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计生干部

2015-11-06 06:17卓星编辑赵涵漠摄影卓星
人物 2015年6期
关键词:服务站养育计生

文|卓星 编辑|赵涵漠 摄影|卓星

最后的计生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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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计划生育在这个国家的重要性悄悄发生变化,计生站长唐海兰的工作范围戏剧性地扩大了。

计生干部

令唐海兰先生感到欣慰的是,他不用像过去的计生干部一样,面对四处躲避的村民。过去8年,他是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花瓶子镇的计生干部,但如今,计生在这个国家的重要性悄悄发生变化,唐的工作范围戏剧性地扩大了,他成了一名针对农村0—3岁幼儿进行“早教”的养育师。

做起入户指导工作后,更多的人开始主动招呼他。“我平时从他们门口过的时候,然后这个群众就(说),‘你又来给孩子上课了,到家里坐一下嘛,今天太阳挺好的,晒一下再去嘛’。”

这样的场景放在30年前难以想象。有时候镇上的老干部们会跟他聊起从前的计生工作,“说你们这几年工作好搞了……我们那个时候下去,群众见了直接腿哆嗦”。

每周三都是唐海兰去农户家“带娃”的日子,汽车沿着去年修好的公路在山间穿行。山势起伏,有的山坡林木茂盛,而在更加裸露的区域,石头沿着山坡向下堆砌,巨大的挖掘机盘踞路边。车在岔路口一头扎进更深的山谷,但公路逐渐平坦下来,上坡时自动挡小排量汽车发出的巨大引擎声也慢慢平缓下来,使得山谷里偶尔的鸡叫声愈加清晰。

唐海兰坐在车后座上,他身边放着一个蓝色编织袋—农民工返乡时常见的那种—讲义、玩具、童话故事书、平板电脑……都在里面。今天运气不错,镇上的计生办主任主动提出要送他去。要在平时,这段山路骑摩托车需要用上45分钟。

车停在赵湾村一个村民家门口,唐海兰拎着编织袋下了车,蹚过门前的水沟,到达晒满香菇、堆满木屑和弥漫木屑发酵酸味的赵子萱家。邻居觉察到隔壁有人来,转过头冲着赵家后院喊,“快点,你们家来人了,老师来了。”

老师

很少人叫他“老师”,这个称呼至今让他“怪不好意思”。31岁的唐海兰是花瓶子镇计划生育服务站副站长、也是站里唯一一名工作人员。在这个因计划生育国策而存在的医疗服务部门里做医师,唐海兰最重要的本职工作是守在服务站里等待育龄群众上门做“三查”,查妇科病、查有无怀孕、查是否上环,每季度一次,往复循环。

改变来自半年前。县里来电话通知他去市上培训,去了才知道是被要求参与一个叫做“养育未来”的试点项目。设计者来自由中科院、陕西师大、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发起的“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EAP)。培训会上,专家们用数据郑重地向唐海兰和其他69名计生干部解释此行的目的:中国农村婴幼儿的发展明显滞后,专家说,造成这种现象的主因之一是农村家长没有在孩子0-3岁期间施以恰当的干涉,所以希望来参加培训的计生干部们在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之余,能够每周去到一些农户家,教给家长们正确的育儿知识,提高农村人口素质。

培训过后的一个大雨天,唐海兰拎着装满图书和玩具的编织袋,在村计生专干的引见下,第一次出现在赵子萱家里。

从计生干部转变为养育师,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戏剧性冲突—赵子萱的母亲王婷婷对这个每年要给自己做4次“三查”的干部仅有模糊印象。丹凤县商镇计生站副站长李波和站上的同事颜淑霞同样参与到了这场实验中,李波告诉《人物》记者,有人质疑这件事应该由教育口的人干,他们做计生的不太合适,但他觉得并非不能胜任,“只要能及时地、持续地回应娃的各种需求,有耐心,多跟娃沟通。”

唐海兰穿一件深蓝色轻薄羽绒服,中等身材,圆脸,“养育”了大半年,在这份新工作中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过去)我们是医生又不算是医生,我们算是什么身份呢?在政府这边的话,只是个干部。而作为老师,不管走到哪里,挺受人尊敬的。”

“表扬就要表扬到位。”唐海兰对赵子萱的母亲说。子萱正在玩一个往娃娃脸上贴五官的游戏,“眼睛在这儿”,在得到正确的指示后她把眼睛贴在了正确的位置。“子萱真聪明,耳朵真灵”, 唐海兰适时地补上一句表扬,子萱高兴得直跺脚,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嘴巴贴歪了,没关系,“尽量不要说娃笨这类话”,唐海兰又开始传授他学来的“回应式抚育法”。

“原来我们的主要矛盾可能是数量问题,”国家卫计委培训中心主任蔡建华则说起为什么要去培养深山里的孩子,“但是完了以后,我们必须考虑到未来,考虑到未来的话,我觉得质量肯定是一个突出的问题。”他全程参与了“养育未来”试点项目对计生干部们的培训,也为项目能够顺利开展提供了来自体制内的保障。事实上正是出于他的建议和安排,才使得这群原本从事计生服务工作的基层干部参与到了这场“实验”中来。

唐海兰很少考虑这些。他忠实地执行着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培养这些娃,看看他们有没有变化。做计生干部也七八年了,在这个人口一万出头的深山小镇里,并无太多新事。在唐海兰的眼中,无非也就是年轻人外出打工,孩子大多数由奶奶带着,嫁出去的比娶进来的多,死亡的比出生的多,“咱们不是一直说那个稳定低生育水平,然后提高人口素质吗?在前一方面已经,或许就是说已经达到了?”

在赵子萱家的时间快到了,接着要去下一家,妈妈将女儿搂在怀里,翻开唐海兰这周新带过来的童话书,用还算标准的普通话照着念了起来:

“吉普(小狗奇普)抱来自己的玩具箱,‘要是小猫回来了你就躲进这里’,吉普说,‘躲这儿他永远找不到你,这箱子里乱七八糟的,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东西。’ 可是小鼠吱吱根本没心思听。”

多重角色

走出赵子萱家,平坦的水泥公路旁满是香菇大棚。“以前的这些墙上全是计生标语。”从农户家出来返回服务站的路上,花瓶子镇计生办主任王金来一边开车,一边指着渐次路过的农家墙壁上、被白色颜料粉刷覆盖掉的昔日标语。

标语在变淡,计生干部在转型。参加项目的干部们并没有学习太过复杂的内容—听课、会场示范,然后前往西安周边的一个小学练手。最后形成的讲义是由陕西师大的研究生和教师们一个字一个字改出来的,基本上只要照着讲义念就能完成工作。未能顾及现实的一点是,讲义中大部分使用了“妈妈”作为讲述者,但实际上很多妈妈都不在孩子身边,只能由养育师自行调整。

不带娃的日子里,唐海兰还要待在计生站,计生站坐落在花瓶子镇中心,门前是山,背后也是山。和中国许多计生站一样,宣传栏贴着学者马寅初于1957年提出的新人口论。1980年9月,中共中央向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发出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全体干部以实际行动响应国务院“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的号召,自此“计划生育”逐步演变为中国此后数十年间努力维持并不断调整的基本国策。

31岁的唐海兰在这里工作了8年,但他没给人上过环、结过扎,更没有做过引产手术。花瓶子是个小镇,服务站只有他一个人,“妇科检查之类的,必须有两人以上的在场”,做不了。当地的群众跟他一来二去混熟了,更不好意思开口。

有一次一个妇女跟他讲,“没关系,你就给我上(环)吧,我说那你真的要上(环)的话,你等一下,我去找一个女同志过来看着。人家说你给我上就好了嘛,你找别人干什么。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就说这个规定要求的,我给你上可以,但是我得找一个人在场。”但找不到人,最终还是没上成。他就把妇女介绍到县里面的服务站去了。

李波和颜淑霞所在的商镇是个大镇,计生站的设施和人力较齐全,所以类似上环、结扎之类的小手术也常做。颜淑霞说自己只参与过一次引产手术,那时她是卫生学校的学生,被分配到医院实习。李波不太愿意讲从前,而是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沓纸—那是一本财经类刊物关于他们新工作的报道。他指着其中“引产”两字说,这样的字眼“刺痛”了他。

还是因为镇子小,所以计生办主任王金来也拿唐海兰当半个基层的行政干部使。他跟镇政府别的工作人员一样,要值班,要“包村”,夏天防洪,冬天防火。2010年又来了一场大水灾,他和镇里别的干部一道下乡去村上住了一个月,组织人员修路通水。冬天一旦山上的林子着了火,他们又拿着锄头镰刀跑进山砍隔离带。在医院里工作的老同学打电话来问候,都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医生不是在修路就是在灭火。“我们的工作就是这么复杂”,唐海兰苦笑。

强硬年代

事实上就连唐海兰本人,都来自“计划”之外。1984年,在丹凤县城以北的庾岭镇,母亲为了生下唐海兰、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躲进了亲戚家住的山沟里。山沟特别深,没有通电,平时不敢露面,还要偶尔转移阵地。

唐海兰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事计生工作。初中毕业后,唐海兰硬是被父亲送进了自己不喜欢的卫生学校,只是因为父亲觉得医生“走到哪儿都是受人欢迎的”。念书时好友拖着他参加公共卫生系统的招考,他以为去考卫生院,哪知道好友给的报名链接里是计生服务站的职位,“审核的时候,我说哎,怎么报成这个”,再三犹豫还是去考了,通过后又觉得不甘心,同学警告他说:“你现在把人家名额都占了,你考过了,不去了,以后人家谁用你?”家人也劝,“上班了之后,起码就安定下来了。”

“就是挺滑稽的一个事情吧……我是违反了这个政策,结果呢我还干了这个工作。”31年后的唐海兰说起这段往事时身子往后一缩,露出了自我调侃式的笑容。

“那个时候的人轻易不敢超生。那个时候的政策是很可怕的,政策的严格程度。”王金来告诉《人物》记者,“是发动一切力量,利用一切资源,把这些有可能超生的人起码要抓回来。”在1980年代,计生工作从来就不是只有计生干部才做,而是一场基层干部的全体动员。

王金来1987年从部队转业回地方,做过军区教员,乡镇武装部长,负责过人事,2007年被调到花瓶子镇做计生办主任,主要负责跟刚结婚的农户签生育合同,给符合二胎政策的人发放准生证,落实各种计生优惠政策,群众来找唐海兰做“三查”的时候他就负责登记。还有就是征收社会抚养费,俗称超生罚款。

对于那些躲避执法的人,“在我记忆中,达到啥程度,如果你敢给我跑了就把房给你扒了。”但王金来说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也禁止自己带出去的队伍这么干,“扒房可是个毁灭性的东西”,“震慑力是非常强,但终究是种落后的做法。”

不让扒房,但还得完成结扎任务。王金来就胡萝卜大棒一起使,跑去跟人说清局势:我不主张你扒房,他对那些人说,但将心比心,我也要完成任务,那怎么办呢,你得按政策来。你要万一不接受,我是绝对不会采取扒房这种办法的,直到给你把工作做通为止。但是我做工作是有期限的,如果我没扒你房,事情又不解决的话,领导肯定会换个人把你的房给扒了。

最后工作都做通了。

今天我要鼓励大家生

计划生育政策35年来,中国的人口总和生育率从最高峰时期的6以上骤降至2010年全国人口普查时的1.18,这一数字代表着中国的女性一生中平均生育子女的个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生物统计学博士、人文经济学会特约研究员黄文政在电话里告诉《人物》记者,人口学界的共识是,如果要顺利地完成世代更替,总和生育率应稳定在2.1左右—一对夫妇生两个孩子。而在中国,由于男女比例相对发达国家更加不平衡,有学者认为要达到2.2才能完成世代更替。

尽管发达国家偶有反弹,但几乎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总和生育率都呈现出了下降曲线。这可以归结于医疗条件的改善,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年轻人口的流动与迁徙,养孩子的收益下降、机会成本上升……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得以倚靠行政强力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中国,这条曲线变得更加陡峭。最初严格执行的一胎化政策在过去的35年中不断被撕开口子,陕西省计划生育条例共经历了7次修改,将允许生育第二胎的标准不断放宽:农村头胎是女孩可以,父母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可以,到只要有一方是独生子女也可以……去年“单独二孩”政策全国遇冷,国家卫计委预计会有200万对夫妇申请,最终只有不到100万对。

“我们国家是不是还一定要讲鼓励晚婚晚育?是不是一定要讲鼓励少生?我觉得这些在今天都是可以要去讨论。”国家卫计委培训中心主任蔡建华说,“原来这个政策可能是鼓励你稍微少生一点,但今天我是鼓励你,按照单独二胎(生)。今天害怕的是什么?今天我要鼓励大家生孩子的时候,他不生了。”

中国正在开始老去。“我们的生育率是非常的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在未来10年,中国的育龄高峰妇女数会减少45%左右。即使我们的生育率大幅提高,也没有办法去弥补育龄妇女数量的大幅下降。未来10年的话,中国的劳动力人口会出现一个大的萎缩,即使放开生育的话也没有办法改变。”黄文政觉得最迟一两年以内,政策一定会有相应的调整,但说起整体的人口结构趋势,“我非常悲观。”

政策的风向怎么吹,基层的人就怎么做。去年为了落实“单独二孩”政策推广,花瓶子镇还专门召开了会议,把所有村里的计生干部召集起来摸底。“但是很遗憾的是,咱们镇上摸底下来,基本上好像都没有。”唐海兰说。

黄文政告诉《人物》记者,由于施行一胎化,“大家已经把一胎当作默认的选择了,农村也向城市看齐”。黄文政说,“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现象,而且非常难以逆转。”

最后的计生站长

不出意外,31岁的唐海兰将是花瓶子镇计生服务站的最后一任站长。

从2013年曾经的卫生部和国家计生委合并为“国家卫计委”后,两套庞大的系统开始了从省、市、县再到基层的整合。根据方案,最迟2015年6月之前,基层现有的计划生育服务站将不复存在,所承担的功能将会被整合到当地的卫生院去。而事实上,在诸如山东、重庆等省市,计划生育服务站的编制早在2014年底就已撤销。对唐海兰和花瓶子镇来说,同样的整合只是时间问题。

“你要赋予这些工作人员新的职能,对吧?”只要计划生育国策存在一天,蔡建华觉得“中国的人口还是需要有一定的管理,所以还是需要有一支队伍”,他开始谋划唐海兰们的职业未来,“除了日常的执行一些人口政策的任务的话,也许他还会有更多的一些精力。这些精力他是不是能够用到促进婴幼儿早期发展?”

这也是为什么蔡建华积极在基层推动“养育未来”试点项目的原因之一。在他看来,这种模式如果能够得到全国推广,那么将不仅是在试图动员国家的力量解决农村人口的素质问题,使得20年后的他们可以作为优质劳动力,撑起逐渐迈入老龄化、劳动力市场萎缩的中国社会。与此同时,“农村婴幼儿养育师”或许真的能够成为基层计生站数以百万计的工作人员未来转型的方向之一。

而对于“养育未来”项目的发起人、REAP的专家们来说,他们并不在意究竟是谁去辅导这些农村的孩子。“可能得到15年以后,我们才能有一批真正的培养出来的养育师。”中国科学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REAP负责人张林秀教授在一次座谈会上说,“但现在我们不能等,只能把现有的计生资源先用起来。”

“同一片阳光下,同一条起跑线,我觉得所有的孩子,至少我们提供一个机会,对吧。” 蔡建华说,“把一些科学的知识告诉他们,怎么去促进他(孩子)的这个健康成长,OK,做这个事情,老百姓会更喜欢这个政府的。”

3月的花瓶子镇依旧时常下雨,山里的气温永远比县城里低好几度。唐海兰从农户的家里回到计生站的办公室里,支起电暖炉,和记者又聊了好几个小时:他的工作、对自己孩子的亏欠,违反政策的出世和被计划生育改变的人生。他又一次说起当时父亲为什么要送他去念卫校:他们村上有个白胡子老医生,每一次都是别人去他们家请去给人看病,人们都特别敬仰。父亲本来想去学医,但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就非让自己去学医。

有时候他也琢磨着未来究竟会是怎样,想不明白的时候就自嘲,“想了没用。如果真的把这个撤销了,我们专职去做医生的话,虽然说这几年(医术)扔下了,但是我们还年轻嘛,总能学习。或许自己学一学,我也可以做一个乡村医生啊。”

“要是全职去做养育师,去带娃呢?”记者问他。“嘿嘿,那也挺美。”

4月来了,新一个季度开始了。赵子萱的母亲和邻居家的媳妇如约而至。她们坐在B超室里,在检查之余和唐海兰细细碎碎地聊着天。只要计划生育作为国策存在一天,无论是做老师还是做医生,这样的梦想都离唐海兰相去甚远。他依然需要每天守在B超室,为前来检查的妇女们提供服务,仅此而已。

唯一不同的,或许只存在于同这两位农村女性的攀谈里。在她们的心目中,唐海兰不仅仅是一个计生干部,还是她们孩子的“老师”。

他挺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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