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密

杨华兴

机密

杨华兴

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敌人的合围已经完成，最近的敌人离这个指挥所还不到一百米。最后一次观察完敌情，营长杨做林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随手扔在角落——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休息了。12团1营最后的时候就要到了，作为这个营的指挥官，他应该和自己的战士在一起。在走之前，他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满了字，叠得方方正正装进一个信封，又放进了公文包里。做完这一切，又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焚烧文件后的灰烬，他才弯腰从临时的指挥部闪出来，开始在断壁残垣中像猴子一样移动。要想离开指挥所到达阵地并不容易，因为这里已经被敌人用火力封锁，40分钟前他的通讯员就在离指挥部不远处被机枪射倒。果然，刚刚离开指挥所不到20米，杨做林就遭到了已经占据大韩庄制高点日军机枪的射击。但是，日军机枪刚打了两个点射，这个像猴子一样的目标就消失在了众多掩蔽物后面。

1营的战士还在坚守村庄东北角的阵地，因为营长下了死命令：1营的阵地就在这，不许再后撤一步。日军的又一次进攻刚刚被打退，他们的营长就飞奔进了阵地。

杨做林开始巡视这块最后的阵地，一来让战士们看见自己，仗打到这般地步，没有比指挥官出现在士兵中更鼓舞士气的了。二来估算一下还剩下多少力量，好敲定下一步作战计划。杨做林一边和战士们打着招呼，一边大步行走着，虽然好像面无表情，但是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战士心却在滴血。经过刚才的统计，从今天上午七点战斗开始，打到下午，他的营还有重伤员十一人，有战斗力人员七十二人，其中轻伤员二十一人。而这支部队被包围前还剩下战斗员三百零七人。唯一感到一些安慰的是，补充到1连的文化教员张平之还毛发无损，这人是团长陈群阵亡前托付给自己一定保护好的。一个被围部队最后的作战计划，在杨做林拉着除他外唯一幸存的一名干部1连副连长坐到一堵断墙后面时生成了。

“张达同志，现在是1941年7月3日下午五点。十五分钟后，你领着能自由行动的同志们突围，方向东北，目标：冲出去就是胜利。那片青纱帐里有好多天然沟坎，只要进到里面同志们就可以利用沟坎摆脱敌人。马上准备，执行吧！”

愣了片刻，发现了一些不对头的副连长拉住杨做林的手 ：“营长，我留下，你带队突围。我保证尽力给你们争取时间。”

杨做林抱住自己生死与共的手下，把嘴贴近对方的耳朵尽量压低了声音：“兄弟，你好好听着，我腿上挨了一枪。虽然没伤筋动骨，但会拖累大家。我把1营最后的种子交给你，求你了，把尽量多的人带出去。”说完指了指右小腿上扎着的血淋淋的绷带。没有多余的话，两个生死与共的战友抱在了一起。

一两分钟的时间，队伍组织好了。杨做林扫视一圈，发现张平之不在其列，有些放松的脸又绷了起来。他大吼着：“张平之！！”张平之应声来到。

“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参加突围，你怕死吗！”

“报告，教导员阵亡前交代我，和你同生共死不离你左右。我这也是完成任务。我不怕死，但是上级任务我必须完成。”

杨做林被噎得咽了两口唾沫，好在这种情况他有准备。从皮包里拿出了那个封好的信封，伸手递给张平之：“这是机密，我命令你必须用生命保卫它，并且交给日后你见到的我军最高级别指挥员。如果发现不能摆脱敌人，我授权你毁掉它。”一口气说完这些，杨做林从腰间摘下一枚手榴弹塞进张平之的手里。

刚才退回进攻出发地后，日军负责大韩庄东侧作战的官兵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从中国军队的射击声中，他们判断出对手子弹不多了，估计再有一次冲击，就会统统被消灭。伪军也感觉到了这些，好多人一边检查武器等待冲锋命令，一边哼唱着小调。负责这方面的是一名日军大尉，此时他也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虽然负责这面警戒，只是执行防敌逃脱的任务，并没有硬性进攻命令下达，但是自己已经组织了几次小规模试探性的进攻。感觉已经摸清了这面守军的虚实，只等部队稍加修整，他会亲自指挥部队，用刺刀冲锋的方式消灭包围圈中的敌人。在接到副官报告，部队准备完毕后，大尉抽出军刀将刀尖指向前方。日伪军平端步枪，拉开散兵线，开始了最后的冲锋。

副连长把张平之拉在自己身边，不时把张平之露出的头往下按。在副连长附近散开趴着五十个战士（有一人在进入阵地前被冷炮所伤）。他们在耐心等着对面的敌军接近，然后以猛烈的反冲击撕开敌人的防御。所有人都尽量补充了子弹，经过寻找和集中弹药，每支步枪都有十余发子弹和三枚手榴弹。所有突围的人心情都不太好，他们知道万一敌人发起进攻，杨营长和剩下的人手里的弹药没法坚持很久。

中国军队阵地一片安静，几乎所有日伪军都认为对手已经打光了子弹，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了下来。距离越来越近，日伪军感觉不会遭到枪弹袭击，开始一边退出枪膛子弹准备肉搏一边加速冲刺。忽然，八路军阵地上扔出了密集的手榴弹，接着两排齐射又夺取了好多日伪军的生命。就在军官们大喊大叫收拢部队时，所有日伪军都惊讶地发现，衣衫褴褛的八路军向他们发起了冲锋。训练有素的日军迅速做出反应，以曹长和伍长为核心收拢队形，拉开了阵势，准备用刺刀迎接人数不多的八路军反冲锋。转眼间，两方部队就砰然相交了。虽然八路军拼刺刀开枪令日伪军深恶痛绝，但是他们受条令和武器结构限制也无可奈何。果然，两军快交手时八路军又是一阵排枪射击，然后才和敌人缠斗起来。战士们脑袋里牢牢记住了营长临行前的交代：“一直向前，交手前开枪打你见到的第一个敌人，然后再向前。和野兽没有规矩和道德可讲，打倒他是真理，冲出去是胜利。”

张平之端着水连珠步枪尽力向前，中途却被战友不停地往后拉，造成跑得不慢，接敌却成了最晚的。一名日军上等兵刚刚一刀捅倒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正好和张平之对脸。日军只看到这个中国人平端步枪，嘶哑地呐喊着向自己冲来。这个中国人脸铁青着，眼睛血红，由于快速奔跑身体缺氧五官有点扭曲。慌乱的日军刚刚拉开门户，张平之的枪刺就刺穿了这个日军的胸膛。水连珠步枪的四棱枪刺有好进好出的特点，几乎没有停顿，张平之拔出刺刀继续前进。日军曹长平田正南看到这名拼命冲锋的中国士兵，他感觉到了有一点不正常，于是叫上身边的一名二等兵挺起刺刀向张平之迎来。这个日军曹长要在实战中多教一些东西给这个二等兵老乡，所以一边接近张平之一边大声说着自己白刃战时的心得。就在离张平之五六步远的地方，两人开始加速奔跑，按着平田曹长意图，要借助冲力将这个中国人轻松拿下。张平之没有减慢奔跑速度，还在急速奔跑中用右手打开了步枪保险，脸对脸一枪射倒了对面的日军曹长。那个二等兵就在一愣中，被斜冲过来的一名八路军战士一枪托打倒。除了听见那个战士喊了句：”秀才，一定要活着冲出去！”张平之都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名战士的面容。张平之感觉贴身装着的纸重有千斤，这张纸上好像凝结着全营指战员的生命，为了这张纸有一分之路也得冲出去。日伪军很快发现，这些中国人不像是突围的，倒像是来拼命的。碰见单兵，中国人会疯狂地和对手对刺。一旦遭到围攻，会毫不犹豫地拉着手榴弹，给围攻者造成惨重伤亡。在八路军这种不讲规则，目的就是拼命的打法下，日伪军冲锋部队转眼间就被打“放了羊”。而当伪军发现八路主要攻击目标是日本人时更是远远地跑开。就这样，后退的日伪军很快就冲垮了自己的防线。趁着敌人的混乱，张平之连续跨越几条敌人的战壕，做了几个翻滚后一头扎进青纱帐。

张平之拼命跑着，丝毫不管锋利的叶子在脸上胳膊上划出一条条血口。他不敢看身边还有谁和自己一起突围，他怕看到的是那些刚才还是活生生的战友现在都离他而去了。忽然，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副连长。张平之跪在地上抱起副连长的头，大声呼唤副连长，却被清醒过来的副连长推开。副连长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要一张嘴就会喷出血沫。就在张平之想在上前时，副连长把手枪关上保险，连同剩下的一个弹夹一起扔给了他。然后一翻身把一枚拉冒了烟的手榴弹压在身下……

脱险的张平之在杨五官屯得到了一位刘氏老乡的帮助，在那位老乡家隐藏了一天后，换上便装安全潜回老家暂避。杨做林和他二百三十名士兵一起在大韩庄英勇牺牲，突出重围的大部分人下落不明。遭到重创的12团没有被消灭，在战后短暂的蛰伏后很快恢复元气，又成了一支劲旅。张平之历经磨难于1942年底归队，并且面见政委刘诚光，上交自己受命保存的秘密和副连长留下的枪、弹。

政委打开那个信封，看到那是大韩庄战斗报告。

“日军1941年5月对我冀东部队扫荡开始，我营全体指战员团结一致奋勇杀敌。在敌纠缠中，不幸于7月3日被优势之敌围于大韩庄。我营终日激战，弹尽粮绝，人员损失九成，防线将会很快被突破。如果人员有宽裕，我会命令一名干部带队突围，为我营保存下宝贵的种子。作为12团1营长，我会留下和阵地共存亡，和我营阵亡将士在一起。共产党万岁！”

刘诚光政委飞快地看完，沉默良久后撕去战斗报告部分，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士兵：

“你看过这张纸没？“

“报告，没有。营长交代过这是机密，我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杨营长有让你看的话。”

张平之接过政委递过来剩下的那部分纸，纸上写着：“兄弟，不写这张纸你会和我共赴黄泉，祖国建设需要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