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社会生态中的灰色强人

胡凯基，王昆仑

（1.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23039；2.蚌埠学院 人文社科部，安徽 蚌埠233030）

乡村的政治、权力、秩序问题，学术界久有关注。除下文正式引用的之外，略举数例：聚焦一个村庄的有毛丹的《一个村落共同体的变迁：关于尖山下村的单位化的观察与阐释》（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黄树民著，素兰、纳日碧力戈译的《林村的故事——一九四九后的中国农村变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版）。着眼全国乡村的有张鸣的《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1903-1953）》（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本文关注的是乡村社会生态中的灰色强人。乡村灰色强人是指农村中介于违法犯罪的流氓恶霸和普通村民之间的一类人，学术界对其已有所关注。如耿羽指出，后税费时代，国家以各种形式向乡村分配了大量的资源，但是资源的很大一部分被基层政权和灰黑势力以合谋的形式截取，资源分配没有引起相应的治理效益，反而出现了新一轮的基层治理“内卷化”。基层治理“内卷化”的出现，和灰黑势力、基层政权以及村庄资源分布三者的转变密切相关。[1]本文将专门探讨乡村灰色强人表现、形成原因、抑制消除办法。

一、乡村灰色强人的表现

1.妨碍村集体正当工作，侵占村集体利益

安徽凤阳小岗村能人严宏昌经村民选举产生在1999～2002年三年村领导任上，打着“小岗”的牌子四处“化缘”，为村里争取到不少外来投资援助项目。但2000年，被村内人伙同外人诬告检举贪污、挪用公款，导致原来的投资方看到政治风向不对，大都闻风而逃。严宏昌卸任村领导后，由省政府贷款、县农机公司赠送的两台推土机也被村里两强人长期霸占。[2]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行为很不容易得到法律惩处，但其村集体正当工作的妨碍，对村集体利益的侵占确是实实在在的。

2.欺压普通村民

赵树凯先生曾在文章中提到他在地方工作时遇到一个农村中的情形：全村的羊主要分为三群，有三个人牧放。三个牧羊人中，有一个人的养群经常发生啃吃树苗或者破坏庄稼的情况，成为村民的主要投诉对象。在赵树凯第一次进村的前两天，村里发生了牧羊人和种树人打架的事情，村干部解决不了，被啃吃了树苗的农户愤而到县城上访。这样的事为何要到县里去上访？最初村民寄希望于村干部，但是村主任和书记说：“这个问题村里解决不了，因为放牧的人蛮不讲理，干部找他们说也不听。只有靠政府或者公安来解决。”这个放牧的村民则是采取了比较不讲理的态度。这是一个单身汉，他的说法是：“如果不放牧，羊吃什么？羊是自己长了腿，吃点庄稼，啃点树苗，是很难免的。谁说不让放牧也可以，那要白给我饲草。如果政府没收了羊群，正好我就不还贷了。”村民意见很大：“放羊毁树，说禁牧又禁不住，村里不管，政府也不管，太没有道理。我们没有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往树上洒农药，羊要吃了毒死拉倒。”问题就这样僵住了。[3]

3.欺压外来者

一个水果产区的村庄紧邻国道公路，乡镇合并前有几年是镇政府所在地。该村在改革开放前村集体即种植有苹果果园，改革开放以来村民种植苹果的日渐增多，果品收成、销路、果农收入都不错。但该村果农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和苦恼，每到苹果收获销售时，果农都要把苹果装到拖拉机、农用车上，拉到别的村卖给外来水果收购者。该村作为原镇范围内的中心村，交通最便利，苹果种植规模也不小，外来水果收购者为何不进驻该村收购呢？原因是该村一两个灰色强人几次对外来水果收购者的强卖行为，使收购者为避免损失而不再光顾。

二、乡村灰色强人产生的原因

1.自组织力量羸弱

赵树凯先生说，他曾经反复进入那个村子，观察体验村庄内部秩序，最强烈的感受是，村庄的自组织资源稀缺，或者说自组织力量羸弱。首先是正式组织（党支部村委会等一群干部）的纤弱，对内缺乏动员能力，对外缺乏表达能力。不仅如此，这个村的非正式组织力量也很弱。在不少村庄，虽然村干部比较弱，但是村民中却不乏公共精神很强、组织能力高的人，因此，在村庄公共利益出现问题的时候，即便正式组织不出面，村正式组织会有充分表现，于是公共利益也会得到维护。从禁牧这件事情来看，如果村民中有这种人，如同自发修桥的村那样，村民自己就可以建立起禁牧秩序。但是，大家都在等待政府派人来解决他们的问题，都在等待外部的秩序力量进来，结果全村人的公共利益居然屈服于一个虽然有些无赖，但是并不是不可救药的放羊汉子了。[3]

2.乡村舆论约束软弱

有研究者发现，鄂西南地区借助泛化整酒名目，随意扩大人情圈，简化酒宴操办和货币化礼物。[4]泛滥的“无事酒”的最先组织者利用其他村民不得不买他“面子”的心理，而使得又一项不良风俗在这里形成。最先的组织者虽然受到其他村民的鄙视，但没有在行动上得到抵制，这里的重要原因是乡村舆论约束软弱，不能有效制止这种灰色行为。

3.历史上左倾

1947年的《土地法大纲》规定，废除一切乡村中在土地制度改革以前的债务。在随后的土改运动中滥用暴力，严重的地方出现恐怖的暴力。有的地方使社会财富过早分散和浪费。[5]据亲历者回忆，当时的土改工作队进村后，必须绝对地、长时间地“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建立或重建阶级队伍之后，才能谈得上进入斗争，如反霸、斗争地主等阶段；之后是分田阶段；再之后是建党建政、动员参军等阶段。再之后，又是另派工作队来搞“复查”等等；一个否定一个，一个说前一个“右倾”。已形成宪法，半点不能移动。……工作队动不动就要换三几次。翻烧饼、煮夹生饭，一次一套，统统反右，从不反左，不把农村搞得稀烂才怪。[6]土地改革所造成的社会文化的结构性颠覆，正是此后中国社会长时期停滞的重要历史因素之一。[7]这种社会文化的结构性颠覆也给乡村灰色强人的活动扩大了空间。建国后过早过快地向集体化过渡并追求一大二公，也造成相当不良影响，包括助长乡村灰色行为。如五十年代初，一些经济条件较差的农民，抱有农业社会主义的平均主义思想。有的欠了别人的粮食，却说我欠了你的粮食，但过不了几年，还不是一同和你进入“共产社会”。[8]公私产权界定不清晰、不确定，使村民看不到立足于自身辛勤劳动、灵活经营致富的希望，转而在随后的集体化生产中滋生了竞相偷懒、占别人便宜、占集体便宜等一系列消极思想和行为。

4.县乡政治生态不良

清末民初以来，随着地方乡绅从传统的乡村自治中退出，农村政治领域出现了真空，地方恶势力就进入了乡村政治之中。这些为非作歹之徒与地方政府的官员结成同盟，一方面帮助地方政府盘剥农民，搜刮资源，似乎是强化了国家能力；另一方面利用与政府的联姻以为国家征收税费为名中饱私囊、横行乡里、欺压良善，造成国家政治经济资源的流失。他们对地方政府官员有极大的腐蚀作用，许多地方政府官员逐渐放弃了原有的政治角色，蜕变成身着官服的恶势力，不是管理服务农民，而是鱼肉农民。[9]杜赞奇称之谓“乡镇低层官僚及其在乡村的代理人的经纪人行为越来越明显，并逐渐形成了经纪体制。”[10]所谓“官酷民暴、官贪民刁、官逼民反”。不良的县乡政治生态在民国时期长期存在。新中国成立后虽发生了根本改变，但因为遗存影响和新的失误，在今天不是每个地方都具有良好的县乡政治生态。因为乡村灰色强人的行为一般不会对县乡政府构成直接损害，所以不负责任的县乡职能部门往往对之不闻不问，即使有村民反映也是敷衍塞责。于建嵘在2012年指出，基层政权功能异化和结构性退化的问题却并未得到有效解决。[11]截至2014年4月底，全国共排查确定软弱涣散村党组织57688个，占村党组织总数的9.6%。[12]这些软弱涣散的村党组织自然无暇也无力去防控本村的灰色行为。而县乡政府因为领导班子任期短、本身素质水平不足、上面各种评比检查太多太滥、财权事权不匹配等多种原因，有些时候没有意识、没有足够时间精力去推动县乡政治生态建设。

三、防控乡村灰色强人的建议

1.培育社区领袖

近来学术界开始关注治理的对象从有形的物、制度等向无形的“人心”转变，以农村社区文化、人心和价值观为重点的乡村软治理。[13]培育社区领袖以防控乡村灰色行为可以作为乡村软治理的一项内容。乡村村社区领袖类似于传统时代的乡贤。乡贤，又称乡绅，是指乡村知书达礼并以德服众的人，他们大多耕读传家，殷实富足，尽管不一定是村里最富的人。但是，无论是村里最富裕的人，还是最有权的人，都得唯乡贤的马首是瞻。政治学家将权威分为暴力权威、神授权威和道德权威，乡贤无疑属于第三种权威类型。他们从小就熟读儒家经典，深受儒家礼义教化的影响，为人正直、处事公道、急公好义、闻名乡里，他们是村庄的道德典范，是村庄的精神领袖，并因此而成为村庄秩序的守护者。[14]乡绅的权威是在血缘和地缘关系的基础上，产生于舆论之中，是当地村民较为一致的内心认同。[15]乡贤靠声望成为地方权威。而声望以他人自觉尊敬和服从为条件。[16]在当今，我们要注意培育乡贤引导其发挥积极作用。这包括创造条件把那些为人正派、热心公益的致富带头人选为村民代表、村两委成员、各级人大、政协代表。在乡贤形成过程中和形成之后都会改善乡村社会政治生态，抑制减少灰色强人的活动空间。

2.发挥民间组织作用

生态治理不仅强调政府主导，还强调公民社会等外在力量的参与，自上而下的管制与自下而上的参与并重。[17]110社会政治生态治理改善同样如此，即要充分发挥民间组织的作用。从法律社会学的角度看，社会组织和团体对于社会秩序的产生和维护具有重要意义。[18]亨廷顿说，“农民的参与对通过法律或许并非必要，但对执行法律却不可或缺”。[19]民间组织逐渐把公民组织起来，改变长期的原子化状态以增加凝聚力。这一方面可以更有力、有序地督促政府尽职尽责，一方面可以直接对灰色强人形成有力制约。民间力量是广泛而有作用的力量，也不需要政府化钱来供养。应该进一步放活民间组织发育发展的制度空间，让这些组织尽快成长，使得这些组织在建立良好治理过程中充分发挥作用。[20]民间组织参与乡村治理也符合以“多中心治理”范式来理顺农村内外诸多方面关系的思路。在这样的治理原则下，治理活动不是自上而下的强制性行为，而是一个上下互动的管理过程，主要通过合作、协商、建立伙伴关系来管理公共事务。在这个过程中，权力的中心是多元的，分层次的，多种类型、不同层面的社会力量在协同合作基础上实现共治。政府领导农村的方略应该更改，应该顺应时势变化，走多中心治理的道路，改变政府对于乡村社会的行政性管理和控制，让乡村内部的自主性力量在公共服务供给、社会秩序维系、冲突矛盾化解等多种领域充分发挥基础性作用。建立这种新型关系的核心，是革新基层政府运作，激活农民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让多种社会力量成为发展的主体，让这些主体在伙伴关系的基础上协同共治，而不是政府独领风骚，甚至唱了独角戏。[21]试想，前述村庄若有果农协会，就可有力地抑制该村灰色强人对外来水果收购者的强卖行为。

值得欣慰的是，2012年，广东省开放社会组织登记限制：多数可以直接向登记机关登记，取消挂靠主管单位，实行登记备案制。2013年3月，全国人大通过成立行业协会商会类、科技类、公益慈善类、城乡社区服务类社会组织直接向民政部门依法申请登记，不再需要业务主管单位审查同意。这都为民间组织的创立、成长提供了宽松有利的大环境。

3.用好中央涉农相关政策

乡村问题是学术界关注的问题，也是中央关注的问题。中央对“三农”的一系列政策表述本文不再列举。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些可以为防控乡村灰色强人提高政策依据。比如新农村建设方针中有一条是“乡风文明”。乡村灰色强人的表现明显对“乡风文明”有害，可以借助新农村建设对其清理整治。十八大之后，各地开展“不合格党员清退”工作。浙江桐乡一个76岁的老党员因阻挠村里建设农贸市场，在“四评一审”的群众评议环节中不合格率超过80%，被给予一年改正期。湖南溆浦将“欺行霸市，不讲诚信”列为不合格党员标准。外出打工者较多的江苏涟水县，留守妇女多，则将那些“有男女作风问题，扯又扯不清，法律也不好解决”的党员列为不合格。[22]借助不合格党员清退契机，对党员中的乡村灰色强人进行治理清除，是一个值得肯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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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赵树凯.乡村观察手记（四）：“弱”村禁牧记[J].中国发展观察，2005，（7）：3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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