仲家:“家不积余米,如遇飱则取稻把旋舂,待客以杀犬为敬。”[5](卷之三)谢东山给仲家作注曰:“贵惟此类最多,习俗大略皆同。”可见,家不积余米的习俗,十分普遍。

清初顾炎武在其《肇域志》卷四十六中记载:“八番子者服食居处与汉人同。妇人直顶作饰,不施被饰,俱以耕织为业,获稻和稭,储之。刳木作臼,长四五尺,曰椎塘。每临炊始取稻把,入臼手舂之,其声丁东,抑扬可听。”乾隆时,独山州知州刘岱说黑苗“食惟糯稻,舂甚白。”[9](卷之三)总督云贵川的大学士伯鄂尔泰在《贵州通志》卷七中有相同记载,其后民国时期的《都匀县志稿》也记载了此一现象。

除了地方文献,还有其他清代竹枝词也记载了这种民俗。据严奇岩研究,百越各族均有“家中不储米而储稻穗,临炊才脱粒”的习俗。贵州少数民族地区普遍认为:他们日常所食粘稻或糯稻,须得现舂现煮,才有营养,米放久了变成陈米就没营养了。因此多是舂一次吃一天,家家备有石碓。现舂现煮的习俗在“八番苗”中表现突出,如乾嘉时旅黔诗人舒位之《黔苗竹枝词》记载:“八番女儿日夜忙……今年香稻满椎塘”,词下有注曰:“八番在定番州,其俗男逸女劳,男皆仰给于女。刳木作臼,曰‘椎塘’。临炊,始取稻把入臼舂之”[11](卷二)。巴陵诗人毛贵铭之《西垣黔苗竹枝词》记录:“冬冬宴击长腰鼓,稻把椎塘米正舂”。原词下有注:八番苗“其俗劳女逸男,妇人耕且织。刳木为臼,曰椎塘。炊时始取稻把入臼,手舂之。”[12]黎平学正余上泗也写了《蛮峒竹枝词》:“屋角朝阳初射入,家家始听捣椎塘”。词下有与毛贵铭相同的注:八番苗“刳木为臼,曰‘椎塘’,临炊始取稻把入臼捣之”。[13]此外,清末贵州楹联大家刘韫良的《牂牁苗族杂咏》也涉及了这一现象:“阿婆唤起夜舂粮,木刻传呼土宄忙。”[14]词中反映了鸭崽苗清晨起床,舂粮做饭的情景。民国时期,陈国钧调查黔地生苗:“多数的生苗家庭,都不存储隔夜舂好的米,他们每天所吃的米多是现时舂就的”。[15](P129)黔地苗俗,因未舂米之前,糯稻须先放在禾炕上烘,因火力微弱,每天仅能烘一天的口粮。因此,家中女子须先隔夜进禾仓取一天所需糯稻,预先安放于禾炕。每当天明或薄暮,舂臼之声犹如李白所谓“万户捣衣声”,布满全寨,不绝于耳。今日贵州的苗族、侗族、水族、布依族中仍有部分人沿袭。

自清中期改土归流始,即在贵州苗侗地区推行汉化政策,主客观上都形成民族交流。龙绍讷在《榕城竹枝辞》中用市集的形成发展和汉语的推行来具体表述黔地经济文化上的民族交流成果。

1、集市贸易。龙绍讷描述榕城商贸发展的盛况:“卓午亭亭拥盖来,逐墟人去趁虚开。拖裳拽地无跟履,也有经营入市才。”这“经营入市才”所提及的苗疆商贸情况究竟具体如何,龙绍讷在辞后自注曰:“城外有市值期,洞妇最多”。可见,妇女参与贸易者居多。与龙绍讷所述相印证,清光绪时,黎平知府俞渭在介绍古州绒锦时说:“绒锦以麻丝为经纬,挑五色绒,其花样不一,出古州司等处。苗家每逢集场,苗女多携以出售[16](卷三下)。”毛贵铭的《黔苗竹枝词》也有记载:“棉花如雪苗娘喜,市上今年布价高。”[10](P3565)鄂尔泰在《(乾隆)贵州通志》卷之七说贵州新添、丹行二司以丑戌日为场期,八番以寅午日为市。清乾隆十年,黎平“城内四鼓楼街,商贾辐凑之,所日无闲焉”。城内贸易繁荣,城外集场[16](卷二上)众多。

古州厅以城内街市及城外集市辐射境内堡寨,形成巨大的商贸圈。不用说,城内街市每日必有商业交易,一如现在的城市生活。细观上表中间两列可知,城外集市,除明示开市时间外,还有交易种类的说明,工厂与贸易开始紧密连接,可见,产销结合,说明当时的商业思想也有进一步发展;还有,此时古州厅的市场开始出现分区交易的雏形了,市场向更高一层发展。可见,龙绍讷所描述的集市贸易状况,并未夸大。

2、汉语的推广。“株离耻学汉音艰,得句人谁语学蛮。蛮府参军学不惯,陬隅一笑破心颜。”这是龙绍讷所记载的清代苗侗地区汉语学习的细节描述。明嘉靖之前,据谢东山考证贵州乖西司苗民:“即今开科会省,风教大行[5](卷之三)”。思南府旧志记载“思南之地渐被华风,饮食言语素所服习,推髻之俗、悍劲之性,靡然变易矣[5](卷之三)。”婺川“县有砂坑之利,人咸集居贸易,渐知读书[5](卷之三)。”可见,随着经济的发展,向学之风渐愈盛行。世事发展,至万历时期,贵州“四礼多用朱氏,向意诗书,人才济济辈出[17](卷三)。”

至清代初中期,整个贵州地区都向往儒雅,文风渐有可观。如大定府“声教渐讫,向慕儒雅”,“地寒民贫,多资牧养为业,俗尚淳厐冠婚丧祭,渐能循礼[8](卷之七)”,南笼府“士安弦诵,农乐耰耡。地辟民聚,化行俗移。郡分安顺,习尚略同,新辖永丰,夷俗渐革,其民任真率性畏法,易使德教所被,风气日开[8](卷之七)。”遵义府“人知向学,深山穷谷犹闻弦诵声,虽夜郎旧地,当与中土同称[8](卷之七)。”

至清代中晚期,苗地向学之风已成习惯。“近设苗学,间亦有知命童子入学,日负杂粮数升,就师傅授句读,默记而归。”如此情景,颇似近时乡村儿童入学景象。见此情景,严如熤也发出感慨:“其中亦甚有聪俊者,因所晓而逐为解说,久则渐通晓文义,贤有司善育而时教之,文风著而苗习自无不改者矣[18](风俗考)。”

在此情形下,学习汉语是必需的,龙绍讷抓住苗侗地区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用细腻的笔触,将汉语学习情形生动描述出来。发展至后来,居然也是“省中校长换联翩,剩有女师听自兼。不料学生齐罢课,用人行政也平权。”(张元埙《时事杂咏》)[10](P3599)如此看来,贵州学校教育的发展,已与东部地区无异。

此外,龙绍讷六首《榕城竹枝辞》还含有其他内容,如民族服饰、民族崇拜,甚至暗含了祖先图腾、祭祀等,即是娱乐活动,也涉及到斗牛。

总之,通过阅读分析这六首竹枝辞,不仅了解龙绍讷的辞作风格,艺术手法,更能从中体会出龙氏所要表达的记述意图,既成为保存民族风俗特征的史料文献,也记录了贵州改土归流背景下,社会经济发展和语言大变革的新状况,体现了记录清代苗侗地区重要社会变革的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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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舒 位. 瓶水斋诗别集[Z]. 商务印书馆,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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