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校释辨正》评介

2015-03-29 05:33王守亮华丽娜
东方论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章氏书名钱钟书

王守亮华丽娜

(作者单位:1.齐鲁工业大学文法学院; 2.青岛大学数学院)

《论语校释辨正》评介

王守亮1华丽娜2

《论语》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重要的典籍之一。汉至明清,专注《论语》的著述代不乏见,其声名彰显、影响深远者,就有魏何晏《论语集解》、宋邢昺《论语注疏》、宋朱熹《论语集注》、清刘宝楠《论语正义》等;近现代以来的程树德《论语集释》、杨树达《论语疏证》、杨伯峻《论语译注》等,也学界公认的佳作。这些著作涉及了《论语》的文本校勘、名物研析、史实考证、文字训诂及译释等诸多方面,均属于《论语》基础性研究的范畴。这些著作具有深厚的学术积淀和很强的学术权威性。面对它们,当今学者如再就《论语》做系统而专门的校释、考证、训诂等基础性研究,避免隔阂肤廓之论,有所发明与创获,那无疑需要具备相当大的学术勇气,更需要一种甘于把冷板凳坐热的决心与毅力。而这样的研究工作,由积十余年之功的青岛大学周远斌教授,扎扎实实地做了起来,《论语校释辨正》[1]一书,就是他十余年来的研究成果。

本书的主体内容,是按照《论语》19篇(不含《尧曰篇》)的次序,考证、辨析各篇有关章节的字、词、句、章义等问题;另有《〈论语〉释名》一文置于开篇。全书辨析古今疑义,纠正旧说疏误,考辨的问题达240多个,显示了作者的用心之细与用功之深。作者在《钱钟书与〈管锥编〉》一文中论曰:

张尔田在章氏遗书序中,曾以“拙”“难”概评章氏之学(见《文史通义解题及其读法·世论》),《管锥编》也可以用这两点来概评。张氏曰:“为章氏之学,则每立一例,必穿穴群籍,总百氏之所撢,而我乃从而管之。故为章氏之学也拙。”钱钟书在《管锥编》中履其“拙”,每一论例,广征博引,不惮其烦,然后“从而管之”。言钱钟书卖弄者,显然不知治学巧拙之辨。研究者对《管锥编》之书名多有臆解,尽管能自圆其说,但不若据张氏之言,解书名中“管”字之用意。张氏又评曰:“为章氏之学,则其立义也探颐甄微;徬徨四顾,有参考数年而始得者;亦有参考数十年而始得者;及其得也,适如人所欲言,则人之视之也亦与常等矣!故为章氏之学也难”。钱钟书在《管锥编》中亦践其“难”,这一凝聚其三十年心血的一百二十万字巨著(计“增订”部分),“积久贯通”,数年、数十年始得者有之,这种穷追不舍的苦苦探究精神,正可解书名中“锥”字之用意。[2]

张尔田的评论及钱钟书的治学精神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作者,《论语校释辨正》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出管锥之精神,锥之所指,管之所窥,唯达诂是求。

本书的考辨工作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条贯、辨析古今学人对某些问题的歧见异说,断以己意,指出其中最佳者;一是对既有诸解尚有欠妥或不足之处,在详细考证的基础上给出新解释。前一方面并非简单地蹈袭前人、附和旧说,而是注意出以新的证据支持或解说;后一方面不仅新人耳目,而且颇见发明与创获,更能体现作者沉潜于《论语》世界中的独特识见。兹各举三例以作一斑之窥,先看前一方面。

根据作者的梳理,关于《论语》之“论”,古今学者的释义有八种之多。其中,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释“论”本作“仑”的观点,基本是一种结论性的断说,尚乏明确的证据支持和深入的论证;比较其它各家之说,此说在学界几无影响。本书就章氏之说做了一番补充论证的功夫。通过辨析甲骨文、金文中“仑”的字形,采引《说文》《释名》《玉篇》等文献资料以及郭沫若的有关研究成果,本书认为,《论语》之“论”释义诸说中,以章氏之说为确解;并进一步指出:“在先秦书籍多没有据内容而定的书名,甚至到了西汉中期这一现象还存在。有的书籍只能笼统地指称,如《战国策》,在刘向整理前有《长书》《短长》之称,这一书名与竹简的长短有关。《论语》在没有确定书名前,应也是笼统定名,因‘比竹成册’而笼统地称作《仑》。直至西汉中期,还有以《仑》指称《论语》者,只是‘仑’换作了‘论’。”“《论语》乃记孔子及其弟子言语问答之仑,‘仑’字后加‘语’字,而名《仑语》,是容易理解的。‘仑’何时换作‘论’,较难定论,‘仑’作‘论’应与文字训诂及汉代舍简就繁的用字倾向有关。”[1](P1-3)考论证实了章氏之说,从中也可见本书沿波讨源的探索精神。

另如通行本“哀公问社”(《论语·八佾篇》)句,汉代的张、包、周诸本及1969年吐鲁番阿斯塔那三六三号墓出土的孔氏本郑氏注《论语》皆作“哀公问主”,“社”“主”哪一个为本字,不能不辨。本书先据“主”“社”两字的原始字体,澄清字义,前者指祖先的牌位,后者指土地神之“牌位”;又据“社”字的甲骨文 和相关的文献记载,发现土地神之“牌位”,不用木或树,而用石块或土堆,这与“哀公问社”章下文“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相抵牾,从而断定本章用“社”字不妥。“主”的情况就不是这样了,祖先的牌位用木来做,而且周朝用栗木,这与本章的语境相合。“主”对于一国之君是非常重要的,“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而“社”有国社、乡社等,是非常普遍的,故作者结论曰鲁哀公问的是“主”,而不是“社”。[1](P54-58)本书据历史文化语境细入考证,去非存是,立论客观。

再如孔子说的“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语·为政篇》)这段话,我们非常熟悉,而且通常理解为“在温习旧知识时,能有新体会、新发现,就可以做老师了”[3](P17)。本书据《荀子·致士》之言“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和《礼记·学记》之言“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断定对“温故而知新”章的通常理解有误。本书认为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中的解释有独到之处:“温,温燖也。故,谓所学已得之事也。所学已得者,则温燖之,不使忘失,此是‘月无忘其所能’也。新,谓即时所学新得者也,知新谓‘日知其所亡’也。”皇侃据子夏之言“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论语·子张篇》)解释孔子之语,是不隔之解,孔子“温故而知新”一语所强调的即子夏所说的好学精神。本书在肯定皇侃对“温故而知新”有高见的同时,也指出了皇侃对“可以为师矣”理解上的偏颇,认为“可以为师矣”之“师”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篇》)之“师”同义,均指师法、效法。[1](P31-32)能从习以为常的观点中发现问题,可见作者识见之敏锐。

下面对另一方面亦举三例。

曾子“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篇》)一语也是为人们所熟悉的,但本书作者在整理材料中发现:“古今对‘慎终追远’章的解释基本上是一致的:以尽哀尽礼治丧解‘慎终’,以尽敬尽诚祭祀解‘追远’,以‘君能行此二者’,‘下民化之’,其德归厚,解‘民德归厚’。但若结合当时的文化语境细究起来,就会发现这延续了两千多年的解释有予以商榷之必要。”并据先秦文献确定:“慎终”有出处,而且先秦存在敬始慎终之教育,敬始慎终是君子修养的一部分。本书没有发现“追远”的出处,但发现从曾子的另一段话中可以找到解释:“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篇》)曾子以“死而后已”为“远”,“追远”自然不难理解了。本书对此章的新解是:“‘慎终’指德行善举的一而贯之,有始而能终;‘追远’指行仁之道,死而后已;‘民德归厚’指民众若能做到‘慎终追远’,自会德性复归于先前之淳厚。”最后还用当时的近义复叠造句法来核验对“追远”的解释。[1](P13-17)可见,本书对“慎终追远”章的解释,言之有据,有所发明。

另如对孔子“述而不作”一语,自汉代至今,学者多解释为阐述经典而不创作,这几乎成为学界的定论。本书却不为成说所囿,认为后人存在误读,孔子的本意并非如此;并指出,要准确理解孔子所谓“述而不作”,关键在于“述”“作”两词。本书在全面考察《礼记·中庸》 《诗经》《左传》《乐记》《尚书》等先秦文献中含“述”的语句与段落后,指出:“述”均为遵循、继承之义,没有一处作传述、阐述之义,而且春秋时期“私门无著述”,由此可知以阐述经典而不创作之义来解释孔子之言“述而不作”,是不合乎春秋文化实际的;“述而不作”之“述”,应与《中庸》“父作之,子述之”“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等句中的“述”同义,意为遵循、继承、发扬;具体而言,是指遵循、继承、发扬先王之业。至于“作”的含义,本书结合《中庸》第十章“素隐行怪”一段文字,认为当作“别创”解。在考释“述”“作”涵义的基础上,本书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述而不作”并非阐述经典而不创作,而是指自己继承、发扬圣王之业,而不改创非王道之业;这一理想和信念一定程度上是孝道思想的延伸,与著述没有关系。[1](P112-116)该结论发前人之所未发,有创获之功。

再如对孔子“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篇》)这段话,学界一般看作是其“有教无类”之教育精神的自白,但本书经过一番深入的考证后,给出了全新的解释。《论语》有的版本“束脩”作“束修”,本书据先秦礼义男贽中没有束脩判断,“束修”为本字。本书又据历史文化语境及汉代的引用化用,认为“束修”即“束发修身”之简缩语(孔子有时用此法凝练语言,“暴虎冯河”亦简缩语),指十五岁束发修身。通行本“未尝无诲”句,在鲁《论语》等版本中作“未尝无悔”,本书据考证的“束修”之义,断定“悔”为本字,认为本章表现的是孔子之“谨饬砥砺”、自我反省、自我完善精神。[1](P121-128)可见,本书的考证一环扣一环,而且皆出新意,

通过以上六例,我们可以大概了解周远斌教授在《论语校释辨正》中的发明与创获,也可以感受到他不拘成说、勇于突破藩篱的学术锐气。还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这些发明与创获并非作者本人灵机一动的发挥与臆说,而是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是建立在较为扎实的文献资料基础之上的学术结论。同时,本书注意传世文献资料与出土文献资料的校勘比对与综合运用,像对《论语·述而篇》“吾未尝无诲”的考辨,就引证于吐鲁番阿斯塔那一八四号墓出土的孔氏本郑氏注《论语》残卷。这样的情形在全书中并不乏见。二是本书阐发新说时尽量避免脱离历史文化语境的实际,而注意结合具体的历史文化背景去考辨有关问题,即其本人在该书《前言》所说的“进行文化还原之考辨”,这有助于观点的客观公允。

(作者单位:1.齐鲁工业大学文法学院; 2.青岛大学数学院)

[1] 周远斌.论语校释辨正[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2] 周远斌.钱钟书与《管锥编》[N].光明日报,2008-03-31.

[3]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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