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地贪恋着

2015-11-06 06:17靳锦编辑张妍摄影刘云志
人物 2015年6期
关键词:饭馆饭局物件

文|靳锦 编辑|张妍 摄影|刘云志

安全地贪恋着

文|靳锦 编辑|张妍 摄影|刘云志

他穿宽松的麻布褂子,坐在一桌筷架后面,像个老地主,如数家珍。

杨葵先生把数百个筷架从纸盒里拿出来,一一摆在桌上。材质不一而足,有青花瓷、陶、铜、塑料甚至贝壳;造型各异,十二生肖聚在一起,豆荚、蝴蝶、莲花分散各处,还有一组Hello Kitty,安静地趴在角落里。他的客厅原本整洁素雅,墙上挂着王亦农的书法,柜子里是收藏的陶杯、瓷碗和大部头的书。抖落几纸盒的筷架之后,客厅顿时显得很热闹,仿佛多了数百个叽叽喳喳的生灵。

筷架是用来架起筷子的小物件,以防止筷子直接接触桌子,取净洁之意。很难有人说得清它究竟兴起于何时,又被何人发扬光大,也从未卷入某个被津津乐道的典故——它太不起眼,不是收藏的上选。杨葵迷上筷架缘于一场饭局。十几年前,他和几位友人在东四十条的饭馆吃饭,有朋友取下纸质筷套让在座者签名留念,最后署上自己的大名、日期。此景颇令杨葵动容。他自北师大中文系毕业以来,一直在作家出版社任编辑,是传统文化的拥趸。“我当时想,这不就是一份日记吗?”他说,中国古代文体中有“交游考”,研究人的交际历史,“若干年后,年迈的人在夕阳下摇椅上,条分缕析每个筷套,以老朋友们的签名,勾连出往昔时光,(就像)彭斯那首著名(的)诗里那种的,下酒。这创意着实不赖啊。”

他琢磨也想收藏类似意义的物件儿,眼光一移,发现筷子下面卧着个架子,攒东西的情结上了头。杨葵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当时他是著名编辑,与各地作者往来频繁,而且“狐朋狗友”特别多,几乎每天都有饭局,北京城的若干个酒吧都挂着牌子,吃饭喝酒到夜里三四点,这一天才算过去。

有了收藏筷架的念头后,杨葵跑饭局更加勤快,进饭馆先看筷架什么样儿。要是没有筷架,这家饭馆就上了杨葵的黑名单,下次朋友再叫也不去了。不久在一家日式餐厅小酌,看见餐桌上摆着两枚石子儿,黑底白线,十分漂亮,他很动心,于是提出要买一个筷架,对方先是惊讶,然后直接送了他——大多数情形都是这样。也有饭馆开价500元一个,杨葵还到50元,痛快收入囊中。

因为做编辑,作家朋友多,都是写文章的好手,他对筷架的喜好,也很快通过友人不断发表的文章被人所知。朋友们开始从世界各地给他带回筷架,杨葵的藏品大大丰富。

摆在桌上的筷架,杨葵都能准确说出是哪个朋友所送,或者是从哪次饭局载宝而归。作家张悦然在新加坡读书时,每次回国都给他带回别致的筷架,有一对是树脂蜻蜓和蝴蝶,雕刻精细。朱砂和王咪夫妇从日本给他带回几套铜制筷架,名家所造,每一套都有名字,澄黄厚重,造型上却简单清爽。杨葵爱不释手,高兴了好久。

杨葵穿宽松的麻布褂子,坐在一桌筷架后面,像个老地主,如数家珍。这方寸之间,是他的居心之所。“假如说一个人到日本去玩儿,人家看到这个东西,当时他能想到你,我觉得太满足了。”

杨葵打小儿就喜欢攒东西。他追溯到童年。父亲被打成右派,母亲是反革命,1950年代被从北京贬黜到苏北县城的五金公司。杨葵就出生在那里。家里常年阴云笼罩,他就躲开,在院子里捡废铜烂铁,觉得有一天这些东西能够派上用场,比如造个飞机。同龄的孩子不爱和他玩,他天天骑一辆三轮车转来转去,想象自己是一个特务,在努力搜集情报,木板、铁皮、小麻绳都是线索。

家境清贫,孤独的童年也没有任何物质补偿,他渐渐滋长出对物件的占有欲。包装不舍得扔,盒子不舍得扔,两个月前收了几块榆木板,想着要钉一个架子,就一直搁在门口。妻子唠叨他,限你10天之内处理掉,他就笑笑。

“我觉得还是有一些占有欲的,这个也是我比较纵容自己的爱好的原因,”他说,“因为人性当中总会有一些占有欲、贪啊什么的,你贪嗔痴总是需要有地方释放的。”还有,就是“安全感”,把收藏的物件铺陈一桌子,被簇拥的感觉让他安全。“我老婆经常说我的安全感是比较缺乏的,这就是人的性格原因。”他笑言。

筷架是安全的贪欲。它小、少有人重视,甚至算不上正经收藏;但筷架可精巧,可古朴,还裹挟着有关友人的回忆。杨葵入此道,乐得自在。

筷架也分上中下品。上品用材讲究,造型别致,比如那几套来自日本的铜制筷架;中品姿色平平,但不出错,比如常见的青花瓷枕形筷架;下品一般是批发品,陶瓷弯成一个弧度,造型粗糙。他还藏有从天津包子铺收来的筷架,一只看不清面容的陶瓷狗,上面写着“狗不理”,令人捧腹。

杨葵把少数藏品称作“极品”。他拿起一个竹篾打的结,称这是他心里最高级的筷架。看似简单,却心思讲究,跟各种餐具百搭。他喜欢大巧若拙的风格。

筷架不是餐桌上的必需品,再贵的饭馆也可以没有这物件。但如果有,而且很特别,“我会觉得这个餐馆一定有高人”。筷架带来某种仪式感,只有看重吃饭过程的地方才会堂而皇之地摆上。杨葵最常从日式餐厅搜集筷架,日本料理对器具很讲究,时有惊喜。他收藏有一套拇指大小的手绘青花瓷筷架,就来自日式餐厅。

从筷架的样式也能够反推餐厅的风格。“狗不理”筷架令人想象一间朴素但实惠的平民馆子,简易大气的陶制筷架适合和风。杨葵拿出一只金色大筷架,线条简单,像小砖头一样沉重。那是某年他和莫言、阎连科、叶兆言等作家去深圳,在帝王大厦旋转餐厅吃饭,找服务员要的。一看这筷架,就知道那个餐厅“金碧辉煌”。

收藏的前三年,他比较急切地想要占有种类,不同材质、不同造型的都想入手。到了第五六个年头,已经很少在饭局上碰到能让他惊喜的筷架。收藏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新奇的玩意儿可遇不可求,他反而放松了,“对得失的感受也没那么强烈了”。

藏品不求成双成对,只求别致。一套木制京剧脸谱,生旦净末丑,净角儿画得太丑,舍掉。杨葵没见过其他人有此爱好,所以也无竞争,他形容“隐秘得像是灯下黑”。

得失心不会完全消失,只要还在收藏,还坐拥一个铺满数百筷架的客厅角落,就会带来暗自得意或者失落的起伏。张悦然送的树脂蜻蜓筷架,被人不小心折断了翅膀,他心痛不已,抱怨即便拿胶水粘连,还是会留下痕迹。采访结束,他和记者一起出门,看见门口搁置了两个多月的榆木板,又想到做架子的事情,自嘲了几句,可又不由得叨念,“还被人拿走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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