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以编年为体例的八股文史——《明代八股文编年史》读后

陈水云，袁 媛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本以编年为体例的八股文史
——《明代八股文编年史》读后

陈水云，袁 媛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主编二十二卷本《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之后，陈文新教授最近又推出四卷本的煌煌巨著《明代八股文编年史》（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年出版），这是迄今第一部明代八股文编年史。本书的问世不仅揭示了八股文自身演变的历程，还反映了明代社会文化的历史变迁，为相关的学科带来了新的研究视角。

作为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专用文体，八股文被尊称为“古今至文”①，曾经辉煌一时，六百年间，它让成千上万的士子为之耗费了一生的精力。他们的命运竟然是由一篇八股文来决定的，爱之深，亦恨之切，八股文也遭到来自社会各层人士的批评和抨击，甚至被人们称为明朝灭亡的罪魁。顾炎武谓：“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1]一篇八股文承载了太多的社会使命，从而也不免要背负上沉重的恶谥，但无论其辉煌还是落寞，都掩盖不了这样的一个客观事实：八股文在有明近三百年的历史中，与政治、历史、文学都有着深入骨髓的联系。首先，从政治的角度而言，它为明王朝选拔出一大批优秀的官员，巩固了明朝有序稳定的一统局面。其次，从思想上来看，八股文所承载的内容源自程朱理学。八股文无疑成为明王朝向士人灌输儒家正统思想的最有效工具，士人的精神命脉与正统儒家思想一度被紧紧地捆在一起。再次，对文学来讲，当众人都在指责八股文严重束缚了士人思想的同时，却也有汤显祖、归有光、“公安三袁”等一大批八股文写作的高手，从八股文那里汲取丰富的营养，八股文为他们诗、文、戏曲的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即便他们对八股文也颇多微词訾语，但终究摆脱不了与八股文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缺席了八股文的明清文学、思想、历史研究都将变得不完整。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之下，近现代对八股文持有“成见”，使得八股文的研究相对沉寂。这些年来，随着研究者对科举制度重新认识，对八股文的关注也迅速回暖，而如何公正客观地评价八股文也成为学者讨论的中心问题。在其《八股文的“无用”与“有用”》一文中，陈文新教授对八股文是这样评价的：“不宜情绪化地批评八股文。应该在科举制背景下考察‘无用'与‘有用'。对专制政体来说，八股文教育和选拔制度带来的意识形态建设效果，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而人们所批评的八股文形式呆板僵化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八股取士制度的派生性缺陷。还应当从八股文本身看其‘有用'。优秀的八股文作品，在写作技巧与思想内容方面都有值得借鉴之处。”[2]这也是陈教授推出四卷本《明代八股文编年史》的初衷：为八股文的研究提供相应的史料资源，并以此为切入点，折射出八股文在文学、历史、政治等各方面的影响。

据编者“前言”知道，《明代八股文编年史》一书重点收录内容的史料有：与八股文有关的重要科举法规；对八股文发展演变有显著影响的奏疏、会议、人物言论等；八股名家的履历；与八股文有关的科举教育；与八股文有关的科场事件；八股文风及相关文体；与八股文有关的科举文献；名家八股文作品……现摘录《明代八股文编年史》部分内容，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此书是如何细密地把握八股文的流变，观察八股文是如何与文学、政治、思想相互影响和渗透的。

明成祖永乐十二年甲午（西元1414年）命湖广金幼孜、杨荣等修《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第94页）

明英宗正统六年辛酉（西元1441年）令出题不许摘列牵缀及问所当问；取文务淳实典雅，不许浮华。违者从风宪官纠劾治罪。（第132页）

明世宗嘉靖元年壬午（西元1522年）十月命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许妄为叛道不经之书，私自传刻，以误正学。（第312页）本年御史程启充，给事毛玉倡议论劾讲学诸人，以遏制心学。（第313页）

明世宗嘉靖十四年乙未（西元1535年）归有光作《山舍示学者》，论及科举之弊。（第384页）

明世宗嘉靖十八年乙亥（西元1539年）归有光举应天乡试第二名。（第391页）

明穆宗隆庆二年戊辰（西元1568年）程文明以庄子之言入制议。（第475页）

明神宗万历七年己卯（西元1579年）正月诏毁天下书院。时士大夫竞相讲学，张居正恶之，尽改为公廨。（第522页）八月袁宗道中举；袁宗道曾谈及为诸生时所见公安士风。（第523页）

明神宗万历八年庚辰（西元1580年）龚仲庆等在公安结阳春社龙应等结白榆社汤显祖游南太学，为祭酒戴洵所赏识。（第533页）

明神宗万历十一年癸未（西元1583年）汤显祖中三甲二百一时一名进士，其制义以名隽见称。（第544页）万历癸未科在八股文风演变史上颇值得关注。（第554页）二甲十二名进士叶向高曾论及万历中后期科场风气之变。（第555页）

明神宗万历十四年丙戌（西元1586年）袁宗道举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一。选庶吉士（第564页）丙戌在八股文演变史上被视为风会转移之关键 丙戌以后，馆阁文章风气渐变。（第576页）

这些材料将与八股文有关的重要事件、思想发展、流派的建立，以及较有影响力的人物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在一起，细读起来不难从中发现彼此之间的依存和相互影响。有些材料为研究者提出新的问题。就明代八股文的内容而言，明成祖永乐十二年甲午（西元1414年）命湖广金幼孜、杨荣等修《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开始了对八股文内容的严格限制，即必须依照程朱的传注，以古人语气阐发题旨。虽然朝廷恪守此法的初衷未曾改变，可是又有“庄子之言”“王阳心学”的介入。这不禁让我们发问，是什么原因引起八股文内容的微妙变化？接着还有“万历癸未科在八股文风演变史上颇值得关注”，“丙戌在八股文演变史上被视为风会转移之关键”。这也让我们继续追问，八股文风的转变是八股文自身的演变，还是士人思想的变化，抑或是文学思潮的影响？一则小材料引出了诸多学科问题的综合思考。另一部分材料则在提示研究者追寻答案：明英宗正统六年辛酉（西元1441年）令出题不许摘列牵缀，取文务淳实典雅，不许浮华，违者从风宪官纠劾治罪。这则材料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现实：乡会试考官出题割裂经文，虽然目的是要达到防作弊的效果，可同时也动摇了程朱理学的整个体系，为明代中期思想解放思潮的出现创造了条件。还有一则材料显示汤显祖、归有光、袁宏道、袁宗道等赫赫有名的明代文坛的主流人物组织诗社，互通声气，力图扩大自身在明代文坛的影响力，但他们的这些行为几乎都与八股文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归有光一边指责科举之弊，一边撰有典范性的八股文。汤显祖不仅将八股文的写作手法用于戏曲评论，还于万历十九年贬任徐闻典史时，有感于当地士子轻生，因而倡建贵生书院，教民知书识礼。此后徐闻文风渐盛，科举盛行。“公安三袁”更是把八股文作为明代“一代之文学”的典范，作为中国文学发展的重要一环，将它与唐诗宋词相提并论，确立了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顺着这条线索走下去，相信会有更多的发现。

由此可见，丰富而有价值的材料，可以引发思考又具有启示意义，它让研究者更清晰、立体、客观地认识到八股文与整个明代政治、历史、文学、思想的紧密交织与融汇，帮助研究者从细微处切入以窥视细微事件的重大影响力。

《明代八股文编年史》的编纂，还充分地展现了编纂者的学术功力和严谨的治学精神。首先，在体例的设计上，有着独特而周密的思考，亦即纪事以纲带目，之后征引相关文献。纲目让读者能够通过纲领快速地抓住关键信息，取己所需，并迅速把握八股文自身的发展脉络。征引的相关文献能帮助研究者落实事件的原委、资料的出处，以便探知细微处之变迁。

其次，按时间顺序排列八股名文及评价，不仅突出了八股文文本的价值，更真实客观地展现了明代八股文之演变轨迹。从数量上来看，在成化、弘治时期，当时八股文体还不成熟，其选录篇章较少；到了嘉靖、万历，八股文几经变革逐渐走向成熟，流派亦繁衍发达，其所录篇章也骤然激增，选录了大量优秀的作品。从风格变化上来看，依时间顺序选编八股范文，能够让读者清晰地感觉到这一文体文风的变化。从洪武到天顺，读黄子澄的《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于谦的《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其文体格式简单，说理直接，对偶部分尚不工整，也不太注重格律，文章相对比较平淡。从成化到弘治时期，王鏊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钱福的《春秋无义战 一章》等文章，结构严密，音调和谐，基调圆熟，讲究局势法脉。正、嘉以来，出现一大批八股文名作，像唐顺之的《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归有光《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张居正《生财有大道。生之者重，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等，其文结构谨严绵密，题绪清晰。各家行文或兼雄浑，或兼敏妙，或兼圆熟，可以说是风格多样，流派纷呈，文坛繁盛。到隆庆、万历时期，读胡友信《书同文行同伦》、汤显祖《女有馀布》等作品，方现以俚语为调度，古文和八股文有了很好的融合。天启年间，优秀的八股文数量骤减，有金声《德行：严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等，已经不再尊经疑注。这样通读下来，八股文本在明代盛衰变化一目了然。八股范文的形成虽然带有作家个性的偶然因素，但是大部分时候其与有关的科举教育、科场事件、政治、文学思潮的变化有密切的关系。以此探寻，对比同时间阶段的史料，引起这些变化的前因后果，也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最后，正如陈文新教授在序言中所说，“对他们来说，写作八股文，或者是心有所得，探喉而出，或者是呕心沥血，镂肝鉥肾，往往包含浓烈的情感和精微的义理”。写作八股文，实际上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就像唐诗宋词一样都是有着自身的审美属性的。由《明代八股文编年史》提炼出来的一篇篇范文，给研究者带来的不仅仅是学术资料，更有艺术的欣赏和现实的意义。如《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一文，是王鏊的考试墨卷，虽然成于考场之内，但是无论是句法、篇法、气脉，还是股法、提法、补法俱佳，被方苞称为“浑厚清和，法足辞备，墨义之工，三百年来无能抗者”。再如，归有光精研经史，他的八股文能够跳出程朱理学的框架，得其深意，熔古今、经史、古文时文于一炉，为众多学者所推崇。清代学者梁章钜说：“有光制举业，湛深经术，卓然成大家。”[3]这些文章至今读来仍觉琅琅上口。不仅如此，写作八股文的思维训练对于今天的学术论文和公文写作都有着重要的价值。因此，编者不惜篇幅，将八股文范文附于书后，可谓用心良苦。

众所周知，陈文新教授曾主编十八卷本《中国文学编年史》、二十二卷本《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等，不但形成了自己的研究领域，而且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研究方法，在完成《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后，把编年史的方法运用于科举文体（八股文）的研究，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对八股文研究的一种新开拓。他所赋予此书的，不仅仅只是明代八股文材料的排比罗列。此书是建立在内容详实、资料丰富、体例严谨基础上的巨著，为后期学者进一步研究明代八股文、思想史、文学史提供了简明详实的史料，有效地改变了研究者以原有成见评价八股文，或者加之以漫天飞扬的赞誉，甚至是西方理论的套用等带来的诸多弊端，相信在本书的启示下，八股文的研究将会进入更广阔的天地。

注 释：

①参见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第98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1]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六“科举”[M]//黄克诚.日知录集释.长沙：岳麓书社，1994：591.

[2]陈文新.八股文的“无用”与“有用”[M]//第八届科举制与科举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3]陈水云.梁章钜科举文献二种校注[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 09：94.

（责任编辑：刘英玲）

2014-10-21

陈水云，男，湖北武穴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