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导弹之叔
——塘栖姚上达人生小记(三)

2015-06-01 09:17蒋豫生
传记文学 2015年3期

文 蒋豫生

中国导弹之叔

——塘栖姚上达人生小记(三)

文 蒋豫生

我在几年前撰写《塘栖旧事》一书时,为了解镇上几家旺族的情况,经何勤伟先生(因在兄妹中排行第七,大家都叫他:“阿七”)的推荐介绍,认识了在杭城安享晚年的塘栖同乡姚上达老先生,几年来多有交往。有人说,整个20世纪是中国最为动荡、变化最大的百年。我以为这位老人丰富、曲折、漫长的一生,能对此有所印证,值得记述。

欲行跳楼

学院里开设了无线电课,还该有与之配套的实验室,需要购置相关仪器设备零件,以作演示实验。其他没有人懂,就让姚老师自己去采办。当时的情况,这些东西,东北市场上没有,或者极少,想像中上海应该比较容易买到,上达也正好可以顺便回去看看。这时,丽珍又生了一个儿子,父亲为他取名:铁成。取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意。

解放初始,国内用的是旧版人民币,当时的100元只相当于如今的1分钱,1000元是1角,1万元才是1元。记得我小时候向母亲要钱去买一颗水果糖吃,嘴里嚷嚷的就是:“姆妈,给我100元洋钿!”

因采购之需,上达向学院财务部门预领了相当于如今的1万元钱现金——1个亿,那可是很巨大的一个数目字,听着就有些吓人。而且,当时在高岗领导下的东北,用的是东北币,关内不能用,需要在过山海关时兑换。知道了姚老师要去上海出差,同事中这个托他买手表,那个请他带钢笔,“木梢”背了不少。由于带的公款足够,可以先垫付,回来再行结算,因此,多只口头关照一声即可。

到了上海,上达在小娘舅家见到了时隔数月的妻子和儿女,自有一番感慨,前不久还荡来荡去让人不屑,转眼成了拿百来块月工资的大学教师,真是恍若隔世。

谁知当时的国际形势,抗美援朝,中美交战,美国宣布对新中国实行经济封锁。上达跑遍上海有关商店,他建实验室所需的示波器之类的仪器等均属禁运之列,根本没得买,仅花三四百元(新币数)买到一只稍好一点的万用表,以及一些小零件。公家的事办不好,私人托买的东西也不能马虎,尽力一一办妥。

既然工作稳定了,条件蛮不错,返校时,丽珍带了儿女跟着上达去东北看看,小妹初中毕业,听说哥哥所在的学院有培训班,也一起跟了去。途中,在首都作了停留,天安门广场、故宫、颐和园等都去转了转。颠簸折腾几多年,日子难过,现在总算好了,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

自1951年底至1952年10月,根据局势的需要,国家在政府机关、学校、团体、军队、党派中开展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了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为内容的“五反”运动,简称“三反”“五反”或者“三五反”。当时,我正在塘栖中心小学念一二年级,学校教唱配合此运动的宣传歌曲。每天中午放学集队回家吃午饭,我们在街路上一边走一边口中一遍遍地唱着:“贪污分子你往哪里逃?两条道路随你挑一条……”

在上海出差时,上达已经知道“三反”“五反”的开展,知道运动发展迅速,各地都动起来了,声势不小。在杭州的那位大妹夫也出了事,说他偷税漏税,被当作浙江最大的“老虎”来打,上了报纸头条,抄家,夫妻俩都被吊打批斗……大妹夫被关押18个月,原先聪明能干、意气风发的他,蔫了……

不过,令上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场运动竟会弄到自己头上。一家人到了哈尔滨后,正值严寒,气温降到零下30℃,丽珍的脸都冻肿了,住了两三天,马上带了小人回转。

上达回到单位,感觉气氛不对,原先熟悉的同事都不去嘈睬他,视同陌路。他拿着托带的东西找他们交差,这些不久前还再三叮嘱务必买到的人,居然个个矢口否认,赖掉了,或者只承认仅是让他去问问看,并不是真的要买……

领导找上达谈话,态度严肃,铁板着脸,让他将公款交出来。上达把买了的东西、发票和剩下的钞票都摊了出来,用了部分路费、老婆临走给了一点,省得汇寄,算上出差补贴,总共只脱头100多元,发了工资即准备补上的。

谁知领导根本不信,拿了那么多的公款,只买回来这么点东西!其中有个小电动机,短波天线调向实验中要用的。领导说,这种买来干啥,小孩子玩玩的东西,发票能说明什么问题,完全可以胡乱开开的嘛……

随即当众宣布姚上达贪污公款,拉上台去批斗。那几十个东北同事群情激昂,义愤填膺,这个新来不久皮肤白白的南方佬挺能的,早就打心眼里看不惯气不过了,此时正好可以痛打“落水狗”,有啥屎盆子尽管往他头上扣……

上达虽然见过日本鬼子杀人放火,饿过肚皮,饱受轻贱,可哪里领教过这种吃冤枉被批斗的场面,只感觉纵有百口难辩,浑身的血往头上涌,火了,顶撞领导:“你说贪污多少就算多少好了!”领导令他立马退赃,上达回说:“东西都在那里,上哪里去退?”

回到宿舍,上达越想越气,越想越火,自己来此扎筋扒力做事,扑心扑肝工作,竟被他们血口喷人,功臣变罪人,倒反成了“贪污分子”?!

塘栖人历来视做人最不要脸,名声最难听的,一是贼骨头,二是轧姘头。上达觉得自己在旧社会多年不顺,刚刚解放了,吃了几天安耽饭,竟又遭此奇耻大冤,传回家乡,怎么做人?脑子一热,蹭蹭蹭跑上教育楼六楼楼顶,心想,这般蒙冤受辱,还不如纵身一跳,以死抗争,以示清白!

上达站在楼顶,经寒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许多,想想妻子丽珍为这个家吃辛吃苦,跟着自己还没有享过啥福;想想儿子铁成刚刚出世,还不会叫阿爸;想想自己苦学了那么多知识,还没有好好报效政府与社会,实在不该就这么走了。况且,如若这样死了,反成畏罪自杀,太不值得!如此一想,冷静下来,返回宿舍。

姚上达老师贪污公款(上报的贪污数目比他预领的还大)被斗一事,被铁道部领导知道了。那两位副部长对引进的这位人才印象很深,仔细一了解,竟是这么回事!遂指令学院:对姚上达这样的教师人才,要多加爱护,除非是重大政治问题,一般生活上的问题,不准批斗,谁组织批斗处分谁!随后,那位组织批斗的学院教务长被撤了职。

事情过去了。经受这样的突然打击,上达虽未心灰意冷,可工作积极性还是受到了影响。

姚上达就是雇了一辆这样的马车去接站

上天安门城楼观礼台

为适应新中国建设发展的需要,1952年下半年,教育部在全国进行了大规模的高等院校院系调整。因为专业设置的分工,上达从东北调到北京铁道学院从教,定高教六级讲师,并任实验室主任。这里的情况大不同,学院先是让他住五三区十三号楼二室一厅的房子,随后全家又搬进五四区四室一厅的大套房子。花园洋房,非常宽敞,那是当时全院最好的教工宿舍楼,上达一开始还不好意思住进去。师资力量、人员环境、教学设备设施也较原先的学院优越许多。

于是,1953年初,上达将妻子儿女以及父母弟妹,一古脑儿接来北京。因是铁路系统人员家属,坐火车免费。那时,北京火车站还在前门,上达雇了一辆马车去接站。这种载人运货的马车上面有篷,前杠上挂一盏照明的灯。1966年,我头一回去北京,还在大街上见过不少马车,不过没篷,至今还记得马蹄铁打在水泥地上的那种脆脆亮亮的“嘚嘚”声。此时全家老小10口,全靠他的工资生活。

北京铁道学院最早是由有“中国铁路之父”之称的铁路工程专家詹天佑先生大力创办的,多年下来,师资力量、教育设备设施雄厚,好几位国内这方面领域的权威教授聚集此地。铁路可分四个部分:车、机、工、电。由于电的部分发展较快,这方面的师资相对薄弱。上达去后,增强了力量,他开设的是无线电课。当时大家一般知道电的调频调幅,苏联专家又提出调相,也算是他们的先进技术,国内还没有谁听说过,任务交给姚老师,上达钻研了三个月,弄懂弄通了它的道理,于是编教材,对全国铁路电务局的人员开办培训班。

那几年中,上达成了要人忙人。自己要学习,跟上并掌握国际先进技术,要讲课,要做实验,要写材料和论文,还要解决难题,天天忙到深更半夜,只得与丽珍分床睡。学院实验楼原本傍晚下班合闸了事,可姚老师晚上经常要去加班做实验,校方只得让配电房的职工自愿报名,夜间来为姚老师做实验加班。至今,弟弟仲达还记得,那几年中,全家人常常要饿着肚子等阿哥下班回来吃饭,菜是冷了热,热了又冷……

姚上达一家在颐和园留影

上达喜欢动脑筋,喜欢做试验,喜欢解决难题,喜欢弄点创造发明。这期间,中国第一条铁路——平绥线上穿过开滦煤矿有两个站,由于矿区空气中粉尘太多,它们依附于电线上,让电线几乎搭牢,绝缘度低了,通讯呼叫经常不灵。铁路上这样,容易出事故的,很让大家头痛,成了当时铁路电讯方面的一个重要问题。为此,找到铁道学院,找到姚老师。上达动了脑筋,做了个模型,用数学办法,通过微分方程双曲线函数计算,并搞了两个小电子管,难题解决了。1954年铁道部召开的科学技术大会上,展出了他做的模型,论文也在《铁道学报》上发表。

与此差不多时候,上达将早前在东北时解决的调度电话报号课题,提升到理论高度来阐述,写成论文发表,此发明在全国铁路系统正式采用。为此,上级奖励给他200元钱,全家老小去街上美美吃了一顿涮羊肉,丽珍还拉他去做了一套黑呢制服。学院外的事情也有不少,全国少年儿童无线电知识竞赛,体委请他去出题、评审……

原本,学院里新老教师很多,不在一个系的互相都不怎么认识,但是这类事情一多,黑板报、广播、校报铁道报上消息一发,你说我说,你传我传,姚上达老师的名字就让大家都知道了,用句成语即是:声名鹊起。铁道部来学院了解电讯方面的情况和问题,院方都让他去介绍解答,俨然成了这方面的权威。

1955年,世界科技大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国出席会议的代表团中,北京铁道学院仅一个名额,组织上派他前往参加。那几天,上达胸挂大会出席证,每天小汽车接送,受人艳羡,荣耀非常。

难忘的还有,195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游行,姚上达老师被邀请登上天安门城楼旁的观礼台。出门前,丽珍让他换上新呢制服,还嫌他的牙齿不够白,帮他用去污粉刷了刷。在北京五十七中念初一的弟弟仲达,这天也被作为学校选派的优秀学生,组成少先队方阵,站在对面后来建人民大会堂的位置,观看游行。兄弟俩起大早出门时,全家开心相送……

上达见观礼台虽然离城楼上的中央领导们有些距离,但周围全是有关领导、劳模代表、社会精英和国际友人,大家都神采奕奕,喜气洋洋。那雄伟壮观的游行场面,那个个脸上的灿烂笑容,尤其是在这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盼望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过上好日子的人们迸发出来的心声,如山呼海啸憾天动地。此时此刻,上达抚今追昔,心情无比激动,暗下决心,要更勤勉地工作,创造更好的业绩,以报效祖国和社会,也给父亲给姚家给塘栖人长脸。

什么叫深受器重?什么叫春风得意?什么叫炙手可热?似乎就该是这位青年才俊,这位人群中的佼佼者,这位我们的塘栖老乡此时的写照,或者说诠释。

1957年夏,姚上达一家在北京拍的全家福

挑去保密单位

就在上达事业顺畅,成绩斐然之时,1956年冬,命运之神又一次垂青于他,组织上选派他去承担一项崭新的重要的特殊的尖端的又是非常神秘的使命——参加我国刚准备开始的导弹研制,成为最早从全国抽调的各相关领域的专家之一。那一天,他所在的学院电讯系汪熙成主任找他谈话。主任说,组织上要调动你的工作,是国防科工委指令调的,做啥工作?在啥地方?均不得而知。我们很想留你,但这是组织决定,除非你本人表示不同意,还可以去说说看。随后,告知了联系电话。

情况突然。上达想,自己在铁路系统工作几年,业务有提高,事情做了一些,毕竟这个领域范围相对较窄。想多动脑筋,想搞点创造发明的人,总巴望有更广更难更新的地方可以施展可以探研,用句现代语即是喜欢迎接新的挑战。搞当时的尖端武器研制自然极具吸引力,何况组织上已经决定。

去!上午挂了联系电话,下午就来了小车,有位佩中校军衔的接了他去国防科工委。委政治部干部处的同志对他说,你的个人档案组织上已经查看过,调你来这里是搞导弹的。你没有搞过,大家都没有搞过。钱学森先生是这里的领导,他每个星期三的下午来两个钟头开会,你可以见见他,不过今天他不在……随即与上达商量,根据其专长,安排在自动控制研究室工作。那里的宿舍还在筹建,组织上会和你原单位联系,暂住学院,每天有车接送。

因为自己带的学生毕业答辩等尚未完成,临时中断换人有些困难,上达要求待自己在学院的手头工作了了,过了春节,正式来上班。对方同意。过后,上达得悉他的人事档案已转到新的单位,月工资149元已由新单位发放。

回到家,上达推开父母与弟弟住的房间,见父亲独自斜躺在床上抽烟。得知儿子调了新的工作单位报到回来,少鲁便问:“调侬到啥地方去?”儿子说:“去的是个啥单位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叫我去搞导弹。”此话一出口,上达突然浑身一个激凌,心想这个应该是不能说的,当即告诉父亲:“这个勿好跟别人讲的啊,讲了我要坐牢监的!”父亲说:“我去同啥人讲啊?”他们俩都没有想到,几年后,此话竟一语成谶。

担任控制工程组组长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科技的迅猛发展,如今,当年国家的那些秘密的机密的甚至绝密的事情,包括导弹、原子弹、人造卫星“两弹一星”起始阶段的研制工作都一一解密了,报纸上杂志上网络上都有大量的相关情况报道和披露。2011年央视一套热播的开年大戏——浙江长城影视公司投拍的40集电视剧《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更是以揭秘“两弹一星”十大神秘内幕为卖点,吸引大家的眼球和关注。这才使半个世纪过后的今天,我们普通人也能略知一二。

1957年的春节刚过,上达去新单位上班。现在大家知道了,那是当时刚成立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简称“五院”,院长即是钱学森。上达所在的自动控制研究室室主任定的是中科院力学研究所姓陆的研究员,尚未到位,副主任梁思礼是当年与康有为一起领导了著名的“戊戌变法(百日维新)”的梁启超的小儿子,也是我国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诚的弟弟。梁副主任向上达表示欢迎,交谈过后,让他拿出近期工作计划。此后,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两人接触较多,关系不错,有时梁还到上达家中走动。少鲁见了儿子的同事,问客人是谁?上达说是梁启超先生的小儿子,去美国读了博士回来的。少鲁对梁启超早有听闻,并且心里仰慕。

上达还去看望过钱学森先生,毕竟都是杭州老乡,自有一份认同感与亲近感。不过那一天他带了一小罐茶叶找到他家,钱不在,只见其夫人蒋英在客厅弹钢琴。钱夫人告诉他,下次来探望,可以先打个电话跟秘书联系。后来,上达当年在上海中和印书馆当校对时结识的无线电专家蔡金涛先生,也调来担任了单位的总工程师。

新的工作开始了,上达担任研究室的控制工程组组长,并定为副研究员,手下是组织上挑选来的几位年轻大学毕业生。

我国制造的第一枚导弹是根据苏联提供的一枚导弹样品仿制的(网上查知,那是苏联的p—2短程弹道导弹)。由于保密的需要,当年五院有严格规定,院内各研究室之间,人员是不能随便走动进出的,每个人只能呆在自己的工作空间。上达也是得到工作任务指派,办了严密的手续,才准予进入经道道关卡把守放置导弹样品的密室之中,一睹其真容,也只是围着它转了几圈,根本不能打开看其内部构造。中国科技人员的本事也真大,这样就能仿制了?我傻想。据说,苏联方面曾断言,中国起码要在15年之后,这项工作才能完成。

有关导弹的研制工作,毕竟涉密,不必不能也难于细述。总的说,上达所在的研究室工程组工作进展较早较快,他和他的年轻助手们做的,除对整体工作顺利进展有促进、推动或者说带动作用外,比较突出的有三:一是他提出了先进行反设计的办法;二是解决了飞行稳定性结构的方程式;三是在他的建议下,当时的蔡金涛总工程师组织使用了电子计算机,全国率先。国内最早是通过香港渠道进口了两台电子计算机,一台给中科院研制,一台供上达所在的单位使用。计算机模拟实验的方案也是上达提出的。由于上达的建议,为推进研制工作起了较好作用,在单位也出了名。因为这里的年轻人居多,40岁刚出头的上达已算年纪大了,大家称他“老将”。

反右险一险

这期间,便是1957年的“大鸣大放”整风反右运动。

2011年第2期《文史博览》上的《胡耀邦与右派平反政策》一文说到此事。当年全国共有55万人(多为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在1959至1964年期间,曾先后分五批摘帽约30万人,仍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尚有10多万人。1978年,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根据有关报告,将烟台会议的情况上报中央,促成中央重新审议“右派”平反问题。这年的9月17日,中共中央下发了﹝1987﹞中发55号文件《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

姚上达兄妹在北京九龙壁前留影

这场运动上达没有参与,可也亲眼目睹了。上达的原工作单位——北京铁道学院有三个人被点名抽调参加导弹试制工作。除上达先去外,后来还有一位姓严的三级教授,赴美留学七年归来,解放前在国民党通信部队当过头,水平很高,是电讯方面的权威。据说,抽调去参加这项工作,他还不大肯去。由于在运动中说了句“农民生活苦”,被指责“企图破坏工农联盟”,打成极右派,逮捕入狱,与上达住同一幢宿舍楼的严的家属立马被撵出学院。严被关押七年,身体状况很糟,放出后,还与上达在南京见过一面,不久即病故。另一位是学院1955年毕业留校的助教,叫侯增禄,也成了“右派”。得悉就要如其他被打成“右派”的师生那样被揪斗,侯自己先行了断,悬梁而去。

虽然上达已在新单位工作,由于仍住学院,每天进进出出,学院的运动进展、大字报等都看到的。曾有原先的同事让能干出众的姚老师也来写大字报提意见,“鸣放”一下,至少可以在别人写的大字报后面签个名。上达说,我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情况也不太清楚,没有动笔。

在访谈中,姚老先生告诉我,他们三人中两个死于非命,当时他看到严教授和侯助教的结局,实在心寒,亏煞自己调离得早,没有参与进去,那真是险一险啊!

他说到这一段经历时,我忽然想起了久居北京的俞平伯先生。他们两家那时同在首都,不知有无往来与走动?姚老先生告诉我,解放前夕,时局不稳,他们与俞家已失去了联系。不过,当毛主席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的文章一出来,俞的名气大了,姚家也知道了他的工作单位以及住址——北京市老君堂79号。上达因为自己在保密单位工作,不便去。而当时,住在儿子处的少鲁年纪尚不到60,基本赋闲,只是有时帮学校刻刻讲义资料,无甚大事。觉得表哥陛云虽然不在了,表侄被整了那么大动静,还是该去探望抚慰的。于是,少鲁去了老君堂,回来说:“平伯是满腹牢骚。”

加强保密工作

当年,对于我国搞新武器研制,苏联曾答应给予帮助。那大概也是毛泽东主席第二次出访莫斯科的重要因由。1958年3月,按中苏签订的协议合同,一个前苏联的导弹专家组踏上了中国的国土,担任我国这项工程的顾问,具体介入并不多。他们是“老大哥”,这方面又先走一步,对于从沦陷和战乱中过来不久“一穷二白”的中国,瞧不起,不相信我们的技术力量。不过,他们派出保密专家,帮助并加强了我国这方面的工作,或许两国签署的合同中也有这方面的内容。1958年,毛主席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保守国家机密慎之又慎》的文章。随后,各有关单位都加强了保密工作,同时,对相关人员尤其是科技人员进行了一次严格的政治审查。

上达所在的五院也进一步加强了保密工作。铁成当时才八九岁,对此现在还有深深记忆。1959年秋,上达一家搬进五院内新建的家属宿舍,每家每户的书柜都用布帘严密遮档,在这个一般人根本无法进入的大院内,同事间总有串个门谈个事的时候,但互相间也都不让知道对方在看些什么书籍和资料。据说,内行人一旦知晓了你在看些什么,便能判断出你在进行哪一方面的工作,甚至推测出你的工作进展到哪一步了。

在根据真实史料拍摄演绎的电视剧《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中,让我们知道了当年搞导弹原子弹研制这件事的保密状况。对这项国家视作高度机密的事,有不少抽调的科研人员为了国家利益,甚至隐姓埋名,在人群中消失了许多年。周总理规定相关人员,对此事“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就连邓颖超大姐,对自己先生在抓的这项工作,也不清楚。说到保密工作,大家知道,即便是在一直标榜宣扬崇尚自由的美国,可以抨击政府甚至漫骂总统,但是泄露国家的机密可不行,对于泄密罪,判得很重的。

政审工作刚有点风声,敏感的上达心里已经清楚,自己过去的经历比较复杂,会比较麻烦,预感要出什么事情了,故而就在1958年3月,即让自己的父母弟弟返回了杭州,仍然住进小车桥斜对面的武林路15号,丽珍及儿子、女儿则留在北京。

五院自然是政治审查工作的重点。那些走出校门不久的大学毕业生们年纪轻、资历浅,解放前都还小,不会有多少个人的历史问题,而如上达这样40岁上下,在旧社会有些经历的人,该是这次政审的关注对象,何况,上达的档案履历中还有曾与面目不清的国民党要人周学湘的多次交往,有过送密电码之类的经历记录,那自然容易引起人们的怀疑。

为住房问题纠结

1957年后的两三年中,上达虽在五院工作,却仍在北京铁道学院居住,为此事心里颇烦——现在的流行用语便是:纠结。学院里因住房困难要房的很多,甚至有人将说他赖房的大字报贴到了他家住的宿舍楼前。每天进出时看见,换了谁心里都不会舒服。而且人早调走了,房子老这么占着,也实在不好意思,因此,上达急盼着五院的家属宿舍早点建好。

到了1959年秋,五院内有部分家属宿舍落成了,上达等一批人员连同家属搬了进去,新宿舍三室一厅,比铁道学院原先住的要小一些。宿舍区的前面有一片工地,因为大礼堂基建暂停,堆着许多砖,刚上小学不久的铁成与大院的一帮小朋友们用砖搭小房子、碉堡,钻地下室,玩得很开心。入冬,操场浇上水变作溜冰场,成了小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当时,单位建的家属宿舍档次拉得比较开,蔡总是单独的两层小别墅式样,研究室副主任以上的是一批较大较好的房子。同研究室的梁副主任分到了,上达没有。上达觉得自家孩子多,遂向单位提出要求,回说现在只能分给少量领导干部,你的级别不够。梁副主任在外面有不错的房子,愿意将自己分到的让上达一家去住,组织上也没有同意。

因此,上达一家虽然已经搬进了五院大院内的新楼房,其心里仍在为单位没有让他住上更好一档的房子不平衡不愉快。在我想来,他的这种欲望要求和不快,多少与如下几种因素有关:或许是原先在北京铁道学院居住的四室一厅的房子条件太好了,甚至还可以追溯到与其还是被叫作“白囡囡”时住的宽敞精致的家乡老宅经历有关;或许是认为单位这样的分房条件或者标准有问题——他这样技术六级的副研究员再住得好一点,应该够格;或许是觉得凭他的资历和水平已该到了提拔提级的时候;或许是他在五院这三年来的工作业绩贡献出色,自觉有了提出这方面要求的底气……总之,那些天上达心里为分房的事情不平。正好此时单位里有位副组长因为什么情况辞职走了,便也向组织上提出辞职,回原单位教书。只是,这么一来,工职没有辞掉,却让领导对自己反感了。

也许上达不清楚,那段年月,国力尚弱,国家部委的众多科研单位的住房条件好的有,但大都很差。我看到一份也是最近才披露的材料,当年,几乎全国人民都知晓了的中科院数学所的陈景润——世界上第一个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的著名数学家,正住在中关村的88号单身宿舍楼。那是中科院的数学所、物理所、电子所、声学所等几个所共用的一幢五层筒子楼,每层楼道的两旁挤满了煤炉子。这种场景那时候比比皆是,我们过来人都很熟悉。陈的宿舍仅6平米。到了70年代中期,在胡耀邦和邓小平同志的关注和干预下,才调整给了他一间16平米的朝阳房间。

自然,我也知道,人是习惯或者说善于比较的,工资、待遇、住房、职别等都是人们最喜欢拿来相互比较的内容,攀比之心不能说人皆有之,至少也是许多人都有。而且,人最喜欢也最容易与自己身边的周围的尤其是同单位的人互相比较。

被隔离审查

当时,我国的导弹研制已离成功相距不远,五院成立了一个技术领导小组,搞试射实验,上达是其中之一,在外地试验时享受着吃小灶住单间的待遇,他也很可能要被派去西部导弹发射基地。同时,院内技术六级以上的科研人员列席党委扩大会议,上达也在其中。

日历翻到1960年初的那一天,上午,上达抽空又去催问政委,他的房子问题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解决?政委说:“马上就要提拔你了,提拔了房子不成问题。”

吃过午饭,上达刚跨进办公室,院政治部的人已在等候,告诉他:要对你进行隔离审查。接着搜身,搜查办公室,还搜查了宿舍……随即,上达被关进总参谋部直属法院的拘留所。此过程中,没有让他戴手铐,态度也尚可,上达觉得这算是对他的优待。

虽然时间已过去整整半个世纪,早已时过境迁,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成因及有些环节,依然让人不十分的清楚。因为这是组织上内部商量研究与掌握的,更何况还是在那么高度保密的单位,想要查找知晓具体情况的当事人核对,没有可能。我只能根据老人自己的记忆,凭他记忆的经过,加上他的猜测估摸与想象,记下大致的过程与轮廓,自然也只是一面之词,只希望不会有大的出入。

对姚上达的问题,单位派出外调的两位政治部的同志先是从北京到了上海,去上达的大娘舅处调查,说是因为有个重要岗位要提拔姚上达同志(不是没有可能,如他这样的水平、能力和年龄的,该进入组织上选拔干部时的视野),要了解他外甥的情况。大娘舅说不出什么。走时,来人再三交待:下次与你外甥联系,千万不要提他们这次来调查的事!后来,上达去大娘舅家,一进门,大舅妈还揶揄他说:“哎哟,做秘密工作格同志来哉——”

接着,那两位同志来到杭州武林路15号,向上达的父亲姚少鲁调查。来人开头也是说打算提拔你儿子到重要岗位,需要了解一些家庭的和他个人的情况。先要知道他这位当父亲的在旧社会做过些什么?少鲁说自己加入过国民党,曾是“国民党杭县县政府委任的塘栖商会书记”。来人对他的南方口音听不太懂,这句比较复杂拗口的长话很容易被听成是“国民党的县委书记”。这还了得!既是国民党员,又是“国民党的县委书记”,按照当时的观念,那绝对是反革命无疑!其实早年的书记,只是文书、秘书的另一种称谓,与当今的意思大相径庭,更何况,商会只是一民间组织。

接下来,便要他讲:“你儿子在啥地方工作?”表情和口气自然生硬许多。少鲁说“勿晓得,我已经回来了”。“不对,你在北京住过,明明知道的!”并说:“你再不讲,要犯法!”少鲁被逼无奈,说,“我只知道他一直来是搞无线电的。”“不对,你明明是知道的!”少鲁最后只得说:“无线电可以操纵导弹。”“导弹”两字一出口,来人要他将这句话写下来。于是,当父亲的非常不情愿地将自己说的这句话写了下来……

北京来的人还去范珍珍那里作了调查询问,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就凭其父写下的那句话,便认为足够定罪。回单位一汇报,有人就说:“怎么反革命分子的儿子也混进我们这儿来了?”这在当时自然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况且,这个人居然还在为了房子,以辞职为由要挟单位,跟组织上较真、叫板!

获泄密罪

随即,有关姚上达的材料送呈国防科工委,再由国家军事检察院下达命令:以泄密罪逮捕姚上达。有关人员向已被关押了两个月的他展示了逮捕证。

几年前上过天安门城楼观礼台的上达忽地成了犯人,下了狱,倒是仍然享受住单间的待遇。工资自然没有了,在杭州的需要瞻养的父母且不说,在京的丽珍与儿女过不下去了——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太有存款。丽珍找五院的领导,每月给了50元,让家里不至断炊,儿女不至辍学。丽珍又帮人缝补衣服,挣点小钱,以补贴家用。

在监狱,上达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地做那些复杂的精密的计算,不再需要他去创造点什么,发明点什么,只需交代自己的问题,写下自己有关“泄密”的罪行。

静下来仔细想来,“泄密”方面的事情还是有一些的,比如,除了一本工会会员证,五院没有发过其他证件,大家都凭它进出,这个本子是保密的,上达让自己的父亲看过这个本子;比如,碰到谁谁问起在哪里工作?告知“单位是保密的”,也是泄密;比如,梁副主任来家,告诉父亲梁是同事,那是人事泄密;比如,有次在家里吃饭时,谈及家乡杭州的风景好时,上达顺口说:“我们单位有同事陪着苏联专家去杭州玩了”,透露外国专家行踪,更是泄密……

审查审问上达的人怀疑他是国民党培养的专门潜伏大陆的人员。这样的联想与怀疑似乎理由十足,那只是上达的数学太好。在搜去的上达留存的资料中,有其当教师时写给手下助教的教学资料,其中有引用《信息论》上的一批微积分数学公式。认为,这个自称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人,居然懂得那么深奥复杂的数学,一定有问题!按常理,大凡自学者,语文水平历史水平可以很高,数学是一定不行的,一定需要进高等学府深造的。据说,不知哪个单位,还真有隐瞒历史潜伏下来的敌特分子被查揪出来。

又审查了大半年,加上开头隔离审查的两个月,上达总共在里面被关押了10个月。

那一年是1960年,正是国家经历1958年的“大跃进”和随后的“反右倾”运动,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忍饥挨饿,连毛主席都带头不吃猪肉。当时,我在塘栖中学念初中,粮食定量是不少的,初中生每月有30斤,后支援灾区每人减少一斤为29斤,居民每月25斤,减一斤为24斤,其中三分之一是搭配的番薯干。由于没有肉吃,肚里油水少,让人感觉整天处于饥饿状态。我也吃过革命草(水草)煮的饭。有一次,同学小方在街上边走边吃包子,手上刚咬了一口的肉包子被苏北来的难民抢走……其实,我们镇上人的挨饿实在算不了什么,贫困地区的农村,那真是苦了,许多人得了浮肿病,饿死的不少。《报刊文摘》上有报道:死亡人口最多的是河南、贵州、安徽、甘肃、青海和四川六个省。有关三年自然灾害的死亡人口数据,社会上有很多争议,就是各个部门统计的数据也有差异。有专家统计的数据是1850万,还有一位美国人口学专家统计的数字是2000万,2011年1月11日中央党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1949—1978)上采用的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无疑该是最权威的。

姚老先生告诉我,当时他身陷囹圄,做了犯人,身心遭受沉重打击,思想上非常痛苦难受,日脚一长,也就“横竖横”了,反正有什么交代什么,是什么就说什么。况且,在里面,饭是吃饱的,没有挨饿。

不过,他当时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年,他参与研制的导弹正在进行试射,有次导弹发射试验没有成功,他曾经的同事,也是顶头上司——梁副主任就站在离发射阵地两公里处的吉普车旁,聂荣臻元帅则在五公里外的帐篷前;就在那一年的8月,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下达了撕毁中苏两国间的合同、撤走在华专家的命令;就在那一年的11月5日,我国第一枚仿制的近程液体地地导弹1059(后命名为“东风一号”)一举发射成功,聂帅称“这是我国军事装备史上一重要转折点”。

在人们欢欣雀跃沉浸在巨大的成功与喜悦之中时,上达被隔绝在他的那个小小的编号139的单间里听训思过、坦白交待。

到了1960年年底,上达被叫出牢房,告诉他,有关他的情况已仔细查过,没有发现重大政历问题,他主要是泄密。上达说,我只讲了“导弹”两个字。上面说,不,你的工会证你父亲见过的……原本要判他两年徒刑,因为交代得好,现在免于刑事处分,管制两年,一切公民权利保持。

出了监狱,上达被带到一个招待所,妻子丽珍与子女也来到这里,有关方面已为他们买好火车票,在那里只呆了一宵,便带上行李家具,前往四川的一所部队雷达学校。去火车站的路上,上达一步三回头,总想着这只是暂时让去教一段时间的书,他还将回到那个保密单位,继续导弹的研制。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