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与告别

2015-10-13 00:08陈毓
延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黑子酸菜柿子

陈毓

火车站

一个老人,颜面沧桑,须发皆白,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洁净感,在这人头涌动的火车站,老人浮动的白发让他看起来有点浮出芸芸众生。

老人从一辆蓝白相间的火车上下来,随人流向外走,如我们所有人下了火车时那样随大流向外。作为孤独的个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个谜,却能在此汇集,在短暂的一刻方向一致。慢慢的,距离拉来,分散,最后各个消匿在每一条岔道口。

人流像水流遇见沙地那样,一点点渗入不见,最后只剩下老人像一枚树叶,搁浮在沙地上。这期间也有人朝老人走来,又越过他,走远,消失不见。

老人站在原地,似乎在回忆,他的眼神瞬间明亮,瞬间又陷入迷茫,他还是站住,不动,要努力想起什么来。

他终于又开始走起来,沿着脚下的那条长廊走。长廊引导他走,长廊不知道他其实在这一刻忘了自己是要去哪里了,忘了目的地,也就无须焦虑,脚下有道,可以引他行走,而走着,总会到达吧?

老人走到长廊的尽头,看见一列长长的台阶,台阶通往高处,老人笑了,开心念叨,嗨,老伙计,你在这里呀,可找到你了。

老人知道从一列列台阶上去,会是大船的露台,站在露台上,大海一览无余。大海蔚蓝,大海灰蓝,大海也可能暗黑伸手不见五指。老人停在台阶上歇息的时候抬头看见一束光照耀下来,打在左手臂旁边的灰色墙面上,他从阳光判断今天的海面会是蔚蓝的,常常有好几天,天空都是一般蔚蓝,大船在海上行走,给人船并不曾移动的错觉。天空有时候又是那么丰富,简直可以用辉煌形容,太阳是魔术师,带着云彩,朝霞晚霞,风,合谋出这个星球上最绚烂的风景,海也呼应,海捧出它的子民,华丽丽的鱼群,鲸,海豹,害的子民追赶着人类的船只,越过船,像是要和船上那不熟悉也陌生的人类游戏互动。那时大海是喧腾热闹的。大海有时又是安静的,安静到让人陷入冥想,冥想的海面上,连一只海鸟都没有,海水看得久了,你怀疑海水是凝固的,像蓝色的水晶体,像海水结了一层皮子。

最初那些年,海上的每一种风景都会惹起他们的激情,惊呼,呐喊,后来,就像人们在城市里看见车水马龙那样,觉得每一天都是平常景象,不再感到新鲜好奇。只有需要应对突然的风暴、雷雨、惊险的时候,才会提起他们的紧张。但老人是爱大海的,他觉得把一生都交给大海,和大海搏斗、掌握大海的脾气,学习和大海相处的经验妙不可言,要说清这些啊,那可得费些时间。他在海上度过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年,有多少故事、经历、见闻值得讲述!

你看,仅仅这台阶上短暂的一刻停留,就让老人想起这些。老人从回忆里走出,继续向台阶上面走,等走上最后一列台阶的时候,并没有熟悉的海风迎面来,出现在老人眼前的倒是一个平台,但没有海。这让老人有点吃惊,他一时辨别不清这个小小的平台是做什么用的。平台上有一棵开花的树,开花的树让小小的平台现出一股莫名的诗意。老人在那棵开花的树下发现了一把椅子,椅子久无人坐,老人小心翼翼地坐下,他坐稳了,感到宽慰般,又笑了一下,他抬头,辨认头顶的树,树是合欢树。老人想起来,自家院子里就有一棵合欢树,每年他休假的时候,都要回到那个有合欢树的院子里,孩子们的笑闹拍打树木,震得合欢花一抖一抖的,合欢摇摆的样子很像是一个人在笑,那时候秧田里的秧苗都已经长齐了,一色的绿。孩子们上学的上学,最小的小孩总是爱跟在他的身后,那个小小的孩子只要看见他,就对他寸步不离,睡觉的时候还要握着他的一根指头才肯安心睡去,似乎总是担心闭眼的一瞬他又要离开了一样。是的,他真是有点惭愧呢,一年也只是休假的时候才能和孩子们在一起,假期一个月,偶尔是两个月,但总是不久就要离开的,离开,归来,似乎是平常的事情,他除了想起来心里惭愧,似乎也没更多的办法。时间在他的归来与离开间过去了,后来那个热闹的小院安静了,安静到风似乎都不爱来的样子,没有风,空气就静止不动的样子,凝住了似的。

等后来他真正归来再也不走的时候他们却都一个个走了,他一辈子在大海上漂来漂去,他归来,孩子们却去了他来的方向,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都去了遥远的大海那边,老人偶尔思索,觉得不可思议。

再后来呢,老婆子也走了,老婆子在他归来的第三年走了,一走永别。这让他伤心,觉得他是再也没有机会弥补点什么给她,虽然他也不太清楚具体能弥补老婆子什么,从前年轻的时候她肯定是非常渴望他需要他的吧,但是后来他们都老了,虽然她的老触目惊心,而他,似乎在某个年龄点上停止了衰老,这让他看上去似乎比她年轻,但这样不是更好吗?让他来照顾她,但是日常生活里却是她在照顾他。因为他几乎不会做任何家务,他要去做一件事情,结果弄得她不得不费两倍的时间重新去做,他只好罢手。

两个人的日子有时候似乎很寂寞,不动的屋子,不动的地面,似乎静止不动的空气偶尔都让他有闷住的感觉,但是他只能待在这样的地方。久了就好了,久了就习惯了,只是偶尔的一天,小院里来了个年轻人,年轻人说他是来采访他的,那真是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一早上都在说话,向年轻人回忆他在海上的生活,他经历的种种冒险、乐趣,甚至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模拟升帆、解缆、重沉沉的锚落下去的那么钝感。老人久已没那么激动,激动似乎能吸氧,于是他感到头脑一时清明,胸肺一时大开,真是畅快无比。但是随着年轻人的离开,老人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凝固住了,一切都恢复了不动的状态。

老人觉得自己要动一动,不动似乎要生锈了,于是他站起来,离开身下的椅子。他左顾右盼,顺着一堵墙壁的外围走,于是他走了出去。

人群一下子又出现在了老人眼前,人来人往,真是热闹啊。老人走到人群的外围,他感觉自己真是有点累了,最近双腿总是显得很无力,这让他走一段就要停下来。一个年轻人见老人走过来,赶紧起身让出座位。老人满怀感激地坐下。

坐下看眼前的人群,时而稠密,时而稀疏。老人看见阳光这次打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再后来呢,阳光走到了他的身后,再再后来,阳光消失不见了。

但是太阳还是会再次升起,阳光会再次临近老人眼前,不管他走到哪里,天总是会黑,也总是会亮,白天有时候有阳光,有时候没有。老人走了很久,绕来绕去,其实还在那火车站的站台周边。

老人走着,不断有声音被他的耳朵逮住,但他的耳朵和双腿一样无力,逮住,又不得不放下。比如有次他听见一个女声在叫卖什么,叫卖声越来越近,后来那声音转到他的身后去了,老人听真切了,逮住了,听见是在叫卖莲子。莲子成为一个概念,停留在老人心中,有好几秒。

再后来呢,老人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也在叫卖,是卖炒毛栗子,是“热腾腾的新鲜的炒毛栗子”。后来,又在卖红薯了,烤红薯的香气使老人一阵恍惚,他很认真地向那个似曾相识的买红薯的中年妇女看过去,中年妇女回过头来,冲他笑,走过来,把一个不冷不热的红薯递到他的手上,他听见中年妇女说:可怜的人。

——可怜的人。老人回忆女人的话,也想看看那个可怜的人是谁,但是他没看见谁是需要可怜的人。于是,老人再次陷入那种不时清楚又时时糊涂的状态里去了。

告别

旋柿子的那天,我们看见鬼魂。

我们是我和我弟。

家里请了村头的黑子智来家旋柿子。

一大早智就来了,细瘦的有点佝偻的背一整天扣在一个窄小的板凳上,黑黑的手捏起一个柿子,左手扣在旋机上,右手搅动旋机把柄,刺棱刺棱刺棱,一个柿子旋出来,刺棱刺棱刺棱,又一个柿子旋出来。

黑子智叫杨智,但我们果子沟的人称呼人,多爱在人名前加前缀,这前缀通常外人听来不知缘故,落在熟人耳朵里,却唤起认同和亲切。就拿黑子智来说吧,他本名杨智,人们略去姓,唤他智,够亲昵;至于黑子,是智最显见的特征,他人长得黑,又是个男人,这男人虽然不到三十岁,却也是一个拥有手艺的会旋柿子的人。黑子智!黑子智!人们这样喊他,真是很合适呢。

因为脸黑,倒衬得智的牙齿和眼白格外白亮,现出某种难言的干净,这使他的脸给人一种愉悦感,和他细瘦的身子一搭,你无端觉得这个人是轻的可能被忽略的,也是重的是一见之下会被记住的。

智的手黑魆魆的,从那黑手中脱颖而出的旋掉了柿皮的柿子却清亮似乎能够画进画里去,旋掉皮的柿子丢进竹笼,装到半大筐笼,就提到院子里,倒在我爷辫柿辫的竹席上。

柿子皮从智的手指缝里挤出来,和柿身完整地脱开,掉在竹篾编织的箩筐中,也不散,是虚团团的一个个柿子的形状,如果那箩筐是今年新编,柿子的甜味里就混进了竹子的清香气。看旋柿子闷了,我们就抓起一个柿衣,手一抖,柿皮长长,魔术般的一条。不经摔打,刚想象鞭子一样抡起,却断在头顶的半空上。

第一次看过旋柿子,我晚上睡觉就把脱下的衣服用手拢成虚虚的一堆,再不像从前随手一扔,扔哪儿算哪儿。我娘发现了,说这是进步,赏了这句好话后,手中忽然就多了个红艳艳的柿子蛋,赏给我。

请工旋柿子是家里的大事,一整天的饭食都比平时好,早上照例是玉米粥,但菜不再是单一的酸菜,而是用酸菜炒洋芋片,还有煎豆腐,茄子饼。午饭是米饭,没了酸菜,土豆炒成了土豆丝,豆腐依然煎了,新摘下的茄子在灶底的热炭里烧熟,烤熟了茄子,再在热灰里溜熟青椒,用竹筷划开茄子,用捣蒜的石堆窝捣烂青椒蒜瓣,这个凉拌茄子叫馋死神仙。还不够呢,午饭加了道菜,是洋芋粑粑炒腊肉,这个若不是请工,就要到爷爷奶奶过生日或者过年才能吃上了。也得说说晚饭,晚饭简单了,一大锅酸菜面,不放土豆,只是白面,以示主家请工的心诚和大方。

请黑子智来家旋柿子的那个晚上,和那晚上酸菜面的味道至今记忆清晰。

一天的劳碌,黑子智伏在矮小旋机上的身体本该在晚饭前抬起,饭后他就能从容喝一缸子我爷给他泡的大叶茶了。但我小姨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手上提了半笼柿子,说今年就旋这半笼柿子,不用再费心搬挪机器,合在这里旋了算了。

外婆的酸菜面已经做好,酸菜面是不能等人的,要及时吃才香,于是大家围桌吃面,吃过了面再给小姨旋那半笼柿子。

我和弟早看腻了旋柿子,这活儿对我们没有吸引力还在于,新旋出来的柿子距离香甜的柿饼还有近两月多的时间等待,旋柿子要捡稍硬点的,硬柿子当然涩,柿皮子更是要上了霜才有点甜味道。待在矮小黑瘦的黑子智的身边,多无趣啊。

吃面后我们鼓着肚腹,去核桃树下的磨道玩耍一会儿。

走到磨道才觉得和闷热的屋子比,外面真是舒服极了,新鲜的空气里带点燃烧蒿子的味道,从夏天开始,我们的傍晚总在玉米、谷子、高粱、莲塘、各种果木的香以及鸡啊牛啊的粪气之上,浮漾一股燃烧蒿子的味道,这味道轻了好闻,太重了,也有人嘟哝,一股臭蒿子气!

都说过了伏天,蚊子的针刺消退了夏天的毒辣,叮咬人没了气力,但我在伏天之后,若是给蚊子叮了,痒刺难忍不算,这肿起来的疙瘩经不得抓挠,抓挠会使那个本来不大的包加倍变大,半月都不能痊愈。我就想,叮咬我的蚊子一定是蚊子中的姜,是越老越厉害的。晚蝉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仿佛是向一年中最后的日子道别,又像是有无限的挣扎,歇斯底里有难言的伤感。

黑子智一天的成绩高高悬挂在磨道上面的核桃树上,在院墙的西墙上整齐成排,看着喜人。用来辫柿子的是新割回来的龙须草搓成的绳子,也有用苞谷壳辫的,在技术好的人手中,它们一样结实,经得住重沉沉的柿子。

辫柿辫的活儿我爷爷是谁都不让的,他自己辫得太好,好到找不到一个继承人,只好既骄傲又辛苦着。旋柿子还有机器帮忙出力,把一颗颗柿子辫到绳子上再高高挂起来,就不仅是技术活儿也是重的体力活儿了。

我爷爷像一头倔强又负责的老牛,硬是把一天撑成个圆满。黑子智的柿子旋完,我爷爷也只剩最后一串柿子要挂上墙去。

所以他吃晚饭的心情是愉快的,有疲累过后全然放下的轻松。晚饭后他和颜悦色地退坐进夜灯昏黄的光晕外。他看上去有点虚弱,有点好脾气的样子,稳静地背依堂屋的门板坐定,享受烟袋的样子几乎靠近幸福。

黑子智给小姨旋的那半笼柿子是不用他辫绳子悬挂的,当黑子智再次坐在那张仄板凳上刺棱刺棱刺棱地旋起柿子的时候,我爷爷坐在那里,适时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和智说上一句两句话。

奶奶和我娘和我小姨呢,这时在厨房一边拉话一边收拾厨房。

我现在想说,我们在磨道看见的那个人,那个走进我家院子,眼看进了我家堂屋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谁呢?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我们眼睁睁看见的一个活人,他们却都要集体说没见呢。尤其我爷爷,黑子智,我们看见的那个人,就是走进那盏罩在他们头顶的昏黄的灯光下了。近乎走到他们身边了。

至于我们家的院墙,人家都说我们家院墙是果子沟最高的也是最好看的院墙,青瓦白墙,尤其那棵父亲从百里外的工作地运回来的棕树,一年年高茂,现在早已高过院墙,撑在那里像一把张在墙头上的伞,简直成了我们家的地标。

哥哥考上大学那年,邮差来送通知,一路打听到村口,人家手一指:瞧见了不,那个冒出一棵棕树的院子就是。为邮差指过了路,知道邮差是去送高考录取通知书,那个我叫婶婶的人叹息一般地感慨,看人家,真是好花开一树。我这个婶婶真是语言上的大师,她不仅能以乡村的实际说出好花开一树,她也能充满想象力地说出我们此处根本不出产的景象,她说:烂船倒一湾。

我这样说,是想说走进我家院门的人,要出去,只能原路返回,再无其他道路可走。

可你看么,当我和我弟两双眼睛盯看着一个人走进我家院子,怀着即将逮住一个贼的兴奋,偷偷躲在磨子的后面,只等这贼有妄举时及时跑出来大喊一声“抓贼!”但这贼真叫我们扫兴,他一步一步、从容不迫、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我们家的院子。上了台阶,进了堂屋。真叫我们失望。

我们等啊等啊,等那个黑地里影影绰绰走进去的人再走出来,但是他总不出来,于是我们不耐烦了,就回堂屋探看,看到底是谁来了。

但是,堂屋只有智在收拾他的机器,小姨说不要柿皮了,她只把柿子带走。

我们于是同声问爷爷,刚才是谁来我们家了?

谁来了?谁也没来。

我们再三追问,着急着描述进来的人的相貌,但那相貌在我们的描述里,越发模糊成一团朦胧虚影,像柿子脱下的皮。

正在我们没法说清的时候,院子里脚步咚咚地来了人,是隔壁二舅,他跟爷爷说,苟生老汉死了。

我听见我爷爷嘴里“呃”的一声。闻讯赶来的奶奶,把爷爷那一声即将落地的“呃”接起来,于是,又一声“呃”被奶奶的嘴吐了出来。

第二天的早饭又恢复成了玉米粥,洋芋煮在粥里,菜就只是个酸菜,不炒,拌点红辣椒油盐在里面而已。

我们在核桃树下靠着院墙吃饭,头顶昨天旋出的柿子已经有点缩水,退了明黄,增了深红,显出一点点柿饼的轮廓了。

我再次提说昨天那个来访者,坚信真的有人走进过我们家院子,但他进来了又是如何在我和弟的注视里走出去的呢?我的困惑这次被我奶奶接住了,我奶奶听见我问,若有所思地抬头,顺带回答我们,来者是苟生老汉,他和你爷要好,整个果子沟的人,他就只和你爷要好。

他来,是要给你爷道个别的。我奶奶最后说。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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