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充电、拿上手机出门拯救世界

文|卓星 采访|卓星、赵松林 编辑|张妍 摄影|刘云志（部分图片来自于Ingress官方资料及玩家）

翻墙、充电、拿上手机出门拯救世界

文|卓星 采访|卓星、赵松林 编辑|张妍 摄影|刘云志（部分图片来自于Ingress官方资料及玩家）

玩游戏的“特工”们很容易辨认：手机连着充电宝，不停地抬头、低头，试图确认目标，找到后站在目标建筑旁对着手机一阵狂点，然后悄然离开，直到下一个目标出现。

占个portal

每当清华大学物理系学生沈汇涛（Andrew Shen）行色匆匆地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时，他就强烈地感觉到，城市是战场，而他，是战场上一名骄傲的启示军“特工”。

把城市变作战场的是他手机里一款叫做“Ingress”的游戏。按照游戏的官方设定，一群欧洲科学家发现了一种神秘能量XM，但谁也说不清这种物质对人类是好是坏。于是世界分裂成两个阵营：绿军（启示军）相信如果合理利用XM，人类将得以进化；而蓝军（抵抗军）则认为这股能量最终会将人类奴役。XM由遍布在世界各地的奇奇怪怪的建筑喷发，雕塑、大楼、公园里的长椅……这些实际上是由玩家自行拍照、提交申请并最终被官方审核通过的据点被称为portal，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找到，接近，占领。

正如Ingress的官方口号所言，只要打开手机，“世界并非如你所见”，虚拟世界的游戏设定和现实中的地理环境交错重叠，满街都是能量，据点相互连接形成蓝蓝绿绿的控制场。沈汇涛告诉《人物》，“这个游戏的世界观不是很重要……就是到处走嘛，健健身，散散步，茶余饭后玩的，我相信这是大部分人玩这个游戏最开始的想法”。

沈汇涛从2014年8月开始玩，到今天已经是15级“特工”（最高等级为16级）。游戏要求玩家必须亲身接近某一个特定的portal才能占领和从中获取道具。不到1年时间，沈汇涛在系统记录里的步行距离已经超过1000公里。Portal的密集程度也决定了玩家是否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取最多的道具和经验值，所以位于石景山区的北京国际雕塑园成了每一个北京Ingress玩家的必去之地，那里大大小小接近200个雕塑几乎都被玩家申请成了portal。

来自沈汇涛敌对阵营——蓝军的黄诺（naruh0d0）常年统治着雕塑园。这并不奇怪，雕塑园就在他家边上。黄诺从事游戏行业超过10年，最初玩Ingress的时候恰好在为自己规划的长途旅行积极锻炼身体，每周3天，步行20公里，“干走其实很无聊的，正好有人推荐，可以在路上玩游戏啊”。

黄诺是一个“成就型”玩家，追逐的是游戏认可的各项成就勋章，全北京12000个左右的portal，他去过接近一半。但和绝大部分每日上线玩游戏的人一样，他的精力主要花在占据和维持工作单位和家附近的据点上。游戏中每天会消耗很多道具，得从portal里“挖”出新的，他家附近的家乐福门口有一个portal，晚上会有大爷把狗拴在超市门口进去买东西，他就蹲在边上，不停地狂点手机，“可能看上去很奇怪，基本上就是这样”。

玩得久了，黄诺看身边的事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北京怎么这么多石狮子？”在他的认知里，北京的portal有30%以上都是石狮子，形状相似，名字各异。对沈汇涛来说，公园却是“一片富矿，一去了就狂high”。

“我因为这个游戏走遍了北京很多的小巷、小胡同，去到了很多甚至包括学校里我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一些雕塑、一些景点。”沈汇涛说，“我能感受到以前感受不到的北京的气息，这是你玩这个游戏最开始、最直观的感受。”

Ingress由谷歌旗下一个工作室开发，整个游戏架构基于谷歌地图，国内玩家并不多，往往是喜欢鼓捣科技的大学生和IT从业者，男性居多。玩游戏的“特工”们很容易辨认：手机连着充电宝，不停地抬头、低头，试图确认目标，找到后站在目标建筑旁对着手机一阵狂点，然后悄然离开，直到下一个目标出现。

随着级别的提升，玩家之间开始有更多的偶遇与互动。有一次沈汇涛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试图占领附近的portal，刚打了一半portal变成敌方的了。他抬头看见一个人，捧着手机，没什么表情，“我一看就是他，你能感觉出来”。

搞个大新闻

绿军“特工”王雪坡（SgrAlpha）第一次遇见蓝军黄诺，是在地坛公园中心的方泽坛。那天他和一个伙伴在地坛做任务，转了一圈之后手机突然弹出提示，“你的portal正在受到攻击”。一抬头，祭坛对面站着一个人，“标准装备，手机充电宝，十有八九就没跑。我们正准备举手打招呼呢，他估计也看到我们了，‘啪’手机收起来了”。那天下午，双方的手机都在不停弹出提示，“一会儿你打我，一会儿我打你，就在地坛里面绕，特别逗”。

软件工程师王雪坡毕业于北京邮电大学，学校周边portal众多，他没事就去占个portal，再把它们连成绿色的三角形控制场，刷刷经验值。他第一次和别的玩家相约线下见面，就在学校南门外的一个portal，明光桥下写着元大都遗址的牌子。那天晚上，他按约定时间朝那儿走去，看到两个人，脸上冒着绿光—那是从手机里映出来的颜色。他们用手机相互验明正身，从此成了朋友。

Ingress并不关心玩家之间的互动，甚至没有好友系统和私人聊天频道，一切交流都是公开的。但许多玩家都会为身边冷不丁冒出个同类欣喜不已，他们广泛地建立QQ群，还常常线下聚会一同游戏。王雪坡最爱的活动方式是“起个8”：游戏里占领portal的方式是往上面放置谐振器（resonator），一共可以放8个，所有谐振器的等级加起来的平均数决定了portal的等级，portal等级越高，能“挖”出的道具越好。为了筑起最高8级的portal，需要8个“特工”同时协作。所以往往有这样的画面——8个拿着手机的人围住一尊石狮子，同时点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瞬间亮起一个绿色的点。

更加刺激的玩法是“盖京城”：找到3个位置各异的portal，将它们连起来成为一个控制场。如果场足够大的话，一个或绿或蓝的三角就会覆盖整个北京城。玩家们对这种玩法乐此不疲，在他们的心目中，一个罩在北京城上空的控制场是够得上“搞个大新闻”的标准的，官方的情报中心会将其记录在册，全世界的玩家都看得到。

真要搞出这样的大新闻并不容易。遍布北京的无数portal，许多早已相互连接，线条之间不能有交叉，这意味着那条横跨北京的线不能遇到任何阻挡，中间许多障碍需要在连接之前一一清除。除此之外，连接两个portal的必要条件是站在其中一个附近操作，手里还得握着另外一个portal的钥匙，而钥匙只能从对应的portal里挖出来。这又意味着有人必须扮演搬运工的角色，将钥匙交给队友。是的，系统不允许远程物品交易，所以他们的方式是选个没有别人的portal见面，一个人把钥匙扔地下，另一个人捡起来。

在周密的前期准备之后，3月8日，北京西北张家口宣化热电厂的一个portal和北京东北平谷区的另一个portal被连成了一条线。王雪坡和其余几个绿军“特工”站在北京南部大兴区的一条街道上，从北向南不停地把街上的portal和那两个顶点连成三角……整个北京被绿色的三角控制场盖了9回。

“乐趣在哪儿呢？”《人物》记者问王雪坡。

“我觉得很有意思啊，你想整个北京城都是你的。”他说。

“幻觉？”

“对，幻觉。游戏嘛，就是大家图一个乐子，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这个目标并未存在多久。当天晚上，蓝军“特工”黄诺专门从西边的石景山跑到南边的大兴，把这9个三角控制场一一打掉。

战争

年初伊始，蓝军“特工”赵亮（AlexRowe）开始参与一项绝密计划，如果成了，将是Ingress中国玩家迄今为止贡献的最大“新闻”。赵亮是Ingress北京最早的玩家之一，第一个不依赖作弊正儿八经升到8级的特工，北京蓝军公认的领袖，长年用自己的钱供养着VPN服务器让队友翻墙玩游戏。

事情缘起于3月28日即将在广州花城广场进行的大战。每隔一段时间，Ingress官方都会发布新的世界动态，并借着剧情推动组织一场覆盖全球的线下大战，数以千百计的蓝绿玩家纷纷奔赴指定战区参与作战。在这场官方命名为“异常见证人”（Anomaly Shōnin）的战役里，广州被选中作为日本京都主战场的卫星战场，那天花城广场比拼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整个世界范围内蓝绿两军的力量平衡。

怎样才能让这场涉及数百人的战斗变得更加有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用一个足够大的三角形控制场覆盖整个战场，这样身处其中的人就不必再考虑里面的各个portal如何连接，战争也将随之被还原成最原始的状态——不停炸掉对方portal的防御，不停抢占portal，不停防御自己的portal以确保不被炸掉，直到弹尽粮绝。

蓝军初步选定了这个巨大控制场的3个顶点：西藏拉萨、浙江宁海县、马来西亚沙巴，为了使两两连接，无数的障碍需要被清除。在一个名为“江湖救急”的QQ群里，赵亮他们指挥90多个遍布全国的队友，在兰州、成都、武汉和江浙一带四处清障，敌人的也清，自己的也清。身在拉萨的唯一蓝军“特工”井号（0x0023）飞赴上海，接收连接宁海portal的钥匙，来自香港的蓝军也携带着马来西亚的钥匙赶了过去。待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赵亮领着十几号北京蓝军队友飞去了广州。

“这件事情其实就是一个双方拼想象力的过程了，因为大家都会猜对方想干什么。在这之前最大规模也只是把珠江三角洲围起来，他拉这么大的原因也在于说，赌对方不会想到我们做一个这么大的事情。”蓝军的黄诺这么说。在大战打响之前，他对赵亮参与的计划并不知情，只是默默期待这样的事情能发生。

3月28日12点50分，距离第一场战斗开始还有10分钟，来自香港、台湾和大陆各省的数百名Ingress玩家枕戈待旦。赵亮和黄诺的主要任务是在portal周边安插防御盾，而同样从北京飞去广州的绿军特工王雪坡则背着一整个行囊的炸弹，准备在战斗开始之后对身边的portal进行无差别式轰炸。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手机一片蓝色，巨大的控制场飘浮上空。

这并不是拉萨-宁海-马来西亚三角，而是一个更小的、只盖住了广东区域的控制场，但足以让在场的所有蓝军热血沸腾。官方会在下午1点到1点10分这个时间段内随机选择一个记分点，以场上的势力增减判定记分，所以在那10分钟内，无数的炸弹在“特工”们的手机上穿梭、爆炸，蓝、绿、又蓝、又绿……他们很少抬起头看身边与之战斗的真正敌人究竟是谁。

下午1点15分，结束战斗的部队开赴下一区域，在休息的间歇蓝色的光幕消失，但在快到2点的时候再次升起。现场很少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赵亮心底透亮：宁海的蓝军“特工”大刘（AterLiu）经历数次失败之后，终于将两根线分别连到了拉萨和马来西亚。

“现场最厉害的人无非就是一个像施瓦辛格那样的，厉害吧，两手各一大把霰弹枪，那也就是一个步兵而已。但是打着打着就发现天上出来一条巨大的帝国歼星舰，天上出现了，你发现决定胜负的其实是那个东西。” 黄诺说。

“蓝军干得确实漂亮，确实漂亮，这个得佩服他们。”王雪坡事后向《人物》记者回忆，“当时肯定会有一瞬间心情低落，但是我们不能松啊。”

巨大的蓝色控制场一直笼罩在整个南中国上空直到大战结束，蓝军依靠控制场带来的丰厚积分和地面的强大火力大比分赢得了战斗，但京都主战场升起的那片几乎盖住整个日本的绿色控制场使得日本的蓝军遭遇大溃败，整个京都大战最终以绿军胜利告终。

双方各自合影的时候，花城广场的保安显得特别紧张，他们不知道这群穿得蓝蓝绿绿、声势浩大的人们刚刚用手机都干了些什么。在保安的眼中，喷泉仍是喷泉，雕塑还是雕塑，一切平常如旧。

世界

2014年国庆假期，蓝军“特工”黄诺兑现了自己的长途旅行——环勃朗峰，终点是勃朗峰脚下的法国小镇霞慕尼。在那儿的最后一个早上，他心血来潮跑去占portal，走到一个不知道是饭馆还是咖啡馆的门口发现一个portal已为敌方占据，他决定夺回来。一阵炮火过后portal褪去了绿色，正当他要朝上面放谐振器进行占领时，手机屏幕上portal已闪烁蓝光，他一抬头，发现那个等级比他低的法国“战友”就站在身边冲他笑。

Ingress给了玩家们另一种与世界交互的方式。在游戏系统的公共聊天频道里，接受讯息的频段从5公里一直延展到全世界，只要你愿意，就能看见地球另一端的玩家都在做什么。许多玩家出远门的时候都会随身多带一些具有本地特色的portal钥匙，到了目的地赠给那里的玩家，后者可以凭着这些“观光钥匙”，看见那些他们从未踏足的地方。

防火墙时高时低，中国玩家们不知道哪一天会彻底失去这个虚拟又真实的世界。赵亮觉得这一切糟透了，“很简单，不用翻墙，香港玩家的活跃度至少是北京的10到15倍。他们每天portal刷新的频率，玩家做的这些操作……最后连不上游戏了，没有办法了，然后他就不再玩了。” 但黄诺却认为这不见得是坏事，“因为它帮筛选了一轮我们的朋友”。

凡有阵营对立，口水仗在所难免。在北京Ingress玩家不大的圈子里，一切作弊行为都成为蓝绿双方责难彼此的最好理由：一人多号、申请非公共区域的portal、修改GPS定位到处“飞机”……不作弊是所有人的底线，绿军玩家王雪坡跟《人物》记者解释了一段官方游戏服务条款，“我们没有办法完全防止所有的作弊行为，因为人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你会采取各种各样方法去作弊，这个我没有办法拦住。但是我们也只能靠一些这样的准则来约束你，你不应该这么做”。而面对除开作弊之外的无谓争吵，知乎上一位Ingress玩家这样写道，“其实仔细想想，大家一起和GFW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也算是半个战友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

在虚拟的游戏里，争斗永远不会停止。但现实的世界中，往往有惺惺相惜的温情。2014年12月27日23点，名叫大猫（caaat）的北京蓝军玩家在厦门遭遇车祸身亡，就在事故发生前的几分钟，他刚刚完成了自己在Ingress里的最后一次操作。北京的蓝军为了纪念他，号召大家尽量保存那些被大猫占领的portal，于是很多蓝军队友会每天定时为那些portal充电，以确保能量不会随着时间消耗殆尽，这样他的名字就不会消失。

有一天赵亮的手机弹出提示，大猫在厦门占据的一个portal正在遭受敌军攻击。他有些心慌，难道这个绿军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吗？他跑去质问后才得知，那枚被扔出去的炸弹，等级是1。

这是一个绿军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大猫打个招呼。

来啦。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