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香根儿

2015-07-01 10:59殷俊
回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薄饼回族母亲

殷俊

油香是中国回族尤其是西北回族最为上品的传统食品。

油香在我心底不仅是一种美味的食物,更是一种神圣的信仰和象征。因为,它不是想吃的时候就能随时吃到的,它总是在回族人生活的重要时刻才会出现。这种重要时刻,可以是男儿结婚、女儿出嫁的红事上,也可以是在家人故去、纪念亡人的白事上,还有就是每年在清真寺纪念穆圣和法提麦太太的仪式上。总之,没有重大的事件发生,平常在家里是绝少出现的。

小时候每逢爷爷奶奶的忌日,我们家都会请阿訇到家里来开经念索勒。而父母亲在头几天就开始忙碌了,采购做油香用的面粉、上等清油、香豆面儿,以及到那天用来做粉汤用的羊肉、各种蔬菜等。到了头天晚上,母亲则忙着用酵头发面,打凉粉什么的。

第二天天还未亮,父亲和母亲就洗好了大小净,穿戴整洁开始虔诚地做晨礼。晨礼做罢,母亲边往发面里兑干面粉,边往里加入鸡蛋和事先炼好的清油。使劲揉匀之后,擀成大薄饼,往上面均匀地撒上绿葱葱的香豆面儿,把薄饼卷起来,形成一个大长条,用刀把大长条切成一块一块的长面团,然后把这些长面团一个个揉成圆面团,再擀成小薄饼,再在小薄饼上用刀开两个细缝。而这时,父亲则神情十分严肃而虔诚,在一旁口中念着“泰斯米”,举义过后往锅里倒上清油。母亲在油烧热的时候,口中也念着“泰斯米”,把小薄饼正面朝上、反面朝下郑重地放在油锅里进行烹炸。西北地区的回族把烹炸油香,不叫炸,而是叫作捞油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大概是祖辈们传承下来的吧,就像油香本身一样,有着深沉而又厚重的历史。

不一会儿,一排排在满屋子四处飘逸着诱人香味的金黄色的油香便整齐地码放在家中的案板上了。每当这时,我们就会流着涎水,在厨房门口吮着手指头窥视,并期望母亲能给我们一张哪怕是半张,让我们过过馋瘾。而早已洞察一切的母亲,则会严厉地说:“馋死猫,走远点,阿訇不来不能吃。”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把手伸向摆满油香的案板。“啪”,母亲会立刻用捞油香的筷子打过来,厉声喝道:“走开,不是告诉你了吗,阿訇不来不能吃。”“ 阿訇不来不能吃。”从小父母就是这么反复告知我们的,所以我们只好极不情愿而又无奈地含着泪悻然离去。至于为什么阿訇不先吃我们就不能吃,父母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们,问急了,母亲就说:“老祖宗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油香是为亡人们捞的,所以必须阿訇来念过索勒之后,亡人们得到香气了,我们才能吃。”从那时起,幼小的我就觉得油香很神圣,也因此让我对油香有了几分敬重。

在捞油香的过程中,如果锅中的油香表面鼓起很多纽扣般大小的泡来,母亲的脸上也会绽放出很多笑容来,说:“看,今天的油香起了很多泡,这是亡人们高兴呢。”如果没有泡,母亲则会低垂着头,一副很歉疚的样子,嘴里会唠叨:“油香捞得迟了,亡人不高兴呢,安拉乎呀,讨白。”   一直以来我以为母亲说的是真的,也是对的,捞出来的油香气泡有否、好看与否,取决于亡人高兴与否。也因此,油香会把亡人和活着的人联系到一起,而活着的人必须取悦亡人,得到安拉的慈悯,才能在这一世有好的光阴。

长大后,自己也在家里为亡故的父母捞油香时,才知道,油香的花色取决于发面的好坏和捞油香时油温的高低。

盼星星盼月亮,阿訇终于来了。念了索勒,接了都哇,父亲道过“赛俩目”,阿訇回了“赛俩目”,然后阿訇很郑重地拿起桌上的油香,从中间掰开,再掰一小块,念过“泰斯米”,放在嘴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品过味之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他同桌的满拉们才会一个个也拿过油香品尝起来。品尝完油香,就开始吃粉汤,这期间阿訇会例行公事般地边吃边夸赞几句,“今儿个的油香和粉汤都做得好得很。好好好,味道好。”这时,在厨房忙活的母亲总会停下手,竖起耳朵,听到阿訇的赞许声,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好像中了大奖一样开心。

阿訇们终于走了,还没等大人们收拾清理餐桌,我们这些小人们会一窝蜂地冲向餐桌,拿起油香就大口吃起来。这时候,父亲又会呵斥道:“油香不能大块地咬着吃,掰开一小块一小块地吃。”这是油香的又一个神秘所在,为什么不能大块咬着吃呢?父亲没有解释,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如今,我也是这么教导我的孩子的,孩子也知道要这么做,大概将来也会教导他的孩子这么做。至于为什么?我也没给我的孩子解释,因为,我也无法解释,只能传承。

与北方汉族人吃的油饼有所不同。 回族人的油香除了做法上十分讲究外,再就是每逢重大节日,或家有红白大事,不论穷富,都必须捞油香,除自己食用外 ,还要分赠阿訇、亲友以及流浪的穷人共享。小时候,每次家里过完尔麦里之后,除分送亲友之外,父亲还会带着我来到大街上,看到有乞讨的人,便叫到家里,让他们也一起吃。如果还有多余的,父亲还会叫上我,走得更远一点,到乞讨者集中的地方,将油香分发给他们。据说,这样,乞讨者会举意做都哇祈祷,让亡人的品级得到提升,尽快回到安拉的天堂。

据说,油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传统美食。我没有去过别的国家,不知道其他国家是不是真的有油香。但我知道,关于油香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与广大穆斯林对穆圣的热爱与敬仰分不开。说是公元七世纪,穆圣奉真主之命,在阿拉伯半岛传教。有一天,穆圣在麦地那受到当地人的热烈欢迎,人们都抓住穆圣骑驼的缰绳,请求穆圣住到自己的家里。穆圣很为难,不知先到谁家为好。于是穆圣就示意他们放开驼缰,让骆驼自己走,并说骆驼卧在谁家门前,他就住在谁家。最后骆驼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卧下不走了,穆圣高兴地走进这家。

主人欢迎穆圣说:“真主的使者啊!欢迎您!为了迎接您的到来,我准备了上好的面粉 , 最香的清油,为您做了最好吃的饭食,以表达我们对您的敬意。”穆圣表达了谢意,接过食品一看,原来是油炸的面饼。穆圣拿了一些分给周围的人,然后和大伙儿一块坐下来品尝这美味的食品。

主人请求穆圣给食品起个名字以作纪念。穆圣考虑了一下,问大家道:“这饼子吃着香不香啊?”大家都说:“我们老远都闻到香味了。”穆圣说:“这饼子吃起来香甜可口 ,非常好吃,又是用油炸的,就叫它油香吧。”大家一阵欢呼,都说这名字起得好。这件事很快传遍阿拉伯半岛,成为佳话。后来,穆斯林们都仿效用炸油香来招待尊贵的客人,代代相传。

这个美丽传说的真实性我无从考证。至于油香是不是千百年来广布于全世界穆斯林的所在地,我也同样无从知晓。只知道,在中国,在回族的美食当中,首推油香,而且无论大江南北,只要有回族的地方,就有油香香气四溢,芬芳各地。

我有一个上海朋友,略长我几岁,是一个支边青年,很年轻的时候就来到新疆。此兄在教门上不甚讲究,也从不去清真寺,抽烟喝酒样样在行。可每逢我们的节日和他父母的忌日,他都会在家里捞油香,虽不请阿訇来家念经,但会邀请各族朋友到家里做上一锅粉汤,让大家分享。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会在家捞油香。他总是笑笑说,不为什么,从小在上海,父母就是这么做的,现在父母不在了,他也仿效父母这么做。

我也曾参加过在新疆的四川回族人家的婚礼,基本习俗和新疆及西北各地的回族都是一样的。请阿訇为结婚的子女念尼卡哈,并捞油香,虽没有自己家中的好吃,但可以看得出来做法上大同小异。经了解,他们的这种习俗,并非到新疆才有,在老家四川就有,每逢红白大事,必捞油香以示郑重。

油香的做法不止传统的烹炸做法。记得小时候,遇到曾祖父的忌日,家里则由父亲念索勒,只不过油香的做法就没有那么复杂了。那时,母亲会将不添加任何东西的面粉用开水烫熟,然后下锅烹炸,出锅后在上面撒上白砂糖面儿,等父亲念完索勒,家里人一起品尝。这种油香的做法比较简单,不用在头天晚上发面,可以随时制作,味道则别有一番滋味。 还有一种油香,叫蒸油香,前期做法和用油烹炸的油香差不多,只是最后一道工序不一样,不是烹炸,而是放在蒸锅上蒸熟。这种油香吃起来不油腻,有股香豆子的清新香味儿,酥软、柔绵,但少了几分脆香和爽口。

油香的神圣还表现在,每次捞油香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除了婴幼儿之外,凡到了承担教法年纪的人,无论大小都必须洗大小净。男孩子至少要洗小净,而女孩子如果来了例假,是绝对不允许靠近油锅和水缸的。据大人说,来例假的女孩子哪怕是身影映在锅里或水缸里,那么,当天家里所有人的举意都将不成。

据老人们说,在家中捞油香,还有一个功德就是被纪念的亡人会闻到油香的香气,而这种香气会襄助他们早日洗脱顿亚上的罪孽,去到天堂的乐园,尽享真主的恩赐与吉庆。

作为穆斯林的美食,千百年来,小小的油香穿越时空,穿越地域,以它那特有的香气,承载着千千万万个家庭和相关族群对信仰的笃定,承载着悲与喜、哀与乐。无论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传承至今,依然香味甚浓,依然将这个族群紧紧地凝聚在一起,成为整个族群为数不多的几个象征物之一,影响着这个族群的繁衍生息,让外族人都为之感赞。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油香,是占据我生命不多的几件重要的事由之一。而与其他事物不同,油香在我心底则多了几分神圣和几分神秘,因此,油香才让我敬重,才让我每次吃的时候,总会小心翼翼,总会温顺地祈祷,总会虔诚地感恩……我想,这也是许多穆斯林的信仰情结吧。

哦,油香根儿,我祖传的美食,我一定会把你像我的先祖们一样,一直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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