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微

2016-01-04 00:32张鹏程
散文百家 2015年12期
关键词:小村猪油猪肉

●张鹏程

在小村,你要说自己和猪没有任何关系,最好要小点声,最好别让八叔听到。不然,轻者他会给你一个白眼,“哼”!那是他不屑的最好表示。当然,八叔还要稍稍配合一下,腰挺得再直一些,两只手最好交叉背在后面,目不斜视。要是赶上八叔不高兴,也许会骂你个狗血喷头:“你和猪没什么关系,净扯王八犊子,那你和什么有关系?离开猪,你爹怕是都没有力量播种,说不定你要晚出生好几年!”

在小村人的概念中,一年不杀一头猪,那还叫过日子!人们的一日三餐,以猪油为主。早些年植物油小村人是看不起的。猪油香,长力气。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离开猪油怎么行?偶尔,也会有鸡油、鱼油、狗油……但那登不了大雅之堂,吃的人家也是偷偷摸摸,绝不敢对外声张。她们绝不敢像二嫂那样,每次熬菜都把沾满猪油的勺子弄得山响,还要大声嚷嚷:“这该死的猪油,属贴树皮的,粘上还下不来了。”几百户小村人,杀年猪的人家要占三分之二。没猪杀的,也要早早看好哪家的猪肥,预定几十斤,解决一年的油水问题。因为猪,农家的日子得到滋润,农家的生活味道里满是浓香。也是因为猪,东北菜中不乏名菜,猪肉炖粉条子、熘肉段、红烧肉、川白肉……据说,满汉全席中,猪肉也占了很大的比例。总之,一句话,人们过日子从来没有离开过猪肉。

从猪的角度说,猪的一生可谓无所不奉献。猪的缺点是能吃,这也是它的优点,不吃哪能长得满身是肉?猪,不事张扬,吃饱了倒头便睡。虽然多有鼾声,但是谁家的猪圈会盖在房子跟前,那鼾声绝不至于搅扰主人的好梦。猪的一生是简单的,因为简单所以幸福,就连梦中也幸福得直哼哼。吃糠咽菜,从不计较,但是,猪能化腐朽为神奇,极尽吸收营养,把它们转化成人们喜欢的猪油和瘦肉,满足人们随意取舍。猪的悲剧在于它所有的努力就是走向末路。在小村,能活过五年的猪实属罕见,要是活过十年,那就是猪中长寿祖先。猪一生的抗议就是冰冷的尖刀插进它的胸膛时那一声彻骨的嘶叫。当然,人们不会听出悲凉,相反会有一点点愉悦。因为,那一声嘶叫之后,便是让人们畅快的宰割。割下头、剁去四蹄、劈开脊骨、掏出内脏、肢解肉体……一系列淋漓的舞动,人们的眼中只有肉,只有不同档次的肉,全不见猪,全不见猪的悲哀。

猪血灌成血肠,最好是肥肠,以便吃出满嘴流油的效果。猪肝适合白水煮,当然要有技术含量,嫩而不柴,甜香不腻。小村人还会缺少技术吗?几百年口口相传,那点技术早就成了毛毛雨。最不被看好的猪肺也扔不得,灌肉肠,或是烀熟辣炒、干煸……仍是饱食一顿,三日不忘。猪肉可以变成肉末,再加上皮,成了中国人百吃不厌的饺子、肉饼、包子、烧麦……猪耳、猪舌、猪蹄那算是猪的极品,一般的人还没有资格吃呢。剩余的肉,或冷冻,或风干,经过时间的发酵,让猪肉得到第二次生命,让人们死心塌地爱上猪肉,离不开猪肉。这是猪的幸运,还是猪的悲哀?

按理说,对于猪的毫不保留的奉献,人们应该是心怀感恩,对猪多几分敬畏才对。事实真是这样吗?我敢说,在动物里招致骂名最多的就是猪了。而且,这样的骂名极尽侮辱,极尽诋毁。小村人常挂在嘴边的是“蠢猪”,学习不好的孩子家长骂他长了个“猪头”,办事不利人们评价他“猪脑”,饭量大是“属猪的”,“现在有了新的称谓——吃货”……文雅一点的词也好不到哪去,比如猪狗不如、猪朋狗友、辽东之猪……有些词小村人并不喜欢,猪就是猪,绕那些弯子没用。因为猪,小村口头文化得到了不断发展。说某人贱骨头,那是“剔了肉的猪蹄儿”;说谁虚情假意,那是“野猪头做贡物”;做事鲁莽、不计后果,那是“老肥猪上屠场”……

猪的“恶”名似乎和它的奉献无关,这就是国人的优良传统,爱与恨不愿取舍,兼而有之,猪是最好的代言。小村人对猪的恨,究其原因,翻遍典籍,也勉强是宗教信仰给猪罗列了四大罪状:相貌不端,喜污秽,一根筋,乱伦交配。这样的罪名是为信仰服务,和小村的关系不大,小村人有宗教信仰的并不多,何以对猪冷眼相看?猪伴着人们远离荒蛮,一路走来,肝胆相照。如果把猪当兄弟看,人们还下得了刀子,还会吃出好心情吗?为了不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人们自然要选择冷漠。怨就怨猪只顾吃食,忘了进化。要是猪比人进化得快,该被宰割的就是人而不是猪了。一些文学作品中,猪好不容易混了一席之地,但形象并不光彩,一个猪八戒让猪恶名远播:没有理想,贪恋女色,是非不分,缺少毅力……这样的形象不符合国人的审美标准,猪的境遇每况愈下毫不奇怪。秦桧,可谓臭名昭著,骂声千载。恨之深,骂之切。国人激愤的心情如何发泄?他们想到了猪。历史上超短的小说诞生了,只有二十三个字,说是秦桧二十三次转世,变成了一头猪,被杀后,肉奇臭无比,无人敢吃,被埋掉。秦桧遭此骂名罪有应得,和猪有什么关系?让猪为秦桧代言,实在是千古冤案。

猴子会讨巧,于是成了大英雄——齐天大圣;老虎威猛,人们敬畏有加,奉为山中之王;为了满足人们的崇拜,凭空捏造出一条神龙……可猪就是猪,知足而满足。

小时候,祖母的一句话记到今天:“猪不会流泪,是因为她的眼泪都装在心里”。

因此,祖母从不吃猪心。

牛的口碑好,而且是好极了。几百年的农耕时代,牛犁出的不仅仅是温饱,更有时代的进步。当牛渐渐淡出田地,牛的美名留了下来,牛成了“任劳任怨”的代言,成了“奋勇向前”的大使。“牧童骑黄牛”成了中国画里最美的意象,童子历来寓意着希望,黄牛托起希望,那是人们对黄牛的信任。那些传世名画,多有牛的点缀。那画也就有了灵气,有了人间烟火味,有了仙风道骨。圣人出现,也常常有牛伴在左右。牛的际遇与猪比会好些吗?所谓的好,也仅仅是口头文章。

一年一度,小村的劁牛正在进行中,好事的男人跟了一大群,还有一群流鼻涕的孩童。几个壮劳力把牛按倒,用绳子死死系牢四蹄,牛除了鼓大双眼,再就是长长喘息。它们忍着,不把自己的悲绝呐喊出来。手术刀在它们的生殖器上游走,两颗大大的牛蛋被割出体外。男人们各怀鬼胎,有嫉妒的,这下心里平衡了,他们不会再看到这头牛的激情上演,不会再叹息自不如牛。忙于捡蛋的,忘了斯文,伸出脏兮兮的手,兴奋地握紧血淋淋的牛蛋,牛蛋上的神经还在最后呻吟,微微颤抖。抓到牛蛋的,眼里是满足,没有抓到牛蛋的,眼里冒着火,乌鸦一样的笑声打破小村的宁静。他们是在笑抓到牛蛋的人今夜激情无眠,还是笑自己没有牛蛋注定要过一夜没有故事的夜晚。牛的眼里没有泪水,没有悲凉,有的只是满眼的血丝,不断胀大的瞳孔,不断外溢的愤怒。如果遇上刀子,牛还算是幸运的。有时他们请不来兽医,要用木棒把牛蛋砸碎,牛的喘息里带着血腥味,牛的眼睛会大大地凸出来。一群孩子,围着滴血的牛蛋欢呼雀跃,一遍一遍唱着:“拉大锯,扯大锯,姥娘家门口看大戏……”

小村的夕阳鲜红如血,人们都说那是牛们的泪水。牛老了、病了、残了……总之是没有任何保留的价值了,牛的生命也就到了终点。这一回加入分牛肉行列里的不仅仅有男人,更多的是女人。她们拎着不同的盆具,叼着烟,来不及涂抹胭脂,眼角上挂着眼屎,衣服的扣子系错了,两个衣襟一上一下拧着,上面满是污渍,看着很滑稽。她们个个眼睛大睁,在牛的尸体上扫来扫去,挑选她们中意的部位。牛血小村人是不吃的,因此肥了一片草地。人们围着牛,七言八语念着它的好,随后抱怨它的肉太瘦,包饺子要浪费很多猪油。

“大哥,给咱来一块大腿肉呗,剁馅子省劲!”大吵吵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发嗲,听着的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腿上边还有一块肉,专门留给你呢,那吃起来更省劲,可是别折腾得你家那位下不来。”宰牛的顾不上抬头,却已经让围观的女人发出鸭子一样的笑声。

人群外边,围着一群牛,它们不停地用蹄子扒着草地,尘土飞扬。它们瞪大了眼睛,泪水汩汩而出。它们围成圈,一遍又一遍哀鸣,晚风里满是彻骨的冷。小村的炊烟比往日升起得要早些,且每一缕炊烟中都有牛肉的鲜香,都有牛们哀哀的悲鸣。

人说,狗好对付,一块干粮,它就会友好地向你摇尾巴,要是扔几个骨头,它就会对你忠诚一辈子。

狗说,最难揣摩的是人心。别看他平时一副爱你的神态,用嘴唤,用手摸,眼里满是慈祥,像是对儿子、对孙子。可是,要是主人翻脸了,轻则几句恶毒的咒骂,重则一顿暴打。剥了皮、吃了肉,也是常有的事。要不然,狗肉馆哪能那么红火?

人们听了,一脸得意不屑的笑。

狗们只好小心地把自己的尾巴深深地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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