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经典化

2015-06-25 14:55孙向阳
扬子江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史茶馆

孙向阳

文学经典是一个不断重读不断构建的动态过程,其构建方式多种多样。在我国二十世纪的特定历史语境下,文学史编撰无疑是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途径之一,因为“中国文学史与历史结盟,使它拥有了科学的强大背景,通过教育,又使它成为普遍的共识和集体的记忆,正统论的辨析,使它与国家意识形态及政府权利彻底联系在一起,而一套经典及经典型阐释的确定,则使它又获得了永久的权威性和规范性”。a为了行文的方便,也鉴于文学史在我国高等教育中的影响力,我们把老舍1957年7月发表在《收获》杂志创刊号上的《茶馆》作为研究个案,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编撰为考察中心,爬梳《茶馆》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一波三折”的艰难历程,凸显文学史编撰在其经典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对《茶馆》在当代文学史上经典化的梳理与审视,也就具有了对中国当代文学编撰史局部“抽样”的价值和意义。

一、 “十七年”:压抑与缺席

1957年,正是“中国戏剧的启蒙理性与现代意识迅速萎缩、消退,戏剧之‘人学的内容被抽空,‘阶级斗争、‘不断革命、‘反修防修的主观专断的舆论宣传直接控制了戏剧的精神导向”b的年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像《茶馆》这样比较主旋律的戏剧也得顺着“歌颂剧”的路子,打着“埋葬三个旧时代”的保护伞,才能够得以顺利发表。果不其然,《茶馆》发表上演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戏剧报》等许多报刊杂志都发表了不少剧评,c充分肯定了《茶馆》的艺术成就,一致认为《茶馆》不仅是老舍在戏剧创造上难得的一部优秀作品,也是建国以来在戏剧方面一个重大的收获。但是,“百花时代”转瞬即逝,“反右派”运动的政治“严冬”随之来袭,在人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狂热中,老舍的《茶馆》遭到了文坛的冷遇。许多报刊不再或者不敢刊登有关《茶馆》的剧评,北京人艺的演出也只得在“反右派”的政治压力下早早收场,不再上演。

无独有偶,在“十七年”中出版的仅有几部当代文学史,也与当时的文坛气候保持了高度的步调一致,基本不提“埋葬三个旧时代”的《茶馆》。山东大学中文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60年6月)以及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科学出版社,1962年9月)等文学史著,在“特别突出了十年文艺思想斗争,重点评价了工农兵作家作品和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有较大成就的作家作品”d的编写指导思想下,“埋葬三个旧时代”的《茶馆》根本就没有进入编撰者们的“法眼”,反而是对建国以来历次政治运动进行热情讴歌但艺术成就并不高的《全家福》《红大院》《女店员》等剧作,成了老舍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编撰者认为,“在这个时期,老舍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对新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作了热情的歌颂,发表了《全家福》、《红大院》、《女店员》等剧作。”e而没有热情歌颂新中国的《茶馆》自然也就不值一提,可以忽略不计。沿着这样的编写指导思想,透过历史的迷雾,我们不难看到,在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屡遭批判的历史语境中,这一时期的文学史家们为了规避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这枚“地雷”,就直接套用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来定性当时的文学,把文学史观定格在新民主主义文化中的“无产阶级领导”和“社会主义因素”上,很自觉地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最高准则。因此,在这样的文学史观和最高准则的“关照”下,仅仅只是“埋葬三个旧时代”而缺乏“社会主义因素”的《茶馆》在文学史中的缺席也就在所难免了。不过,稍显欣慰的是,1958年和1963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两次演出,使得《茶馆》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在“十七年”时期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斑驳的印迹。这种境况,似乎预示着《茶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艺术史上的一种经典化格局:戏剧文学艺术与舞台表演艺术的共生命运。

二、 八十年代:回归与高扬

“文革”结束以后,在“思想解放”的潮流中,中国当代戏剧创作遇上了一个相对繁荣的“黄金时代”。老舍的《茶馆》在当代文学史编撰上也迎来了一个“春天”,逐渐回归常态。这为以后的向“经典”靠拢奠定了条件。

1978年,由林曼叔、海枫、程海三人共同编著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1949-1965大陆部分)》应该说是第一部让《茶馆》回归文学史的当代文学史论著。作者在第十四章第二节“老舍的剧作”中专门评价了《茶馆》,认为能够代表这一时期老舍的戏剧创作收获的就只有《茶馆》。“作者非常生动地描写了一个‘茶馆社会,这里活动着形形式式的人物。通过这些人物的活动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描写,展开了一幅动荡年代的生活画面,构成了一幅罪恶展览图,一幅社会世态众生像。”最后力图作出较为客观的结论,“从《茶馆》可以看出,老舍对于生活高度表现能力并没有消失,只是时势不欢迎他这样做。《茶馆》可以说是老舍在这个时期创造上的一个意外的收获。”f

进入八十年代后,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不断深入,当代文学史的书写开始进入到一个新的学术时期,文学史家们逐渐摒弃了“四人帮”极左思想的影响,逐渐回归、重视了文学的本体价值探讨。

八十年代初期,文学史家自觉开始了对新中国文学三十年的成就、经验、教训及其发展规律的初步总结和探讨,出版了数量不少的当代文学史论著。在这些文学史著中,凡是写到老舍的戏剧创作成就都会论及《茶馆》。在1980年代初期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纲要》(上饶师专中文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二十二院校编写组)和《中国当代文学初稿》(郭志刚、董健等编)等文学史著中,对《茶馆》的评价基本一致,都认为“《茶馆》标志着老舍的话剧创作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g,但是,也存在着自身的不足。郭志刚、董健等人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初稿》就基本代表了这一时期对于《茶馆》的看法。在该书的第十四章第四节“《茶馆》等取材历史生活的话剧”中,编撰者对《茶馆》作了这样的评价:“三幕剧话剧《茶馆》发表于1957年,这是老舍剧作的艺术风格和特点发挥得最充分的一出戏。”《茶馆》于1958年和1963年两次演出后,得到了广大戏剧观众的好评,震动了整个剧坛。“《茶馆》不仅是老舍最成功的作品,而且是属于建国三十年以来具有世界影响的我国优秀剧作之列的。”h然后就从取材、人物形象、反抗和觉醒的主题以及现实教育意义等方面对剧作进行了分析。当然,也谈到了这部剧作的不足之处,还运用了周恩来总理的话来作为证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茶馆》所反映的中国近代史上的五十多年间,从资产阶级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人民群众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运动是威武雄壮、可歌可泣的,这些革命运动对于改造中国社会,推动历史发展的巨大力量,在《茶馆》中表现得尚嫌不足。”i应该说,这种论述《茶馆》的立场,在80年代初期出版的当代文学史中还是比较有代表性的。

但我们也不难看出,这样看似“客观辩证”的评价,并没有完全逃离新民主主义论的范畴,其评价的落脚点依然是文学是否能够“改造中国社会”和“推动历史发展”。

吉林省五院校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虽然花了十几个页面从《茶馆》的题材、人物、结构、语言以及主题等方面作了较为全面的论述,但是对《茶馆》的论述话语以及评价跟《中国当代文学初稿》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新发现,还是认为《茶馆》不仅“是老舍话剧创作中成就最高最能代表他的艺术风格的作品”,也是“当代文学史上具有国际影响的优秀剧目之一”j。不过认真比较,还是可以看到一点细微的变化。在郭志刚、董健等人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初稿》中,是把《茶馆》放在第十四章第四节“《茶馆》等取材历史生活的话剧”中与其他话剧一起来谈的,而在吉林省五院校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却把《茶馆》作为第五章第三节“《茶馆》”单独一节来论述。由此可见,《茶馆》的地位在吉林省五院校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略有提升。由此往后,随着《茶馆》在国内外戏剧舞台上的影响与日俱增,文学史家们对《茶馆》的文学史书写也走上了一条日渐高扬的道路。从下面这几部文学史对《茶馆》的评价就可以窥见这一发展趋势:

“《茶馆》是老舍剧作的又一个高峰。”k

“这是一部主题深刻,构思新颖,具有浓厚的民族色彩和地方特色的优秀作品,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划时代的一部杰作。”l

“《茶馆》犹如一面历史的镜子,以其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兼以艺术上所取得的出色成就,成为老舍话剧创作的高峰,成为我国社会主义的话剧艺术可以奉献给世界艺术宝库的瑰宝。”m

可见,这一时期的文学史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把“创作的高峰”、“划时代的杰作”、“历史的镜子”、“艺术的瑰宝”这样的赞誉都用在了《茶馆》上。透过这些赞誉,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到,这一时期的文学史著力图逸出原先一尊的新民主主义论述框架、挣脱革命政治话语思维,建构一种新的文学价值观和文学史观的不懈努力。

三、 九十年代:重估与多元

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中国当代文学学科自身地不断发展,涌现了更多风格各异的当代文学史著。雷敢和齐振平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陕西师大出版社1990版)、金汉等主编的《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陈其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广东教育出版社1992版)、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版)、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等是这一个十年中当代文学史著的著名代表。正是在八十年代“重写文学史”的余波中,在文化多元、价值多元的时代变革背景下,文学史家逐渐摆脱了传统意识形态的束缚,学术思想相对自由。按照自己的文学史观来建构一种全新的文学史著,成为这一时代史著编撰的自觉追求和学术动力。这就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史著呈现出明显的多元化、多样化特征。这些特征在对《茶馆》的文学史评价中也体现得十分明显。

在雷敢和齐振平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中,作者从现实主义传统的角度出发,认为“《茶馆》是一部现实主义杰作”,在《茶馆》中,老舍对这个社会畸形的病态、罪恶作了真实的揭露和抨击,“这是一曲‘葬歌,葬送那没有希望的三个时代。”n在陈其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同样是站在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评价《茶馆》,认为《茶馆》“是老舍建国后二十几部剧作中最有代表性的现实主义杰作”o。在金汉等主编的《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从《茶馆》的历史地位、文学地位以及艺术价值等方面对其进行高度评价,认为三幕话剧《茶馆》“是老舍戏剧创作的一座丰碑,它在我国当代戏剧上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p。然后通过对《茶馆》的戏剧结构、人物形象、幽默语言等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它不愧是我国话剧创作具有世界性深远影响的优秀剧目之一。”q

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则从叙述动机、人性传统等角度来对《茶馆》进行定位,认为三幕剧《茶馆》是老舍在当代的一部杰作,其叙述动机主要“来自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强烈愿望,和对于一个不公正的社会的强烈憎恶”,作品所运用的新旧社会对比的技巧,既是他结构作品的方法,也是他的历史观。老舍对旧时代北京社会生活的熟悉,对普通人的遭际命运的同情以及他的温婉、幽默和含泪的笑,都使这部作品“接续了老舍创作中深厚的人性传统”r。而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又另辟蹊径,从时代“共名”的角度来阐释《茶馆》,认为老舍的《茶馆》突出之处不在其他,而是在于“时代‘共名契合的同时,作家调动了丰富的生活资源,展现了一幅旧北京社会的浮世绘”。整部作品就是通过“茶馆”这样一个小小的社会角落,表现了五十年来中国历史的三大变迁。此外,陈思和还认为,在当时的现代历史题材创作中,老舍的《茶馆》“是将《死水微澜》式的民间叙事模式发挥得最好的一部作品”s。

可见,在九十年代的当代文学史编撰中,对《茶馆》的评价已经基本挣脱了革命政治话语的桎梏,走出了传统的“文学+政治”的批评模式,开始运用新的文学史观和艺术标准向着更加广阔的视野扩展,呈现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文学批评新气象。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前言”中的一段话,可以看出这种变化的根本原因:“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艺术生命不在于陈词滥调地宣传和维护那些过时的政策和政治口号,也不是反过来仅仅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加以简单的否定,而是看它是否经得起用今天的艺术标准来重新阐释。”t

四、新世纪:冷峻与客观

进入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史著的编撰热情仍未消退,产量依然不少。譬如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孟繁华、程光炜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董健、丁帆、王彬彬等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樊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朱栋霖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 (第二版) (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等。但随着文学史观的不断变迁以及《茶馆》热的逐渐消退,新世纪的当代文学史著对《茶馆》的书写也日趋冷峻和客观。我们从董健、丁帆、王彬彬等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和朱栋霖等主编的《中国代文学史(下册)》(第二版)就可见一斑。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的“绪论“中,著者旗帜鲜明地宣称,我们应该竭力避免一些近年来颇为流行的历史补缺主义、历史混合主义、庸俗技术主义等研究倾向,把中国当代文学放在整个现代化进程中进行考察,以求准确地把握它的基本历史特征。u正是在这样一种全新的文学史观基础之上,才有了对《茶馆》“洗尽铅华”后的冷峻评判。董健、丁帆、王彬彬等认为,在《茶馆》中,老舍以一个杰出小说家的写作个性突破了话剧艺术的传统结构,以驾驭语言、刻画人物的功夫扩大了话剧作为一种艺术样式的“边界”,并依靠加大语言描绘的功能,使剧中大多数人物获得了鲜明的个性形象。不过,在《茶馆》的三大段落之间,“并不存在推动情节发展的具体的戏剧逻辑联系。”此外,《茶馆》的不足之处还表现在“人物和‘戏还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漫画化、闹剧化的倾向”,这就不可避免地使“《茶馆》先天地带有一般杰出剧本所不应当有的对于特定舞台表演的依赖性”。v这样的深入评价,显然是此前的史著所没有表现出的学术眼光和分析深度,不仅冷峻客观,而且切中要害,将文艺批评与史著撰述的价值观有机结合在了一起。

而在朱栋霖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第二版)中,结合《茶馆》的历史与现实,对《茶馆》在当代文学史上一波三折的经典化过程作了较为客观全面的回顾与总结,呈现了《茶馆》成为经典之作的漫长过程。“《茶馆》的命运不是一帆风顺的。它从诞生到被确认为中国话剧的经典之作,期间经历了整整23个年头”。w1957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次将由著名导演焦菊隐指导、于是之主演的《茶馆》搬上舞台。上演不久,由于有人说《茶馆》影射公私合营、反对社会主义,《茶馆》便在一片惶恐不安的情绪中悄然息鼓。1963年,《茶馆》第二次在首都公演,恰巧又碰上当时正在提倡“大写十三年”,于是《茶馆》又被说成是旧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作品,而被迫再度收兵。1979年,为了纪念老舍诞辰80周年,在方兴未艾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在北京以及全国其他地方出现了一股“老舍热”,《茶馆》也因此得以再次公演,并且这次公演还得到了国内外舆论的一致好评,被公认为这是一部中国话剧史上的扛鼎之作。1980年秋,《茶馆》应邀去西欧演出,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被西欧戏剧界人士誉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x,《茶馆》的艺术价值终于为世界所公认。这为我们客观地呈现了《茶馆》在当代文学史中“一波三折”的基本面目。

此外,我们还可以把 《中国当代戏剧史稿》(董健、胡星亮主编,2008年版)对 《茶馆》的评价作为一个参照,看中国当代戏剧研究的专著是如何评价 《茶馆》的。“它不仅在老舍的创作道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也是中国当代话剧的杰出创造之一。”虽然 《茶馆》发表后引一些批评的声音,但是它所取得的整体艺术成就一直是受到肯定的。不过,人们真正对 《茶馆》的艺术成就更全面、深刻的认识还是在新时期以后,“特别是随着 《茶馆》在国内外戏剧舞台上的成功演出,更加确立了它在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地位。”y该论著的观点显然也非常明确,《茶馆》是一部具里程碑意义的经典作品,只不过其经典地位是由老舍创作与舞台演出来共同演绎和奠定的。

五、 结 语

通过对《茶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中经典化的历时性梳理,我们会很清晰地看到《茶馆》经典化的两个基本特征:

首先,《茶馆》自发表之日起,就一直遭遇争论,褒贬不一,其“经典化”过程一波三折。这显然是与不同时期的文艺思潮、文学史观以及意识形态分不开的。除了上文提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第二版)之外,在金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对《茶馆》曲折的“经典化”过程也有一个大致全面的描述。1957年《茶馆》首次公演后,虽然受到了欢迎,但也遭遇了当时“左”的批评思潮挑剔,被戴上“旧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帽子。直到1979年,在思想解放的大背景下,人们才重新发掘了《茶馆》的艺术价值。1980年,《茶馆》应邀在西欧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更加确定了它在当代戏剧史上的地位,并对后来的话剧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z

其次,《茶馆》的经典化不仅得益于文学史著的书写和建构,也离不开舞台表演艺术的推波助澜,文学史家和舞台表演艺术家的共同“演绎”,才最终使得《茶馆》成为中国当代戏剧的经典之作。从1958年北京人艺总导演焦菊隐把《茶馆》搬上戏剧舞台以来,《茶馆》一直都是北京人艺的保留剧目。特别是80年代以后,《茶馆》的不断演出,在国内外产生了巨大影响,仅仅在国外演出就达97场。@7由此看来,《茶馆》的艺术成就以及它的经典化地位是与剧作家老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焦菊隐、夏淳等导演以及于是之、胡宗温、郑榕、黄宗洛、英若诚等舞台表演艺术家的共同创作、共同演绎分不开的。因此,这一文学经典的诞生也是文学与艺术的合力结晶。

《茶馆》自1957年7月发表以来,就一直处在被文学史不断重新书写的历史链条中,而且,还十分明显地暴露出文学史书写观念的变迁是如何潜在地受制于国家意识形态和主流思潮双重规约的这一基本特征。不管是“十七年”时期的压抑与缺席、八十年代的回归与高扬,还是九十年代的重估与多元以及新世纪的冷峻与客观,文学史家们对《茶馆》进行的不断重写和建构,从根本上说都是依据时代特色的价值准则、书写方法对作品进行阐释的过程,其背后往往蕴藏着一种意识形态或学术权力导向的审核与确认。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编撰历程中,这种审核与确认也是学术博弈的一种体现。正是得益于这种审核与确认的博弈,才使《茶馆》的经典化得以最终完成。

【注释】

a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

②董健、胡星亮:《中国当代戏剧史稿:1949-2000》,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

③当时主要有这样一些剧评:李健吾《读〈茶馆〉》 (《人民文学》1958年1月号)、张庚《〈茶馆〉漫谈》 (《人民日报》1958年5月27日第7版)、焦菊隐等《座谈老舍的〈茶馆〉》 (《文艺报》1958年第1期)、梨花白《也谈〈茶馆〉》 (《戏剧报》1958年11期)等。

④山东大学中文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页。

⑤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稿》,北京科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760页。

⑥林曼叔、海枫、程海:《中国当代文学史稿(1949-1965大陆部分)》,巴黎第七大学东亚出版中心1978年版,第269-270页。

g二十二院校编写组:《中国当代文学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29页。

hi郭志刚、董健:《中国当代文学初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8页、第91-92页。

j吉林省五院校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第383页。

k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编写组:《中国当代文学(1、2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442页。

l罗谦怡、王锐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简明教程》,吉林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第299页。

m李达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略》,浙江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38页。

n雷敢、齐振平主编:《中国当代文学》,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54-455页。

o陈其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广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第246页。

pq金汉等主编:《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第296页、第249页。

r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7-168页。

s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 83页。

t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前言》,《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页。

uv董健、丁帆、王彬彬等著:《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0页、第186-188页。

w朱栋霖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50-51页。

x [德] 乌苇·克劳特编:《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茶馆〉在西欧》,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版,第57页。“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这句话源自西德马尔蒂那·蒂勒帕波《东方舞台上的奇迹》一文。此文最初发表在1980年9月30日的《莱茵·内卡报》上,后来被收入乌苇·克劳特编的《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茶馆〉在西欧》和刘章春主编的《〈茶馆〉在世界》两本书中。马尔蒂那·蒂勒帕波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星期天晚上,曼海姆民族剧院小礼堂里《茶馆》演出的帷幕终于徐徐拉开了……虽然今晚剧场里的掌声业已平息,但我们可以预言,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将在他们的西德、瑞士、和法国德尔巡回演出的每一站受到热烈欢迎,祝贺这一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获得成功。”(史燕生译)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已经出版的大量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中(主要是高校教材),竟然有不少史著对于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的引用都是错误的。比如,罗谦怡、王锐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简明教程》(吉林大学出版社,1986年8月版)及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把这句话简化为“东方的奇迹”,而朱栋霖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却把这句话误用为“远东戏剧的奇迹”。可见这些教材编撰者根本就没有核实原文出处。

y董健、胡星亮:《中国当代戏剧史稿:1949-2000》,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版, 第42页。

z金汉总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第226页。

@7根据刘章春主编的《〈茶馆〉在世界》(中国戏剧出版社2010年出版)统计:欧洲(1980.8.25-11.11)23场,日本(1983.9.6-10.5)23场,香港(1986.4.13-4.26)10场,加拿大(1986.4.30-5.28)12场,新加坡(1986.6.14-6.27)6场,台湾(2004.7.1-7.8)8场,美国(2005.8.29-12.3)15场,在国外一共演出97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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