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樵攀话”与吴承恩的隐逸情结

2014-09-29 16:16曾羽霞
文艺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渔樵吴承恩渔父

曾羽霞

《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①有一段“渔樵攀话”。“渔樵攀话”有其悠久的文化内涵,《西游记》中插入渔夫和樵子相互比争“山青水秀”的诗词描写,显然一方面受到文化传承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发挥了自己的独特创新能力。在《西游记》第九回乃至整部《西游记》里,“渔樵攀话”不仅仅是一种诗词的铺述,显示了作者的才情,更是作者隐逸思想的隐现,是作者审美理想与人生哲学的另一种阐释。

一、“渔樵攀话”的文化渊源与隐逸情结

“渔”和“樵”作为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重要意象,它们的结合是逐渐形成的。首先以对话形式出现的是“渔”的意象。最早见于《庄子·杂篇·渔父》②篇,在孔子和一个渔父的详细对话中,渔父对孔子大段阐述了道家的无为之境,孔子叹服,尊称渔父为“圣者”。屈原所著《楚辞》中的《渔父》一章则讲述了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边,看起来“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问屈原为何流落于此。屈原回答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③。渔父劝屈原该看破世人世事,不必“深思高举”。屈原不听,执意欲“葬于江鱼之腹中”。渔父莞尔而笑,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④的歌子远去。渔父在这里已成为一个欲引屈原“悟道”的先知。

渔父作为“圣者”与“道”的化身,在后世诗歌中数见不鲜。庄子渔父与楚辞中的渔父形象都成为后世渔樵典故的来源之一。如唐代柳宗元的《渔翁》,张志和《渔歌子》都是名篇。其他如柳宗元、王维、孟浩然、李白、储光羲、裴迪、李群玉、徐凝等都有写渔樵的诗歌。这些诗歌大量出现,往往融合了渔、樵在哲学、美学上的意味,更结合具体的人生体悟进行升华,主题集中在渔樵生活、渔樵隐逸、渔樵理想方面。唐代渔樵隐逸主题逐渐突出,且对渔樵的生活描述具有了想象的浪漫色彩。此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诗与《桃花源记》被作为新的典故来源开始广泛使用,并逐渐进入到传奇小说之中。

而哲学上,渔樵问答所探讨的意味又增添了玄理这一部分。北宋邵雍的《渔樵问对》中可以看出,一渔一樵的对话结构已经固定,此篇力论述天地万物,阴阳化育和生命道德的奥妙和哲理,试图通过简洁的对话对世界做出根本性的哲学解释。主角虽然是渔父,所有玄理都出自渔父之口,但却以樵子问、渔父答的方式,将天地、万物、人事、社会归之于易理,并加以诠释。目的是让樵子明白“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众妙之道备于神,天下之能事毕矣”⑤的道理。

元代渔樵的丰富意蕴得到进一步的开拓。元曲中出现大量“渔樵闲话”或与之相近的语词,如乔吉[正宫·醉太平]《渔樵闲话》。内容中以渔樵闲话为主或听渔樵闲话的,则如胡抵橘和如杜仁杰[双调·蝶恋花]“鸥鹭同盟曾自许”煞尾“离亭宴带歇拍煞”。可以看出,至少元代时,渔樵对话的形式已经成熟。这期间,渔樵闲话的内容不再停留于哲学、玄理上的阐释或对天命的探讨,而主要论及人世沧桑和历史兴衰,力图否定所在王朝的历史合理性,这种转变一直延续到清代,如孔尚任《桃花扇》余韵中,苏昆生与柳敬亭两个,一渔一樵对话,唱尽王朝更迭、世事变迁的感慨。

渔与樵两种意象的结合,并非只以问答形式出现,《三国演义》开篇词中“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⑥这里的“渔樵”实偏指“渔”,可见“渔樵”连用已经约定俗成。当表现哲思、畅谈天下万物之理时,渔樵就是问答或唱和的最佳拍档了。一方面,这种方式符合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有极深厚的文化内蕴,另一方面,问答形式更利于显露才情博识,抒发一己之思,逞作者之能,于山水中寄寓感情或启发哲理。因此,不仅在文学中,其他艺术中这样一唱一和的渔樵文化也有沉淀,如明代的古琴曲《渔樵问答》,存谱最早见于明代萧鸾1560年撰写的《杏庄太音续谱》。萧鸾解题为:“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⑦《渔樵问答》将天下兴亡得失解构于无形,令人对山水田园心驰神往,这明显受到北宋邵雍的《渔樵问对》甚至更早渔樵文化的影响。

百回本《西游记》中的渔樵攀话以唱和形式出现,歌山颂水互相夸耀各自生涯,在联诗作赋中又故意显露出作者的才情,并对人生观和生命观都有了一定独到的见解,这都显示作者受到渔樵文化中蕴含哲思、美学意味的传统的影响,但渔樵攀话的目的并不在于劝人“出世”或者“悟道”,而与作者的隐逸情结密切相关。渔、樵成为隐逸文人的象征,以东汉光武帝刘秀时期的严子陵和西汉汉武帝时的朱买臣为代表。前者拒绝刘秀多次邀请,一生不仕,隐于浙江桐庐,垂钓终老。后者早年贫寒,以卖柴为生,后由同乡推荐,当了汉武帝的中大夫、文学侍臣。两者实则代表中国古代文人的两种选择,影响深远。后世文人以此为榜样,或身心俱隐,成为甘于平凡的真正隐士,或由隐而入仕,将山水自然和渔樵生活置于理想的精神世界中。即怀有隐逸情结,却不能身体力行的一类人。

魏晋时期的风雅人士最能体现后者的精髓,即“大隐隐在朝”的精神:谢安四十岁之前一直隐居不出,过着乐山水,“寄傲林丘”的生活,后虽为家族利益出仕,仍眷恋山水,“安虽在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逾,每形于言色”⑧;谢安又曾与支道林、许询等清谈《渔父》,当众家各自发表一番言说后,谢安仍能作万余语,而且“才峰秀逸,萧然自得”⑨,可见他对《渔父》篇颇得精髓,有独到见解。谢安弟谢万著有《八贤论》,叙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四隐四显,可知他虽在朝野之人,也怀有东山之志,作为贤者和隐者象征的渔父对后世文人的影响亦可见一斑。除了严子陵、陶渊明那样既完全回归自然又成功地实施艺术实践的隐士,很少有人对渔与樵有切身的体验,后世文人借用渔樵形象或自况或隐喻人生哲理,并不真正成为现实的渔、樵。如谢安之流也只能划归为“羡隐者”一类。此外,仕途失意或遭际坎坷的文人,不便直接揭露时弊讽刺时政,就借渔夫樵子之口大显其才,明志抒愤,他们在移情山水的过程中也会转变为“羡隐者”。《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就属此类。所以“渔”和“樵”在千百年来文化的传承中不但成了高于其本身意义的“道”的化身,还演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归宿和寄托,是一种可俗可雅可进可退可观可羡的人格境界和美学境界。

二、“渔樵攀话”引入《西游记》的初衷

《西游记》关于“渔樵攀话”最早的是古本《西游记》,即记载在《永乐大典》中的一段残文,在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送字韵的一部分,许多“梦”字条文中的一段“梦斩泾河龙”。吴承恩本《西游记》第九回中的一段故事,全是根据此条残文放大了的。(杨致和本、朱鼎臣本不是介于古本《西游记》与吴承恩本之间,吴本所依据的只是古本《西游记》即《永乐大典》本,依郑振铎考证说。)将古本《西游记》张梢、李定两个渔翁改作“一个是渔翁,名唤张梢,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显然是受渔樵文化的影响。

古本中张梢、李定并没有一句诗词韵语,只是白话攀谈了两句,说的是算卦先生之事。吴本中却敷衍出一大段“渔樵对话”的情节,还将古拙的《西游记》改造得神骏丰腴,逸趣横生,显然,吴承恩这么做,并非仅仅为“引出泾河老龙找袁守成问卦”⑩之事,理由如下:

(一)如果采取“渔樵攀话”引出泾河龙王,然后牵扯出唐王食言魂游地府,再引出玄奘法师,进而转到西天取经这条主线索上来,只需渔夫樵子起导火索的作用,不需太多铺述,仅古本《西游记》中两个渔夫的简单对话就足够了。

(二)张梢、李定二人唱和,“既各道词章,又相互联诗”(11),这种情节构思与明代的文言小说十分相似。如明初瞿佑的《剪灯新话》往往采用小说里的人物相互唱和的方式,敷衍一些故事情节,显示一下作者的文才。《西游记》中也有大量联吟唱和的情节,如第六十四回《木仙庵三藏谈诗》里,松、竹、柏、桧四精两次各缀典实成诗,自述身家,唐僧也回敬七律二首,随后五位失灵又“联句”又“顶针”,直到杏花仙子出场作七律一首,共计13首。第九十四回唐僧见御花园华夷阁内挂春夏秋冬四景各屏,和韵七绝各一首,连同原作共计8首,也是“逞才”之作,因为国王命唐僧和诗,一向谦虚的唐僧竟然“欣然不辞”,这绝非一个绝俗出尘、心澄如镜的高僧意欲所为。

(三)在古本中,张梢、李定只是渔翁,所谈不过以生计为念,而吴本《西游记》中张梢李定成了“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12),他们攀谈中互表心志,评议谈笑世上那些争名夺利之人,到头来不过空空一场,远不如自己的山清水秀,自甘淡薄,逍遥自在,随缘而过。这种改动,不难推出作者对于仕途的失望与对宁静淡泊人生理想境界的向往。读书人仕途不顺,自然会寻找精神寄托,羡慕渔夫樵子平淡闲散却诗意的生活,又可以在歌山颂水中将满腹才华满腔激愤一齐喷发,畅快淋漓,因此虽是渔翁樵夫,但已看透世事,淡泊名利,远离是非,在日常生活中,以山水为伴,怡情忘忧,脱离尘世俗务,别有一番闲情雅致。然而,渔夫樵子的风情雅致绝非生活的真实,乃是作者附加的,是世俗的风雅化。

(四)吴本《西游记》中表露了更多文人的隐逸思想,不似平话艺人的创作,当然更不像渔夫樵子的口吻。如渔樵反复提到对名利的淡泊“涤虑洗心名利少”,对自然山水的怡然自得“不论人间富与贵”,“不管人间兴与败”。在风景之争、受用好物之争、生意快活之争、幽雅之争中突出的高雅的人生享受,对精神世界的高度追求,这并不是一般的渔夫樵子极力推崇的,也不是其能力范围之内所能达到的思想境界。恐怕只有文人才有此闲情“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散道词章”,互联诗句,连绵不断。而对于隐居生活的夸赞与对自然美的鉴赏,也过于精细描摹,显示敏锐的对生活的观察力和独特体悟。虽是凡夫俗子,却无半点俗形,渔夫与樵翁不过是有着隐逸思想的文人的一种精神象征,一种现实中难以企及的自然浑成的境界。

三、吴承恩隐逸情结在“渔樵攀话”中的表现

(一)无奈:太平盛世与甘为隐士的矛盾

古本《西游记》并未写盛世繁华,只简单交代“贞观十三年”,而吴承恩本着大力渲染了这个“陕西大国长安城,历代帝王建都之地”,“三十六条烟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上头。”(13)说尽那繁华,又“驾前有按帮顶国的英豪,与那创业争霸的杰士”的确是海晏清平,人才济济。这与吴承恩所处的时代形成鲜明对比。就在这天平盛世,人才皆可大展宏图之时,两个“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却安于隐居,固守清贫,砍柴捕鱼,货卖沽酒,将才华隐于山青水秀中,不管政治仕途,只管怡情山水。并说:“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又说“潜踪避世妆痴愚,隐姓埋名作哑聋”(14),这番话夸大了当时仕途的险恶难测,有消极避世之嫌。一方面,作为有才志的文人,大都有“先入世再出世”的人生规划,即便热衷功名如李白,淡泊绝俗如“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也不会甘于寂寞,不先图功成名显再思归隐的。吴承恩是渴望政治清明的,但黑暗的社会使他的抱负难以实现,他只能在《二郎搜山图歌》发出这样的喟叹:“野夫有怀多感激,抚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15)他既做不到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又因现实的困厄,经济的压力不能避世为“逍遥”的隐者,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积极“入世”,尽力使自己有所建树,但终老无成时,他的失望与悒郁是可想而知的。因此,他极力描绘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即便是在盛世作一名渔父或樵子也比浑浊社会的一个文人的命运要畅快自在,他羡慕那种“逍遥四季无人管”“无荣无辱无烦恼”的生活,但这种恣肆的“逍遥”也只能是虚构社会的理想,是看透了官场政治、由追求功名转向追求自然这个新的人生实践舞台来实现自我:“算起来还不如我们山清水秀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16)“随缘而过”,既不是对“出世”的完全肯定,也非对“入世”的彻底否定。这只是一种历经沧桑后从容淡定的人生哲学,一种于现实无奈的人生选择。

(二)傲然:“求人用才”与甘于“无为”的矛盾

吴承恩有“求人用才”思想,他希望扭转时代的颓势,盼望英雄出世,满腔热情渴望发掘人才,希望在位者“求人用才”,而“渔樵攀话”中渔、樵二人“无为”之举与他所提倡的积极进取精神是不吻合的。他塑造孙悟空这个神通广大的形象,摈弃“内省”而注重斗争,凭借“外求”成了正果。如果孙悟空也沉溺于精神上的自我满足,“怡情山水”,安于自己的现状,那么他就不可能大闹天宫,不可能保护唐僧走到西天,修成正果。孙悟空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路上降妖除魔,为澄清社会黑暗发挥着作用。在斗争中他的主动战争精神格外突出,这种几乎异端的人才,吴承恩是以欣赏的眼光看待的,充分显示出他渴望复杂的社会变动中有匡时济世之才。尽管如此,“渔樵攀话”中对政治官场、礼教道德的淡漠与孙悟空对皇权等级制度的淡漠以及离经叛道的行为是一致的。这都是作者所欣赏的“傲然之气”。“傲然视物”显示出卓尔不群的品格,在封建社会士林风气败坏、封建制度思想和政治纽带日益丧失生命力时,“傲然”便孕育了理想中的社会,孕育了理想中的英雄,孕育了理想中的畅快人生。渔樵攀话中“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笑傲江湖打哄”,“不恋人间富与贵”“不管人间兴与败”“随心尽意自安排”视为最佳注解。

(三)两难:人性渴望自由与不得自由的矛盾

“渔樵攀话”的文词优美闲雅,在一唱一和中,只令人想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与世无争的自得自在的惬意情怀,当真是“逍遥四季”,无拘无束。但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却是作者不得自由的悒郁人生。吴承恩是羡慕这种自由的,但自由总是相对的,倘若国家动荡,民不聊生或国衰民困,生死离合,纵然做了渔夫樵子也唱不出如张梢李定这样“清闲有分岁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的清平调来。《西游记》中“渔樵攀话”可以且歌且笑,且谑且骂,听莺啼看松花,惊沙鸥醉鱼羹,这也是有条件的,需得一个盛世太平做背景,方显得相对的“逍遥四季无人管”“笑傲江湖”。倘若终日对着禾黍离离,听后庭遗曲,也无那吟诗做赋的雅兴了。由此,就不难理解,为何在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唐僧取经之前,于贞观十三年这个盛世之中插入这么一段隐逸的乐趣,而于腐败黑暗的社会却要执著仕途“求人用才”了。

四、吴承恩隐逸情结的其他依据

首先,从吴承恩的生平来看,对社会人生、个人仕途的失意使得他有向山水寻求心灵自由与精神解脱的可能。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衰落而为小商人的家庭,并受到家庭影响,明天启《淮安府志》称其“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17)他有奇才,又想效力朝廷,匡世济时,但因“一意孤行,无所扳援附丽”(18),竟一生不得荣显。嘉靖二十三年,他约四十三岁中岁贡,之后十几年又参加了三、四次考试,始终不得拔擢。五十一岁肄业于南京之南监,又为长兴县丞,亦无所成。后被诬贪赃,撤职罢官。大约案情不久就弄清楚了,吴承恩这时有“荆府纪善”的任职(是否到任存考),此后,吴承恩放浪于诗酒间,以卖文、经商为生,终老林下,含恨而终。吴承恩一生抑郁,未能在政治上奋进,却历经五朝,他生活的朝代正是明中衰时期,帝王昏庸腐败,荒淫无耻,朝廷奸权握柄,朋党林立,相互倾轧。他亲眼看到整个社会的弊端,指出这是“群魔出孔窍,白昼搏人繁聚啸”(19)。他的时代又是明朝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最尖锐的时代。封建统治者的暴虐、土地的兼并、赋税的增加以及无休止的巧取豪夺,使经济破坏,天灾人祸到处出现。动荡混乱的景象中又连年遭到外族的入侵与倭寇的掠抢,战火不息,民不聊生。

对仕途的失意,对黑暗沉滞社会的失望,对人生的无奈,这不能不使才华横溢的吴承恩胸中激荡着悒闷的风雷,《西游记》也被他融入了这种种情愫。在谈及自己的处境时,他不止一次地自嘲说:“春秋已壮,尚泣牛衣。徒夸罗鸟之符,误忝屠龙之伎。囊底新编,疏芜自叹;怀中短刺,漫灭谁投。”(20)在《贺吴春洲举善障词》中,他仰天悲歌:“世涂颠倒,叹万事纠纷,更无分晓。龙杂常鱼,鳞群野兽,鸾凤混同凡鸟。”(21)他还在《赠沙星士》中借颂赞这位隐士而曲笔自况:“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孤鹤野云浑不住,始知尘世有颠仙。”(22)这首诗充分反映出他傲视人生、淡薄功名的生活态度。他说自己是闲云野鹤,愿意做“尘世”的“颠仙”。其实他并非真正超然物外,涤除尘心,他也有理想抱负,可惜他生逢昏暗之世,又遭昏庸之君,更无人拔擢,加上周遭是恐怖杀伐之气流,只好将满腔悲愤理想放浪于诗酒之中,借山水的比争显出他的激愤,在对比的太平景象里寻找精神的寄托和暂时的解脱。

其次,从吴承恩早期的人生的规划看,吴承恩有其隐逸思想。吴承恩的人生规划有点类似李白,都是先成就功名再图归隐。在他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岁月,为寄个人理想,曾谱有小令《驻云飞》四阕。这四阕描绘的便是他的理想仕宦生涯,即及第——翰林——内阁——归隐。其中最后一阕“归隐”写道:“霖雨收功,回首三台一笑中,白社怡真性,绿野耽幽兴。荣天赐衮衣东,四海人情,指望闲云,复为苍生动,重见周公致太平。”(23)可见,吴承恩的隐逸思想从很早时便已扎根于心,它来自中国传统道家文化的熏陶以及士大夫千百年来的人生理想蓝图。如陶渊明、李白这样的归隐者及羡隐者不可能不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记。

再从吴承恩所生活的圈子来看,他生平所交往的都是些类隐、羡隐者。古人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吴承恩所交往之人中,文徵明不附权贵,任翰林院待诏四年之中三次辞职,不满官中大臣种种屈辱,终于还乡归隐,是个“笑道玉堂金马,何如短棹轻蓑”(24)的“漫浪”“狂士”。“南监”挚友何良俊更是个愤世嫉俗、轻时傲世、我行我素,以“诗酒为隐”的傲然“浪士”(25)。同乡好友李春芳由辱至荣,终于官至宰相,但罗洪先却说“曼倩金门身是隐”(26),意即李春芳是当朝东方朔,以宫殿为避身隐世之所。吴承恩与他们都一见如故,相交甚厚,只因志趣相投,性情相同而已。他同样是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诙谐乃至不为人所理解,但他又是极有抱负有理想而郁郁不平的。吴承恩曾和文徵明一首诗《风入松·右和文衡山石湖夜泛》:“洞箫一曲倚歌声,狂杀老东坡。画船占断湖心月,杯中绿、先酌嫦娥。试问沧州宝镜,何如鳷鹊金波。笔端万象困搜罗,无奈此翁何?玉堂回首惊残梦,无心记、往日南柯。想见年来江上,桃花乱点渔蓑。”(27)从此诗可以看出对于山水恬然生活,吴承恩是深有感触而向往的,然而现实的“无奈”使他回首往事时,与同时代的士人比较,与仕途有进的好友比较,觉得自己一事无成,难免唏嘘感伤,嗟叹不已,虽是“无心记”,但万般思绪也只能于笔端倾注,若笔已不能,就将那一腔激愤平息在宁静的山水里吧。

最后,从个性特征、思想影响来看,吴承恩是李白那种具有浪漫性格的文学家,潇洒不失风度,诙谐不失气节,心高气傲的同时心里充满着愤恨与不平。众多前人中,他最推崇钦佩的是陶渊明、李白、杜甫与廉颇。他既有杜甫忧国忧民、关心时事的政治热情,又有廉颇不服老的进取精神,还有李白的疏迂漫浪、傲然飘逸以及陶渊明的超然物外、脱世离俗的心境与理想。这些都在他身上矛盾统一着,他看到了封建社会黑暗的一面却又找不到挽救的办法,只能把理想变为小说,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中寻找一种心理上乃至灵魂上的慰藉与平衡。

①(11)(12)(13)(14)(16)《西游记》第九回,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105、105、106、106、109、105 页。

②郭象注、成玄英疏《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34页。

③④屈原《楚辞·渔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195页。

⑤邵雍《邵雍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52-565页。

⑥罗贯中著,毛宗岗评《三国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

⑦萧鸾《杏和太音续谱》,中国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⑧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九,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76页。

⑨刘义庆《世说新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1页。.

⑩见程中毅、程有庆《西游记版本探索》,《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

(15)(19)吴承恩《二郎搜山图歌并序.射阳先生存稿》卷一,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印本。

(17)宋祖舜、方尚祖《(天启)淮安府志》卷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明刻清印本,北京图书馆藏胶卷。

(18)朱彝尊《明诗综》卷四十八,康熙四十四年六峰阁刊本。

(20)吴承恩《答西玄公启》,《射阳先生存稿》卷三,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印本。

(21)吴承恩《贺吴春洲举善障词》,《射阳先生存稿》卷四,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印本。

(22)吴承恩《赠沙星士》,《射阳先生存稿》卷一,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印本。

(23)吴承恩《驻云飞四阕》之四,《射阳先生存稿》卷四,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印本。

(24)文徵明《风入松·泛湖作》,中国书画全书编纂委员会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六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571页。

(25)生平见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华书局1959年版。

(26)罗洪《赠李石麓殿撰》,《念庵先生集》卷二十二,明隆庆元年苏士润等刻本。

(27)吴承恩《风入松·右和文衡山石湖夜泛》,《射阳先生存稿》卷四,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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