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境”论的认知阐释*

2015-10-23 08:24薄振杰谭业升
外语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化境图式译文

薄振杰 谭业升

(山东大学威海校区,威海 264209;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0083)

●翻译研究

“化境”论的认知阐释*

薄振杰 谭业升

(山东大学威海校区,威海 264209;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0083)

本文以认知语言学和认知文体学的理论和分析范畴为基础,对钱钟书“化境”论的构成、理论内涵、认知基础以及相应的认知操作过程进行明确的阐释和细化,以促进其与现代翻译研究的结合,发挥其在翻译实践,尤其是教学实践中的作用。

化境;认知运作;翻译;传统

1 钱钟书“化境”论回顾研究

综观中国传统翻译理论,“化境”论有很大的影响。“化境”论是钱先生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非正式提出的。他从训诂学出发,基于对林纾翻译的分析提出包含“化”、“讹”、“媒”和“诱”4个构成要素的“化境”论。该4要素两两分别刻画对立统一的翻译关系,“化与讹”刻画原文和译文文本间的对立统一关系,而“媒与诱”则刻画原文作者、译者与译文读者3个主体间的对立和谐关系,整个理论仅以4个字便兼顾到翻译所涉及的主要构成要素和关系,可谓凝练而精到。这4个字“一脉通联、彼此呼应的意义组成研究诗歌语言的‘虚函数意’(manifold meaning),把翻译能够起的作用、难于避免的毛病、所向往的最高境界,仿佛一一透示出来了”(钱钟书 1984b:696)。后人之所以称为“化境”论是因为钱先生将“化”看成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他说:“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言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自从“化境”论问世以来,不间断的讨论和研究涉及“化境”的来源、内部关系的解释、概念范畴的细化和英译等等。下面,我们简要回顾近年来的研究成果。

首先,进一步明确“化境”论与传统美学和哲学的渊源。朱鸿亮指出,“化境”论从根本上讲是一种解释性假说,钱先生的定义也只能视为其中的部分内涵。只有结合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以及钱先生的整体翻译思想,才能揭示“化境”的理论实质以及其中的丰富内涵。“化境”一词可见于佛经中,禅悟化境就是指一种摆脱俗世纷扰、圆融和谐的境界,该含义与“物我相融、自然浑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化境”至少包含一与多的对应和衍生、主与客的统一和交融等含义。(朱鸿亮 2006:80-84) 伍凌以中国传统美学为视角,从审美对象、审美手段、审美理想3个层面重新审视“化境”,指出“化境”论侧重“意境”的转化,暗合于传统宇宙观,强调审美主体的主体性,表达传统译论的最高审美理想(伍凌2011:45-48)。传统美学和哲学意义上的“化境”体现为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种因素互相融合、和谐共处的状态。译文的成功之处在于实现和原文的和谐共生,这也正是“化境”的精髓之一。

其次,从现代阐释学,尤其是解构主义的角度,明确“化”与“讹”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与“创造性叛逆”的关系,明确原文和译文的衍生关系。钱先生对“化”的理想性以及“讹”的产生缘由有进一步的论述:“一国文字和另一国文字之间必然有距离,译者的理解和文风跟原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之间也不会没有距离,而且译者的体会和他自己的表达能力之间还时常有距离。从一种文字出发,积尺累寸度越那许多距离,安稳地到达另一种文字里,这是很艰辛的历程。一路上颠顿风尘,遭遇风险,不免有所遗失或受些损伤。因此,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尽贴合原文。那就是‘讹’,西洋谚语所谓‘翻译者即反逆者’(Traduttore traditore)”(钱钟书 1984c:697)。这一论述明确“讹”产生的原因,包括语言的差异、译者和作者的风格差异、理解与表达的距离等,显示出钱先生对“讹”的态度,即“讹”是必然存在的,不能对其持完全否定态度。然而,“讹”只是一定范围和一定尺度内的“讹”。杨全红在梳理钱先生翻译思想的过程中,援引钱先生的“此‘本’不失便不成翻译”、“信之必得意忘言”、“在文笔上不妨出原著头地”;“语固有不必解而至理存者,知此乃可与言诗”(钱钟书 1984a:428);“所谓失于彼乃所以得于此……即非讹不可时,译者可失本成译,并通过其他方式弥补不可避免的信息流失”(钱钟书 1984c:29)等,明确并肯定“化”、“讹”以及创造性之间的关系(其对“化境”的英译Sublimation也暗含此种含义)(杨全红 2007)。

杨全红进一步指出,在实际翻译中,“化”是通过处理异质因素“讹”而实现的。“化”的过程乃是在新的语言文化中重新构建意义的过程,是体现两种语言的融合、实现和原文和谐共生的翻译过程(同上)。林娜将比较文学中的“创造性叛逆”与“化境”论中的“善讹”相联系,指出两者的异曲同工之妙,并对林纾翻译中的“恶讹”进行批判。林娜指出,钱先生对林纾翻译中的“善讹”是宽容、肯定甚至鼓励的,因为它既达到文学交流的目的,也延长作品的生命,起到“媒”和“诱”的作用。从该意义上讲,比较文学中的“创造性叛逆”与“化境”论中的“善讹”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林娜 2010:285-286)。

钱先生不认为原文是唯一确定的本体,因而翻译也不会是简单的复制原义,而是原作的投胎转世(钱钟书 1979:122,1984a:61,1984b:696)。译文是原文的衍生和延续,而且,由于原文意义不是惟一确定的,所以客观上必然会产生多个译文。从这个角度看,“化境”论已有几分解构主义色彩,与Derrida和Venuti的观点有些类似,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案本”、“求信”和“神似”。何加红结合Rico的阐释学理论指出,钱钟书先生的“化境”论实际上是把文本意义的生成留在作品文本结构的空隙中,留给话语的另一方,即文本的译者-解读者(何加红2000:93-96)。文学文本的意义在译者的解读中超越它作为单纯的文本自身而得以实现。那么,在一种重构的语境中产生的“原作的风味”实际上是在一种自由的审美游戏中由虚拟化的话语关系而产生的一种“化境”意义上的风味,绝不是单纯复制出的原味。于德英也从阐释学角度剖析文学文本生成中作者、译者以及文本的多重复杂关系和相关因素,批评译学研究中业已存在的译者从属于作者的“主仆”关系说,指出译者在翻译创造过程中完成的最高境界“化境”应该是译者不仅传达原作的真髓,而且使得原作就此获得再生(于德英 2009)。

最后,进一步明确翻译“媒”和“诱”的作用。乃瑞华着重探讨“化境”论中的“诱”和“媒”两个概念,指出翻译在读者和作者之间起居间或离间的作用(乃瑞华2011:36-43)。好的翻译是居间者或桥梁,通过引导读者阅读原作而消灭自己。坏的翻译是离间者,虽然可能忠实于原作的字句,却晦涩拙劣,毁灭原作的声誉,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太长。许钧将“化境”中的“化”细化为“三化”:深化、等化、浅化(许钧1996:44-47)。江帆将“化”分解为熔解原文、提炼精华、重铸译文3个层次,进一步阐释“化境”的基本内涵,力图将其具体化、系统化(江帆2001:45-48)。

近年来,从不同学科的角度对“化境”论的研究进一步明确其4大构成要素,即“化”、“讹”、“媒”、“诱”的内涵和相互关系,使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它们是一个有机联系、不可分割的整体和“化境”论与现代译论的契合性以及与其它传统译论的差异。值得注意的是,“化境”论自问世以来在译学理论界影响很大,但在应用领域,尤其是教学实践中并没有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在“化境”论里,“化”有两种:一种是文学翻译的最高境界;另一种是译者的翻译过程和实践。从上文对以往研究的回顾看,尽管已有学者从宏观上结合传统美学、哲学理论和现代阐释学理论对“化境”论的本源、构成、美学要素等作出进一步阐释,并尝试将其与翻译有关的实践相结合,把“化”的过程进行隐喻性的细化,但在具体语言层面,我们尚不清楚“化”与“讹”的对立和协调究竟如何实现。若要实现“诱”和“媒”的作用,若要实现“化境”意义上的“风味”,必须经过一定的调整和转换。正如许钧所言“化无定法贵在悟,深浅无常度为本”;从微观上看,“化”仍旧是“一个可操作性不强、难以企及的模糊标准”,非常有必要进一步阐释“化境”论并将相关成果细化(许钧1996:44-47)。谭业升基于认知语言学和认知文体学的理论及分析范畴提出翻译的认知文体分析框架。他指出,翻译的认知文体分析就是要以翻译中的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为基础,对原语和译语文本之间的关系、对译者选择和译文效果之间的关系提供一种更加明确、系统的解释(Tan 2009:168-169)。下面,本文将从认知语言学和认知文体学①的角度,对“化境”论作进一步的探究,以期能与具体的语言认知运作相结合,发挥它在翻译实践,尤其是教学实践中的作用。

2 “化境”论的认知阐释

2.1 “化-讹”关系的图式-例示观

在翻译实践中,由于各种“差异”和“距离”而客观存在的“讹”与“化”之间必然有冲突,原文和译文之间的关系表现为一种包含异质因素的和谐共生。这种消解冲突的认知过程可以从认知语言学基于“图式与例示”(schema-instance)关系的语言知识表征模式来理解。在认知语言学中,“图式-例示”的级阶处于语言知识和语言使用交互关系的核心。Taylor指出,(储存在心理词汇中的)词的概念与(某使用事件中的)词的所指是图式与例示的关系(Taylor 2002:72)。图式是一个抽象的表征,它在例示中被具体化。下图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具体语言单位间的图式-例示关系:

Taylor(2002:72)

注:[A] 是抽象单位,[B]和[C]为具体单位

Langacker认为,组织语言知识的基本单位是范畴和图式(Langacker 1987/2004:66-71)。图式描写组织的型式,本身不负责实际的语言表达,只起到范畴化的作用,提供一个表达被范畴化为一个型式的合格例示所需要的最小规定性特征。换句话说,是图式允准例示。如果一个表达可以满足图式所提供的最小规定性特征,并被判定为适合此图式,既便其特征要比从图式及其组成要素所能预测到的结构更加精准和明确,仍然可以说它们之间存在完全允准关系。如果一个例示只是部分满足图式的规定性特征,那么,我们说它们之间存在部分允准关系,该例示是某种图式不同程度的拓展,这在原型理论中被称为原型-拓展关系。新场景中的语言使用可能是图式的允准,包括完全允准和部分允准,也可以对图式进行修改。比如“跑”的所有语义值都有一个共同的图式,即快速运动,这一基本语义图式是“跑”范畴的多样化语义网络表征的基础。具体说来,联系到运动主体,此图式可以例示为生命体、机械、河流的快速运动等(如“跑车”、“小河向前跑”),其中机械和河的快速运动是生命体原型运动的拓展例示。生命体的运动又可例示为人的两条腿的快速运动和动物的4条腿的快速运动。人和动物的运动又可以做不同的具体例示。

尤其须要注意,人的运动可例示为有社会目的的运动,在例示过程中做隐喻性拓展,如“跑生意”、“跑门路”,即从物理运动域拓展到社会域的行为。“跑”不同的含义所构成的网络在语言使用中基于不同语境、与其它不同语言单位组合、经多样的概念化或识解,包括转喻和隐喻识解等,固化形成。(谭业升 2012b: 60-73) 毫无疑问,认知语言学以图式-例示为核心的语言知识表征观可以为我们思考翻译中“化”与“讹”的关系提供一种新的视角。例如:

① 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 (《浮生六记》//Yüheng forced the door open,and seeing the situation...(Lin Yutang 译)

在该例中,“余将吃粥”在原文中表述一个具体事件,而在译文中被概括为the situation,两个表达单位对应的概念呈图式-例示关系,原语单位对应概念是译语单位对应的概念图式的例示。如果换成另外一种语境,在the situation is serious中的the situation很难让我们理解为“吃粥”的意义。所以翻译对中的两个单位在例①语境中实现的意义相同。也就是说,处于图式位置的单位概念,即概念图式只有在此语境中通过例示性识解才能获得该单位所要实现的意义。尽管在形式上与原文背离,存在“讹”,但翻译中的图式化是“化”的一种形式。

② 我打了他。//I beat him(不定点);I hit him(定点,如in the face);I gave him a blow(工具:拳头)。

在例②中,原文单位的概念图式层级高。从单位整体来看,原文和译文单位在例①和②中不对应,存在“讹”,表现为层级的差异,但为什么都实现了翻译上的“化”呢?为什么两种(就高或就低)形式的“讹”都能实现翻译中意义会通的目标呢?上文有关语言单位表征网络的讨论显示,翻译对双方单位的对比是其本身所表征的图式-例示级阶和范畴网络之间的比较,而比较的结果是确立一个作为双方互通基础的概念图式,这也是翻译对双方的中间项中介概念(intermediary concepts)。②当然,我们也可以想到双方单位的图式-例示层级相同的情况。例如:

③ The brooks sing carols and glees to the spring.(Walden,Thoreau 2004:434) //小溪向春天唱赞美诗和四部曲。(徐迟译)

一般是处于范畴网络中的上位概念担当互通概念图式的职责。在这3种情况下,翻译的会通都须要依赖互通概念图式的合适例示,不论是在原文语境下的合适例示,还是在译文语境下的合适例示,两方面都必须具有语境适切性才能使翻译实现意义的会通。(谭业升 2012b:60-91)

我们不难发现,原文单位和译文单位之间“化”与“讹”的关系可谓一种基于图式-例示级阶的双向共生关系,原文和译文之间的圆融和谐状态,即入于“化境”,是一种基于互通概念图式的共生。原文单位激活的互通概念图式中允准在新的译文语境中的例示,而这一例示又可以是不同于原文语境中的例示。谭业升指出,翻译所受到的认知制约和其认知自由是对立统一的关系:双语知识以图式-例示级阶为核心的范畴网络表征、不同层级的互通概念图式为创造性翻译提供多样化的例示路径,从而也构成对创造性翻译的基本认知限定(谭业升 2012b:327-357)。如此说来,“化”与“讹”的表面冲突及其与译者的“创造性叛逆”关系在认知语言学视角下具有新的内涵。在创造性翻译中,语言单位表征的概念图式限定意义的范围和框架,为范畴的网络组织提供向心力和基本的认知限定,图式也存在多样化例示(包括拓展例示)的可能。

2.2 “化境”取向识解转换的完形性

如上所述,“化”的实现会经历某种调整和创新,会经历某些识解方式的转换,但这种转换并不是背离原文,而是围绕互通概念图式所限定的整体架构或意象的拓扑结构进行的,呈现出完形性的特征。完形理论(格式塔③理论)认为,整体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各个部分简单叠加起来的内容总和(Rosch 1977:1-49,1978:27-48,1983:73-86)。相反,整体赋予各个部分特殊的功能与属性,这些特征只存在于局部与整体的关系框架中。(姜秋霞1997:27- 30,1999:55-56;桂明2010) 如今的认知科学已经将最初建立在感知层次上的完形原则推进到了其它的认知过程中,其中包括语言的加工和语义的确定。(Ehrenfels 1890:242-292) Lakoff不仅开创性地探讨完形理论与语义学的关系,还从语言学角度解释完形原则和完形概念,论证完形原则与各个层次语言构造的关系(Lakoff 1977:236- 287)。

作为重要的语义分析维度的图形-背景、部分-整体互动关系(转喻关系),虽然在定义上与完形理论的原初定义有差异,但都是完形性在语言上的体现。语义单位的整体语义大于各个部分语义的简单相加之和,如Blackbird就不简单等同于Black Bird的相加在感知层次的部分-整体功能关系组织原则也适用于语言的产出和理解。如The tree is in front of the house和The house is behind the tree,“车撞了房子”和“房子被车撞了”体现的识解重置操作并不在整体上改变基本的概念内容。Langacker指出,语言的意义不仅是指概念内容,还应包括我们对相同内容的不同识解方式(Langacker 1987/ 2004:138-139)。虽然情景的概念化涉及到一种概念化方式向另外一种概念化方式的转换,甚至有时是一系列的转换,虽然作为概念化转换结果的表达在意义上存在差异(并以它们传达的不同意象表现出来),但它们在功能或概念内容上却通常是相似的。

许渊冲先生提出的“三化”(等化、深化、浅化)与图式的例示和例示拓展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其涉及的具体认知过程却不仅仅是3种,而是多样化的识解运作。识解转换带来意象的重新配置(realignment of mental imagery),而不是意象构型的彻底改变,不改变意象构型的基本组合要素,具有完形性特征。下面,分别以各类识解转换的例证来考察这种完形特征的具体表现。例如:

④ He looked up from his book.(CatintheRain,Hemingway,170)//他从书本上抬起眼来(曹雍译);他眼睛离书往上看(张祥麟译)。

Look(看)的行为知识结构(基底)包含看的主体、行为本身、借助的人体器官以及对象等。在原文中,“看的行为”本身得以截取,而曹译“抬眼”截取这一“看的行为”涉及的人体器官“眼”的移动,而张译不仅截显人体功能器官“眼睛”的移动——“离书”,还截显看的整体行为本身“看”。

⑤ The hub of public life isthe“PiazzaSanMarco” (St.Mark’sSquare)wheretourists and citizens sit on theterracesof the famous Florian and Quadri cafés to listen to the music,dreamandseethe mosaics of St.Mark’sglowundertheraysofthesettingsun.//译文1:公众生活的中心是圣马可广场,那儿游客和市民坐在著名的弗洛里安和夸德里咖啡馆里的阶梯看台上,聆听着音乐,梦想着并观望着圣马可教堂的马赛克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烁;译文2:圣马可广场是公众的生活中心,游客和市民坐在著名的弗洛里安和夸德里咖啡馆的座椅上喝着咖啡,听着音乐,望着远处夕阳下圣马可教堂熠熠生辉的马赛克墙面,恍若入了梦境。

原文呈现令人向往的意大利威尼斯弗洛里安和夸德里咖啡馆中颇具诗意的一个场景。从译文1的下划线部分和原文中斜体部分的对应情况来看,译文1在词和语法结构的安排上对原文可以说是亦步亦趋,以至于出现语句不通、令人费解的情况:咖啡馆里怎么有“阶梯看台”?在咖啡馆里如何梦想着同时又观望着马赛克闪烁的情景?钱钟书先生说,“语固有不必解而至理存者,知此乃可与言诗”(钱钟书 1984a:428),如此译法真的是无诗意可言。相比之下,译文2首先调整语言结构,并通过想象咖啡馆里的情景,增加在座椅上喝咖啡的行为。根据百度百科介绍,两个咖啡馆都位于大楼的一楼。咖啡馆有临水柱廊,柱廊内摆放着座椅。译文2这种基于场景的具体化认知运作截显享受咖啡的行为,而不是在咖啡馆中的位置,构建一个由“喝着”、“听着”和“望着”3个行为小句构成的排比句式。此外,译文2又将原本作为一种行为的dream转化为整体的心理感受,即“恍若入了梦境”。而dream在原文中是不及物动词,为“显得梦境般的安静,静止不动”之义。显然,译文2在此处采取一种“行为结果转喻行为状态”的认知运作。最后,译文2对the mosaics of St.Mark’s glow under the rays of the setting sun进行“射体-界标”转换,即将“熠熠生辉的马赛克墙面”处理为句子的界标,而不像译文1那样,“马赛克”成为小句中新的射体。通过截显、具体化、转喻、射体-界标转化多种方式的识解运作,整个描述更加具体,也得以连贯地聚焦于主体(游客和市民)上,从而有利于读者移情于叙述中的主体,而修辞性的排比也容易产生更加强烈的效果,使读者融入自己的情感。总体上看,译文2虽然是经过多样化的识解转换而形成的产品,但它对场景的描述和对主体感受的临摹都是基于原文有关语言单位激活的概念进行的,是对场景内容的一种认知调焦行为 (Langacker 1987/2004:117-139),它表述的概念内容在整体上并没有背离原文,而且各方面的结合使得译文2在表情力上远远胜于译文1,取得与原文相似的“风味”,实现“化境”。

2.3 媒-诱、表情力与认知增量

“化”的关键要素是“风味”,而“媒”和“诱”作用的发挥也要取决于“风味”。“化境”论之所以被认为“模糊”,主要原因之一是其对关键概念“风味”没有明确界定。从文体学视角看,“风味”就是表情力(expressivity)④。

Maynard认为,个性化的表情意义是利用语言和话语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得以突显的超出直义命题信息之外的意义(Maynard 2007:18-25)。言者一方面须遵循共享的规则与型式,另一方面又要在交际中表达和创造新的意义。个性化的表情意义体现在人际间的亲密疏离、情感、移情、幽默、文字游戏、称呼、自我感知、身份以及修辞效果等方面,因此涵盖心理、情感、人际交互、修辞等语言的各个方面(Martinet 1991:3-14,Maynard 2007),是充分体现语言创造性的认知增效或认知增量。当然,翻译中的创新性和表情性并不是完全背离原文。正如Feyaerts和Brne在探讨语言的创造性时所强调的,表情性作为语言创造性的主要表现不能完全和语言的指称功能隔离,创新或文体具有表情效果不应该阻碍指称的准确度,表情性和指称透明性可以成为相互竞争的两个方面(Feyaerts,Brne 2005:12-36)。Giora认为,最佳创新可以看成是表情力和指称力之间的协调,因为文学的愉悦取决于在辨别出创新(新的反应)的同时,能够不丧失指称意义,美学的创新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级阶性的创新(Giora 2003:178-180)。我们认为,指称的透明性和表情性的关系可依托图式与例示的关系作出解释。在认知语言学中,语言单位的表征是一个以图式-例示关系为核心的范畴网络。一个语言单位的图式给意义提供基本限定,但依据语境的需要,也可以对图式做不同类型的例示或拓展识解。如此一来,“化”、“讹”、“媒”和“诱”4个方面的有机联系就可以通过图式-例示关系、指称性和表情性之间的对立和协调得以实现。语言单位的图式给指称意义作基本的限定,而潜在的例示方式及其附带的识解转换则是表情性得以实现的前提。

基于对图式-例示关系和表情力的认识,谭业升指出,翻译中对原文激活的图式的例示拓展可以是修辞性的,也可以不是修辞性的(谭业升 2012a:95)。而对原文对应的概念图式的非修辞性拓展也可以增强表情力,只不过是相对于原文或其它译文具有更强的表情力,是基于原文和译文博弈而产生的更强表情力,是认知增量。谭业升从认知文体学的视角初步探讨各种涉及感知力、洞察力、想象力等创造性认知能力的识解运作——其中包括具体化、抽象化、隐喻、转喻等通过认知域(百科知识组织型式)的介入而进行的例示性识解,探究它们如何对原文所激活的语言、语篇和知识图式进行拓展例示和更新,从而提升译文的表情力和实现翻译的认知增量(谭业升2012a:95-99,2012b)。例如:

⑥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个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崇者,我们善能医治。”(曹雪芹 《红楼梦》)译文1:She was storming fit to convulse heaven and earth when thefaintsoundofamonk’swoodenclapperreached their ears.“Put your trust in Buddha who absolves sins”,the monk chanted.“All those afflicted,distressed,imperilled or possessed by evil spirits,we can cure.” (杨宪益 戴乃迭译)译文2:Suddenly,as she raged and stormed,the fainttocktockofaholyman’swoodenfishwas heard upon the air and a high monotone chant that kept time with the beat:Na-mahA-mi-ta-bha/Bo-dhi-satt-va!/Mer-ci-fulde-li-ve-rer!/Alla-fflic-tedandtor-men-ted,/Alla-ttackedbye-vilspi-rits,/Allde-mo-ni-acpo-sse-ssion,/I cure,I cure,I cure(霍克斯 闵福德⑤译)

对于原文单位“木鱼声响”的概念,译文1在基本对应的具体化层级上实现了会通。而译文2采用拟声法,利用隐含相似概念的音系单位图式作了更具体化的识解,表述为tock tock of a holy man’s wooden fish.不仅如此,他们还通过形式手段“连字符”对和尚念经时拖长的语音语调作了模拟,使译文的表达更加生动形象。

⑦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a.

(但行处,鸟惊庭树)b;

(将到时,影度回廊)c.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d;

(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e.《红楼梦·警幻仙姑赋》译文1:(Leaving the willow bank,shecomes just now through the flowers)a.(Herapproachstartles birds in the trees in the court)b,and(soonhershadowfalls across the verandah)c.(Herfairysleeves,fluttering,give off a heady fragrance of musk and orchid)d.(With each rustle of her lotus garments,herjadependantstinkle)e.(杨宪益 戴乃迭译);译文2:(Shehas left her willow —tree house,from her blossoming bower stepped out)a,(Forthebirdsbetray where she walks through the trees that cluster about)b,(Andashadowathwart the winding walk announces she is near)c,And(afragranceofmuskandorchidfrom fluttering fairy sleeves)d,And(atinkleofgirdle—gemsthat falls on the ear At each movement of her dress of lotus leaves)e.(霍克斯 闵福德译)

对照这两个译文,译文1和译文2均包含5个切分段(不是5个句子)。译文1共有5个首要图形或射体,即she,her approach,her shadow,Her fairy sleeves,her jade pendants.这些射体直接围绕人物,即警幻仙姑而设定,并以人称代词和物主代词突显这种依附关系。然而,在霍、闵译文的5个切分段中,除切分段a交代人物的主要行为外,其它4个切分段都选取与人物有较为间接关系的首要图形或射体:the birds,a shadow,a fragrance,a tinkle.比较两个译文不难发现,霍、闵的译文在图形-背景配置上有意避开对人物的直接描述,通过announce,betray等表“呈现”意义的动词,利用不同的主体视角,为突破“讹”(钱先生所说的各种距离)采取有效识解转换,包括图形-背景和视角的识解转换,霍、闵的译文整体上创造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美学效果,从而使译文获得其个性化的表情意义,实现对原文诗意的“化境”。

谢天振指出,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翻译的《红楼梦》一直是深受国内翻译界推崇的中译英经典译作,但他指导的一位博士生在对一百七十多年来十几种《红楼梦》英译本进行深入研究(包括到美国大学图书馆进行实地考察、收集数据)后发现,杨、戴译本在读者借阅数、研究者引用数以及发行量、再版数等方面都远远逊色于霍克斯和闵福德的《红楼梦》译本(王研 2008)。这说明,杨、戴的译本在西方的接受度远远低于霍、闵的译本。至于为何产生这样的“媒”、“诱”作用的差异,认知文体学给出的解释是:霍、闵译本为实现“化”之境而采取多样化的认知识解转换,从而提升了译本的表情力。

3 结束语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和认知文体学的视角,基于语言单位的图式-例示关系、指称性和表情性的关系,结合语言层面的具体认知运作,对“化境”论的4个构成要素,即“化”、“讹”、“媒”、“诱”的有机联系,作出了更进一步的阐释和描述,也为其提供可操作的基础。对“化境”论的语言与认知基础的现代阐释是一种将传统译论和现代翻译分析框架相结合的研究途径。此种结合性的研究,将有利于把历史长河中基于实践经验而理性化的认识成果进行转化,有利于其在翻译实践(包括翻译教学实践)中的应用,从而有望治愈“理论与实践脱节”的诟病,缩短翻译学习者和实践者摸索的过程。

注释

①认知文体学是“将文学文本明确的、严格的、详细的语言学分析与语言产出和接受过程背后的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的系统性、理论性认识相结合”的学科分支(Semino,Culpeper 2002:Foreword)。认知文体学的新意在于,它系统性的语言分析所借助的理论将语言选择与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联系起来。

②其性质同于对比语言学中的对比中间项(Tertium Comparationis,简写为TC)),围绕此理论概念存在很多的争议,本文不便展开,容后详述。

③格式塔在德语中就是“整体、形状”的意义,因此格式塔理论也被称作为“完形理论”。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和Ernst Mach.Max Wertheimer是完形心理学的奠基者。Ehrenfels将完形概念引入当代哲学和心理学中,详情见其著作UberGestaltqualititen。

④文体学对表情力作出明确的界定和阐释(谭业升 2012a:94-99)。

⑤ 即Hawkes和Minf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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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ognitiveApproachtotheSublimationTheoryofTranslation

Bo Zhen-jie Tan Ye-sheng

(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 hai,Weihai 264209,China;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0083,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cognitive stylistics,this paper reinterprets Qian Zhongshu’s Sublimation Theory of Translation.It analyzes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theory,and elaborates on the cognitive basis of the theory as well as the cognitive operations implied.It is hoped that such reinterpretation and operationalization of traditional translation thought will contribute to the application of the theory to practice,including the teaching practice.

sublimation; cognitive operation; translation; tradition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基于语料库与认知文体学的汉学家小说翻译批评研究”(14BYY011)、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中国翻译批评研究:80年代以后”(11YJA740001)、山东省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新时期翻译批评研究”(10CWXJ20)、上海市社科基金项目“英美汉学家小说翻译的认知研究”(KB15913D)和上海外国语大学青年教师创新团队项目“汉英语言认知对比的理论、方法及其应用”(QJTD11TYS01)的阶段性成果。

H0-05

A

1000-0100(2015)03-0089-7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3.018

2014-07-10

【责任编辑王松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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