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禹的谏疏文

2014-08-15 00:45
潍坊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叶 薇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贡禹是西汉宣、元时大臣,曾位列丞相(御史大夫)。他也是诸城历史上最早的文学家之一,事见《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贡禹字少翁,琅邪人也。以明经絜行著闻,征为博士、凉州刺史,病去官。复举贤良为河南令。岁馀,以职事为府官所责,免冠谢。禹曰,冠壹免,安复可冠也!遂去官。”可见其刚烈不挠的性格。班固将王吉与贡禹同列一卷,不仅因这两人曾同朝为官,籍贯同为琅邪郡,更因他们均为儒学名臣,是琅邪经学的传承和践履者,立身行事一本于经术,有着相同的政治理想和志趣情操,因而成为莫逆之交。《汉书》本传称:“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王吉字子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元帝初即位,遣使者征贡禹与吉。”

贡禹在元帝时以学问精醇抗颜直谏而著称,所以他的文学成就也主要体现在谏疏文上。谏疏也称奏疏或奏启,是大臣进呈给皇帝的匡时论政文字,属政论文的范畴,意在针砭时弊,讥刺时政,阐述进谏者个人的政治主张,为统治者的施政提供合理的建议。《文心雕龙·奏启》:“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汉之辅,上书称奏。陈政事,献典仪,劾愆谬,总谓之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迳;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观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畅,可谓识大体矣。”谏疏虽是朝廷应用文字,大多针对某一社会问题而发,重在议论剀切说理透彻,但也注重文采和修辞技巧,以增强语言的气势和说服力。所以刘勰认为:“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1]汉初大臣如陆贾、贾谊的奏疏,还秉承有战国策士及申、韩刑名法术的馀风,纵横捭阖言辞夸诞,而少儒者的醇雅气象。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文臣上疏渐脱纵横家习气而归中正醇雅,如董仲舒、匡衡等人以经义立论,博古而通今,援古以证今,言必有据,辞尚典雅,体现出西汉一朝学术风尚的转变,即强调经世致用,以儒术润饰理道,贡禹的奏疏就典型地体现出这种渊懿醇雅的风格。如《汉书》本传称,“元帝初即位,征禹为谏大夫,数虚己问以政事。是时年岁不登,郡国多困。”于是贡禹上疏奏言:

古者宫室有制,宫女不过九人,秣马不过八匹;墙涂而不琱,木摩而不刻,车舆器物皆不文画,苑囿不过数十里,与民共之;任贤使能,什一而税,亡它赋敛繇戍之役,使民岁不过三日,千里之内自给,千里之外各置贡职而已。故天下家给人足,颂声并作。

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节俭,宫女不过十馀,厩马百馀匹。 孝文皇帝衣绨履革,器亡琱文金银之饰。 后世争为奢侈, 转转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衣服履绔刀剑乱于主上,主上时临朝入庙,众人不能别异,甚非其宜。然非自知奢僭也,犹鲁昭公曰:“吾何僭矣? ”

今大夫僭诸侯, 诸侯僭天子, 天子过天道,其日久矣。 承衰救乱,矫复古化,在于陛下。 臣愚以为尽如太古难, 宜少放古以自节焉。 《论语》曰:“君子乐节礼乐。 ”方今宫室已定,亡可奈何矣,其馀尽可减损。 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笥, 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钜万。 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 三工官官费五千万,东西织室亦然。厩马食粟将万匹。 臣禹尝从之东宫, 见赐杯案,尽文画金银饰,非当所以赐食臣下也。 东宫之费亦不可胜计。 天下之民所为大饥饿死者,是也。 今民大饥而死,又不葬,为犬猪食。人至相食,而厩马食粟,苦其大肥,气盛怒至,乃日步作之。 王者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固当若此乎! 天不见邪? 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及弃天下,昭帝幼弱,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臧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臧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大失礼,逆天心,又未必称武帝意也。 昭帝晏驾,光复行之。 至孝宣皇帝时,陛下恶的所言,群臣亦随故事,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取女皆大过度,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数十人,是以内多怨女,外多旷夫。 及众庶葬埋,皆虚地上以实地下。 其过自上生,皆在大臣循故事之罪也。

唯陛下深察古道,从其俭者,大减损乘舆服御器物,三分去二。 子产多少有命,审察后宫,择其贤者留二十人,馀悉归之。 及诸陵园女亡子者,宜悉遣。 独杜陵宫人数百,诚可哀怜也。厩马可亡过数十匹。独舍长安城南苑地以为田猎之囿, 自城西南至山西至雩皆复其田,以与贫民。 方今天下饥馑,可亡大自损减以救之,称天意乎?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也。故《诗》曰:“天难谌斯,不易惟王。 ”“上帝临汝,毋贰尔心。 ”“当仁不让”,独可以圣心参诸天地,揆之往古,不可与臣下议也。 若其阿意顺指,随君上下,臣禹不胜拳拳,不敢不尽愚心。

这道奏疏剖析犀利,言辞恳切,深刻揭露了西汉中叶的朝政弊端及日益严重的社会危机,表现出贡禹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忠君爱民的儒家情怀,无疑给那些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的统治者敲响了警钟,具有振聋发聩的警世作用。而他用《诗》《书》《论语》等儒家经典立论,也体现出西汉以经义治国的学术风尚,使其议论剀切而不偏颇,言辞激烈而终归雅正,完全是一派渊懿雅正的醇儒气象。清末刘熙载评西汉文章:“董仲舒学本《公羊》,而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则其于礼也深矣。至观其论大道,深奥宏博,又知于诸经之义无所不贯。”“汉家制度,王霸杂用;汉家文章,周、秦并法。惟董仲舒一路无秦气。”“刘向、匡衡文皆本经术。向倾吐肝胆,诚恳悱恻,说经却转有大意处;衡则说经较细,然觉志不逮辞矣。”[2]其实,贡禹的奏疏文风与董、刘、匡诸人一脉相承,只是其位望稍逊而已。

这道言辞恳切的奏疏打动了汉元帝。《汉书》本传载:“天子纳善其忠,乃下诏令太仆减食谷马,水衡减食肉兽,省宜春下苑以与贫民,又罢角抵诸戏及齐三服官。迁禹为光禄大夫。”收到了整顿风俗补察时政的作用。不仅如此,这道奏疏所反映的社会问题,确是西汉中叶政治的缩影,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将之与同一时期的其他文献相参,有助于后人更全面更深刻地认识西汉社会。如疏中所提到的当时服饰僭越、统治者荒淫奢侈、贫民转死沟壑等社会现象,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载。《盐铁论》卷六《散不足》:

古者,庶人耄老而后衣丝,其馀则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及其后,则丝里枲表,直领无袆,袍合不缘。 夫罗纨文绣者,人君后妃之服也。 茧绸缣练者,婚姻之嘉饰也。 是以文缯薄织,不粥于市。今,富者缛绣罗纨,中者素绨冰锦。 常民而被后妃之服,亵人而居婚姻之饰。夫纨素之贾倍缣,缣之用倍纨也。

古者, 夫妇之好, 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后,士一妾,大夫二,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 今,诸侯百数,卿大夫十数,中者侍御,富者盈室。 是以女或旷怨失时,男或放死无匹。

古者,不以人力徇于禽兽,不夺民财以养狗马,是以财衍而力有馀。 今,猛兽奇虫不可以耕耘,而令当耕耘者养食之。百姓或短褐不完,而犬马衣文绣。 黎民或糠糟不接,而禽兽食粱肉。[3]

案《盐铁论》是桓宽根据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召开的盐铁会议整理而成,成书于宣帝年间,与贡禹上疏基本同时,两人所记却惊人的相似,足以说明当时社会的贫富分化和阶级对立到了何种程度。被后世史家吹嘘为“承平之世”的宣、元时期,却潜伏着如此严重的社会危机,这也是贡禹留给后人有关汉代社会的真实记录。

宣帝即位时,贡禹已年逾八十。他受宣帝倚重,被任为光禄大夫,但自觉精力衰竭,因此上书请求致仕。宣帝认为贡禹“有伯夷之廉,史鱼之直,守经据古,不阿当世,孳孳于民,俗之所寡”,是国家的栋梁之臣,不但没有准许他致仕,反而提拔他为长信少府,“会御史大夫陈万年卒,禹代为御史大夫,列于三公”,正式当上了丞相。“自禹在位,数言得失,书数十上。”他上疏的内容都是针对国家施政不当而发的,都在不同程度上起到了纠谬补阙匡救时弊的效果。如当时官府与民间竞相开铜矿铸钱,严重影响到农业生产,造成了通货膨胀和贫富分化,于是贡禹上疏论道:

今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铜铁,一岁功十万人已上,中农食七人,是七十万人常受其饥也。 凿地数百丈,销阴气之精,地臧空虚,不能含气出云,斩伐林木亡有时禁,水旱之灾未必不繇此也。 自五铢钱起已来七十馀年,民坐盗铸钱被刑者众,富人积钱满室,犹亡厌足。 民心动摇,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税。 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草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 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穷则起为盗贼。何者?末利深而惑于钱也。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钱也。 疾其末者绝其本,宜罢采珠玉金银铸钱之官,亡复以为币。市井勿得贩卖,除其租铢之律,租税禄赐皆以布帛及谷。 使百姓壹归于农,复古道便。

虽然贡禹禁用铜钱、改用布帛及谷物作为流通货币的建议是迂腐不切实际的,但其中强调的重农抑商的农本思想,却是儒家一贯的政治主张。这篇奏疏行文酣畅,议论激切,而语言不事雕琢,有汉初贾谊、晁错政论文的遗风。疏中流露的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思想,也是西汉儒学的特色。在此前董仲舒的对策中,就处处体现出这种阴阳五行哲学的迷信色彩。如董仲舒在著名的《天人三策》中,就宣称:“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汉书·董仲舒传》)勿庸讳言,这种迷信思想是时代的局限,但也是我们民族传统的哲学思维方式。在君权至上的封建专制时代,国家缺乏制衡君权的有效手段,只有借助于神权假天示诫,才能对君主起到威慑作用,迫使其对自己的行为有所约束,部分接受大臣的建议,这样做比正言直谏,往往更有效果。

[1](梁)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421-423.

[2](清)刘熙载.艺概: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14.

[3](汉)桓宽.盐铁论[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