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龙光:置身殖民体制内的家国书写与东亚文化圈想象

2015-04-02 03:14陈言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学日本文化

陈言

(北京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101)

柳龙光:置身殖民体制内的家国书写与东亚文化圈想象

陈言

(北京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101)

柳龙光就任日本的《华文大阪每日》杂志社记者期间,受杂志社委派,到中国的日本占领区进行考察,其后写就的考察报告《和平与祖国》作为一部人类学笔记,从民族生命内部观察中国人生存状况,生动地描绘了殖民者与占领区之间的动态关系。然而由于他的考察活动依赖于其作为殖民者雇员的身份,他的视野与权力主体形成了一种共谋关系。柳龙光自“满洲国”时期起,就在利用编辑和译介活动推动日本及其殖民地之间文化的流播,客观上促进了文学文化的交流,对于沦陷区读者的阅读品位与知识结构的形塑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是他的东亚文化圈的建构又恰好与战时日本国策相一致,不自觉间他的编辑和译介活动同样与后者达成共谋关系。本文试图探讨柳龙光的殖民经验与他所带动的日本及其殖民地之间的文化流转与互动,深入剖析柳龙光复杂的民族认同。

沦陷区文学;柳龙光;《华文大阪每日》;《和平与祖国》;文学翻译;编辑活动

1936年6月至1938年11月间,柳龙光作为“满洲国”的“国报”《大同报》的编辑活跃在“满洲国”文坛。1939年2月,柳龙光入职《华文大阪每日》任记者和编辑,1941年下半年离职赴北京。笔者推测大概是因为柳龙光任期已满,所以为了接下来的生计着想,他撇下因病在日本静养的梅娘,先行抵达北京,到老友裕振民①裕振民(1910—1990),满族作家,曾在《大同报》报社任职;到北京沦陷区后曾在燕京影片公司担任经理、北京市政府担任专员等职。所在的燕京影片公司②燕京影片公司成立于1941年2月,位于北京西四牌楼北小拐弯胡同,隶属于日伪华北电影股份有限公司,以拍摄戏曲片和故事片为主。担任协理。为了配合燕京影片公司专门拍摄戏曲片这一特性要求,柳龙光撰写了电影剧本《杨贵妃》。但拍摄中途流产,挫伤了他从事电影业的雄心。同年秋,武德报社的编辑长管翼贤③管翼贤(1899—1951),湖北蕲春人,毕业于东京法政大学政治经济科,1920年代初步入新闻界,任天津《益世报》驻京记者以及神州通讯社记者,后到北京创办《实报》,是北京新闻界的活跃人物。北京沦陷后,《实报》接受日伪检查,成为日本殖民体制内的报纸。管翼贤亦成为日伪治安总署机关报《武德报》的第一任编辑长。升任华北情报局局长,经武德报社社长龟谷利一推荐,柳龙光到武德报社接替编辑长一职,其间曾短暂担任《国民杂志》主编。1942年9月,以《武德报》报业集团为后盾的华北作家协会成立,柳龙光担任干事长,在“自然兼职”该会评议员会会长的周作人淡出华北文坛后,柳龙光实际掌管协会事务,他以此为舞台,开始了他在北京沦陷区文坛上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学活动。综而观之,他所任职的《大同报》报社、日本华文大阪每日月刊社、燕京影片公司、武德报社和华北作家协会都在日本当局的掌控中,在其中担任要职的柳龙光,其文化活动必然也被纳入日本文化殖民体制的框架。

抗战胜利之后,曾经是华北文坛实权派人物的柳龙光为了逃避汉奸整肃运动,辗转到了东北,后又远避上海,继而于1948年冬赴台湾,1949年1月27日乘坐从上海驶往台湾基隆中联轮船公司的太平轮,途中遇海难沉没,时年38岁。在后来的文学史和文化史中,柳龙光几乎作为文化汉奸的形象存在着。如刘心皇列举了柳龙光在《华文大阪每日》主办的“华北文艺座谈会”上的发言,认定柳的发言“就是文化汉奸的言论和活动”①刘心皇:《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264页。。在1946年7月19日国民党高等法院公审周作人汉奸案时,沈兼士等54位文化名士呈给法院一份《周作人服务伪组织之经过》,其中把柳龙光说成是与周作人对立、亲近日伪政权的附逆文人,从而反证周氏反附逆的一面。②《周作人服务伪组织之经过》,载王锡荣著:《周作人生平疑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第348页。柳龙光曾经任职的武德报社的同事撰文回忆柳龙光当时取代日本总编伊藤左千夫而成为《国民杂志》总编辑的经纬,把柳龙光说成是“日籍华人”,暗示柳与日本具有亲密关系。③云超:《武德报社与日本的侵略宣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日伪统治下的北平》,北京出版社1995年。在谈到梅娘时,有治史者称她是“汉奸柳龙光的老婆”④王文彬编著:《中国现代报史资料汇辑》,重庆出版社1996年,第829页。。梅娘在1980年代之后的多篇文章中把柳龙光说成是一个进步的爱国青年,而对其质疑者不在少数。但笔者以为,“汉奸”一词内涵混乱,且感情色彩太过强烈,以此一视点来观照沦陷区中国知识人,无法揭示沦陷区复杂的文化政治状况。不过,我的研究并不意在为柳龙光翻案或者辩护,而是想尽可能地厘清柳龙光在日本时期和北京时期的文学文化活动,探讨他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殖民经验来带动沦陷区文化的流转与互动的。如果此文能够对战时关于殖民主义、爱国、民族主义等重要主题提供些微不同的认知,那么我的写作目的就达到了。

一、诗歌与人类学文本:乡土书写与贴靠殖民体制的意愿和实践

柳龙光的日本时期是指他在《华文大阪每日》任记者的1939年2月到1941年下半年。《华文大阪每日》创刊于1938年11月1日,起初为半月刊,1944年1月改为月刊,1945年5月终刊。最初由大阪每日新闻社和东京日日新闻社联合编辑发行,1943年1月起由大阪每日新闻社独立编辑发行,并更名为《华文每日》。该杂志是在日本本土编印、专门针对中国沦陷区发行的华文刊物,内容大致分为政策宣传、文艺创作与文学评论。1945年3月《华文每日》(13卷3期)一篇报导列举“日本出版对共荣圈各国的友情杂志”的名单和发行部数,以详实的数据表明战时日本对大东亚共荣圈各国文化层面的干预和渗透,其中《华文大阪每日》高踞榜首。柳龙光在该杂志上发表的文学创作主要涉及如下几个方面:诗歌、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和文学翻译。笔者将对这些作品以及柳龙光作为编辑带来的杂志的变化作详细的分析。

长篇叙事诗《傍晚之家》开篇即将视线投向家乡,描述父母乡亲劳作的艰辛和生活的不幸,热恋乡土的情怀在反复吟咏中不断强化,首尾呼应。其中如:“爱你的乡土/要有那有着骆驼底灵魂的牛/对于乡土,只有忠实,没有厌倦/开拓乡土,只有劳苦,没有报酬”,感情细致绵密。又如“我不由得忆起家乡里那胀了肚皮,细了手脚的贱民底身影/这身影,重烙在我心上,不能拭去”,对乡亲的怜悯情怀跃然纸上。“我”身处与家乡隔绝的孤岛,“这没有勋章,没有欢乐,没有耕耘的孤岛”似乎暗指日本,而诗中的“古城”似乎又在暗指北京。作者说:“遥望天地的陆地一线/正蒸腾着生命底熊熊火焰/幻想中,多少人在迷蒙底隔岸继续呐喊/为自己,为祖先,为田园付出全身的血汗”,他是否在暗示:故土正处在被侵略中,而故乡的亲人为保卫家乡,正浴血奋战?《傍晚之家》分三次连载于《华文大阪每日》的3卷9期(1939年11月1日)至12期(1939年12月15日),是当时罕见的长篇叙事诗。作者在《傍晚之家》(下)的“作者的话”里,说他对这首所谓的“千行诗”感到汗颜。笔者发现,整首诗时而讲究韵脚,时而完全脱离韵脚,吟诵起来不够连贯,而在叙事与结构上也予人以这种感觉。但是他的创作初衷是希望“大家起来认真去充实‘诗’这一页残缺与空白”。柳龙光对沦陷区文学的荒芜深有所感,他一向反对那些徒有气节而无事功者,试图以切实的行动来改变沦陷区文学创作的面貌,不论他是否擅长这种文学形态,却在勤奋耕耘,以切实行动来促进沦陷区文学的繁荣。纵观柳龙光的文学活动,我们发现,柳龙光对于日本占领区文学的发展所抱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贯穿始终的。他任职《大同报》时期,以一己之力推动“满洲国”文坛的论争和文学创作;⑤详情见拙作《柳龙光在“满洲国”:从副刊编辑到声名彰闻的新闻记者》,未刊。他到日本甫一任职,就开始撰写评论文章,指陈华北等地文场的弊陋以及文坛复兴的可能性,呼吁周作人出山;⑥详情见拙作《从引“蛇”出洞到助“狼”噬“东郭”——试论柳龙光、周作人的“交往”与沦陷区的文化政治》,未刊。他到北京不久,就参与成立华北作家协会,加强北京与“满洲国”和日本文艺界之间的联系,设立文艺奖,出版丛书。撇开其言行的政治意涵,笔者以为就文化乃人之根本需求这一属性而言,柳龙光的文学活动是有意义的,就像我们不能以“文化汉奸”来抹杀和取代战时周作人对他此前提出的“道义之事功化”的践行的意义。

柳龙光作为《华文大阪每日》特派员赴中国写的视察报告《和平与祖国》与《傍晚之家》有相似之处:它也流露出不可遏制的眷恋乡土的情怀,流露出对战时祖国满面疮痍的景象的痛心。如果不是作者在文章的第一部分提醒自己的“记者”身份,他那缠绵缱绻的思乡咏叹调大概会如诗人一样喷涌而出。在记者与抒情诗人两个身份所形成的张力之间,他在努力地寻找平衡,意欲客观地传递“我的祖国我的乡土上的人们的共感”。《和平与祖国》在《华文大阪每日》上连载5期,从6卷1期(1941年1月1日)到5期(1941年3月1日),作者考察的路线是自满洲进华北,进而是蒙疆;然后沿着战火的伤痕,由蒙疆进入华北,由华北到华中,行程万余公里。这篇报告文学占每期杂志的八分之一篇幅,并且配备丰富的照片,可见作者之用心与杂志社对它的重视。考察报告涉及战时沦陷区的军事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生活、自然风光、人文习俗等方面,涉及的内容相当丰富,可以看成是一个人类学文本。笔者对报告的内容进行归纳,总结如下:

其一,传达了占领中国领土时日军的残忍,如南京的断壁残垣(《和平与祖国》(五))和日军进驻五台山的蛮横情形(《和平与祖国》(四))。有关日军征服五台山的故事,是柳龙光在太原省公署里听日本驻军特务机关报导班长OP氏讲述的。OP氏在炫耀自身的武力时,特意渲染了中国和尚因贪生而谄媚日军的事情。柳龙光在此追记此事,说“这也许可以算作中日亲善的一幕外史吧”,大概他认为没有发生流血事件,算是日军的仁慈,属“中日亲善”之举吧。

其二,柳龙光以较多的笔墨叙述了日军征服中国领土之后的政策方针和宣传策略。日军占领大同后,“大同的煤已经扮演着在发展日本战时重工业与诸般产业上的主要角色了,”日军将铁路的窄轨改成宽轨,而太原开往石家庄的铁轨也由此前一公尺宽的窄轨变为宽轨。相比较一些城市在“七七事变”后的衰落,柳龙光指出河北石门市在事变后发达膨胀的原因并不在政治和行政上的变动,而在于它是河北省产棉的集散地。三菱、三井及其他日本各大公司纱厂在华北设立了“北支棉花协会石家庄出张所”,而“华北棉花生产以及贸易额现状的数字”却不予公布,在日本公司高墙戒备的露天场院里,“堆积着山一样的成担的棉花”。战后日本在这里克服八路军的“搅扰”,建成铁路,以确保棉花输出,柳龙光对日本在华北修建铁路的“丰功伟绩”予以赞叹。柳在河南考察时,发现民族资本的规模很小,大多是家庭工厂,而重要产业都掌握在外资手里。除了经济掠夺之外,日军对占领区实行严格的军事统治。如,每当上下车时,所有乘客都要被检查,检查通过者在胸前佩戴良民证。车上的人对柳龙光也充满敌意,当柳问“今年收成怎样?”时,“他们也是抱定了只可答应个‘啊啊’的”,“驻守堡垒的日军兵士,站在堡垒上。腋下夹着的枪挥着的刺刀,在太阳底下放着森然的光亮”。(《和平与祖国》(三))

除了军事统治,日本还在各占领区展开宣抚工作。所谓“宣抚”工作,就是依托地方伪组织,“进行民心安定、秩序恢复等斡旋工作,并逐次普及反共思想”,宣抚品有传单、标语、昭和糖、仁丹、洋烟、洋火等。①《满铁·1937年宣抚工作计划》,参考(日)井上久士编:《华中宣抚工作资料》(十五年战争极密资料集·13),不二出版社1989年版,第2-5页。柳龙光眼里“所谓的‘宣抚工作’,就是‘与第八路军的战争’”,在宣抚工作的意义认知上,柳的反共防共立场与日伪政权一致。文中谓:“因为华北的民众都在饥馑、伤病之中。必须要即刻拯救他们。对之,如果不考虑妥当的疗法,我们是不会得到完全的胜利的。……这样的民众跟随了第八路军,就不知道要堕落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不防此祸于未然就等于违背了圣战之名。民众不是我们的敌人。民众有一个人享福,也是东洋全民族的夸耀”,“民生问题的解决是灭共防共的前提”。(《和平与祖国》(三))他描绘了开封城宣抚工作的火爆场面(《和平与祖国》(四)),并以专节描述了苏北的宣抚工作。文中说,大街小巷贴着苏北的行政教育公署情报部制作的宣传画和标语,标语的内容与其他各地新民会制作的大致相同,都是“我们的外敌是英俄蒋共,我们的信念是兴亚和平”。张贴的宣传画,上半部是穿着大红长袍的中年女人和穿着蓝色大褂的中年男人躬着腰,双手合十,旁边的孩子举着双手,浓烈的色彩透露出来的幸福感和虔诚表明他们的生活很幸福。左上角印着绿色的画着龙和孔子像的联银的一圆纸币,票子下面用红色写着“联银券的信用稳固——我们皆视如性命——大家要一致爱护通用”,在画的下半部,是一对坐着的愁眉苦脸的夫妇,中间的孩子用手抹着眼泪,旁边放着的包袱表明他们是逃难的,背景是一面黄色的破壁,右下角是印着孙中山头像的中央银行的5元纸币,纸币上印着如下黑字:“我们受了骗——法币信用低落——损失实在痛不欲生——大家赶快拒绝使用吧”。柳龙光解释道:“所谓联银券,是华北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货币”。这样的宣传画大多贴在还通用着法币的各县地方,目的是要使法币完全绝迹,通用联银券。柳还通过苏北专员的介绍得知,这种宣传印刷物的种类不下500,数量达200万件之多。而发行的报纸刊物、宣传手册也非常多,这种在宣传工作上的积极状况在其他占领区是罕见的。(《和平与祖国》(五))

其三,在柳的笔下,日军占领之后,占领区的社会政治和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柳对蒙疆的认知是从国旗入手的。他说:蒙疆是四色七条旗,处于正中间的红色象征日本,白细条代表回族,蓝中条代表蒙族,黄粗条代表汉族;入了蒙疆,要兑换成当地银行发行的纸币。在他看来,知道了这些,也就可以得到“蒙疆是什么地方的概念了”。(《和平与祖国》(二))红色居中象征日本,取“以日本为中心,大同协和汉、蒙、回各族”之意,暗示蒙疆联合自治政府的伪政权性质。而他所到之地,日本人明显增多。到了蒙疆,他没有看见蒙古人,而只见“穿着白□□(原文不清楚,下同——笔者注)怀抱着菜篮或者包裹的日本女人,走在街上闲逸的神情,一如在日本的某一个小都市的街上所见的情景一般”,“吃茶店里摆放着各式电动留声机,照像器材店的玻璃格里,陈放着□式康达克斯照像机。”在描述完一栋新落成的蒙疆自治联合政府大楼后,柳的同行者跟他说:“这与宋哲元做察哈尔省主席任内的张家口,其间的距离最小像是有五十年吧?”(《和平与祖国》(二))柳龙光对这种分明是在为日本统治者歌功颂德的言论并未做回应。到了河北,他说:“据说事变前华北的日本侨民两千人,到1939年11月的统计数据,是13029人了。华北76334人,天津49861,青岛33632,济南19643,张家口19077,太原14356,就石家庄而言,其中从事贸易运输业占大部分,可以看出该都市的性格了。”而在石门市,“在市街里,日侨与土民是杂处的。随处在小□里可以看见装饰着霓虹灯的小酒场,里面音乐悠扬,闪动着杯光钗影。”(《和平与祖国》(三))“事变前开封连一个日本侨民也没有。现在据说有七八千人了。”(《和平与祖国》(四))在中山陵,“不避检查盘诘的麻烦”的游客大有人在,而其中大多是日本观光客。(《和平与祖国》(五))

日本在军事占领后不久即展开了文化同化的工作,这在柳龙光的考察报告里也有体现。他描述,开封的带有国民党建筑色彩的石佛,譬如龙亭的中山纪念塔,经过日本的修缮,已经改成了“中日亲善”的纪念塔,孙中山雕像也被拿掉。(《和平与祖国》(四))在苏北,小学校开始教授日本语。而攻陷南京时的两个重要城门光华门和中华门的墙上写着“和平建国”的巨大标语,还有纪念死去的日军将士的“表忠碑”。在从徐州开往蚌埠的车上,柳看到一群十多岁的孩子,据说是日本兵到各村宣传带他们去上学,结果被带到“○○部队青年训练所”里了。对于日军用欺骗的伎俩征兵,柳龙光却说:“我不禁为他们祝福了。”(《和平与祖国》(五))显然他认为这群被日军用欺骗的手段征兵的孩子的未来是光明的。

其四,上层人物如汪精卫、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揖堂、蒙疆联合自治政府的德王、河南省省长、所及之处的地方官吏等人的言行也在他的视野内。然而,他撇开这些人物的政治抉择和对其的政治评价,只是选择讲述王揖堂在日本期间受到朝野款待的美好感受,讲述德王送给他楷书写的匾额“正义”二字,描述河南省省长作为中州人的爽直亲切的风度。在南京,作者采访了中国青年党代表和中国国家社会党代表,以这些党派的存在来证明国民党一党独裁的失败。但是从这些党派的属性与工作方针,即可以看出来它们就是隶属于汪精卫政权的不同派别而已:两党的党首都在汪政府就职,都防共反共,都以“和平建国”为理念。

其五,反映了占领区中国百姓的生存境况与思想状况。如,住在北京的家里,柳“听着爸爸的呻吟的睡声”,“一晚间听了衰老为生活所折磨的爸爸说起我的亲戚和朋友们,他们的生活环境也都有着叫人惊怕的转换了”,“只有外交大楼,我还能感到那没有变异的安堵与规整”,“北京青年“连‘北京’的‘京’字都不肯说,而是以说句‘北平’来表示他们的清白与爱国热诚的”。①关于这一段话的历史背景如下:1928年国民政府改北京为“北平”,1938年4月17日日军扶持下的伪临时政府改北平为“北京”,在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国民党政府又将北京改为“北平”。居住在北京沦陷区的青年以使用“北平”来显示自己的气节。“许多不屑提起‘新民会’②新民会成立于1937年12月24日,创办人是日本特务部文化组组长小泽,其组织系统分为中央和地方两种机构,理论基础是缪斌提出的“新民主义”,鼓吹奴化、苟安思想,宣扬“中日亲善”、“中日提携”、“大东亚新秩序”和实现所谓的“王道政治”等,其主要宣传对象是沦陷区的民众。1945年8月日本战败后新民会解体。三个字的青年们,都向熟人讨要着新民会的游泳池招待券。因为拿了招待券去,原价是可以打八折的。”(《和平与祖国》(一))柳路过的一个太原城市成了空城,他猜想老百姓早已跑到附近的村落或山根的洞窟里逃难去了。(《和平与祖国》(二))柳在蚌埠看到,教日语的老师缺乏热情。(《和平与祖国》(五))在从东北开往北京的列车上,有一对男女穿着入时、举止失度、惹人视线,作者感叹道:“我眼前的他们,使我好像看见了战后的文化都市的北京,时代的洪流冲洗过了的北京,遗剩下的一些文化的渣滓。这渣滓也得要说是这都市里的最高级的点缀了——这文化都市里孕育出来的畸形文化的最高峰。”他说:“我想到他们就是背负着今日中国难局,复兴中国的‘主人翁’,我脊背上感到一阵战栗了。”柳龙光通过考察北京的书报摊,感觉北京的文化濒临凋敝。“看到陈列在那里何止十数种之多的《男女性交技术》、《性库》之类的书籍”,进而担心,“这对于每一个感情惶惑不定的青年,会有怎样的影响呢?”他结合就任武德报高层的KT氏的话,将北京文化的畸形与凋敝归结为如下几种原因:其一,一面作战一面要在其占领区建设新秩序的日本军方站在自己的角度,有必要对那些妨碍它的消息及言论加以抑制;其二,北京向来自由主义气氛浓厚,尤其是以“抗日”为爱国者之性格的华北知识阶级,虽然感到周遭大势已去,仍然不能一变心境去走向建设新兴文化的路途来积极工作。第三,北京、天津及其他要地,虽在日本军控制之下,蒋共以及第三国势力,以租界为立脚点,仍然继续着得意的宣传。因之有受这种宣传影响的人,期待着“长期抗战”的最后胜利。(《和平与祖国》(一))柳龙光说,一路上,他听到的怨声太多了。在去山西的路上,他对面一个放松警惕的乘客跟他说:“事变就苦了我们这般穿长衣裳的人了。”所谓穿长衣裳的,是指开小卖铺的生意人。他所讲述的自身经历颇具历史感:

我在忻县的乡下开了一个小买卖杂货铺,两头受气。红军来的时候,要肉要面,先朝着我们这种门户来。有件新皮袄,看着好了,也给你穿走。把新鞋换去,旧的扔给你。等日本军过来了,多少这样“供匪”的人家,都被处分烧去。红军当然早就逃得没了影子。这些良民确实是那样地“供”过“匪”,也推赖不了。可是说什么“供匪通敌”呢?红军来了,拿着刀枪,谁又敢反抗不供呢。不供,就拿脑袋抵押吧。

日军好不好,谁又能知道呢?我们上哪去能跟几个真正的日本兵接触呢?三天两天跑来个人,穿着对襟衣服,大皮靴子,就自称是日本军派来的。你就什么都得听他管了。半夜里砸开门,翻东查西,连大姑娘的被窝都揭个透。哪家睡觉还敢脱衣服?……大伙也疑惑他不是日本军,倒是想上日本军司令部告他去,可是谁敢去呢?叫去修铁道,修什么的,听说日本军都给过工钱。可是这钱有几个落到苦力的手里了呢?拿着鞭子监工的,谁也说不清楚是不是日本军。……不敢要工钱,也不指望要。

文章传达了日占区百姓深受各路兵匪搅扰的痛苦,但作者最终把问题的解决寄托在日军的统治体制的确立上:“不过要想这般恶棍绝迹,只有期待早一天治安能够确立。”(《和平与祖国》(一))

柳龙光还发现,占领区百姓在对日感情上有南北方的差异,总体上而言,中国百姓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得怯懦而自卑。他引用林语堂在《我国土与我国民》中的话加以确证:“说来中国人真是自甘为猪的,并且自己实在非常满足。”他说自己在旅行中也听到这种比喻:“北方(中国的)人见了日本人如同耗子见了猫,南方人见了日本人如同猫见了狗。”“意见是说:中国的北方人在日本人面前是懦弱的、卑怯的;南方人在日本人面前是狡猾的,一面逃避一面还想寻找个机会报复一下。这话看来好像是很幽默似的,然而假如真的在中国民众的脑子里存在着这样幽默式的观念,政府就是把‘中日合作,互惠平等’的口号喊得嗓子干了,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中国的民众假如不能挺起胸来,不能自以为毫无愧色地去正视日本人的面孔,不能自以为毫无愧色地去和日本人比□握手的话,‘和平建国运动’不是感了悲剧么?我在目击了一路上祖国的民众和日本人交接时的种种形态之后……我是痛苦的。”(《和平与祖国》(五))从这段话中,可以体会到柳龙光希望中国百姓面对日本要坦诚、不失本心、不要失去自我认同,认为唯有如此才能贯彻日本人的“和平建国运动”。

柳龙光考察报告中丰富的细节描述,生动地传递出了占领区普通百姓的窘迫和日伪当局的威压,他本人毫不掩饰对这些人的同情,同样经历过窘困生活的他能从奉天的人力车夫一蹬一踩之间去感受他们的辛劳奔波。其中,他对故乡北京的热恋之情尤为浓重,在离开北京时,他说:“我莫名其妙地不能息止那对我的乡土三天间短暂接触的留恋。”(《和平与祖国》(一))然而这里要注意的是:柳龙光的乡土之爱并非简单地等同于爱国。毋宁说,柳的乡土之爱是基于朴素的生物学的感情,与政治的关联并不大。尽管由于沦陷区文学生成背景的特殊性,治沦陷区文学研究者往往将乡土书写视为爱国情怀的隐喻,将探讨乡土文学与国族论述的密切关系视为一个论述的视角,并且往往的确也成为把握历史书写分歧点的有效视角:当殖民体系日趋完善的时候,那些界限之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是值得我们深究的。但是柳龙光的乡土书写又是特例。因为柳在整部考察报告中是认同日本的殖民统治的,在发现占领区的各种问题之后,他往往把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在日本身上,以为日本是占领区中国人的救星。他既认同日本政府,对各级伪政权也有不少歌功颂德的言辞。也就是说,他身居殖民体制之内,并没有破坏体制,甚至可以说我们寻找不到他破坏体制的意图。而在情感体验上,柳的反应也异乎寻常。当旅途上被告知无战事之虞时,他反而感觉无聊空虚。只有那些紧张刺激的敌对场面能够给他带来兴奋和创作的冲动,于是他说:“我下意识地觉到了我有了喜爱那苛酷的遭遇的倾向。”(《和平与祖国》(四))此时我们感觉到:殖民威压下国人的痛苦呻吟成为他写作的动力与题材,他的亲情、乡愁、同情心再真挚,也没有唤醒他对殖民社会批判的诉求,而把看似强烈的救治国族的意愿托付给了殖民主。当他企望本国人能够摆脱自卑、坚定自身的认同的同时,他本人却是在失却身份认同的前提下来考察国人的国民情感,并且是为他的雇主亦即殖民主来撰写考察报告的。而杂志社对他的考察报告怀有怎样的期待也是可以想象的。一般而言,殖民地社会中,人类学文本的调查者与被调查者之间往往蕴含着某种权力关系。然而柳龙光与他的田野调查对象的关系又不一样。他是被占领民族的子民,由于被日本收编,到了日本占领区,他摇身一变成为观察的主体,既是主体的一部分,又是他者的一部分,他的文化活动陷入了殖民权力的话语当中,他在日本占领区所做的调查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其作为殖民者雇员的身份,所以他的视野在不知不觉中与权力主体形成了一种共谋关系。

此外,还要说明的是,整部考察报告还对柳龙光谜一样的生平提供了一些草蛇灰线。比如,他描写了自己幼年江南水乡的生活场景和父亲在北京沦陷区的生活片段。柳龙光在结束《华文大阪每日》的记者生涯之后回到北京,契机之一,有可能是因为其父生活在北京。而他能够很快入职武德报社,是因为龟谷利一的邀请。笔者推测,龟谷利一就是报告中所说的“KT氏”,首先是职务相同,其次是因为“龟谷”两个字的首字母的日语发音恰好分别是K和T。而他在考察过程中与德王结识,这一条人脉也为他及他的家庭在日后提供了多方的帮助,并留给后人解释历史的藉端,如在柳龙光死亡近40年后,梅娘讲述的自身家庭与德王的诸多系络。

二、译介活动与东亚文化圈的想象和勾勒

在编辑、作家、亲日派文化活动家和译者这几个身份里,柳龙光作为译者的身份往往会被忽视。笔者大致梳理一下柳龙光1931—1945年间的译作,共有21篇/部,其中“满洲国”时期2篇、日本时期15篇、沦陷北京时期4篇。关于“满洲国”时期的译介活动,笔者曾在《柳龙光在“满洲国”:从副刊编辑到声名彰闻的新闻记者》一文中探讨过。其时他所翻译的板垣守正的《建国史断片》(1937)是一部战时意识形态色彩极为浓厚的戏剧脚本。板垣守正时任“满洲国”民生部参事官室职员,他通过戏剧的形式来为“满洲国”建国正名。柳龙光作为殖民地的知识人,并没有对译介动机作任何说明,但我们至少可以认为他的翻译行为暗含着与原作者的责任参与和共同承担,故而有理由认为他认可、至少是不反对原作者的思想。日本时期他发表在《华文大阪每日》上的12篇都是评论文章,其中7篇是关于日本宗主国及其殖民地的文学现状的介绍,它们是:《北京的文学杂志》、《台湾文学界的现状》、《朝鲜文学界》、《回想鲁迅》(下)、《北海道文学界》、《九州文学界现状》、《关西文学界现状》,原作者都是进行相关研究的专家或者是现地作家,对写作对象有深刻的认识,而且从文末对作者的介绍上看,有好几位是柳在《华文大阪每日》的同仁。中村地平在介绍台湾文学界的现状时指出,充溢着异域色彩的台湾文学在日本根本不受重视。“数年前,以台中市为中心,曾有杨逵、杨远等人,据《台湾文艺》《台湾新文艺》等杂志,活跃一时,但不知是由于政治上的,还是经济上的原因,现在这些人连影子也瞧不见了。现在本岛人以写小说而活动着的,恐怕不过是写《木瓜之街》的龙瑛宗一人而已。不用说,这些作家的作品多是用日语写的。和朝鲜不同,台湾并没有自古传下的乡土的固有文学”。张赫宙在朝鲜殖民地被视为亲日作家,他的《朝鲜文学界》介绍了30年间朝鲜文学的发展脉络以及今天的中坚作家。长与善郎是白桦派著名作家,他曾经在与鲁迅有一面之缘后写下《与鲁迅会见的晚上》(载《经济往来》1936年7月10卷7期上)因而引起鲁迅的恶感;然而由柳龙光翻译的《回响鲁迅》表现出对鲁迅理解的深度,作者在文中说:“在他那样的立场上,政治的问题也即是同胞全体运命的死活问题。似是在人上具有自然的同情,正义感,爱国心,而对于虚妄、伪善有所愤激的明彻知性人,并且当这祖国存亡危机万千的时候,看清了那原因与趋向,他就不能以诗人悠然的态度,不去理会这些,而独善其身地混下去了”。后来这篇译文被收入《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三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海外回响:国际友人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等多种鲁迅研究著作。偏居日本一隅的北海道在明治初年才纳入日本版图,作者在《北海道文学界》一文中虽然特意指出“北海道与今日的满洲国是决不相同的”,但是北海道文学的起点较低,整体水平与日本本土相比有很大的距离。作者很全面地介绍了校园文学和文学刊物,以及从事开拓文学和战争文学的创作者,能够看出北海道文学的战时国策性。从《九州文学界现状》一文中,可以看出九州的文学创作充满蓬勃的生机,作家多、文学杂志多。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获得芥川文学奖、战时异常活跃的火野苇平。其中《九州文学》杂志虽然在“祖国”发行,但由于战时的原因,其作者群分布在九州、东京和满洲等地。文末作者指出:“在九州各地散在着的这些作家们,总是站在各地文化面的指导的立场上活动的。不但是作家,而且是社会上的事业人”,这段话表明战时的日本作家积极介入国家事务的姿态。《关西文学界现状》一文告诉读者,关西的同人杂志原本就很少,“事变后,由于纸的统制,就越少了”。

单篇译作向读者呈现了不同地域零散的文学现状,大致可以看出来,战争时局下各殖民地的文学呈现凋敝状态,而日本宗主国内各地区出现了以国策为务的战争文学。作为编辑的柳龙光对自己的译介活动似乎有一个整体的规划:他通过对日本宗主国及其殖民地的文学知识的整理,引导读者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一个“东亚文化圈”的区域想象,使得华文领域的读者能够交流意见,共享他们的创作。柳龙光是一个对现实政治和社会的迅速变化高度敏感的文化活动家,他的东亚文化圈的构造,与战时日本对于东亚文化圈知识的形成和不断再生产的潮流有关,体现出了一种帝国视野。显然,在他的东亚文化圈意识之中,日本是这里的核心和主导力量。在翻译兼编辑的柳龙光那里,翻译不仅仅是机械性的语言转换,他是想通过知识的统合,建立一种不同区域的人都能在文化上有所归属的东亚共荣圈,达成一种心理上的文化帝国,以此缓解隐伏在读者心里的民族冲突,抚平类似殖民主义的创伤记忆。也就是说,编者对知识的统合恰恰暗合了依据殖民者的政治策略来构筑殖民地的文化自我这样一个过程。

三、编辑活动及其所带动的东亚文化间的流转与互动

柳龙光在“满洲国”的《大同报》担任编辑期间,他的编辑活动就呈现出东亚文化圈的视野。如他设置“新刊介绍”栏目,介绍引进日本、北京等日本及其殖民地新刊行的书刊,在不同的知识体系之间充当中介,把自己的活动置于跨文化的语境中。柳龙光自从1939年2月赴任日本的《华文大阪每日》杂志后,3月期杂志的面貌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文学评论和翻译的比重在增加,设立“东亚文艺消息”专栏,以简讯形式介绍日本及其殖民地中国、“满洲国”、台湾和朝鲜的文化状况(柳龙光辞任后不久,该栏目改为“世界文化消息”);增加日本文学介绍专栏,不仅译介了日本古典文学的经典著作,还有配合时局的农民开拓文学、战争文学;推出“海外文学选辑”(5卷2期至6卷4期,1940年7月15日至12月15日),主要译介翻译成日本语的欧美作家及其作品;设立“文坛随话”栏目,刊载各殖民地的知识人所撰写的现地文学,如《满日文学交流问题》(上、下,4卷10期、11期,1940年5月15日至6月1日)、北京文坛小事集等;增设关于中、日、“满”文艺交流的座谈会、文艺特辑、征文活动等。其中于1940年4月9日在新京召开的“满洲文化漫谈”因为网罗了“满洲国”所有文教机构代表和知名作家而为人瞩目,被视为“文化提携上的明证”(4卷10期)。另一方面,柳龙光利用曾经在《大同报》工作的便利条件在《大同报》上推出“海外文学专页”(1940年9月至1941年7月),在《斯民》上刊出的“海外文学特辑”;利用与北京的人脉,在北京沦陷区最为有名的文学杂志《中国文艺》上推行“海外文学别辑”(3卷3期到4卷2期,1940年11月1日至1941年4月),同样是介绍欧美作家作品。1941年下半年柳龙光寓居北京之后不久,即进入武德报社,不久介入华北作家协会的筹备工作。从《华北作家月报》创刊号的“会议记录”中,我们得知:在筹备华北作家协会的过程中,华北文化当局开展一系列文化活动,“华北满洲交换作品特辑”就是成果之一。华北方面把它看作“国外作品介绍之交流工作”,由柳龙光、张铁笙负责组织联络。在《华北作家月报》第二期的“会议记录”中,柳龙光说,《华北满洲交换作品特辑》是“为满洲建国十周年艺文界纪念事业之一”遴选而成的。从《华北作家月报》第三期署名“比目”的作者撰写的《华北文学一年》一文中得知:华北作家协会拟定出《日本文学全集》,其中柳龙光译《丹羽文雄集》,梅娘译《石川达三集》,可以看出柳龙光在文学译介与编辑出版方面的战略与雄心。不过似乎柳龙光并没有完成《丹羽文雄集》的译介工作。他仅仅译介了丹羽文雄的小说《海战》中的部分篇章,依次刊载于《中国文学》1卷的4期、5期、8期和10期。到了1944年,他利用一己之力,安排中日文学青年交换书简,以推动中日文学交流活动。《中国文学》1卷2期推出日本青年作家行田茂一的《致林榕书》和林榕的《覆行田茂一书》。行田茂一在致信中先是引用陶亢德的《日本文学报国会的简介》里的话,说了一通盼望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在南京举行的官话,然后论述了文学和时代、爱情的关联,最后说:“总而言之,我们是过于看重了政治性的工作了。那当然是必要的,可是过于看重它的时候,文学者也许会弄得忘掉文学的真正的姿态吧。”所涉内容驳杂,叙述无章,更像是作出中日友好姿态的应景之作。林榕的回复剖析了自己的性格和对文学事业的追求,语气真诚坦率。柳龙光对日本宗主国与自身文化之间的差异有深刻的觉察,故而孜孜不倦地引入优位文化,向外推出“满洲国”文化,接连多次刊载关于满洲文艺政策和满洲社会文化问题的座谈会,一时掀起满洲文化热潮。他到北京之后,不少“满洲国”作家也都纷纷来到北京,从而形成北京文坛上的“满洲帮”,他们的集团力量让日本文学报国会的“文化使者”林房雄感叹:“现在华北文坛悉被满州系与台湾系占领实在可恶。”①据《张深切日记》1943年5月6日记载,5月6日闻林房雄对炎秋谓:“现在华北文坛悉被满州系与台湾系占领实在可恶。”炎秋问:“满州系系谁?”彼谓:“武德报柳龙光等翻编审会徐白林等是也。”炎秋又问:“台湾系是谁耶?”彼日:“张深切、张我军是也。”张深切:《北京日记》,载《张深切全集》第11卷,文经社1998年版,第343页。通过柳龙光的文化视野所要构建的,是一个以日本为核心的东亚文化圈,其中他戮力推出的,是与自己的血缘宗族关系密切的满洲文化,他对此抱有强烈的“使命感”。他通过译事丰富了本土文化,借助编辑的权力培养了日本占领区众多翻译家和作者。如果从中日文学文化交流的角度讲,柳龙光在日本占领时期扮演了最为重要的文化中介作用。然而由于他的译事和编辑活动都是在日本当局控制下的杂志上刊载的,换句话说,他的翻译行动的赞助人都是日本殖民机构,那么他所进行的文化的转换和传播行为都必然脱离不开特定的政治结构的限制,如“满洲国”时期的译介、编辑活动脱离不开“日满协和文化”、“建国精神”的国策,日本时期和北京沦陷时期的译介和编辑活动恰好配合了日本当局建立“东亚共荣圈”的宣传。当然,在他的推动之下各种文学门类(包括战争文学以及大量的日本古典文学和欧美文学)的译介带动了东亚文化间的流转与互动,客观上对日本占领区读者的阅读品位和知识结构的形塑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四、结语:柳龙光的殖民经验与他的东亚文化圈构建

在日本时期,任职于《华文大阪每日》的柳龙光所留下的殖民地考察文本《和平与祖国》可以说是一部人类学笔记:作为一个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中介,他对日本占领区在沦陷后的状况予以了描述和分析,中国人的视角使他摒除了日本战时人类学家旁观者式的、猎奇的和单方面的观察,他能够从民族生命内部观察中国人的生存状况,时而流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感,生动地描绘了殖民主义与占领区之间的动态关系,他的考察报告为沦陷区历史和文化的研究者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然而另一方面,考察报告中所表现出的中国的野蛮落后恰恰暗含着日本的文明先进,尽管他期待中国国民能够在日本人面前挺直腰杆,但是就政治结构而言,他的论述让人感觉日本支配中国也在情理之中,从中能够嗅到殖民者的教化使命感的味道。而《华文大阪每日》杂志社对他的期待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日本制定并实施殖民地政策需要诸如他这样的中介者的支持与配合。他以自己独特的身份参与了大东亚共荣体制,并为殖民统治合理化提供了话语建构。柳龙光在不同时期所负责编辑的报刊均隶属于日伪当局的重要传媒。“满洲国”时期,他以《大同报》为阵地,在副刊上扶持了一批作家和译者。日本时期,由于他的介入,《华文大阪每日》增设了“东亚文化消息”栏目,而他本人也开始译介日本宗主国及其殖民地的文学评论文章,并且通过实体交流和文化媒介带动了日本及其殖民地之间的文化流转与互动,形成文化东亚的连带视野。然而这种视野恰好投射了战时日本“建设东亚新秩序”的国策需求,它与日本提出的“东亚协同体”、“东亚联盟”、“东亚共荣圈”等诸如此类的宣传口号相一致,因而柳的文化活动很难摆脱与日本殖民主义的共谋关系。台湾学者施淑在其对《华文大阪每日》的研究中并没有注意到柳龙光的介入这个人事变动对杂志的影响,但是她同样观察出杂志版面的变化与战时国策的关联。施淑认为杂志在1939年3月“东亚文艺消息”栏目的增设到1941年7月栏目的更名(“世界文化消息”),这个栏目在性质上等同于文学大事记,报导的内容和方向一直扣紧随着时局变动而变化的文艺活动和文艺政策。她因而判断“这是在战争的岁月里,文学从自己的历史消失的‘文学新体制’的编年史,也是日本当局为‘完遂圣战’而来的一部文学战纪”②施淑:《“大东亚文学共荣圈”——〈华文大阪每日〉与日本仔华占领区的文学统制(上)》,载施淑著:《两岸——现当代文学论集》,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2页。,也并不为过。

柳龙光曾经于1943、1944年参加了第二次、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在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临近结束时,柳通过东京中央放送局的短波广播呼吁“重庆方面的文学界的朋友们”,包括他“热爱和熟知的萧军”,“热诚的青年文学者”沈从文、萧乾,“参加到我们阵营里来”。柳用一些具体的事例来说服读者:日本文化人非常尊重五四以来中国的文学传统,比如小田岳夫的《鲁迅传》表现出的对鲁迅的尊重和理解是别的国度的人比不上的;并非“我们”(指赴日参加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中国知识人)断送了五四运动以来文学革命的光荣历史,而是由欧美文化所感染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断送了它。柳所接触到的“文学日本”团结、繁荣,他将这一切归结为日本“八纮一宇”的精神,他希望中国分裂的三方能够基于祖国与民族之爱发挥此种精神。①《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中国(华北)代表言论鳞爪集》,《中国文学》1卷1期,1944年1月20日。柳氏的发言充满激情,并非是应景式的敷衍。在1943年12月关于《中日同盟条约》的签订而举办的“文化人座谈会”上,柳龙光发言道:“完成东亚民族的解放是建设大东亚的终极目标,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进行大东亚战争。东亚诸民族也应该自救,不能全部依靠日本,给日本增加负担。”②《〈中日同盟条约〉签订文化人座谈会》,《国民杂志》3卷12期,1943年12月。到了次年11月,中国多贫困之民,日本在其战线上苦斗。由《国民杂志》召开一场“社会中坚人物座谈会”,柳龙光说:“由于经济贫困,民众中涌现出不安定的气氛。政府财政的调配、物资的统制不当,为了立足,都忙于收买囤积。”不过他似乎坚信“东亚方面的战局,盟邦(指日本——笔者注)的陆军空军正在夺取最后的胜利”③《社会中坚人物座谈会》,《国民杂志》1944年4卷11期,1944年11月。。

如果因为上述种种言行而把柳龙光看成是日伪殖民当局的合作者,似乎仍然不够谨慎。柳龙光这个被大多数人目为“亲日派”的文化活动家,是日本殖民14年间罕有的在殖民当局控制的报刊上喊出“打倒汉奸文学”④柳龙光:《“国民文学”与“永远的东西”》,《中国文学》1卷7期,1944年7月。的作家。他用自己的行动保护了沦陷区不少中国知识人,特别是“满洲国”的作家。如1942年初介绍避难北京的反日作家袁犀到武德报社工作,半年后以三家殷实的商店把被日军逮捕的袁犀保释出来,后来袁犀多次撰文讽刺他,却并无性命之虞;他帮助1943年9月从新京逃出来的山丁安排工作,积极推荐“满洲国”作家的作品,以多种方式资助生活困难的作家。概因柳龙光工作作风强硬,虽然是北京文坛的实权派人物,但是文学创作并不多,多遭诟病⑤可以参考袁犀:《“文学运动”》,《中国文学》1卷2期,1944年2月;张域宁:《作家协会变了》,《中国公论》11卷6期;《论争杂感》,《新民声》1944年12月18日;司马谆:《北京文场的几件事》,《敦邻》1卷3期,1944年3月1日。,与日伪当局往来密切的柳龙光并没有利用权力去打击报复他们,或者是不予理睬,或者是公开撰文反击,从这些人活跃于文坛的情况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招惹麻烦。更为意味深长的是,在柳龙光主持的诸多报刊之中,不断有拂逆日伪当局意愿的文字出现,但北京文坛上罕见因文致祸者。柳龙光这个个案为我们提供了占领区中国知识人对于民族认同的另类样本。在日本占领区,中国知识人不可避免地存在于和日本殖民者所构成的殖民/被殖民的二元社会结构关系当中,在这种共生关系中,自始至终的抵抗型和彻头彻尾的“内化”(internalization)之“趋炎附势型”都很少,还存在着不少既不“附和”(conformity as expediency)也没有“内化”之面从腹背型,但更多的是“附和”但未“内化”之“趋炎附势型”。这些为数众多的“附和”但未“内化”之“趋炎附势型”者在公开场合往往配合日伪政权的宣传政策,他们的反抗变得隐晦、曲折和暧昧。与上述这些类型均不同的是:柳龙光在公开场合发表的言论可以窥见其附和日本战时国策的诚恳,然而他在促进本土文化的繁荣、保护沦陷区中国知识人人身安全方面同样不遗余力。他热切期盼中国国民自尊、强大,在日本人面前不卑怯,以一己之力坚持不懈地推进文学文化交流,最大限度地促进了占领区中国文化的复兴。然而由于他所有的文化活动都是在日本殖民体制下进行的,而且他似乎并没有摆脱这种体制的意愿,因此他的文化活动就政治意义而言,很难摆脱与日本殖民体制的共谋关系。

(责任编辑:陆晓芳)

I106.4

A

1003-4145[2015]01-0111-09

2014-10-11

陈言,女,江苏宿迁人,文学博士,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战时中日文学关系、殖民地文学,兼及文学翻译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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