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月光

2015-10-13 00:06王宏哲
延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二弟赵家苞谷

王宏哲

那一天,苞谷把院子占满了。地上堆的,墙上树上挂的,全是苞谷。所不同的是,地上堆着的带着壳子,拥拥挤挤的,闷头闷脑地睡成一堆;而树上或者墙上挂着的就不一样了,一个个去了壳子摘了须子,精精神神的,像是刚刚刮了头脸换了新衣的小伙子,在秋日明晃晃的阳光下露出一排排黄灿灿的牙齿舒心地笑。

我母亲坐在那一堆玉米前剥玉米壳,我父亲站在梯子上往一棵树上拴玉米,我负责把我母亲剥好的玉米给我父亲手里递。我母亲腰间勒着一条蓝色的围腰,衣袖上戴着一副黑乎乎的袖套。她拿起一个玉米先是揪了顶部的须子,然后两只手把玉米的壳子往两边扯;扯完了感觉壳子留得有些重,一只手在根部只一旋,最外边的那一层壳子就剥落了,剩下的则齐刷刷倒竖着,像是玉米的尾巴。我母亲把这些剥好的玉米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身边,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着那些“尾巴”提起来好几个。

我父亲站在梯子上仰着头,两只手拼命地朝上够,他身上破了一个洞的汗衫就也跟着朝上缩,以至于肚皮就一下一下地露出来。明晃晃的。

我听见我爷爷在灶房的土炕上一声声地咳嗽,我看见我三弟和我小妹在墙根处专心致志地数蚂蚁。

1985年秋天的那个下午,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黏黏稠稠的,院子里飘满了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我吸了一下鼻子,我又打了一个喷嚏,我就听见我父亲在喊:“苞谷。”

我父亲的喊声似乎并没有把我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拉回来,因为我站在那一堆玉米前并没有动。我父亲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站在梯子上扭过了头,对我说:“干活呢,脑子又跑哪去了?”我没有说话。我听见我母亲开口了。我母亲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甭怪娃,娃还是惦记着当兵的事呢。”我父亲看了看我母亲又看了看我,慢腾腾地从梯子上走下来,就势往玉米堆上一坐,一只手就在裤子口袋里摸呀摸。我母亲说:“别摸了,在这呢,一天就知道抽抽抽。”我父亲接过我母亲递过来的烟锅和烟袋,迫不及待地就拿烟锅子在里面挖。挖满了用大拇指又一摁,这才划着了火柴点燃了吸。

我父亲原本抽纸烟,我母亲总唠叨说是烧钱哩,说咱四个娃,还要养老人,你就不知道省着点儿?我父亲就不再买两毛钱的宝成烟,改成了9分钱的羊群烟。入秋的时候我爷爷的胃病严重了,在省城动手术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回来后抽了多年的旱烟就戒掉了。我父亲把我爷爷的烟锅翻出来在手心磕了磕,他对我母亲说:“我以后改抽旱烟了。”

我母亲看了我父亲一眼没说话。

我父亲坐在玉米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我母亲叹了一口气就又说开了话。我母亲说:“要不成再想想,想想看还有啥办法?”我父亲把烟锅从嘴里边拔出来,一股子烟就在他的面前飘啊飘。我父亲说:“有啥办法?一个是村长的娃,一个是支书的干儿子,你说能有啥办法?”我母亲就又叹了一口气,我母亲说:“咋就这么巧,偏偏和他们遇上了。”

我父亲一锅烟终于抽完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磕,再扭头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就有了一丝不自然的笑。我父亲说:“树啊,其实咱为啥非要当兵呢,能干的事情多着呢。”我父亲说完这句话又朝我脸上看了看,好像在想着有哪些足以说服我的现实事例。终于,我父亲想起了我叔父。我父亲说:“像你二爸,当了五年兵退伍回来能干啥,啥手艺也没有;你再看看和他一拨子的,有学开拖拉机的,有学泥瓦匠的,哪一个出来不比他强?”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仰头望着天,天蓝蓝的,很高,一堆堆的云白生生的,像是生产队饲养室院子里曾经晾晒的一堆堆白棉花。嘎,嘎,嘎,有一队大雁伸长着脖子正在那样的蓝天下朝远处飞。

见我不说话,我父亲大概以为他说的话起了作用了,就从玉米堆上站起来往我跟前走。我父亲说:“树,听话,实在不行的话你就跟大(父亲)学瓦工,说啥也不如学一门手艺更踏实,得是?”

我父亲问我“得是”的时候还特意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父亲大约比我矮了半个头,所以他拍我的时候胳膊就伸得有些高。我肩膀抖了抖,我父亲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就被我抖落了。我说:“我不学。”

我父亲被我抖落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停了停,最后就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我父亲在自己短短的半灰半白的头发上搔了搔。我父亲说:“天越来越短了,干活,干活。”

我二弟王玉田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我听见院门口啪的一声甩鞭子的声音,我听见我二弟尖亮的嗓子在喊:“喔喔,吁。”紧接着我就看见我家的那头青骡子拉着车,我二弟挽着裤腿在车辕上坐着,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我母亲腾地一下站起来,走进灶房端出一碗早就调好的面,说:“晌午饭到现在还没吃,给,赶快吃,赶快吃。”我二弟正把车上装着的苞谷往地上倒,我二弟说:“我不急,先给骡子饮些水,它比我还饿得快,在地里舔喝泥坑的水呢。”我二弟的声音刚落点儿,我爷爷的声音就从灶房追了出来。我爷爷说:“再给撒些麸子,骡子出力,给吃好些。”我母亲就放下饭碗到井边提了一桶水,在给盆子里倒水的时候我母亲还嘟囔,说:“这爷孙俩,一个个把骡子看得比人都重。”

晚上我母亲熬的是苞谷粥,用石碾子碾出来的新苞谷,甜丝丝地飘着香。菜是萝卜切成了丝,调了辣子醋搁了盐,吃到嘴里脆生生的。我三弟和我小妹趴在饭桌上吃,我母亲和我父亲蹲在地上吃。我坐在我爷爷的炕上,我端着一碗苞谷粥用筷子搅啊搅,好像端着的是一碗让人头疼的药。我二弟盛了一碗饭,又拿半个玉米面馍往碗里一丢,上了炕挨着我坐下,稀溜溜喝了一大口饭,扭过头眼睛瞪着我,说:“我今天碰见王顺利了,王顺利向人说他今年当兵走定了。”我二弟又夹了一筷子萝卜丝,嘴里咬得咯吱咯吱的,说:“满村就一个名额,我说你走不成就算了,整天吊着个脸子有啥用。”王顺利是村长王爱社的二儿子,我二弟提起他让我觉得有些烦,我把碗重重地往炕沿上一蹾,说:“我走不走要你管。”我哧溜一声下了炕,穿上鞋就往我的房子走。我听见我爷爷在说我二弟。我爷爷说:“没眼色的,那么大个碗还堵不住你的嘴!”我二弟嘿嘿笑了笑,紧接着就传来一长串吸溜吸溜的喝饭声。

我回到我的房间往床上一躺,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我听见我二弟在牲口圈里给青骡子拌草料,我听见我父亲和我母亲一边在院子干活一边在小声地说着话。

我那天专程把我父亲从工地上叫回来,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父亲我要参军。我父亲一听我说完话先是愣了愣,接着嘴一咧就哈哈地笑了。我父亲说:“我还以为是啥事呢,原来就是这?”他大约感觉到我小题大做耽误了他干活,笑完以后扭转身就要离开。我说:“我就是要参军,你到底啥态度?”我父亲折返回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我,接着就在地上蹲下来装烟袋。我父亲把烟袋点燃后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接着慢慢吞吞地说开了话。我父亲说:“参什么军?参军有啥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如跟俺学瓦工;过几年再说个媳妇,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多好?”我母亲端着个簸箕出来倒炕灰,她听见了我父亲的话,手掌就在簸箕背上啪啪拍了几下,说:“依我看让娃出去闯一闯没啥不好的,弄好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四个兜;跟你学瓦工有啥好,攀高下低的,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识多大的天。”我父亲蹲在地上拿眼睛把我母亲翻了翻,脸红脖子粗地刚要说句啥,我叔父甩着两只手就走进来了。他白生生的衬衣在裤腰处扎着,裤子笔挺笔挺的,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军用鞋。他好奇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几个人,嘿嘿地笑着问:“我刚听说是参军怎么了,谁要参军?”我说:“我,我想参军。”我叔父看着我嘿嘿就笑了,说:“想参军就去报名么,我觉得这是好事啊。”我父亲朝我叔父哼了一声,说:“啥好事,都像你一样,去部队白白混了四五年,去时一身黄皮,回时黄皮一身,有啥好?”我叔父不急也不恼,我叔父说:“看你说的,我不是入党了?我要不是没文化说不定也提干了;玉树不一样,玉树好歹也是高中生啊,说不定就上军校提干了。”我父亲依然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我母亲却显然被我叔父的话吸引了,我母亲追着我叔父问:“你说玉树到了部队能上军校?你说玉树到了部队能提干?”我叔父说:“不是我说,是这样的事例太多了,和我一起当兵的就有几个哩。”我母亲提着簸箕,我母亲对我说:“想参军了你就去报名,这事我做主了,不听你大的。”

我听见我爷爷在灶房的炕上翻了个身,我听见我爷爷咳嗽了几声。咳、咳、咳。

我想当兵的想法其实可以追溯到几年前。我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其实我也说不清。我看电影《柳堡的故事》,我看电影《闪闪红星》《小兵张嘎》。但凡是和解放军有关的我总是一个村连着一个村地追着看,连里面的好多台词我都记熟了。后来村里每年有人当兵走,我都会跟在后面悄悄地看,我想象着那个穿着一身新军装的人就是我,我想象着我的父母兄弟在后面送着我,我们依依不舍地说着好多话。

好容易等到满了年龄,我没想到我父亲竟然不赞同我。好在有母亲支持我;其实,即便母亲也不支持我也照样会去报名。我就是这样有主意。我找到民兵连长去报名。民兵连长说:“顺利和建生也报名了。”我说:“报了就报了。”民兵连长说:“可是村里只有一个名额。”我说:“一个就一个,谁验上了谁就走。”民兵连长呵呵就笑了,说:“那是,那是。”

我原以为体检的时候我们三个肯定会有谁会被刷下来,没想到三个人都通过了。三个人只能走一个,谁走?我想起来顺利他爸是村长,建生是村支书的干儿子。我的危机感就来了。我想让我父亲帮我到乡上找找人,可是我父亲死活不答应。我父亲说:“我到乡上找谁呀?我连乡上做饭的都不认识。”

我二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炕上,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我侧了个身面对着窗子,我看见月亮明晃晃地照着院子,好像给院子洒上了一层水。我父亲和我母亲坐在月光下干着活,我父亲打着呵欠,我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我母亲说:“娃看来是铁了心了。”

我父亲说:“哦。”

我母亲说:“你想想到底在乡里能找得到熟人不?”

我父亲:“哦。”

我听见我母亲把一个苞谷棒扔了出去,我听见砰地一声,我家的那只大黄狗挨了刀似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我听见我母亲说:“哦哦哦,你一天光会哦哦哦,你就不会放一两声响亮的屁?”

我父亲半天没说话。后来我听见我父亲唉了一声,我父亲说:“乡上放电影的赵家全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只是多年没来往,不知道他和管那事的人说得上话不?”

“说得上话说不上话找一找不就知道了,”我听见我母亲说:“你明天先去找找看。”

我父亲说:“家里还有这么多活,要不,等忙完了我再去?”

“家里的活你不管,”我母亲说:“家里的活我来干,你明天就去找赵家全。”

“哦。”我听见我父亲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躺在炕上看着月光下的我父母,我看见我家那条大黄狗竖着耳朵,好像也在认真地听着我父母亲在说些啥。

第二天早上我母亲早早做好了饭。我三弟和我小妹那时候还没睡醒。我二弟迷迷瞪瞪地洗完脸,呼噜呼噜地喝完两碗稀饭,套上马车就出去了。我父亲在门口出出进进的,好像还没想好自己该干什么。我母亲已经收拾完了碗筷。我母亲说:“说好的今早上去找赵家全,你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我父亲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我父亲说:“你看我这浑身上下脏兮兮地,咋好意思去见人。”我母亲瞪了一眼我父亲,我母亲说:“大忙天的谁不是这样脏兮兮地,叫你去找人又不是让你去相亲,那么讲究地干啥呀?”我母亲虽然这样说,但她还是取出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让我父亲换。我父亲换好了衣服还不急着走,眼睛在院子里东瞅西看地胡踅摸。我母亲本来已经开始架苞谷,看见我父亲还没动脚,就拧过了头说:“你要的衣服已经换好了,咋还不走?”我父亲看着我母亲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思摸着去找人光脚拉手的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应该带上点儿啥礼物?”

我母亲眼睛就也在院子里胡乱看,她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串红辣椒,说:“咱今年辣椒长得不错,要不你带上一串红辣椒。”我父亲说行。就从墙上摘了一串红辣椒,提在手里一阵一阵地看。我母亲明显地就有些恼。我母亲说:“衣服也换了,东西也拿了,你还扭扭捏捏地磨蹭啥?”我父亲扯着嘴角嘿嘿地笑了笑,说:“没太求人办过事,不知道见面说啥呀。”我母亲说:“去去去,平时吹得五马长枪地,叫你去求个人你看难场地就像挨刀呀。你爱去了去,不爱去了甭球去。”

“你看,你看,我又没说不去么,你急啥?”我父亲嘿嘿地笑了笑,说:“去就去,我啥时说不去来,怪球事。”

我和我母亲在院子里干了一天活。等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一大堆苞谷都架完了,我二弟也赶着马车回来了。却怎么也不见我父亲人回来。我三弟嚷嚷着肚子饿,我小妹也喊叫着要吃饭。我母亲给我爷爷盛了一碗饭,给我三弟和小妹取了一个热红苕,说:“等等,等你大回来咱一块儿吃。”我三弟和我小妹啃着热红苕,我二弟把头浸在洗脸盆里洗头发,水撩得哗哗地响。我到大门口去看了两三遍,我母亲也到门口去看了两三遍,我们都没有看见我父亲。我母亲把围腰攥在手里就嘟囔,说:“咋回事,论起来路也不是多么远,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我爷爷一碗饭只喝了有一半,他黄蜡蜡的脸上汗涔涔地,说:“甭操心,那么大个人丢不了,你们该吃饭了就吃饭。”我二弟那时候已经洗好了头,他摇晃着一脑袋湿头发嚷嚷着,说:“人都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到底啥时候吃饭呀?”我母亲把攥着的围腰往下一放,她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说:“吃饭,吃饭,这就吃饭。”

我们端着碗刚刚吃了没几口,就听见那只大黄狗在门口汪汪地叫。我们正想着谁会在这个时候到我们家来,就听见了我父亲咋咋呼呼的叫骂声。我父亲说:“个混眼子狗,见了谁都乱叫唤。”紧接着,我们就看见我父亲矮矮胖胖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他胖乎乎的脸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头上袅袅地飘着一层雾;早上刚换上的衣服在肩膀上搭着,裤子挽到了膝盖高。我母亲站在灶房门口看着我父亲,她像是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我母亲说:“天,你看你成了啥样子!叫你去找个人你看你成了个啥样子?”我父亲把肩膀上的衣服顺便往一旁的树杈上一挂,又弯腰在我二弟刚刚洗过头的洗脸盆里噗噜噗噜地洗了一把脸,这才一屁股往饭桌上一坐,说:“舀饭,舀饭,把人饿地。”

我父亲几乎是一口气喝了两大碗稀饭,他把碗一推,接连打了两三个嗝。我在一边看着我父亲,我母亲也在一边看着我父亲。我们看见我父亲在脸上抹了一把,之后就从裤兜里摸出了那个烟袋去挖烟。我母亲终于耐不住了,我母亲问:“见着人了?”我父亲白了我母亲一眼,伸出一根大拇指往烟锅上摁。我母亲又问:“人家咋说来着?”我父亲哧啦一声划着了火柴去点烟。我母亲就有些忍不住了。她一把抢过了我父亲的烟锅,说:“问了半天你不吭声,光知道拿烟锅抽抽抽。”说着就把拿烟锅的手往空中一扬,装作要把烟袋扔远了。我父亲就忙站了起来伸手去抢,我父亲说:“急啥哩,急啥哩,还不让人先抽袋烟。”

我父亲一边抽着烟,一边就把他去找赵家全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父亲说他赶到上坡村赵家全家的时候,看见赵家大门上了锁。幸好街道上有几个老人在看着孩子说闲话,他一打听,才知道赵家全一家子去地里收玉米了。我父亲当即赶到了地里,在一片一片的苞谷地里挨个打听后,他终于找到了赵家全。赵家全大约被我父亲提着一串辣椒日急慌忙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从苞谷地里钻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父亲,说:“你怪模怪样地,提一串辣椒干啥呀?”我父亲说他没有回答赵家全的话,他本能地想起来应该给赵家全发一支烟。他就把手伸进裤兜去摸,这一摸才知道自己是忘了买一盒烟的。赵家全掏出自己的烟,他给我父亲发了一支,自己顺便也叼上了一支,说:“有啥事你就说,不要光嘿嘿地笑么。”我父亲还是嘿嘿了一两声,这才把自己的来意向赵家全说了。赵家全听完在自己的头上挠了挠。赵家全说:“乡武装部的蔡部长我倒是常碰见,但没交情,谁知道我说话管用不。”我父亲说:“管用,管用,你先试着给说说么。”赵家全丢了烟蒂朝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看了一眼,赵家全说:“可是,你看看,这一地的玉米还等着收呢,要是再下一场雨,这一料的庄稼可就白种了。”我父亲当时就脱了上衣,甚至还朝手心吐了几口唾沫。我父亲说:“你去,你去,苞谷我来帮你收。”赵家全说:“这怎么行?”我父亲说:“这怎么不行?你去,你去;我来帮你收苞谷。”赵家全为难地笑了笑,说:“你这事情弄的,那我就去找蔡部长呀。”

我父亲和赵家全他老婆将那一块地的苞谷快要收完的时候,赵家全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地里。那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西边,黄亮亮的阳光金水一样洒了赵家全一脸一身。赵家全老远就喊我父亲的名字,赵家全说他在乡政府等了半上午,后来听说蔡部长去了李家村,他就撵到了李家村;没想到蔡部长又去了王家垴,他又撵到了王家垴,最后才在鲁家村找到了蔡部长。赵家全说:“一天跑了好几个村,把人的腿都快跑断了。”我父亲嘿嘿笑着看着赵家全,我父亲问:“蔡部长咋说?”赵家全又喘了两口气,赵家全说:“蔡部长说这事还没最终确定,到底谁能走得开会研究了才能定。”

看见我父亲的眉头挽了一个疙瘩没说话,赵家全又追加了一句。赵家全说:“蔡部长说叫放心,他会尽可能照顾的。”

赵家全这句话一说完我父亲嘿嘿就笑了。我父亲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得赶快回去呀。”赵家全说:“耽搁了一天了,你要走了就赶快走。”一低头看见了我父亲放在地上的辣椒,就拾起来追我父亲,说:“甭急,甭急,你的辣子拿上。”我父亲说:“哦,那是送给你的,你收下。”赵家全说:“这像什么话,拿走,拿走。”就把那串辣椒往我父亲的肩膀上搭。

我父亲津津乐道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母亲手抓着围裙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听。直到我父亲已经说完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从我父亲的叙述中走出来。我母亲搓着两只手,像是在对我父亲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母亲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我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苞谷架,天刚黑,月亮还没升起来,一串串苞谷紧紧地挨着,风一吹发出吱扭扭的响。我看了一眼夜色中的我父母,我想,这事情就这样了,听天由命吧。

苞谷收完了,麦子也在地里种下了。我二弟开始赶着马车在河道里往岸上拉沙子。我二弟上到初中二年级就死活也不去学校了,他说他一看见那些方块字就头晕,一看见那些数学公式就眼花。他还说他讨厌英语老师上课时的腔调,更讨厌数学老师那只所向披靡的巴掌。数学老师对付那些作业没完成学生的最拿手一招就是扇巴掌。他既不在脸上扇,也不在身上扇,而是让学生低着脑袋在脖项扇。我二弟说他受够了数学老师的巴掌,他说他说啥也不想上了。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一家围在一起剥玉米,我父亲问我们长大后都想干啥。我父亲问我二弟的时候,我二弟起先不说话,他低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仰着脑袋认真地问我父亲:“大,你说当省长好不好?” 我父亲没回答当省长好不好,我父亲哈哈地笑了,我们都哈哈地笑了。我二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并不明白大家为啥笑。我二弟决定不上学那天我又提起了这件事。我说:“玉田,你不上学了你将来咋当省长呀?”我二弟瞪了我一眼,我二弟说:“去去去,要你管。”

辍学后的我二弟很快就对我们家的青骡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事实证明,曾想过要当省长的我二弟最终成了驾驭牲口的一把好手,犁地,拉车,样样深得我爷爷的首肯和村里人的好评。那一年,已然成为把式的我二弟有了一个新的远大理想,那就是买一辆手扶拖拉机。为了这个想法我二弟一天天在沙河滩运沙子。一车沙子大约能够卖一块多,我二弟说:“慢慢来,总有一天会赚个手扶拖拉机的。”

我二弟在河滩忙活的时候,我父亲也背起行李进了城。我本来想着要和我父亲一起去的,我父亲不让。他让我在家里再等等,一是看看征兵的事情还有啥进展,二是我爷爷手术后身子虚,让我在家里帮着我母亲经管些。我爷爷大多时候都在炕上躺着或坐着,他人瘦了一整圈,脸色黄黄的,说话声音有气无力的,往往是一句话说半天,停一会儿再说下一句。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我爷爷的交流。我母亲曾说,你爷爷的心是偏长的,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你玉树。的确,我从小就跟着我爷爷睡,他在队里饲养室喂牲口,他去地里看庄稼,或者到哪个亲戚家吃宴席,干什么事情都会带着我。有一回我爷爷带我去一个村庄走亲戚,我二弟哭着闹着也要去,我爷爷就把我们都带上了。回到家的时候我二弟撅着个嘴说他再也不跟我爷爷走亲戚了。我母亲问为啥?我弟弟带着哭音说:“我爷爷一路上光背我哥,让我自己跑。”

那些天我爷爷和我说了好多话,当然也说到了我父亲和我二弟。我爷爷说我父亲人实诚,养活一家子老老小小的不容易;说我二弟心眼子多肯出力,眼看着就是我父亲的一把好帮手。我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二弟在一边得意地笑,我爷爷说:“你要是当兵走了玉田在家就得多吃苦了。”我看了一眼我二弟还没说话,我二弟就抢着说:“让去,让去,瘦胳膊瘦腿的,在家也干不了多少活。”

我在家待了十几天,十几天居然没等到一点儿消息。倒是我爷爷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起先是经常胃疼,一疼起来就手顶着胃部脸上冒出一层层汗。后来是饭量骤然下降了,一次吃不完半碗饭,还一阵一阵的干呕。我去村医疗站请了大夫看,大夫说伤口愈合没问题,可能是术后出现了一些反应,让先吃药再看看。我心里就有些慌,我打算和我父亲商量让我爷爷再到城里查一查。我还没有来得及托人给我父亲捎句话,这一天中午民兵连长领着武装部蔡部长就来到了我们家。

民兵连长笑笑嘻嘻地。一进院子就操着他的大嗓门儿喊:“玉树,玉树,你当兵的事情定了,我们是来送通知的。”我母亲当时正在井边洗衣服。我母亲立马跑了过来。我母亲一迭声地问:“送通知书,得是?得是?”民兵连长瞥了一眼我母亲,又朝身边的蔡部长指了指说:“那还有假?你没看见乡武装部蔡部长都来了。”我母亲两只沾满水的手在衣服上擦着,我母亲说:“你们先坐,我去给倒杯水。”我爷爷也在炕上喊。我爷爷说:“树,快去给领导拿烟抽。”

民兵连长和蔡部长抽着烟,我母亲端来的两杯水在他们手上袅袅地冒着气。我母亲说:“没想到,没想到,真是太感谢领导了。”民兵连长笑得肩头一抖一抖的,说:“嫂子你要谢就谢蔡部长,我可不是啥领导。”我母亲说:“对对对,谢谢蔡领导,蔡领导请喝水、喝水。”蔡部长从一个塑料夹子里取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通知书给我母亲递。蔡部长说:“感谢啥,这是我们的工作么;好好准备下,后天就要集合出发了。”

民兵连长和蔡部长离开后,我母亲似乎担心拿在手里的通知书会飞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通知书放到了柜子里。之后,我母亲就大声地喊叫我,让赶快想办法叫我父亲赶回来。我那时已经爬在了我爷爷的炕上,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马上就要离开家,离开我爷爷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就唰唰地流下来。我哭涕的样子让我二弟看到了,我二弟说:“羞羞羞,都要当解放军了还躲在一边流尿水。”我爷爷说:“走走走,就你话多。”

我父亲是天刚擦黑进门的。听见他咚咚的脚步声,我三弟和我小妹一起叫着往门口跑。我父亲抱起了我小妹,我三弟扽着他的衣襟,三个人笑笑闹闹地进了屋。我母亲朝我父亲满是泥点灰尘的身上看了看,说:“好我的爷哩,快放下娃,你看你身上脏成啥了。”我父亲放下我小妹,两只手在自己的身上拍了拍,说:“我是一听到消息撂下工具就回来的,哪还能顾得上那么多。通知书呢,通知书呢,快让我看一看。”我母亲从柜子里取出通知书一边给我父亲手里递,一边说:“给,给,给,好像谁还会骗你一样。”我父亲双手捧着通知书凑到我家15瓦的灯泡下,我父亲嘿嘿笑着念出了声:“王玉树同志,嘿嘿,王玉树同志。王玉树现在成同志了。”我母亲被我父亲的样子逗笑了,我母亲说:“傻子,傻子,你看你现在这样子真的就像是一个傻子。”

我爷爷的病情似乎也一下子明显减轻了。他不再一声一声的呻吟,有时候竟然还会发出一两声笑。第二天我到县上领服装回来,我看到我爷爷竟然下地了。那时候家里边挤了一屋子的人,村长、书记、民兵连长以及我叔父都来了。村长、书记他们和我父亲商量着第二天怎么把我送到乡上的事,我母亲提着个电壶在给这个那个的杯子里续水放茶叶,我三弟和我小妹看着人多很兴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撵着玩儿。我二弟提着草笼给骡子加好料,搓着两只手站在人堆外听他们说着话。

我叔父看见我背着一大包被装走进来,笑嘻嘻地站起来接过那些东西和我一起往屋里走。他把那顶军帽往我头上一扣,让我把那身新军装快换上。新军装宽宽大大的,尤其是裤子,几乎把我的脚面都盖住了。我叔父说:“好着呢,好着呢,军装刚穿上都显大。”他又教我打背包。他说打背包是当兵的基本功,练不好免不得就会出洋相。我在屋子里和我叔父练习着打背包,我听见我二弟在大声地说着话。我二弟说:“坐拖拉机有啥好?戴红花骑骡子多威风!”村长好像是想了想,村长接住我二弟的话说:“好是好,可是到哪去找骡子呀?”我二弟说:“不用找,我家就有青骡子,明天我牵着,就让我哥骑我家的青骡子走。”接着,我就听见村长和支书都哈哈地笑了,说:“成,成,那就骑着青骡子走。”

那一天晚上的月光分外的明。明明的月光像是给我家的院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我看见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静悄悄地,院子中间停放着的架子车,房檐下挂着的骅犁、锄头、铁锨都静悄悄地,好像一个个都深深地睡着了。只有苞谷架上的苞谷黄亮亮的,轻轻地飘着一院子淡淡的香。

我一直在我爷爷的炕上坐着,我二弟也陪我在我爷爷的炕上坐着。那天晚上我好像和我爷爷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已经坐到了鸡都叫头遍了。我爷爷催我们快去睡一会儿,我爷爷说自己的身体好着呢,叫我千万不要多操心。

我和我二弟从我爷爷的屋子走出来,我看见我父母房间的灯光还亮着,我听见我父亲正在小声地责怪我母亲。我父亲说:“你看你,当初担心娃走不成,现在娃要走了你又哭;我就不知道你眼泪咋那么多。”我听见我母亲好像是擤了一下鼻涕,紧接着我父亲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父亲嘿嘿了一两声。我父亲说:“这件事还真的弄成了,我都有些不相信。”我母亲说:“看来你那天找赵家全还是找对了,找机会得好好谢谢他。”我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父亲犹犹豫豫地说:“其实,其实我那天就没有和赵家全说这事。”

“啥?”我听见我母亲喊了一声“你说啥?”

我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我那天找到赵家全,他躺在炕上正打吊针。他媳妇背着个娃要去地里收玉米,我就没有说出口,我说我是来给他帮忙的。”

“啊!”我听见我母亲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我母亲嘟嘟囔囔地骂。我母亲说:“娃的事你原来这么不当回事,幸亏这是走成了,要不然看我和你咋算账。”我父亲嘿嘿地笑。我父亲说:“吉人天相,这不是走成了么。”

“哼!”我听见我母亲重重地哼了一声。

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叫,接着谁家的狗叫了一声。起了一阵风,微微地,月光似乎也更明了,亮汪汪的,盛满了我家的院子。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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