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资本的争夺和博弈
——关于《青春之歌》的论争和修改兼论集体写作

2015-01-03 05:07莹,周
关键词:青春之歌林道静论争

孙 莹,周 扬

(1.嘉兴学院南湖学院中文系,浙江 嘉兴 314001;2.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030)

【现当代文学研究】

象征资本的争夺和博弈
——关于《青春之歌》的论争和修改兼论集体写作

孙 莹1,周 扬2

(1.嘉兴学院南湖学院中文系,浙江 嘉兴 314001;2.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030)

《青春之歌》是社会主义文学实践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在出版之初就引起了一场大规模的论争,从工人到党的文艺官员都以不同方式介入了这场论争。论争一方面体现了不同文学观点之间的碰撞,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象征资本的争夺和博弈。论争的结果是《青春之歌》的修改、再版和影响的进一步扩大。从论争到修改,《青春之歌》完成了“集体写作”的过程。这一方式是社会主义文学实践和意识形态再生产中的一个独特现象。

《青春之歌》;修改;集体写作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0120.1341.007.html

1958年初,“纠缠”了杨沫长达七八年的《青春之歌》终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对于等待了许久的杨沫来说,小说能够出版她已经心满意足了,然而她没想到在出版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青春之歌》竟然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不断重印,到1959年上半年就已销售了130万部,“成为在这期间长篇小说中仅次于《林海雪原》的畅销书”[1]。

这是一部描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何在革命斗争中“成长”的小说。众所周知,在工农兵成为文学作品主人公的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具有相当的敏感性。杨沫一直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她在1956年12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那本可怜的书可以面世了么?人们看了,将如何评论它?会不会批它在美化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不是批它丑化了共产党员?是不是批它污蔑了党的形象?……”[2]1959年,一位名叫郭开的工人在《中国青年》和《文艺报》上发表文章批评《青春之歌》,而批评的重点正是杨沫担心的。

郭开的批评引起了广泛回应,《文艺报》《中国青年》《人民日报》等报刊组织了大量文章进行讨论,一场关于《青春之歌》的大规模论争在1959年上半年展开。根据这场论争中的各种批评,杨沫对《青春之歌》进行了较大修改,并于1961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修改本。本文试图重新勾勒这场论争的轮廓,考察这场论争中不同观点之间的复杂关系,并且辨认其中各自所采取的讨论方式,揭示这场论争所处的语境特征,并如何影响了杨沫对《青春之歌》的修改。小说的修改涉及到社会主义文学实践中一个重要现象:许多作家都在建国后根据各方面的意见或意识形态要求大量修改了自己建国前或建国后的作品然后重新出版。这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写作方式:集体写作。

一、围绕《青春之歌》的初次争论——来自底层工人的声音

1959年,《中国青年》第二期刊登了郭开的《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评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一文。作者郭开是北京电子管厂的一名工人,文化水平不高,参加了厂里的工人对《青春之歌》的讨论。后来有记者约他把观点整理,于是有了这篇文章。郭开提到,文章中凝聚了许多工人同志的意见,但又由郭开执笔,因此这篇文章既有郭开的“个人写作”,又有工人的“集体意见”。体现在行文过程中,则有“我”“我们”两个主语在不停变换。

郭文主要从三个方面批评了杨沫对林道静的刻画。第一个方面正是杨沫最担心的小资产阶级问题——“书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作者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①参见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杨沫专集》,第406页。。文章的这一批评主要针对林道静接触革命书籍之前,认为这段时期林道静的行为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情感。此外,小说结尾林道静参加游行过程中遇到余永泽,“脸霎时苍白像纸一样”,文章认为只有小资产阶级意识浓厚的人才会如此,而杨沫写这些“非无产阶级的东西”却“没有进行认真的批判”,“像毛主席说的:‘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创作的……在许多时候对于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寄予满腔的同情甚至鼓吹’”②同上注,第409页。。第二个方面是小说“没有很好地描写工农群众,没有描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在小说里只写了七位劳动者,并没看见林道静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工农化。在写学生运动时,杨沫也没有突出学生运动得到群众支持。文章认为:“这就使人误认为当时的知识分子似乎是革命的主力军。这应该说是极大的错误。”③同上注,第411页。第三个方面是杨沫没有“认真地实际地”描写知识分子的改造过程和灵魂深处的变化。到书的最后,林道静只是一个“较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却成了共产党员。郭文在最后说明了批评小说的原因,担心它会使人误认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是合法的,使人误以为林道静是标准的共产党员。

这篇文章一发表就引起了广泛论争。中国文联的机关报《文艺报》从1959年第二期开始连续六期专辟《青春之歌》讨论专辑,组织批评家、工人和普通读者针对郭文进行广泛讨论。《中国青年》也从郭开的这篇文章发表开始就组织了广泛讨论。

在对郭文的回应中,绝大多数人都试图保护《青春之歌》,对郭文的观点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评。相比之下,回应的文章多采取认真讨论的态度。最具代表性的是杨子敏的文章,指出:“我以为郭开同志的文章,是一篇简单、粗暴的批评,作者不考虑《青春之歌》的时代背景,不考虑作品所描写的具体环境,不考虑作品中人物性格的特点及其发展过程,把某些情节同整个作品割裂开来,然后以某种抽象的固定的概念勉强硬套上去,并最后得出一连串错误的判断。”①钟望等人认为林道静的成长过程是真实的,是符合当时的历史环境的②详细讨论可参见《文艺报》1959年第2期、第3期的《青春之歌》讨论专辑。。在这场论争中,对“真实性”的争夺成了焦点之一,郭文的理论依据主要是毛泽东关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论断,而郭文的批评者则强调当时的历史环境这一“事实”。

时任中国作协主席的茅盾也在《中国青年》第四期发表了长文《怎样评价〈青春之歌〉?》。郭文引用了毛泽东的言论作为依据,认为《青春之歌》不符合毛泽东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论断,而茅盾认为“基本上”符合,倒是郭开采取了“反历史主义”,不去了解当时的历史事实,主观臆断,没有认识到林道静改造的“曲折和缓慢”。毛泽东的论断往往被当作绝对的“政治正确”的标志,因此对毛泽东论断阐释权的争夺在论争中显得非常重要。茅盾坚持认为《青春之歌》是一部有教育意义的优秀作品,而小说的真正缺点主要在于艺术方面——人物描写、结构、语言:“我却以为作者只把林道静作为万千青年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个典型来写,并不把她作为一个理想的英雄人物来写的。”③同本文第二页注释①,第215页。显然,茅盾试图通过指出小说艺术性的缺陷来努力维护小说的“客观性”,而避免用小说中阶级本质和彻底性的要求伤害小说的“客观性”。

《中国青年》编者在按语中说:“茅盾同志的文章,对‘青春之歌’从思想和艺术上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具体地说明了应该怎样用正确的思想方法来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我们相信,这篇文章会给读者很大的启发。”④同上注,第206页。在郭文前面,《中国青年》也加了按语:“……应该怎样来全面地评价这些反映现代生活的文学作品?应该怎样正确对待这些作品的缺点?……”⑤同上注,第405页。从按语可见,这场论争的“胜负”已决定——茅盾的文章正是对后一个按语中两个问题的回答。

何其芳、马铁丁等著名的理论家和批评家也纷纷著文对郭文予以回击。何其芳认为小说的特点是“按照生活本来的形态去反映生活”⑥参见何其芳:《〈青春之歌〉不可否定》,原载于《中国青年》1959年第5期,转引自《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杨沫专集》,第250页。,而《青春之歌》正是这样一部作品。这意味着对《青春之歌》“真实性”的肯定——何其芳也参与到了对真实性的争夺当中。但何其芳的出发点决不仅仅是“真实性”即“生活本来的形态”,而是“小说的特点”。他更加关注小说“文学性”的一面。

郭开又在1959年第四期的《文艺报》上发表《就〈青春之歌〉谈文艺创作和批评中的几个原则问题》再次批评了《青春之歌》。批评集中于三个方面——描写共产党员时的态度、文艺创作和批评中的阶级观点和正确地反映历史。这个三个方面反映了作者同一个要求:对阶级“本质”和历史“本质”的强调。有意思的是,在谈到阶级问题的时候,郭开除了坚持林道静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的本质之外,还提到小说接受过程中的阶级问题。他认为虽然有许多人喜欢《青春之歌》,但是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学生。工人出身的老干部和老工人,喜欢它的人就很少了”⑦同本文第二页注释①,第431页。,这道出了郭开对小说“本质”和彻底性的要求的依据——不同阶级对一本小说不同的态度,而工人阶级在“本质”上是更加“正确”的。

关于学生运动的时代背景,郭文认为小说没有描写好,让人觉得“一二·九”运动来得太突然,这对小说的历史真实性和人物成长产生了影响。而这个问题在许多批评郭开的文章中也屡次提到。如葛畅就认为“整个小说有头重脚轻之嫌”⑧参见葛畅:《文艺作品中的共产党员形象及其他》,发表于《文艺报》1959年第5期,第34页。。刘导生在郭开两篇文章发表之前也已经指出了小说对“一二·九”运动描写的问题,但与郭开不同的是,他试图找出这一问题的客观原因——“正如作者所说,在‘一二·九’前后恰好不在北京,由于没有亲身经历,写这一阶段当然有实际的困难”①参见刘导生:《党使我们的青春发出光辉——读〈青春之歌〉》,原载于《文艺报》1958年12期,转引自《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杨沫专集》,第234页。。一位名叫刘兴汉的中学教师也指出“一二·九运动的特点,就在于它表现了知识分子和工农大众的结合。……而小说结尾所描写的学生运动,却始终没有走出街头”②参见刘兴汉:《〈青春之歌〉的不足之处》,发表于《文艺报》1959年第7期,第40页。。

马铁丁在总结这次论争时说的“郭开同志的意见,也是具有代表性的”③参见马铁丁:《论〈青春之歌〉及其论争》,发表于《文艺报》1959年第7期。。郭开的两篇文章都自认为代表了工人的意见。工人作为一个阶级在中国社会主义文化——政治叙述中是最革命的阶级,一些工人的意见虽然并不能等同于工人阶级的意见,却可以被“读作”最革命的阶级的意见,从而具有了某种权威性和“政治正确”的色彩。有意思的是,针对郭开声称自己是表达工人的意见,《文艺报》也发表了一些“工人的意见”,而这些意见都在一致地反对郭开。石景山钢铁公司工人杨禄批评郭开“没有对这本书进行科学的分析”,“而一味地责备作者”;北京电子管厂工人郑莹之则认为“郭开同志的批评,乍看起来好像挺‘左’的,实际上却否定了党教育、改造知识分子的可能性”④参见杨禄:《郭开说的我不能同意》,郑莹之《与人为善还是尖酸刻薄》等文章,详见《文艺报》1959年第6期。。这在事实的层面已出现了对“工人的意见”的争夺。在整个社会主义时期,工人阶级的地位构成了对工人阶级的象征资本,对“工人的意见”的争夺正是对象征资本的争夺,而茅盾对郭开进行批评时,他的党的文艺官员的象征资本也在起作用。茅盾虽然在文艺领域具有权威性,但他的批评不能冲破共产党、工人阶级“天然的政治正确”的地位,也要考量合理的策略,采取从小说“内部”进行分析。茅盾对郭开的“胜利”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不同象征资本之间博弈的结果。不同的象征资本如何参与到不同的论争当中,并造成什么样的结果,这是考察社会主义文艺乃至更广泛的社会生活现象的重要途径。

这场论争最终以《青春之歌》的继续大批量发行告终。1960年,周扬在《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中将《青春之歌》称为“优秀的作品”⑤原载于《文艺报》1960年第13、14期,转引自《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杨沫专集》,第218页。。郭开看似失败了——批评家和读者们成功地“保卫”了《青春之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胜负”并不是一个非常有效的词语,它无法解释这场论争和《青春之歌》命运的全部。1959年2月28日,杨沫在日记中写道:“昨天看了郭开又在《文艺报》上发表的批评《青》书的文章,也引用了我在《文学青年》上的话。我才意识到了。改,坚决地改!确实到了应当‘收缩’一下的时候了。”[2]郭开的观点印在了《青春之歌》的再版书上。可以说,继续考察这场论争中各方观点的关系和论证的方式及其背后的各种政治、文化因素才是回顾这场论争的要旨。

二、争论的背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检阅”

这场论争的阵地是《文艺报》和《中国青年》。前者是中国文联的机关刊物,是国家发布文艺政策、推动文艺运动的核心“阵地”之一;后者是共青团中央的机关刊物,担负着引导青年成长的重大政治任务。它们同时“出动”表明这场论争不只是一次“文学”事件,而是一次“文学—政治”事件,《青春之歌》这部小说被赋予了“文学”和“政治”的双重功能。虽然各方意见不一,但评价原则相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原则。各方都认同文学的政治教育功能。即使茅盾、何其芳等人的文章也没有颠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一原则,这场论争可以听见“文学”和“政治”两个要素之间的博弈。在当时的语境中,一元化的国家文艺体制已经表明文艺是政治的一个环节。

1959年的上半年,文艺界的空气比较宽松,是论争得以进行的必要条件。周恩来在1959年5月3日发表《关于文化艺术工作两条腿走路的问题》,对文艺工作提出十条要求,第三条是“既要有思想性,又要有艺术性”[2]。周的这次讲话可读作关于《青春之歌》的论争的“决议”。周恩来在讲话中还要求文艺工作“既要敢想、敢说、敢做,又要有科学的分析和根据”[3]。

根据李杨的观点,1958年这一时期(1959年自然包括在内),“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叙事话语最为成熟的时期”[3]。《青春之歌》正好是叙事话语试图完成的任务——组织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一部分,它反映了1930年代民族矛盾日益尖锐的背景下中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分化和“成长”的道路。从新中国成立到论争发生的1959年,读者所受的政治—文学教育绝大多数来自于类似于《青春之歌》的“叙事”作品。这些作品关注民众如何逐步获得阶级觉悟和民族国家意识。而郭开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改造的彻底性和共产党员的本质要求无疑忽视了“逐步”。这里并不是郭开“错误”,而是说他的要求“超前”了。当叙事话语完成了既定的任务后,再经历对“人民性”的颂扬这个“抒情”的阶段,对不同阶级不同身份的个体进行本质的派定,从而展现“无产阶级性”才成为社会主义文艺实践的重要任务①关于“叙事”“抒情”以及文革文学的观点,来自于李杨《抗争宿命之路》一书,该书采用新历史主义的方法系统地研究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反驳了把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学实践“贬”为“前现代”的观点,指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反现代”的现代性特征。。这是文革文学的主要任务,而郭开的批判正符合这个要求。

作为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一分子的郭开对《青春之歌》的批评,无意中触及了社会主义文化的隐秘律令,尤其是对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评。郭开说杨沫“对林道静身上的一些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没有进行认真的批判”[4]。刘茵的文章更具体地表达了郭开要表达的观点:“作者在林道静和其他党的负责人的描写中,流露了一种不健康的感情,特别是在有关爱情的描写上。”[4]事实上,《青春之歌》的初版本的确流露了小资产阶级情感,作者没有进行批判,如许宁、赵毓青都对林道静有过感情的流露,而这即使按照“叙事”的标准也显得繁冗。

郭文可看作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内在的一次“检查”行为。《青春之歌》必须被置于广大读者的目光之下,被凝视、赞叹、排斥、比较、区分。读者既要记录自身的文学感受,又要按照在社会主义政治—文学教育中所获得的眼光分析文本,从而给出符合社会主义政治—文化逻辑的“检查报告”。为什么郭开和其他人(比如茅盾)的“检查报告”又有诸多不同?阿尔都塞在著名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里说意识形态“不只是阶级斗争的赌注,还是阶级斗争的场所”②同本文第二页注释①,第409页。。意识形态不只是阶级斗争的场所,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斗争、博弈的场所。正是在这种斗争、博弈的过程中,可以看到意识形态在不同时期的弹性。在对《青春之歌》的论争中,不同阶级、身份,同一阶级不同趣味的人的观点都能够得到表达,并且还可以得到论争,可见1959年上半年意识形态能够提供的回旋空间比较大。不符合意识形态要求的一些因素也可以“改头换面”然后得以进入意识形态“仪式”的生产之中。

三、作为文本矫正术的集体写作——多重力量关于文学的博弈

前面提到,这场论争的结果是文艺官员、批评家和读者成功地保卫了《青春之歌》,小说得到再版,而且其出版社的级别从作家出版社(时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提升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最高级别的文学出版社。除此之外,当时的政治考虑也非常重要。洪子诚认为小说能够获得肯定的重要原因便是“在知识分子改造以获得‘本质’成为严重问题的五六十年代”,重新强调知识分子的唯一出路是必要的[1]。

同时,当时文艺界有相当地位的文艺官员、批评家和作家,他们拥有的政治—文化资本也在《青春之歌》的再生产中以一种复杂的方式起作用。

杨沫在《青春之歌》的《再版后记》中也把自己的修改归结为三方面:“一、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感情问题;二、林道静和工农结合问题;三、林道静入党后的作用问题——也就是‘一二·九’学生运动展示得不够宏阔有力的问题”[5]。很明显,杨沫面对的三个问题也正是郭开系统地批评的三个方面。

杨沫在1956年1月27日的日记中写道:“小说,欧阳凡海已看过了……但是他又指出了许多缺点,最成问题的是主人公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未加以必要的分析和批判。”[2]但当时杨沫并没有认同欧阳凡海的意见:“那位欧阳凡海同志的意见是否全对呢?他把林道静说得那样软弱无力(似乎也不可爱),是真的这样么?我觉得他说得有点过分了。所以,想找老战友秦兆阳同志给我看看,多听几个人的意见,也许可靠、确切些。……看样子,他们因欧阳的意见,也许不大愿意出这本书了。谁不怕落个歌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名声呀!”[2]当郭开等人对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感情进行批评∕批判的时候,杨沫的反应是“改!坚决地改!确实到了应当‘收缩’一下的时候了”[2]。当小说已经公开出版并产生不同的文学—政治效果时,杨沫才真正感受到1956年她担心却可以不甚顾忌的压力。一个工人的文章作为一种力量也最终铭刻在了小说上。

杨沫在修改过程中对如何“减少”、淡化、批判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感情煞费苦心。首先是爱情方面的修改①关于《青春之歌》的修改和版本变迁问题,金宏宇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里有专章论述。该书是作者的博士论文,在版本的对校上做了非常扎实且杰出的工作,翔实可信。美中不足的是作者对版本、修改的阐释由于缺乏一个大的构架,阐释的有效性和张力略显不够。本文所谈论的《青春之歌》从初版本到再版本的修改参考了该书大量的内容,恕不一一列出。详见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在初版本中,除了余永泽、卢嘉川和江华之外,林道静还和许宁、赵毓青有着感情纠葛,但是在再版本中,许、赵对林道静的爱恋、向往全被删改。如初版本第453页写许宁对林道静的爱恋:

“那么……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你知道……我是怎样想念你的!……”他讷讷地说着,两只眼睛深情地注视着道静那苍白而消瘦的脸。“如果再分开,那,恐怕很难再碰到了……”

再版本修改为: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去吧!”

许宁的感情在再版本中被处理为普通的同志之间的感情。感情描写在再版本中也被大量删改。按照金宏宇的统计,再版本对初版本的修改共计260多处,除了增写八章农村生活和三章学生运动之外,其他多是对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感情的修改。比如初版本465页江华说明晚上要到林道静住处来谈点事情(求爱)时,小说写道:

(1)由四川省发改委统筹协调编制天然气分布式能源规划。各地市政府在全省“十三五”能源发展规划和相关政策指导下依据当地城市总体规划、供热规划、热力电力需求、资源禀赋、环境约束等条件,因地制宜、统筹谋划、科学编制各地天然气分布式能源建设规划并报省发改委审批。

道静微微一笑,又轻轻地重复了一句:

“来吧,我等你!”

再版本519页修改为:

道静微微一笑,忽然对江华说:“谢谢你的指示。我一定要把北大的工作做好,还有,我想给晓燕写封信可以么?”

江华笑道:“这可是你的自由了。好,进去吧,再见。”

修改后,革命工作代替了私人感情,林道静小资产阶级感情的“分量”也就这样逐渐减少。经过修改,在小资产阶级感情上,再版本比初版本要“干净”得多。论争中对林道静小资产阶级感情的批评在再版本中得到了体现。

再版本还增写了林道静在农村生活的八章。她在农村革命斗争中终于“与工农结合”。在小说结尾,杨沫还写了学生运动的三章,让林道静成了北大游行队伍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她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终于“成熟”了;共产党员江华则被“安排”不顾危险地站在电车顶上发表讲演。

至此,本文分析了这场论争的过程以及论争中各方观点在《青春之歌》修改中的体现。如果杨沫一直在根据别人的意见修改着《青春之歌》(尤其是1959年上半年的这场论争),那么《青春之歌》是否还能算杨沫的“创作”?

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到整个社会主义文学实践的历史中进行考察。在整个社会主义时期,文学的写作方式一般都被分为“个人创作”和“集体创作”。集体创作指涉的是为了完成某个集体目的(如现实政策的宣传、上级的指令、意识形态的要求)通过集体的力量完成作品的方式,来自党或政府的力量在其中扮演了直接的组织者和领导者的角色。个人创作也可以基于某个共同的目标,但整个写作过程却是由作家一个或几个人完成的,党和政府并没有进行直接的组织、领导,因而作品在体现意识形态要求时还体现了作家的个性。但这样划分忽略了一种情况:作家发表了“个人创作”的作品,读者、批评家、文艺官员对作品提了意见、建议,作家通过修改把这些意见、建议体现在作品中,然后再版修改后的作品。《青春之歌》正是这种情况。这类作品在整个社会主义时期俯拾皆是,如《红旗谱》《红日》《创业史》《暴风骤雨》等等。还有大量新中国以前的作品在社会主义时期再版也进行了修改,如《家》《骆驼祥子》《八月的乡村》《离婚》等等。

《青春之歌》可说是用“集体写作”的方式完成的。初版本的《青春之歌》属于杨沫的个人创作,表现的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党的教育、领导下逐步“成长”为共产党员、革命者的过程。这个主题来自社会主义政治—文化逻辑的规定性,或者说来自党/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决议、论断。但作品也体现了小说的“杨沫性”。小说出版后,各种观点陡然增多,它们来自不同身份、不同阶级的人,有的还带有官方色彩和权威性(如茅盾的观点)。如果把发表这些观点的读者、批评家、文艺官员视为一个有内在矛盾的集体的话,杨沫必须和这个集体进行“沟通”,权衡各种观点的合理性,打量观点背后的政治性,最终选择最优的修改方案。作家启动了自我检查的机制,对小说中“错误”的地方进行修正,根据一些合理的意见进行句段、文字的修改、润色。至此,小说的修改才得以完成。再版本中,由于各种观点的冲击,小说“杨沫性”比初版本有所削弱,集体的力量铭刻在了小说的再版本中,小说的修改不再只是作者的事情。

这样的集体写作中,虽然不同的人对作品的观点不同,但是这些观点不是“个人性”的,它来自于某种集体的立场即“共识”。比如郭开提到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感情需要进行批判,虽然茅盾在为林道静的某些小资产阶级感情进行辩护,却不得不承认郭开的观点,因为这是“共识”。而这些“共识”往往又是党的意识形态的一部分,意味着对“政治正确”的选择。因此,杨沫在修改《青春之歌》中也必须遵守。作家必须在“讲述故事”和更好地“再生产‘共识’(意识形态)”间寻求平衡。

在方式层面,集体写作实际上是一种文本矫正术。它通过吸纳集体的意见、建议,并把这些意见、建议体现在作品的修改中。集体写作最集中地存在于社会主义时期,可以说是社会主义文学实践的一大特色。由于集体写作与社会主义的时代语境联系非常紧密,对集体写作的考察也就意味着一种语境化的解读。对集体写作及其具体个案的考察,正是理解社会主义时期文化—政治实践的密码之一。这段历史中错综复杂的文化—政治力量及相互间的关系与集体写作不可避免地勾连在了一起。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8.

[2]杨沫.自白——我的日记(上)[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247-351.

[3]张炯.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24-25.

[4]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M].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46.

[5]杨沫.青春之歌[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640.

(责任编辑:任屹立)

Dispute and Game of Symbolic Capital:Debate and Revision ofand Collective Writing

SUN Ying1,Zhou Yang2
(1.Nanhu College,Jiaxing University,Jiaxing 314001,Zhejiang,China;
2.School of Humanity and Communications,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030,China)

I207.42

A

1671-0304(2014)05-0088-07

2014-10-09

时间]2015-01-20 13:41

孙莹(1979-),女,安徽宿州人,嘉兴学院南湖学院高级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当代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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