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经得住批评的评论家(上)

2015-06-01 09:17李清霞
传记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雷达母亲

文 李清霞

雷达:经得住批评的评论家(上)

文 李清霞

在恐惧与战乱中成长

我陷身在满目荒凉的千山万壑中,夕阳西下,风过处,满山的草木悲鸣,我紧贴岩壁,脚下是仅容一只脚踏的窝窝印,稍一不慎,将会掉入万丈深涧……

这个场景在雷达的梦中萦绕了近70年,它不是幻象,而是童年真实的记忆。

1946年,雷达的父亲因肺结核逝世,39岁的母亲为实现父亲魂归故土的遗愿,带着一双儿女扶柩还乡,3岁的雷达和母亲、姐姐迎风站在装着父亲灵柩的道基卡车上,从兰州过定西、华家岭、通渭,直到秦安,向南翻过一座高山,就到达雷达的家乡——新阳镇。那座山岩壁陡峭,常有人悬崖丧命。这段艰难的路,成为雷达一生的梦魇。

雷达的父亲名雷轰,字子烈,号抱冰,毕业于北京大学下属的农学院,学的是农业经济,担任过兰州农校的教导主任,还和朋友一起创办了天水第一所农校——新阳农校,自任校长。他曾是北京大学《木铎》杂志的主要编者,当年北大学生请愿团的核心人物,被追逃中,他藏匿于玄武湖畔草丛中,险些被国民党宪兵的刺刀刺中。他为人正派,性格刚烈,不畏强权恶霸,崇信教育救国的理念,对党派之争不感兴趣,一直幻想并努力改造中国乡土社会,并跟于右任、邓宝珊等志趣相投,交往颇深。他先后在南京中央研究院、甘肃省审计室等部门任职;还因不满官场贪贿横行、阿谀成风的现状,力辞了调任某县县长的调令;并成功制止过家乡的一场因灌溉引发的宗族之间的大规模械斗,他敢于对乡霸下逐客令,在家乡天水和兰州都颇有声望。雷达出生时,父亲已身染沉疴,他只记得父亲“清癯的模样”,及一些碎片化的记忆和传闻。父亲的形象是通过他人的记述文字和长辈的讲述逐渐树立起来的,父亲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乡贤,是旧中国一个传统、倔强而又不幸的知识分子。

1943年农历二月十七日,雷达生于甘肃天水。他出生后的一个午后,父亲路遇当地的一位高僧,遂给儿子取名“达僧”。上学时,母亲为他取学名“雷达学”,在雷氏家族中,他属“学”字辈。雷达是他新时期从事文学评论后的笔名。

1948年秋,雷达开始了他的启蒙之路,就读于兰州师范附属小学,这时,他只有5岁半。从小学到大学,他都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没少受人欺负。中国人习惯上把失去父亲的孩子叫做孤儿,欺凌弱小是人类的劣根性,小时候,雷达常被教工子弟或同学中强横者欺凌,在外面挨了打、受了委屈,回去还不敢向母亲哭诉,担心母亲会更伤心。幼年的雷达调皮、敏感而反叛,没少给母亲惹祸、添乱。台湾作家三毛13岁时曾被老师画成熊猫,并因此而逃学。雷达比三毛更惨,小学四年级时,为同学打抱不平,竟敢“用仇恨的眼光看我们尊敬的校长”,学校岂能饶得过他,要给他开批斗会,还不许他上学。好不容易在母亲的哀求下重返课堂,还得受校长狗腿子麻脸老师V“狂擂课桌”和“最恶毒兰州土话”的侮辱,及他人的冷眼相向。还好班主任周治岐老师接纳他,安慰他。直到该校长因刑事犯罪被抓。这还不算最难的,1953年,在学校的斯大林追悼大会上默哀时,雷达竟然笑得眼泪四溢,还传染了同学王世强。仪式结束,他被踢了一脚,关在房间里反省。他回忆说当时也知道斯大林的厉害,但就是控制不住。小孩子总是喜欢表现自己,8岁那年,在学校的大型集会上,雷达自告奋勇登上主席台,在哄笑声中唱了一首新歌《我们是民主青年》。这是母亲教的。

雷达父亲雷轰

母亲是他最亲近、最爱戴的人。雷达说母亲有很多事,他都不知道,母亲也从来不说,年纪渐长,想起当年“文革”中的诸种艰难,雷达说当年母亲或许以为孩子们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吧!雷达打心眼里敬重母亲,也从不试图打探母亲的事。1992年,母亲去世后,他才知道母亲张瑞瑛(字玉叔)曾是甘肃省第一位女法官,还是一位刺绣高手,解放前兰州的《民国日报》称张瑞瑛的刺绣为“一绝”。雷达只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刺绣作品,心形图案中央单绣一个大大的“爱”字,他想这或许就是父母爱情的见证吧。

张瑞瑛,1907年出生,甘肃兰州人,甘肃第一女子师范毕业,1928年留任附小教员。抗战期间曾在重庆华西大学音乐组进修,后来一直做音乐教员。她擅长音乐,会弹风琴,吹洞箫,爱听并能唱京戏,能背诵许多古典诗词,还练得一手出色的墨笔字。成年后的雷达却酷爱秦腔,还曾在家里因为听秦腔跟儿子怄气。他说迷恋秦腔跟大学同学王作人有关。

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新式婚姻,他们与当时兰州的许多进步人士都有交往,著名爱国将军邓宝珊是他们婚礼的证婚人,一直赏识并关心他们。他们结婚时订做的天水雕漆家具,上面就刻着证婚人邓宝珊等嘉宾的名字,雷达幼年时常以辨认上面的字为乐。雷达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他还有个姐姐雷映霞(原名丽珠)。雷子烈在老家新阳镇还有一位媒妁之言的旧式妻子,一个哑巴儿子,雷达是雷家唯一靠得住的继承人。雷氏家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雷达每年寒暑假必须回老家,那是奶奶规定的。最有意味的是,老家的生产队居然给了雷达一块自留地,直到他大学毕业到北京工作,才注销。他至今不理解,老家何以这样安排,但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有地就是家。所以天水对雷达的意义就不仅仅是老家和出生地那样简单,情感要深厚复杂得多。1965年前,雷达不时往返于兰州和天水之间。

母亲对人心存仁爱,路遇乞丐必会施舍。母亲半生守寡,用自己菲薄的教书薪水供养一双儿女读书上大学成家立业,经历了新旧时代的更迭,经历了“文革”的磨难,仍然顽强而优雅地生活着,坚守着。虽然孤儿寡母生活拮据,为了省钱,母亲常常为雷达做很长的衣服,这样就能多穿一段时间,成年后的雷达最烦穿长衣服,穿长短合适的衣服成为雷达童年的梦想。因为没钱买鞋,他只能长期穿雨鞋,脚被捂出了灰指甲,一辈子都去不掉。长期的寡居生活,使母亲性格忧郁敏感,有时甚至很暴躁,但母亲对生活的热爱,悲天悯人的情怀,顽强坚韧的生存意志,特别是优雅的生活方式和艺术气质熏染着他,使他对自然和艺术具有天然的敏感。在雷达心中,母亲达到了“新旧更替时代文化上对女性塑造的理想”。

雷达与母亲

或许是对父亲的爱,或许是母亲把家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或许是急于摆脱生活的困境,母亲肩负着“严父慈母”的双重责任。她对儿子的学业非常重视,非常严厉。小学前,每天逼着他认三个字,记不住就不准吃饭。上学后,每当儿子考得不好,或者顽皮捣蛋,母亲就会严厉批评,甚至体罚。但随后,母亲又会伤心痛哭。母亲的哭给雷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哭似乎是母亲宣泄情绪,缓解人生痛苦,重新获得生活勇气的唯一方式。

雷达第一个清晰而痛苦的童年记忆,就是傍晚母亲在床上翻滚着哭泣的场景,那是父亲过世之时,这情景让雷达极为恐惧,几十年后还在梦中频频出现。70多岁时,雷达还在文章中写到母亲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姐姐,到兰州农校后面的旷野地里,面对黄昏时苍茫的皋兰山“大放悲声”。这是雷达童年最恐惧的时刻,失去父亲的痛楚和恐惧,此刻一并袭来,年幼的小儿女望着痛苦中的寡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孩子们难以理解母亲的伤痛,却在母亲的哭声中感受着人世的苍凉与悲苦。姐姐很懂事,很疼爱雷达,总是尽量为母亲分忧。雷达情感细腻而丰富,在人前总是表现得很强势,从不让人看到他内心的虚弱与胆怯。

童年的生活总是伴随着伤痛,雷达也不例外。那时,兰州的冬天冷极了,黄河上结了很厚的冰,一位兰州作家戏称兰州的风就像敌人在打你,前半句是武汉的风就像老婆打你。小雷达手脚、耳朵都冻伤了,鞋底冻得不能弯曲。母亲给他的手上、耳朵上抹上油在火上烤,晚上烧热水给他烫脚,脚后跟裂开的大口子被热水刺激,钻心地痛,他满眼含泪,扯着嗓子大叫。六年级时,雷达跟年龄、身量都比他大的同桌S血战了一场,S略胜一筹;他则一生被鼻窦炎困扰。

解放前后,雷达和小伙伴一起,目睹过无数次血腥的场面。兰州农校后面的田野——红山根,是兰州枪决犯人的地方,孩子们奔跑着,追着警车,看执行者枪管冒出的蓝烟,看犯人栽在坑边,血汩汩地流进坑里。1949年8月,兰州战役,异常惨烈。马步芳的骑兵沿着皋兰山新修的临时公路昼夜转移,6岁的雷达从山下痴痴地望着,山腰间黄尘滚滚,万马攒动,每隔5分钟光景,必有一匹马连同骑兵被挤翻下来,当场摔死。清点摔死者的人数竟成为孩子痴迷的事。以致于孩子们童年玩的方式都异常火爆,他们热衷于“踢毛旦”、“碰斗鸡”等游戏。大雪纷纷的操场上,上百个男孩旋转冲撞,场面煞是壮观。受伤者不计其数,雷达的膝盖上至今还有当年“征战”留下的伤疤。

每逢寒暑假,雷达就依照家族的规矩,回到老家承担起“雷门公子”的责任和义务。他是雷门的希望,顶门立户是他神圣的使命。看似不经意的往返,却让一个孩子从小就肩负起了一个家族的荣辱,也给了雷达城乡双重生活体验。城里的孤儿,家族的法定继承人,双重身份使雷达天生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修齐治平”的理念就在寒暑、城乡的交替中内化为雷达的自觉追求。

新阳镇距离天水县城大约60华里,是渭河上游的古镇之一,解放前叫“沿河城”,城里却没有城墙。附近有著名的卦台山,传说中伏羲画八卦的地方。天水的民俗风情与《白鹿原》中的关中农村颇为相似,村人勤于农耕,希望孩子长大成为读书人,尤其重视书法字画。

渭河平日里比较温婉,冬春时节,河滩上总有灰颈鹤和白鹭鸶优雅安祥地散步;秋冬至初春,水瘦之时,乡人们便架起草桥往返两岸;盛夏时节,河水暴涨,河滩上巨石横卧,景象煞是可怖。渭河滩上有一望无际的血浓的红高粱,当地人用高粱酿“稠酒”,装在又粗又高的瓷罐里,雷达小时候曾被“稠酒”喝醉过。4岁时,顽皮的雷达不小心滑进水渠,幸运地被人救起。一次,他钻到骡子身下,骡蹄子擦过他的额头,血流满面,现在还留着疤。

纺织是渭河流域的风尚,手工纺织业自古兴盛。只是雷达迷恋的不是织布工艺,而是织布的年轻媳妇见到生人进门时走下织布机,腼腆默立的身姿及其“清澈、忧郁的眸子”,那姿态被他定格为“古典美”的影像。成年后,他夸女子可爱常说就像我们家乡的小媳妇。三年困难时期,大嫂拼命织布,扒火车跑到陕西等地用土布换粮食或者粮票,养活聋哑人的丈夫和6个孩子。还在孩子的哭闹中,为小叔子雷达烙高粱面饼,让他带回省城。“文革”中,雷家被补划为富农,大嫂常被拉去游街,吃尽苦头却乐观面对,在村上还替人说媒,蛮有威信。每当他在城里遇到挫折逆境,想到大嫂,就会慢慢平静,大嫂是最具“雷氏风骨”的人。

1954年秋,因算数考砸,雷达被“发配”到西郊七里河的名校西北中学,那是一所回民中学,高考率很低。母亲失望,同学愕然,雷达伤心。开学不久,他就卷入“果子事件”,大会小会的检讨,其实就是几个孩子游完泳,随手摘了老乡果园里的梨,被上纲上线。但这事对雷达打击极大,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毁了。高二有个会武术的男生安映魁,十分关爱他,给他起绰号“一团团”,陪他说话聊天,带他到下西园家里去玩,使他初识回族文化。直到初二下学期,新来的班主任M老师对他的作文大加赞赏,激发起他对语文的浓厚兴趣。随后他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世界各国童话和民间故事,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及俄罗斯等国童话,还有《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及《隋唐演义》《说唐》《三侠五义》之类的书籍。

雷达的家住在小西湖,紧贴着黄河,夜里能听到黄河的涛声;烦闷时,他就到黄河里游泳,水浪拍打爱抚着他,仿佛父亲温暖的怀抱。14岁那年,少年的心被远古的水波激荡,产生了神秘的悸动。他喜欢上了性格腼腆、声音细弱的美丽的邻家女孩J,还鼓足勇气写了封信当面交给她。在等候期待到绝望时,才收到了女孩的回信。他把信珍藏在棉裤口袋里,晚上睡觉都舍不得脱棉裤。母亲和姐姐发现了他的小秘密,竟然也很喜欢这个女孩。初恋,如此甜蜜美好。十年后,他们成为一对亲密的人儿。不幸的是,善良温柔、才貌超群的J,竟在“文革”风暴中流星般殒落了。

1961年秋,雷达进入兰州大学中文系,次年开始在地方报刊发表散文等。1963年秋天,散文《洮河纪事》在《甘肃日报·副刊》发表,半个版的篇幅,还配有插图。文章写洮河边水月镇一个鞋匠为转运去木匠铺当学徒的故事及当地的风土人情,第一人称叙述,颇有点汪曾祺小说的韵味。散文集《皋兰夜语》收入了此文。最让雷达得意和张狂的是26元的高额稿费。那可是巨款啊!他请同学们吃大饭馆,结果不会点菜,大家喝了一肚子汤,肚子鼓胀着、嬉闹着,回到了学校。

这时,他19岁,大三。

在学习间隙,他写了一组杜甫诗歌的阅读札记,在甘肃广播电台连续播出,颇受好评。

1964年秋,雷达随兰州大学师生到张掖的民乐县搞“四清运动”,被广袤、坦荡和苍凉的河西走廊深深震撼。“四清”工作团乘100辆卡车,声势浩大。当晚,张掖地区就有6个“四不清”分子惊恐自杀。在河西待了近一年,春节都是在凉州集训度过的,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雷达却沉浸在文学创作的梦想中,浑然不觉。武威歌剧团演出的《江姐》深深打动了他,他与地委书记薛程约定,毕业后到武威歌剧团当编剧。薛程曾在雷达所在的民乐大队蹲点,很欣赏他编写的村史。后来雷达在北京工作不顺心,就闹着要回武威当编剧,因为“文革”而作罢。

北京:人生的转折点

1965年8月26日,雷达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报到地点赫然写着王府大街64号!中国文学艺术的中心啊,《文艺报》《人民文学》等权威文艺刊物编辑部所在地。雷达原来的期望是留在兰州,就近照顾母亲,心爱的女友也在这儿。北京的诱惑太大了,他等不得半个月假期满,兴冲冲地到北京报到了。一路上他兴奋地睡不着觉。到北京,他先去感受了宏伟壮阔的天安门广场。报到时,却意外地被分到中国摄影家协会,人事处那位高胖的女同志没容他争辩,两分钟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可他对摄影怎么都提不起兴趣。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北京也一样。文联一帮好事者对这个土气的、黑不溜秋的兰州小伙没少嘲弄,他们围着看他吃饭,戏谑地问他从哪里来,问他兰州还有大学,问他兰州是否只有一棵树长在公园里,礼拜天大家都去看,等等,他越解释,人家笑得越厉害。彼此间难免产生隔膜。他刚去那段时间,什么“修马路、挖水库、打前站之类的活儿”都优先派他去。情势的改变颇有点戏剧性,“文革”开始后,人们纷纷写大字报表态,突然有一天,某人指着雷达说:你们看,这个兰州小伙,写大字报从来不打底稿。大家一愣,一想,还真是,从此拿正眼看他了。雷达的文学天赋以这种荒诞的方式被发掘出来。

“文革”是文艺界的灾难,曾经被这个外省青年敬仰的大家们,如冰心、田汉、周扬、林默涵、刘白羽、阳翰笙、邵荃麟、光未然、郭小川、贺敬之、冯牧、臧克家、李季、张天翼、严文井、贾芝、屠岸等,都在文联的小礼堂被批斗、被侮辱过。田汉在批斗会上下跪那一幕,刺痛了雷达的心,他认为这是民族的悲哀与耻辱,《王府大街64号》详细记载这段历史。

小人物也难逃劫难。雷达被人揭发“文革”前有反动言论,举报者说他在兰州时曾经跟人说过我们党凡事都讲一分为二,那毛主席、毛泽东思想也应该一分为二。他当即被人从革委会办公室赶了出去,关起来接受审查。“造反派”扬言如果情况属实,他将被判处无期徒刑。好在罪名没有落实,他才逃过牢狱之灾,政治前途却没有了,幸运的是没挨打。

1967年,相恋10年的初恋女友因病去世。女孩J兰州一中毕业,因没考上大学精神受了刺激。在西郊化工厂上班时还当了团支部书记,但她身体很虚弱,曾在工作间昏倒过。“文革”开始后,恋人在北京被审查,她在兰州又受到被打成反革命的继父牵连,病重抑郁而亡。她带走了雷达对幸福婚姻的美好想象,他感到生命被抽空般地痛。两年后的9月,雷达随摄影学会的同事一起下放到干校。生活简单、枯燥、乏味,他在无聊中修补着自己的伤痛,做着和泥、运砖、运煤等小工干的活计。

1970年春节,雷达28岁,他终于要结婚了。未婚妻杨秀清是北京郊区某地的赤脚医生,聪慧、善良、美丽,俩人一见倾心。雷达的小学同学马鸿在那里教书,充当了介绍人。那年头,谈婚论嫁讲究阶级成分,杨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雷家是补划的富农,一家人毫不在意,对雷达很满意。杨父年轻时是叉鱼的好手,他们种菜、打鱼到朝阳门一带去卖。雷达当时有存款240元,结婚时,给未婚妻送了当时最时髦最昂贵的一套的确良衣服。他们在京郊麦子店举行了婚礼。婚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批斗,原因是婚假超了一天,领导只给他6天假。最可笑的是无休止的批判被上升到“敌我矛盾”上,解释纠缠不清了。

干校从沙城迁到了静海,清查“五·一六”分子,雷达又中枪了。他最痛恨鄙夷那些揭发批判喊口号最厉害的人,写材料时就说这人被他发展成“五·一六”分子了,结果就乱了,人家发现没法继续斗他了。干校里,各种荒诞不经的事不断刺激着人们的神经,比如点火、揭盖子,其实就是为保全自己或捞取政治资本,被迫或主动揭发别人。在干校,他是饲养员,他养的小毛驴在草地上打滚时眼睛被扎了,有人指控他故意扎了小毛驴,他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这事被上纲上线成“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报复”等,全校掀起了批“小驴打滚论”的热潮。

在团泊洼,乐观豁达的雷达和画家丁聪成为忘年交。不知怎么的,丁聪常慨叹雷达这么好的记者苗子被耽误了。这句话后来奇迹般地改变了雷达的人生轨迹。

干校里,也有过相对温和的管理者W政委,他尊重知识分子,讲原则讲政策,做事不过激,大家日子还比较好过。干校解散前那段日子,人们的忍耐也快到极限了,知识分子被圈养着,工资照发,就是不让工作。于是大家喝酒、下棋,愤慨田地、青春、人才等被荒废。雷达则用读书充实自己,缓解烦躁。这四年,他虽没像“右派”和“反革命”们那样被整死,但也经受了严酷的政治历练,磨砺了情感意志,丰富了人生体验,这些为他以后的文学批评和创作积累了丰厚的生活和精神资源。他称这四年为“无罪流放”。

1973年,回到北京,他被调到新华社负责摄影展览和《中国摄影》杂志的编辑工作。日子总算是安定下来了。雷达一家住在岳父家地基上盖起的房子里,简陋而温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还把母亲接来住了一段时间,一家人过着辛劳而满足的日子。他办了北京图书馆的借书证,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于京郊的家、新华社、北京图书馆之间,像沙漠上饥渴的旅人见到水一样,他疯狂地阅读,思考。

雷达对书的感情源自于对父亲情感的寄托,父亲留下几大排书架的书,他在《饮冰室全集》中仿佛看到了父亲的灵魂。梁启超和鲁迅成为他少年时重要的启蒙老师。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所需的父辈教导,他只能在书籍中寻找。大学期间在胡复旦、徐清辉等老师指导和影响下沉潜于古今中外经典的学习中,那时他几乎遍读能找到的俄罗斯大师们的作品,激发起他对文学更浓厚的兴趣。工作后经历了前两次和80年代观念大解放时三次阅读高潮,他读哲学、历史,读西方社会科学译著,密切关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他称这种读书为“心灵的阅读”。机会总是惠顾有准备的人,新时期文学春潮澎湃时,雷达像“春笋”般发声了。

十年光阴,雷达淬炼成“中国大陆第一评”

1978年《文艺报》复刊,雷达毛遂自荐,要求调到《文艺报》工作。他将大学期间在地方报纸发表的散文随笔找来作为附件,同他请求调动的信一起发给《文艺报》。据说张光年看了他的材料,评价说“水平中上,可以调入”。一个礼拜,调令就下来了。他的命运又一次在刹那间决定了。这次机会是他主动争取来的。

这时,他35岁。

没想到摄影学会也突然发现了这个人才,坚持不放他走。雷达的牛劲上来了,在摄影学会坐了5年冷板凳,常被同事取笑相机镜头都长霉了,胶卷都过期了,也不去拍照。他就是单位的另类。私下里,他却悄悄用阅读丰富充实自己,为文学理想的实现储备干粮。

进入《文艺报》评论部,他写的第一篇文章是关于王蒙的专访《春光唱彻方无憾——访王蒙》,这是新时期第一篇全面介绍王蒙的文章。当时王蒙还在新疆,没有完全平反,但创作势头很猛,雷达借他回京的机会,在王蒙妹妹王洒家找到并采访了他。这篇专访是他新时期的第一篇评论,也是他首次使用“雷达”这个笔名。

那时评论部每个人都要读大量作品,每周四下午评论组内部都要讨论文学形势。卢新华的《伤痕》发表后,文艺界批评的声音很多,《文艺报》和《文学评论》联合在和平宾馆开了个研讨会,报道任务交给了阎纲和雷达,阎纲让雷达写,他关着门在家闷头写了两天,完成了9000字的报道,阎纲看过修改后,将之命名为《短篇小说的新气象、新突破》,发表在《文艺报》,影响很大,至今还是高校文学院当代文学专业的必读篇目。工作之外,他密切关注新时期文坛的新动向,他在刚复刊的《延河》杂志发表文章,最早对莫伸的《人民的心声》和刘心武的《班主任》进行评论。

1980年4月,雷达写了《灵魂奥秘的揭示》,以《李顺大造屋》《剪辑错了的故事》《乔厂长上任记》《记忆》《重逢》等小说为例,详细分析了文学如何深刻揭示人的灵魂的问题。他敏锐地觉察到作品中“人”的位置在提高,发现“人”、塑造新人是中国新文学神圣的使命。进入文坛,他的文学评论一起步就视野宏阔,自觉关注“人”的主题,接续了“五四”文学传统。

同年,雷达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成为第一个在京甘肃籍作协会员。

1981年秋,湖南文艺出版社决定为雷达出一本文学评论集,他兴奋不已。孔罗荪先生给他写了序言《评论在发展——〈小说艺术探胜〉序》,对雷达评论风格进行了高度概括和评价。先生认为这些文章负有生命的气息,是从我们这个时代的实际出发的,用生活本身来发言的,“作者善于在评论中抓住作品的灵魂,集中一点加以发挥,使作品的光彩更加突出”。80年代,孔罗荪在上海会见中青年作家时,有些作家表示对创作态度感到迷茫,他“建议大家读读雷达的评论”,还特意推荐了这本评论集。孔罗荪的鼓励和扶持坚定了雷达从事文学评论事业的信心,他尊孔罗荪为恩师。王蒙也说他的书“写得很好”。

在《文艺报》,雷达还有一个时常点拨他的师友与兄长唐达成。他们的密切交往缘于雷达帮唐达成在郊区租房并成为邻居。两人常一起骑车上下班,晚上不时互访。唐达成将随身携带的《巴尔扎克论》《艺术哲学》及别林斯基的著作等悉数借给雷达,嘱咐他认真“揣摩、阅读”;他也不时呈上新作请唐达成点评。唐达成就是50年代与周扬商榷,拼命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叫好的唐挚,当年“大名鼎鼎的右派”。1987年,雷达出版评论集《蜕变与新潮》,唐达成慨然为之写序,还主动把序言及两人的合影寄给老友梅朵,发表在《文汇月刊》上,序言写得饱满而丰实,给雷达极大的鼓舞。

唐达成新时期曾担任《文艺报》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等职,副部级高官。雷达因为在岳父家住,被组织当做有房户,直到1988年,作协才分房子给他。他和唐达成再次成为邻居,同住一栋楼,唐达成绘画、书法、篆刻无一不精,家里常常翰墨飘香,雷达连过年的春联都上楼找他要。两人还曾结伴坐地铁到西郊八角村一带去买便宜的盗版碟。雷达成为著名评论家后,不堪序言、书评所累,一度自称“戒序”,每每想到唐达成,就顿觉汗颜,觉得自己应该多为他人做点事。

雷达文学思想的形成,与《文艺报》的思想体系关系密切。《文艺报》的思想体系,就是当代中国文学在很长一个历史阶段的思想体系,马列文论、《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区文艺等都是其思想源泉,它直接导演了“十七年文学”,在“十七年文学批评”发展进程中,以其权威主导媒介的角色直接参与了文学批评文体规范的建构,且形成了独特的“政论体”批评语体,通常以社论、编者按、专论、短论、会议报告、读者信箱、编读往来等形式出现。《文艺报》对新时期文学起着重要的指导作用,雷达幸运地逢上了孔罗荪领导《文艺报》在新时期发出了“思想解放”声音的历史时期,所以雷达的文学评论自觉超越了《文艺报》的批评语体。他写评论的方法是从阅读出发,在阅读中发现问题,然后通过富有激情的论述回答问题,以形成文章的说服力。这种方法本身很好,就是太辛苦,需要阅读量。

1985年,《文艺报》改版,以报纸形式发行,采访与编辑的任务更加繁重,这意味着静下心来写评论的时间会更少。于是,雷达调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专门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工作。他始终站在文坛前沿,以《文艺报》为阵地,“扫描纷至沓来的新人新作及时而细密,探测此起彼伏的文学潮汐敏锐而快捷”(白烨语)。新的平台,使雷达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中国评论界乃至中国文坛的“这一个”。

同年,雷达加入中国共产党。

雷达是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批评家,角色的转变,使他评论的格局更加阔大。他开始自觉地把中国当代文学的繁荣和发展当成一盘棋来考量,评论家的主体意识愈发自觉、强烈,文坛出现的新的文学现象,以及文坛的发展走向成为他关注的重点。在方法热、理论热的潮流中,雷达坚持将自己的哲学思想、美学追求及艺术敏感与文本分析紧密结合,对文学现象、作家作品进行深入剖析与解读,表现出成熟批评家的大气、稳健和学养。在评论集《文学的青春》中,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试图打破评论的依赖性,使评论从长期以来形成的政治和社会评论的“茧壳”中解脱出来,自强自立,进入相对自由的状态,向真正的历史的、美学的评论靠近。针对80年代初文坛充斥的粗糙现实主义作品,他提出了“生活化”对策,他认为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就做到了生活化与时代感的完美结合。

对文学界出现的新的创作倾向、新思潮,雷达一直密切关注。伤痕文学是他和阎纲在《文艺报》报道的;现代派来了,《文艺报》派他和吉敬东也就是晓蓉参加研讨会并跟踪报道。他们一起整理发言,做卡片,用几个问题作为小标题把发言穿起来,分两次集中在《文艺报》上报道了关于现代派的观念、争论及借鉴问题,推动了关于现代派讨论的热潮。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他指出现代派林林总总的表现手法、文体实验背后,内容上还是围绕“人”展开的,或拓展了人的心理空间,或拓展了人的情绪空间,形式创新的根本还是为了更深层次地开掘人的灵魂。他率先发现了方方、池莉、刘震云、刘恒等人创作中的新特点和倾向,称之为“新现实主义”,在《文艺报》发表题为《探究生存本相,展示原色魄力——近期小说的审美意识剧变》(1988年3月26日)的文章,较早地归纳出了其具有“从主观向客观过渡”、“视点下沉、贴近生存”、“正视恶”等几个主要特点,提出“新写实”作为新的审美意识正在崛起。《人民日报》的李辉看到文章后很感慨,打电话对雷达说:“你的这篇文章是第一个指出近期文学审美意识转变的,之前没有人这么说过。”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也认为是雷达率先发现了“新写实”作家及其文本特征。

1987年,雷达在《文学评论》第1期发表《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新时期文学主潮论纲》,提出“对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才是新时期文学的主潮,编者按称之为“一家之言”。这篇文章既是雷达对前十年研究心血的总结,也是他今后文学研究方向的论纲和开篇,标志着雷达文学思想的形成。这一观点对中国新时期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88年,雷达到香港访问,香港报纸称他为“中国大陆文坛第一评”。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猜你喜欢
雷达母亲
母亲的债
隐形飞机哪里躲
卡尔曼滤波在雷达目标跟踪中的应用
卡尔曼滤波在雷达目标跟踪中的应用
班上的“小雷达”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APG—83开始在F—16V上进行飞行测试
能分身的雷达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