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散文二章

2015-07-01 11:00贝拉
回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村庄

贝拉

祖 父

从小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死亡。家里的人是不忌讳死亡的,因为它时时侵袭我们的生活。从小看到葬礼,看到病危的人。停尸床上的尸体再无温度,失去灵魂。曾祖母、祖母,家族里面的叔叔以及祖父,总之他们接连地去世。在这些时间跨度里面,家里的孩子们纷纷长大,我也成年。

因为特殊的遭遇以及信仰所在,我很尊重死亡。有些人,从未经历过家庭成员的死亡,所以看待死亡十分轻率,态度浅薄。他们无法获得对感情和生命的深入省思,死亡甚至会成为他们操纵把玩的一种戏剧感,这是一种无知。

我从不与人轻易谈论死亡。不是因为它是一件恐惧或禁忌的事。相反,它比任何一件事情都更为光明,更为高贵。花开到尽头就要谢下来,但来年还会再复活。人死去之后便是永生。按照伊斯兰教的说法,今世后世,一旦被造,哪怕我们自己不愿意,都还是要经历此世之后再到后世。而能否到后世中的天堂尚且还是一件极之不易的事,这是为了让我们对生命和造物主有敬畏。此世的所有善行罪孽,任何事情都有回报。生命并不是为所欲为的事,它也不由我们控制。

这种说法,也许可以使人在获得当前生命的时候,对它珍重自持。任何一种善良或不善良的作为,都会换来因果,都会得到清算。所以平顺的人面对死亡,可以镇静自若,面带喜悦,因为他将其看作归真,生命真正所通往的路途,是旧的终结,也是新的开端。

我的祖父,刚去世不久,他是自己念诵着“真主至大”合眼去世的。去世是因为疾病问题,整整卧床一百多天,饮食不能下咽,全身肌肉消尽。自从祖母去世之后,祖父的生活像是持续低温潮湿的天气,清瘦安静,身体状况一天不及一天,这样的生活容易使人发病。祖父自从医院搬往家里之后,他的四个儿女都在他身边日夜轮流看守,时刻不离,祖父去世之前的一小时他还自己在诵念忏悔词,声音清亮,犹如新生,念完之后,向周围的人祝安,抚摸我父亲的面颊。祖父去世之后,父亲和叔叔将祖父的手指、腿脚抚顺,用布条箍脸,防止逝世的人下颚松脱下掉,从炕上搬至支起在屋子里面与墓穴相同方向的平整木板之上,盖上白布。

平时疏于联络的族人以及亲戚们又会聚在一起。在外地读书或者工作的晚辈用各种自己认为最快的方式赶回来。死亡的侵袭是一件很端庄的事情,家族里的人早已习惯。

我跪在祖父的埋体旁边,祈祷,手伸进白布摸他的手,他的皮肤是冰冷的,骨骼十分僵硬,一次又一次地掀起白布,看他的脸,快要八十岁的人,头发还很浓密。他在晌礼时分就要下葬,我几次看手表,计算着在今世还能看到他的时间,手表的指针快得令人内心震颤。我的眼泪像大河,无声无息,源源不断,无法控制。祖母去世之后,祖父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每到聚礼日,聚礼结束之后,他独自前往坟园,执拗地在田野里面跪很久,为祖母做祈祷。那次他在太阳暴晒的野地里跪了两个小时,母亲担心他,便让五弟去接,五弟说他扶住祖父的手臂,感觉到祖父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从小对母亲很疏离,断奶之后,便由祖父祖母抚养,幼时与他们睡在一起。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孙女,祖父对孩子的疼爱是沉默的、牺牲的,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他每个月从银行领来工资,从工资里面抽出一张给我做零花钱。我童年的那个时代,周围的小朋友手里的零花钱好像都不是很多,三年级时同班一位女生因为交不起五块钱的模拟试卷费,每次模拟考试时都用手抄试卷来作答,而我那时候好像很富裕,时不时跟同学一起去游戏厅玩“老虎机”。

听大人讲家里最困难的时候,跟那个时代任何一个家庭没有区别,祖父受家庭成分所累被发配到迭部原始森林伐木,家里人跟着吃尽苦头;祖母带着孩子们,受尽冷落轻慢,非常辛苦。家里人的性格,因为生活困境和心理压抑,后来都变得很坚硬,无法接近,自尊心强,倔强敏感,从不主动。我们整个家族的性格其实都有一种怪异的别扭,对人并不亲近。

一个男人,先后失去父母、哥哥、妻子,这些他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人,这是他清瘦安静的身体里隐藏着的历史,他所承担的那些漫长的属于哀伤的时间。也许哀伤本身带着威慑的力量,它不允许其他人贸然接近。祖母去世之后,我想知道以前的一些故事,每一次都尝试鼓足勇气,又总是退却。我很难开口,的确如此。虽然我如此地渴望接近祖父,与他倾谈。

祖父受洗之后,抬往清真寺站“者那则”,晌礼之后被抬往墓地安葬,祖父坟墓的位置在祖母去世的时候就已定好。在回族家里女孩是不允许去墓地的,所以祖母已去世五年,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祖母坟墓的位置。学长说,那里是平坦的田野,植物繁盛,遍地青翠,下葬的时候天气很好,祖父被叔叔和另一位阿訇安置进穴位,几个孙子用手往墓坑里面捧土,人们拿起铁锨也飞快地往里填土。旁边有很多阿訇诵念《古兰经》,祈祷词庄重敬畏,悲切动人。一个平凡男子在今世的艰难一生就此完结。

我手里有祖父的两张旧照片,是祖父刚被发配到迭部原始森林时的照片。照片已发黄破损,时间已经很久。那时祖父是俊朗的青年,鼻梁高挺,面庞清润,如满月一样光芒皎洁。他虽然青年时节在那个年代受尽磨难,但他也是受过教育的富足家庭的孩子。

孩提时代的祖父,知道他未来所发生的事情会如此残酷吗?知道他将必须承担的家庭败落,哥哥蒙冤入狱非正常死亡的现实吗?这实在是命运的不可猜测的神秘和威力。

祖父去世之后,学长打来电话,他怕我像五年之前祖母去世时那样,悲伤过度,最后被送进精神科接受治疗。但这个善良的男生,由于嘴笨,并不怎么会安慰人,只是不想让我再出事,他劝我安静下来。其实这一次面对死亡我真的很安静,没有祖母去世之后,感受到的血管和皮肤里似乎要炸裂开来的孤独。那种孤独,那种心碎欲裂,那种无助,这次没有。这一次我几乎没怎么哭,在祖父的房间里面点三支香,燃完之后又续点,一直持续到今天。世间的生命不过是一场花开花落,生生不息的不过是血脉为缘。与学长打电话也会谈起我家的往事,大多是关于祖父所遭受的辛酸,与祖父内心的才学和理想,以及祖父的仁厚恩慈,他抚养我的父亲、叔叔以及两位姑姑,给予他们恩德。最后他的儿孙在他身边,看着他去世。祖父去世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是带着我愿意爱的人,愿意给我两世吉庆与安稳的人来看看他。我是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根基的人,在祖父生病期间,想结婚已来不及,我只是想让祖父看看这个人。

我的祖父、父亲,这些血脉为缘的人,对于生活的困境,他们没有怨言。在时光的划痕里面我看到了祖父的默默承受,那种面对磨难打击时的高贵沉默的秉性,对孩子的牺牲与深厚的感情,对长辈的尊敬和缅怀,以及不自知的善良和仁厚,对家族声誉的维护,这些特质尤其令人难忘。仿佛这一切原本就是和时代和命运并无瓜葛的事,是一个人的事。而生死相关的事,再重大,也只是属于一个家族的事。

我的乡村童年

我的母亲出生在农村,是靠近一条大河的一个穆斯林聚居的村庄。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后来到节假日时又数次回到那里。但是这个村庄在我年岁渐长、远走他乡之后,在我逐渐懂得它的时候,它已不是我童年之时的它。

富有的人家把两三层高的小楼盖了起来,土路成了断断续续的水泥路,村边的河水被搁浅和污染,水不流动,到处堆满垃圾。本来还能看到河边成堆晒干的鱼的尸体,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它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从东边蜿蜒而来的大河,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大河曾是村庄的一条血脉,供出养分和活力。现在有了自来水,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河水,就如同村里的现状。村里的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村里古老的纯木结构的清真寺依旧在,华丽精细的木雕落满灰尘,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民族信仰的坚定,寺院内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高谈阔论。昔日清真寺里静谧肃严的聚礼,几近一场梦,寻不到丝毫痕迹。

走在以前举办过计划生育大会的那片场地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的墙壁上有宣传计划生育的图像和标语。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变化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时代里的形状。

近年来,乡政府把这个河边村庄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他们铺平了大河,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市场、店铺、小餐馆,使那里成为人挤人闹哄哄的集中地。人们逛完集市就在路边酿皮店里吃碗又麻又辣又酸,盖有几块面筋撒着蒜末的酿皮,便觉得欢愉。回族人总有一种格外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劲头,特别是在农村。

农家庭院和马路也都在乡政府改造计划之中。庭院被拆掉,马路被拓宽,新铺过水泥,土路两边的老白杨树全部被砍掉,粗大树木被一棵棵锯倒,拖走,植上去高大的水泥电线杆。我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白茫茫的前端,空空荡荡的,眺望不到童年时给我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那条土路。马路边一家小杂货店里面卖洗衣粉等生活用品,一个老人在马路边做饼,守着蜂窝煤炉。一条狗慢慢跑向马路的另一端。这是一条平淡无奇的被修整的道路,道路上也看不见玩耍的孩童,它不再是窄窄的树影浓密的土路,古老粗壮的白杨树、麻雀、昆虫、院落、花草、河水、压面卖面条的铺子,坐在路边被磨得又光又滑又暖和的大石头上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全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它。

我记得,那时候这个村庄的土路两边有巨大的白杨树,树干粗壮,多个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围抱起来,树荫搭起深绿的绿叶凉棚,树影幢幢,夏天不显炎热。紧挨着大树根长出茁壮野草,麻雀一群群在树叶间隙中起落不定。我的童年必然和大树相关,在院落马路边捉迷藏,绑上橡皮筋跳跃游戏,在树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捕捉蝴蝶和苍蝇,偶尔还会捉到一种硬壳的甲虫,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干响。夜晚的白杨树,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

可是现在这个小村庄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它的流水潺潺,它的土墙木梁,它的窄长土路,昏暗庭院,它的万物无心,人间情意。即使是一座小小的村庄,人类的蓬勃野心依旧不放过它,依旧操纵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轻率地摧毁,笨拙地重建。新的村庄出现,旧的村庄消失,有些人记得它的模样,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人将完全不知道,他们被断绝与这个村庄之间的关系,他们没有根基,没有养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重新开始的村庄。这个村庄显得富足、干净、体面,只是和过去断了联系。包括它与传统精神支撑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粗糙得没有任何留恋。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但是我依然觉得庆幸,对于一个出生在荒凉粗糙的高原县城里的孩子来说,能拥有在农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所以农村对我的影响是深刻的。上大学专挑农业院校,性格里有慵懒、恬淡的部分;喜欢植物,喜欢棉布衣物,对自然的景色和季节的变换有细腻的感受,和卖盆花的老大爷可以聊上半天,街道旁的树木被砍掉的时候,我一边看着一边心里就痛起来。

那时候我与外婆生活在一起,和外婆一起去刨洋芋、采西红柿、掰玉米棒子,赶着羊去山上吃草。清澈见底的河水下面有成群的小鱼儿在游动,捉来养在小玻璃罐里;清脆的鸟声,在寂静的风中回荡……田园的安谧和恬淡,以及与大自然的无限贴近,使我心里深刻地快乐。

外婆在地里种很多洋芋。收下来的洋芋放在土窖里收集起来可以吃很长时间。洋芋叶用来喂羊,外婆用洋芋叶和麦糠混合起来喂的羊壮得像头小牛。烧完炕之后的炕洞里的草灰还有热力,把装了洋芋的陶罐深埋进去,焐一个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来,里面的洋芋温热烂熟,像盛开的白兰花。

外婆总是早起。她对宗教很虔诚,天未亮,她就起身做礼拜,然后她在厨房和卧室之间来回穿梭。她和穆斯林家庭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周转,有做不完的家事。快过开斋节的时候尤其忙碌,做馓子、纹饼,炒瓜子、花生。所有的油炸食品和包子都自己来做,一锅一锅地炸,一屉一屉地蒸熟。外婆常做的包子有两种,一种是糖包,豆沙加了白糖、葡萄干和桂花,很甜腻,包子呈四面体状,上面还有用手指捏出的隆起的花纹。还有一种是萝卜丝葱末肉馅,面皮很薄,嚼起来很清香。

童年时总觉得开斋节一直是在冬天过的。在开斋节那天,外婆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发出噼啪脆裂的声音。从庭院里的井里打水,倒进水缸里的声音,鸡牛羊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各种声响,惊动一个节日的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一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是冰凉的。即使醒来也不愿马上起身穿衣服,躺在暖烘烘的炕上,看着灶火在暗中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着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只觉得非常寂静,又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撒落一地。秋初,菊花开满院,到了盛期,把花摘下来,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发出来的花香。阳光剧烈酷暑的午后,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从院子里悄悄地溜出去,来到野草繁杂,杨柳树搭出绿荫的大河边,踩着清凉河水底下的小圆石头玩耍嬉戏。小鱼盲目地撞到脚背上,我用脱下来的袜子捕捉它们。一直逗留到暮色弥漫,空气逐渐清凉,浑身沾满湿热的汗水,依然不知道回去。隐约听到外婆的寻唤声,才穿过潮湿腥气的草丛回到家里,头发上粘着草叶,膝盖上带着被硬叶片划伤的细小血痕,手心里捏着离开河水太久已经窒息死亡的小鱼,也不觉得自己孤单。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上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那时候我几乎爬遍了村子附近的所有大山,坐在山顶的土块上,感觉温暖的阳光和寂静的风,有时会独自坐很长时间,没有任何语言和思想。有时会看着远方的景物放声大叫,无拘无束。和乡下的孩子一起爬到荆棘堆里面采野沙棘,手上划得血痕累累,依然觉得快乐。和那些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什么要说的话,也没有内心的东西可以交流,因为农村的孩子都是简单而纯朴的。

童年的时候,村里几乎是没有电视机的,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就会搬着小凳子领着孩子到打麦场看一场露天电影。那时我是从远方县城来的小女孩,穿着整洁漂亮的衣服。和村里活泼的孩子不同,每次有电影公放的时候,我都哭着闹着让外婆带我去看,外婆是执拗不过我的。每次深夜电影散场的时候,我都趴在外婆的背上昏昏欲睡,模糊中记得很多人一起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有田野清香的泥土气息和手电晃动的光亮,有人来撩盖在我头上的围巾,仔细看我的脸,然后轻声对外婆说,是你嫁到城里的那个女儿的孩子吗?妈妈是这个大河边的小村庄里,第一个嫁到遥远县城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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