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塘桥

2015-07-30 22:29俞律
雨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驴子渔夫

俞律

原江浦永宁镇有一座桥,横跨在滁河上,滁河不宽,桥也不长。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四十来岁,精气神正旺,就住在这桥边默默地度过了两年安静得近乎隐士的生涯。

这桥当时叫毛坦桥,名字有点奇,说俗不算俗,说雅也不算雅,就是摸不清其含义,问当地老人,都摇头。

这桥看来颇有点古气,年久失修,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弓着背躺在蓝天白云里。桥北头有一座小屋,门口挂着“滁河工程指挥部”的牌子。我是它的驻部干部,日夜守着它办公。屋内铺着几张单人床,还有两三个同事同住。

一年春天,万象更新。交通部门想到这桥该修了,于是就修。经费有限,小修小补而已。虽是小工程,毕竟也修出了焕然一新的感觉。原本五个桥孔并不显眼,这回打扮了一下,倒很像五个月亮,并排半浸在碧清的河水里,粼粼闪光。整座桥是好看起来了,却好像还是缺点什么,于是就想到麻烦林散之老人书上桥名。林老一向热心家乡的事业,欣然命笔,于是“毛坦桥”三个酣畅的大字就雄踞在桥栏上了。来往车马行客,眼前灼灼一亮。

平时上班,一般是比较清闲的,没事就走上桥去观赏滁河的风景。烟花两岸,绿柳千丝,是鱼米之乡的气象哩!

这一带多渔夫,水上生涯,终生一家都守在船上,养一群水老鸦为伴。水老鸦比家鸭略小,大翅膀,长嘴,天生的捕鱼身手。渔夫驾船,船上有一根横杆,上面并排立着水老鸦,叽叽咕咕地胡乱叫个不停。船一停,就听渔夫一声号令,它们就展开大翅一齐扑向水面。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个就已经叼一条鱼飞回来了。当它们伸长脖子,打算享此美餐的时候,却是横竖吞不下去。原来渔夫事先用细绳不松不紧地绑住了它们的脖子,所以得鱼不能吞食。鱼都被渔夫笑嘻嘻地取下来,扔进木桶。这样反复辛劳,为渔夫赢得丰收,才得暂息。于是渔夫松开它们的脖子,喂几条小鱼慰劳。看了整个捕鱼过程,感觉半是好玩,半是可悲。而看惯了,便习以为常,而且很爱看呢!有时候闲着无聊,就希望渔夫驾木船载着水老鸦来捕鱼,热闹得很哩!

后来我们和渔夫混熟了,他们丰收,有时还拣条大的送给我们加餐。他们好说笑话,说水老鸦通人性,懂得捕鱼辛苦,每次完成了任务,只肯吃半饱,舍不得多吃的。

毛坦桥在永宁镇东南面,有一条交通要道穿桥而过。那时往来车马并不频繁。其实说车马是不确切的,实事求是说应该是车驴。当地人多用驴车,驴子比马小一套,却比马更耐劳,更驯服。我每站在桥上,看着小驴车远远地不紧不松地踱过来,赶车人斜倚在车座上,拎着短缰绳,鞭子也不举,半闭着眼,嘴上叼着快燃到唇的残烟,悠然自得得很。驴子识路,不用指挥的。行到毛坦桥口,车夫才轻轻地喝一声“哈”。驴子耳熟能详,立即止步。车夫便一跃下车,牵着驴子拴在河边的老杨树上,下河打一桶水饮驴,再喂一些草料。驴子吃吃喝喝,乐起来了,踢踢腿,忽地仰头向天,大声吼起来。我敢说,天下没有一种动物的鸣声比得上驴鸣高亢雄壮而且饶有音乐节奏感。我在小学读书时,听老师讲故事,说驴子面对老虎,毫无惧色,大吼一声,能把老虎吓退的。我坐在桥边,初听驴吼,就爱上这种音乐了。

三国时代,有一个极有滋味的小故事。诗人王粲死了,一批文人集会悼念他。曹丕也去了,他是曹操的大儿子,也是诗人。诗人有诗人的性格,他对大家说:“王粲平时最爱听驴子叫,我们每人学一声驴鸣给他送行吧!”曹丕自己当然要带头作驴鸣的。于是大家都学驴子那样高亢雄壮地叫起来了,一个接一个,不绝于耳。那场面想必轰轰烈烈,很壮观的。这些古代诗人率真得可爱。

永宁镇小得很,只有一条石子铺的小街。街两边也只有几家小店铺:杂货店、农具店、熟菜店、小客栈。而最引人瞩目的是铁匠铺。因为店里整天叮叮当当,用大榔头敲打铁砧上烧红的烙铁。火星四面溅射,像过年放焰火,能造成视觉的别样刺激。熟菜店当然更吸引人,一味的猪头肉,肉香更刺激人的神经。还总会有几条骨瘦如柴的野狗挨过来,抬起头,鼻孔张得滚圆,而眼睛瞪得更圆。忽地看到肉案上的尖刀,便马上缩回头,悻悻然离去。

常来镇上闲逛,镇上便有了熟人,多是生产队的农民。农忙时下田,农闲时站在门口望呆。偶尔也到我们指挥部来聊天,总是说生产队工分低,一个工分才几毛钱,羡慕我们当干部的按月拿工资。镇上还有个公共汽车站,有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平时跟车卖票,休息时常抱着个孩子来指挥部串门。指挥部都是男人,来个女人谈谈笑笑,气氛便活跃起来。

我们平时伙食清淡,偶尔也发狠花几角钱上街打酒。杂货店伙计和我们关系不错,把酒端子充得满满的注进我们的小酒瓶,使一个眼色,意思是给足了分量,一点没有克扣。我们心照不宣,愧领了。下酒菜只有猪头肉,用荷叶包着带回去,几个同事,喝醉了拴上门睡大觉。

如此生涯,日复一日,缓缓地度过了两年,虽然枯燥,倒是远离“运动”,心安理得。忽一日突然来了个口头调令,终于要与毛坦桥告别了,心里竟有几分不舍。可惜那时没有照相机,那个时代的毛坦桥和永宁镇以及我自己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这一别就将近四十年,偶然也会在记忆的漩涡里转出那个桥,那个镇,还有那个我的已经不断淡化成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影子而已。

今年南京办青奥会,自行车比赛的跑道就设在浦口,地处永宁镇边缘。一位江浦朋友告诉我,跑道周边是我当年熟识的乡村,现在整饬一新,好体面地迎接青奥会开幕,约我先睹为快。正中下怀,我怀着访旧的心情,欣然命驾。这一带果然整饬一新,原来跑道两旁的农家多是茅屋,后来改瓦房了,也只是一般农家。现在不同了,五光十色的别墅,看上去颇有点富贵气象,称得上是华屋了。朋友告诉我,原来的平易农家,有妨观瞻,面子上不好看,政府动员这些人家装饰得体面些。寻常百姓,哪有财力一下子打扮出殷实的气派来,那就由政府出钱啦。

这一段是插话,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上永宁怀个旧。而首先是要看林老四十年前书写的“毛坦桥”三个大字。这时竟有些“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情绪。

毛坦桥显然已经大修过了,除了那五个桥孔依旧像月亮似的半浸在滁河的粼粼水波里,其他部分都改头换面了。桥栏气派起来了,正当中镶嵌着一块白石板,上面刻着“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茅塘桥”。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分明是毛坦桥,怎么成了茅塘桥。定神一想,这道理其实很明白,“茅塘”和“毛坦”,读音相似,“茅”与“毛”完全同音,“塘”与“坦”在当地人读起来,也没有什么差别。肯定此桥原名茅塘,后来误写成毛坦了,以讹传讹,将错就错了。我当年也未深究,就请林老命笔,害得林老受我牵连,犯了个不求甚解的错误。可惜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得不换成如今的三个普通的正体字,毫无光彩可言,真要向林老说声对不起了。想到桥已成为文物保护单位,想必历史上有个什么名堂,回去可要找资料细究。四十年前我在文物保护单位的身边度过两年光阴,身上沾着文物气,竟一直茫然不知,真要为天下笑了。

重来永宁,四十年前旧梦,慨然重圆,不过这里诚然不是四十年前的永宁,我也不是四十年前的那个我了。一条笔直的马路,从遥远的尽头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用劲踏上去,再也踏不出那沙沙的摩擦沙石的噪音,也找不到一块石子,供我发泄挥之不去的无聊而一脚踢开它。路两边的商店有点城镇的规模了,一家现代化的酒店很气派。进去看看,货架上排列着种种的名酒,壁上挂着菜单,七荤八素,应有尽有,就是不见猪头肉。忽想到那杂货店,想得到,却找不到,早被商场代替了。在大街上徘徊很久,也不见一个熟人,也许是经历了过多的风雨,容颜不再,对面相逢也认不清了,也可能都出去创业,忙挣钞票了。

于是别去,前方目标是珠江镇。原来的县政府就设在那里,有一位老朋友准备了一瓶好酒,在那里等着我。

车过茅塘桥时,我又看了一眼桥下的水,还在缓缓地东流,“逝者如斯夫”,孔夫子本质上是诗人啊!

一路上萦绕胸中的并不是那瓶等着我的好酒,而是珠江镇上没有林散之了。他迁上了北门外求雨山,永恒地隐居起来了。要不然,我会再请他老人家重写桥名,不是毛坦桥,而是茅塘桥。

车到珠江镇上,我忽又想起一件要事,便先上文化局,要了一本《浦口历史文物集》,细细一查,这茅塘桥是明朝洪武年间的建筑,的确是古董。住在南京宫中的朱元璋常微服出访,不知访过这近在身边的桥没有。

这个皇帝没文化,却好卖弄,若来访过这茅塘桥,名或许竟是他命名的,一点文气也没有,倒不如毛坦桥这名字,还有点奇气,与众不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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