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彼得

2015-11-28 07:34田弘毅
读者·原创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毕业典礼彼得学期

文_田弘毅

我的老师彼得

文_田弘毅

大学二年级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屋子里给新学期每门课的任课老师发电子邮件。邮件内容大致如下:“XX老师您好,我叫XXX,是一名二年级的学生。我很高兴这学期能选到您教的课,期待在课堂上与您见面!”我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父母多次叮嘱我要跟老师提前打个招呼,给人家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躺在对面床上玩手机的斯丁格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好奇和困惑。

“你们美国学生会这么干吗?”我问他。

“没听说过。”

“你说那些老师会怎么想?”我又问。

他考虑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应该会直接删除。”接着他把目光转向我,得意地笑着说,“鬼才有闲工夫理这些东西呢。”

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响起,发信人一栏写着“彼得”。这回轮到我笑了:“鬼来啦!”

彼得是戏剧系的教授,我选了他的戏剧入门课,这多半是为了应付学校关于艺术类课程的要求。他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晚上好!祝贺你已经从大学一年级迈进二年级,多么伟大的飞跃呀!选我的课你挺高兴是吗?那咱们就看看两三个礼拜以后你还高不高兴。嘿—嘿—嘿(请你自行想象我在电脑前坏笑的样子)。”结尾还有一行小字:“实话告诉你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念你的名字,所以只能蒙着念了,你不要怪我。我是美国人,我笨。”

我和斯丁格盯着电脑屏幕,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斯丁格说:“这家伙有点儿意思。”

几天之后,我在课堂上见到了彼得。他五十多岁,头发灰白,蓄着浓密的、近乎全白的络腮胡。他算不上胖,只是有个鼓起的肚子,这肚子让他比我见过的其他教授少了一些书卷气,添了几分活泼。彼得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宣布开始上课:“这是戏剧入门课,我是你们的老师。如果你是来上编程课或者物理课的,那么我遗憾地通知你,你走错地方了。不过你也可以留下来听听,学点儿知识,还不用交作业,不用考试,多好。”他等了几秒钟,说:“好,看来大家要么都很聪明,全找对了地方,要么就都是……求知欲强、喜欢旁听的年轻人。我们开始上课。”

那是我上大学以来听过的最有趣、最生动的一堂课。他在这所大学里教了十几年书,戏剧入门课每年都有,但他举的例子、穿插的笑话都是活的,我能感觉到他自己也享受着其中的乐趣。

下课的时候我在教室门口等彼得,想和他聊聊。

“哦,给我发邮件的就是你吧。怎么样?是打算后天还来呢,还是现在就去教务处把我的课删掉?”

“当然来,我喜欢你的课。”

“谢谢。现在你来教教我吧,你的名字到底怎么念?”

我用极慢的语速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几次,他跟着我说,但都不太对劲儿,他自己也感觉出来了,皱着眉头让我又说了几次。

“别着急,中国学生的名字总是让美国教授们头疼。”我宽慰他。

“这不公平,凭什么你说我的名字就那么容易。我得练习一阵子。”

“你以前看过戏剧演出吗?演过什么没有?”他又问我。

“没看过什么。上学期倒是演了一次,一个朋友排演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演卡利班的演员生病回家了,他就问我愿不愿意替补,我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后来演出效果还不错。”我回想起几个月前那次意料之外的经历。

“啊!卡利班!多精彩的角色!我到现在还能背上一两句这个“小怪物”的台词……”他自我陶醉地表演起来。

那个学期我完成了大学生涯的重要转折。在那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对戏剧产生兴趣。而随着学期接近尾声,我发现自己每周都在期待彼得的课,期待看他装作极认真的样子捋着胡子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期待听他用自嘲的口气讲自己并不成功的演员生涯。

逐渐地,对我来说他在课上所教授的理论知识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部分,自己买些书看完也可以把那些知识学得七七八八。那种兴趣相投、相见恨晚的亲切感和一天一天形成的坚固的友谊才是我所珍惜的。系里的排练结束之后,或者学校放寒暑假之前,我和彼得总会到附近的快餐店买些吃的,再坐下来东拉西扯地聊一阵子,从他对系主任的抱怨到我对某个女孩的暗中爱慕,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说的。

期末考试时,彼得在考卷的最后留了整整一页空白,只在最上面写了一行小字:“请在此处填写对该任课老师的抱怨、谩骂,或者画一幅幽默漫画。”当时离圣诞节只有不到两周时间了,我写道:“希望你过个快乐的圣诞节,白胡子老头儿!”

一周之后我收到试卷,看到彼得全是大写字母的批注:“我就不!还有,‘白胡子老头儿’?天啊,你们国家是怎么教育你的,这就是你给你的老师起的外号吗?太没有想象力了吧?!”

从那时开始,直到大学毕业,我每个学期都选了彼得的课。

大三的秋季学期,彼得花了几年时间准备的、他自编自导的话剧《战争戏剧》要在学校上演。我做了他的舞台监督,负责整个演出的指挥调度。

每天下午,彼得都会挺着肚子站在学校剧场的二楼,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监督布景的搭建。他收起了平常的幽默,换上一张严肃、苛刻的脸。布景墙上的假开关、道具酒瓶上的商标、花瓶里的假花,他都要亲自检查。要是某一处细节反复修改后还是入不了他的法眼,他就换上一身工作服,亲自上阵。

正式进入彩排,前面几周一直待命的灯光、音响都加入进来,没想到在这个关头又出了岔子:负责音响的学生竟然在彩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睡着了,更要命的是他那并不十分收敛的鼾声传到了坐在前排的彼得的耳朵里。彼得缓慢地转过身来,脸上一副冷血杀手行动前的表情。

彼得让我把负责音响的学生叫醒,接着他把那学生领到一旁,用虽然压低了但是仍能清楚听到的颤抖的声音说:“开演前只有两次彩排让你熟悉音响指令,你居然睡着了。这戏很无聊是吗?这么多人辛苦忙活了一个多月,你觉得他们都很蠢是吗?我们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打扰了你的睡眠是吗?”

“不……不是。”另一个颤抖的声音说。

彼得站在那里,仍旧死死地盯着那个可怜的学生。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突然疲惫了,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你待在这儿也没用。我不扣你的学分。”

那天晚上的彩排结束后,我到彼得的办公室做排练报告,说到音响的问题时我俩都沉默了。

彼得突然笑了:“刚才差点儿没气死我,那家伙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睡觉!我应该学学中国的老师,直接给他一拳。”他攥起拳头,满脸凶相地挥舞起来。“玩笑归玩笑。”他平静下来,“问题还得解决。我们明天再找一个人来,不管是谁,但愿他学得快。”

“让我试试吧。从排练开始到现在,我一直跟着,对每一个细节都很熟悉。”

他盯着我想了一会儿,说:“别中途睡着了。你要是搞砸了,我可得揍你一顿。”

两天之后,《战争戏剧》开演,一切顺利。几个小时就像几分钟一样飞逝,但其中的每一声笑、每一次掌声、每一句台词都是独一无二的。

那个学期系里的日程排得比往常紧,彼得的戏演完后,我们立马就得把所有的布景拆掉,为下一场演出腾地方。我和彼得拿着榔头、锯子站在舞台中央,有点儿不知所措。

“花几个礼拜搭起来的东西,一个下午就没了。”

“这东西可不是电影,可以重放成百上千次。这东西,灯一黑,幕一落,唰的一声就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永远都不会有了。”他慢慢地捋着胡子。

“但好在它还在我脑子里,永远都在那儿。因为我曾是它的一部分。”

空荡荡的剧场里各种工具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像一首感伤的歌。

在布景拆卸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坐到舞台边上休息。

“问你个问题,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上学?我听说你们国家人人都骑着熊猫上班,多好呀!”

“那当然是希望出来增长见识,开阔眼界。”我挺起腰板,装模作样地说。稍稍停顿,我又说:“这是外交辞令版的答案,还有真话版的。”

“让外交辞令见鬼去!真话,我要听真话。”彼得两眼放光。

我眯起眼睛,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英雄一样哑着嗓子说:“像我这样在梦里数学都没有及格过的家伙,在中国考进一所正经大学很难,一点儿不骗你。”

“唉,难怪经济学家说我们美国要衰落了,瞧瞧,连你这样的‘残次品’我们都招进来,还给奖学金。没天理了!”彼得双眉紧锁,充满了对自己国家灰暗前景的惋惜。

“说正经的。你们的老师真像你说的那样动不动就扇学生耳光?”彼得又问。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我见过的老师都和你不一样。”我答道。

“怎么个不一样法?”

“怎么说呢?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学生视为和自己平等的人,更不用说成为朋友了。”

到了大四毕业的前夕,我几乎天天跑到彼得的办公室去,要么借书,要么和他聊天。有一天,我们聊到三周以后的毕业典礼,我向彼得抱怨学校如何不近人情,典礼下午结束,晚上七点以前就要求清空宿舍。这让我们这些国际生上哪儿去?

彼得忽然不说话了,阴沉着脸。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开口了:“有件事情我正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呢……你的毕业典礼我参加不了了。”

“我能问为什么吗?”

“我和劳拉的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就在下周,五年前我们就开始制订计划了,而且她妈妈的生日也快到了,所以我们要开车去她们家,这周六就走。希望你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这是值得高兴的事,祝贺你们。”我硬挤出一个微笑来。因为家里的原因,我的父母一周前取消了来美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的行程,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失望。现在彼得也要走了。

我俩尴尬地坐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彼得先开的口:“要不这样,你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试都考个不及格,或者找朋友打一架,这样你就会被留校察看,等你明年毕业的时候我肯定在那儿!”我俩都笑了。

周六,说再见的时候到了,因为彼得下午就要出发。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吃午饭,闲聊了一阵子后,我们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的盘子,气氛到底有点儿不一样了。回去的路上,彼得问我有没有听过一首叫“我们会再见”的老歌,我摇摇头。

他按下手机的播放键,舒缓的旋律响起:

“我们会再见,不知在何地,不知在何时,但我知道,在一个艳阳天,我们会再见……”他跟着那轻柔的女声唱了起来。

在戏剧系的楼前,彼得很正式地和我握了握手说:“等你毕业了,我就不再是你的老师。我们会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我握紧他的手,说:“胡说什么呢,死老头儿?我一直是你的学生,你一直是我的老师。彼得,三年过去了,我依然很高兴当时选了你的课。”

他像个初学外语的小学生一样说了一遍我的名字。

“不错,可以得A了。”我捋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对他说。然后我们拥抱,挥手,道别。

四月底,天气转暖,学校的小山坡上已是满眼绿色。

毕业典礼当天,所有的应届毕业生穿上学士服,戴着学士帽,排着队绕学校一周,道路两旁的教授和家长们为我们欢呼鼓掌。彼得发来一条短信:“祝贺你正式毕业!我就在人群里,你抬头看看呀!”

校长的讲话结束,四百五十二顶学士帽被抛向空中。书页合上,我的大学生涯结束了。

图/孙 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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